告别
2024-05-31高满航
高满航
我的生活里再不会有樊梦鱼了。
我凌晨一点多接到栾小岛电话,迷迷瞪瞪地听到他冷不丁说这话时,犹如曾经的噩梦总是挥之不去,又好像一记重拳砸到胸口,让我在顷刻间憋得难受,几乎喘不上气。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过了差不多十来秒,我才问,你,你这会儿,在,在哪里?我的气息拥堵在胸腔,得用力往外呼,才能像烟圈一团团被挤出来。我觉出了自己的紧张,栾小岛肯定也听得出。他没说自己在哪里,长叹了口气后问我,能不能出来喝一杯?算是庆祝过去的结束和未来的开始。他又补充说,该死的爱情,总算是死掉了。
他嘴里说出的“死”,让我浑身发冷,我不敢相信他言出必行,真就杀了樊梦鱼。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三个月前,他还说愿意为樊梦鱼做任何事,包括死。一个月前,他又在酒后说,要与樊梦鱼同归于尽。他那时伤心欲绝,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劝导他。我不觉得樊梦鱼真的像他形容的那般完美,只是不想看到失魂落魄的栾小岛做傻事。
我坚定地回复他说,没问题,我们在哪里见?栾小岛说,樊梦鱼家小区对面,你记得不,有家通宵营业的逍遥烤鱼店,我在门口等你。他怕我反悔似的,又强调着补充说,这儿真的不错,黑鱼江团鱼随便挑,活鱼,现杀。我告诉他我这就起床,最多半小时后见面。栾小岛说的烤鱼店我去过,我们俩曾在那里从下午待到晚上,喝完啤酒喝白酒。正如他所说,那是个喝酒吹牛的好地方,鱼有好几种做法,也有好多种味道,更绝的是,一盘鱼也能有不同的做法和味道。只不过这次再去,我的关注点已经与鱼无关。
走到门外,我才觉出自己衣服穿少了。白雪飘飘下,大风呼呼吹。天气预报越来越准,室外的温度断崖式降到零下。
栾小岛个儿不高,壮实,篮球打得好。我们俩是在球场接波打球认识的。他是组织后卫,手里有球权。我打球就为投篮,感觉好的时候,十投能九中,对方防得紧或手感不好时,就失了准头,十有八九都没戏。队友见我投不进,就不再传球给我。栾小岛不管我投不投得进,都给我球,而且总大喊着,投,大胆投,有篮板。他喊着的时候人就已经冲到了篮下。就算我又没投进,就算他又没抢到篮板,他也不会像其他队友那样懊恼,而是斗志昂扬地大喊,好球,差一点,下次就有了。他的传球和鼓励令我心生温暖。我们有次打完球一起喝酒,我才知道,每次我投进球都欢快鼓掌的那个女孩是他女朋友。也才明白,女孩不是为我骄傲,而是为她的白马王子栾小岛。
那个女孩不是樊梦鱼,好像姓杜。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人打完球又聚到一起。大家喝酒喝得正热闹时,栾小岛接到一个电话。我们听出对方是女生,就起哄问他是谁,他说是他女朋友。又说,她非得来找我。我们兴奋起来,对着电话盛情邀请,赶紧来,栾小岛等你呢,我们也等你,让栾小岛到门口接你。栾小岛刚出门,就接上了对方。他们进门时,我们傻了眼,他带进来的女朋友竟然不是杜姑娘。女孩热情大方,她自己加凳子,自己喊服务员加餐具,自己倒酒,又举杯自我介绍,说,我叫樊梦鱼,是栾小岛的女朋友,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干了,你们也干了。她干的是啤酒,一饮而尽,我们错举了白酒,也只能艰难地倒进喉咙。樊梦魚好酒量,把我们几个都撂倒了,包括栾小岛。
那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在球场上见到栾小岛。
大概两个多月后,栾小岛给我打电话,我想当然地以为他要约球。我们俩除了篮球外再无交集,就算喝酒,也是球友酒。那次他却不是约球,而是约人,让我陪他去找樊梦鱼。我吸口冷气问他,你找你女朋友,拉我去干什么?难不成缺个电灯泡?他情绪低落,吞吐了半天,也只是告诉我,情况有点复杂,你得帮帮我。
我想起他曾经助攻过我那么多好球,不得不答应。
我们约在逍遥烤鱼店。我到的时候,栾小岛正坐在挨窗的位子上向外张望。他兴奋地说,你看,对面小区门口一览无余,只要樊梦鱼出现,我们立即行动。我这才知道,对面是樊梦鱼住的小区,他和樊梦鱼这次见面没有预约,只能跟抓犯罪嫌疑人似的蹲守。我说,我跟你干上警察的活儿了。
我们俩从下午一直坐到晚上。栾小岛说怕耽搁正事,建议喝啤酒。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望向对面的小区门口,一边给我讲他和樊梦鱼的事。我边喝啤酒边听,偶尔点头应和,也偶尔插话追问。我们俩各自喝完三瓶半啤酒后,他说不尽兴,建议换成白酒。我们继续喝,他继续讲,我继续听。
栾小岛说,我也说不清怎么就跟樊梦鱼在一起了。
他们俩相识于共同朋友组织的饭局。彼此互敬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加了微信,仅此而已。几天后,栾小岛收到樊梦鱼微信:我喜欢你。栾小岛直言相告,我有女朋友,我们很相爱。樊梦鱼无所谓地说,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喜欢你女朋友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能阻止我。栾小岛受不了樊梦鱼的爱情短信轰炸,还以为删了樊梦鱼的微信就能两不相干了,但他显然低估了樊梦鱼爱他的决心。栾小岛删微信当晚,她就到栾小岛单位公寓楼下大喊他的名字,栾小岛受到惊吓,赶紧下来接她进宿舍说话。栾小岛请假躲她,她打爆栾小岛领导办公室的电话找人,栾小岛不得不与她相见。她接连多日等在栾小岛下班必经之路,搞得栾小岛同事隔了老远就说,栾小岛,你女朋友又来接你了。栾小岛解释,她不是我女朋友。栾小岛话没说完,她已经娇滴滴地抱住了栾小岛的胳膊。栾小岛越挣脱,她抱得越紧。栾小岛想尽了办法跟樊梦鱼撇清干系,但樊梦鱼总有办法让他灰头土脸地缴械投降。栾小岛不生气,反倒惭愧得很,说女孩子爱他爱到这个程度,他必须对得起她。栾小岛为辜负了杜姑娘喝了场闷酒,他酒后去找樊梦鱼时遇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西装男说要跟他算账。栾小岛这才知道,西装男是樊梦鱼的男友,自己无知无觉地成了第三者。西装男爱樊梦鱼情深,樊梦鱼却说已不爱他。令西装男伤心困扰的不是不被爱的事实,而是不被爱的原因。樊梦鱼决绝地说,不爱就不爱,没有为什么。西装男杀栾小岛未遂,他的刀掉到地上,踉跄出门,就像丢了魂。
栾小岛说,我得郑重给她道个歉。我问,给谁?他说,当然是樊梦鱼。不等我问原因,他接着说,她是个好女孩,她那么爱我,我却怀疑她,我真是愚蠢。栾小岛起身跑到门外,我才意识到他应该是看到了樊梦鱼。我跟了出去,远远观望,目睹栾小岛对着樊梦鱼真诚倾诉。两人最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有一天我路过篮球场,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打球,也想到,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栾小岛的消息了。国庆节过后的一个中午,我到市政府便民中心办事,承接业务的竟是杜姑娘,我们都既惊讶又欣喜地望向对方。我想问问栾小岛的近况,话已到嘴边,突然想起她与栾小岛已无瓜葛,赶紧闭嘴。她似乎也有话想说,终究没说出口。我们尽力挤出笑容,以化解沉默的尴尬。
我后来打过栾小岛电话约球,他说正忙,挂断了,却没再回拨过来。
长时间不打球手痒。去球场和其他人接波打过一回,他们不给我传球,没意思;自个儿投篮,没对抗,也没意思。我偶尔想起和栾小岛一起打球的日子,也想起与他有关的杜姑娘和樊梦鱼,心里埋怨他重色轻友忘了我。
天越来越冷,篮球场也变得冷清。
初冬的一个下午,我远远看见有人在冷风里孤零零地练球,走近了看,果真是栾小岛。他就像预知了我的到来,径直把球扔给我,说,来,一对一斗牛,输了请喝酒。我斗不过他,他也压根儿没把我当对手,而是一次次把球重重砸向篮板,又疯了似的凶悍地抢篮板球,抢到后运出三分线,再突进来猛砸。我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地看着栾小岛疯狂虐球,直到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愿赌服输,心甘情愿请栾小岛喝酒。
栾小岛刚进门就对迎上来的老板说,找个僻静的地方。饭店没什么人,老板把一溜儿包间打开,让随便挑,坐哪间都行。栾小岛一路走到过道尽头,对老板说,就最里面这间。他才喝了不过二两,潮红就涂满了脸,话也多起来。
他说樊梦鱼要跟他分手。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也问过樊梦鱼,樊梦鱼说他变了。我盯着栾小岛想看出他哪里变了,却只看见他满脸的泪水。他说,樊梦鱼说我哪哪儿都变了,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令她着迷的栾小岛了。我鼻子一酸,为栾小岛,也为曾经的自己。我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宽心,只好倒满了酒,端起来跟他碰杯喝了。栾小岛问我,你说,我变了没有?我哪里变了?我说,你还是你,樊梦鱼看你的眼变了,爱你的心变了。他问,樊梦鱼真的已经不爱我了吗?又问,她为什么如此绝情?他说,我为了她做了绝情人,她现在却要跟我分手,我该怎么办?又说,我不能没有她,就算死了,我也要跟她死在一起。我酒喝猛了,有些迷糊,只记得跟栾小岛频频碰杯,还记得他狠狠地说,逼急了我敢杀人,大不了就是一死。后来的事我印象全无,只确定之后我们还说了很多话,离开饭店已是凌晨。
我提前下车,隔老远就看到等在逍遥烤鱼店门口的栾小岛。
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佝偻着腰,来回踱着步子。我望了一眼樊梦鱼家所在的小区,路灯昏黄的光照耀着空无一物的安静,制造出一派平安幸福的假象。我察觉到栾小岛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却猜不出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叫我出来,我硬着头皮朝他走去。他转过身时看见了我,激动地冲我奔来。我顾不上打招呼,只紧盯着他,他腰里没刀,身上和衣服上也不见血迹。
他紧紧抱着我说,谢谢你。
我嗅到了他身上的烟味酒味,再无其他。他说,谢谢你那晚说给我的话。我警惕地望着他问,哪天晚上?我說什么了?我可不想把自己搅进一场人命案。他说,斗牛打球那晚。又说,你说爱情死了,要勇敢告别,而不是以懦夫的方式消灭对方,致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人生除了爱情,还有不可尽数的珍贵之物,再说了,除了这段爱情,还有其他爱情。我们要学会和任何人任何事告别,这是人生的常态。不能一厢情愿纠缠,不要毁灭对方,也不要消耗自己。学会告别,也学会新的开始。
我茫然地盯着他问,这些都是我说的?栾小岛说,对,都是你说的。他从后腰抽出一把屠夫剁肉用的弯刀,刀背很厚,刀尖映着门廊灯的寒光,明晃晃的。我急忙后退几步,紧张地问他,你要干什么?他把弯刀掷向了黑暗里的绿化带,然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说,我差点杀人,也差点毁了自己。谢谢你,是你说的那些话,你曾经历的那些事救了我。我惊出一身大汗,问他,我的什么事?
那晚,我们没有喝酒。我们说完话就在逍遥烤鱼店门口分别了。
我回到家后再也睡不着,翻出以前的照片看了又看,拆开以前的信件读了又读。我关了所有的灯,在深沉的黑夜里泪流满面。即使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依然怀念生命里那段让我感到痛彻心扉的爱情,我无力阻止它如微光般熄灭,只能在一日日的绝望里苟且偷生。我对过往的回忆延续到黎明。
天亮了,我换上她给我挑的衣服,穿上她给我买的皮鞋。我前往墓地继续我的忏悔。
那晚酒后,我对栾小岛诉说的往事,是封存在我心底的一块伤疤。
我与她彼此深爱。即使天天在一起,我们也要在分开的须臾互通电话。我们憧憬着未来,商量着婚事。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也以为自己能与她相守一生。她突如其来地告知我要分手的时候,我惊愕,愤怒,疯狂,把所有恶劣的情绪和狠毒的话语都施加到她身上。我对她的不辞而别更加难以接受,发誓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进行报复。我不想苟活,也要她死。我手握凶器寻找她的藏身之处,四处散布她背信弃义的劣迹。可当我终于在医院太平间见到她,我才知道,那时她被查出绝症,她怕我伤心,才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悄悄与我告别,也与这个世界告别。她不是因我而死,但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个杀人犯。
她在墓碑的照片里笑望着我。我恍惚觉得,我们又回到了那天的照相馆。
照相师让她侧脸收下巴。她笑着问我,我这样行不行?我说,长得好看,咋样都行。从照相馆出来后,她陪着我打篮球,我打,她看,每当我投进时,她总是欢快鼓掌。我们球友的聚餐她也去了。虽然第二天她要参加公司组织的体检,不能喝酒,却乐意沉浸在我们觥筹交错的热闹氛围里。她以饮料代酒和大家频频碰杯,还落落大方地端着饮料逐人敬酒。她一次次对我的朋友们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们都来喝喜酒呀。朋友们爽快答应,一饮而尽。他们都说我运气好,球打得那么臭,却走了桃花运。
我们散场很晚。她搀我回家,我们天南海北地说了很多话。我痛恨自己,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因为再醒来时,幸福的生活已被命运之虫蛀出千疮百孔。
她已经用死亡与我告别。而我,只能在无尽思念里落魄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