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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塔

2024-05-31张可旺

当代小说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鸟水塔小艾

张可旺

我刚刚睡下,一个雷把我惊醒了。我坐起来,朝窗户外面看去,一道又一道闪电,在天空中交替闪现。我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老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知道打来电话的不是老鸟,他在三个月前失踪了,手机留在了家里。打来电话的是老鸟的老婆。老鸟失踪后,他老婆经常打电话给我。那个女人胆小如鼠,看到一只蟑螂也会打电话给我。但是,我又不能拒绝接听,因为那个女人说老鸟只有我这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每次都这样,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我不胜其烦,但又不能流露出来,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说。

我害怕!苏云说,你方便吗?方便的话过来陪陪我。

我没说话,看着窗子外面,雷声忽远忽近,天地忽明忽暗。这个时候让我去她家,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正要开口,一个响雷在屋顶上空炸开,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苏云又说,我怕打雷声吓着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声音在发抖。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一个人,而且还有孕在身,打电话向我求助,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若不去,她拿着个手机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对我和她都不安全。我只好穿上那件墨绿色的雨衣出了门。那件雨衣还是老鸟留在我这里的。那天他来找我,穿的就是这件墨绿色的雨衣。来时天下着雨,走的时候天晴了,他就把雨衣留下了。雨衣很大,不合身,我穿着松松垮垮的。老鸟个子高,比我高半个头,他穿合适。

出了门,我才发现雨下得很大。瓢泼大雨落在我的身上,噼啪作响,地上的积水漫过了我的脚脖子。小区里看不到一个人,到了街上,也没看到什么人。在这样的一个雨夜,谁又会在外面溜达呢。我蹚水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向阳桥,才发现桥下的积水已漫过桥墩,差不多有一米半深。过了桥,再走五百多米就是老鸟家。我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该回去。我躲到候车亭下,掏出烟来,但口袋里的烟被灌进去的雨水打湿了。这雨没有停的意思。

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雨小了许多,但雷声还在轰隆作响。我离开候车亭,脱下雨衣,慢慢地走向桥下。雨水汇聚在桥下,水面上漂浮的垃圾晃来晃去。一只硕大的老鼠,睁着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朝我游过来。那一刻,我与那只老鼠没有什么两样,张皇失措,又狼狈不堪。我不能让那个女人失望,决定游过去。我走进水里,那水有点凉,但可以忍受。我继续走去,积水漫过我的腰时,我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桥洞里黑洞洞的,对面的路灯隐约可见。我朝着那点微茫的光亮慢慢走去,走到桥下时,一列火车从我的头上轰隆隆地疾驶而过,巨大的桥身战栗了一下。

在认识老鸟之前,我不会游泳,是他教会我的。老鸟在松花江边长大,水性很好,他会仰泳、潜泳、蝶泳,一口气能游三千米。他应该进国家游泳队,而不是误入歧途,写什么小说。老鸟写小说很刻苦,但他毫无天赋,所有写出来的小说就像一只鸡下的蛋,几乎一模一样。老鸟教我游泳,教了一个月我才学会,而且我只学会了狗刨式游泳。由此可以看出,我在游泳上,同老鸟写小说一样毫无天赋可言。老鸟一年四季都游泳,大冬天的,他也不怕冷,穿着泳衣,扑通一下跳进水里。

桥下的积水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深,所以毫无悬念,我很顺利地游过去了。

当我浑身湿透,打着哆嗦敲开老鸟家的门时,那个被雷声吓坏了的女人,毫不在意我一身的水,径直扑进我的怀里。这让我猝不及防。她可是老鸟的老婆,平时我一口一个嫂子,连句开玩笑的话都不曾说过。但是,在那个雨夜,我却抱着她,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老鸟是我的朋友,在他失踪三个月后,他的老婆怀孕了。作为老鸟的朋友,我怎么能对他怀孕的老婆想入非非呢?这要在平时,我绝对不会抱那个女人。在我抱着苏云时,我没感觉她有多么害怕。她身穿睡裙,头发披散,嘴巴呼出的气息轻轻扑在我的脸上。就在我的身体产生反应的时候,她松开了我。这不能怪我,有时理智很难控制身体的本能。我甚是尴尬,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得颇不自然。苏云毫无责怪我的意思。作为一个男人,在苏云的眼里,我的反应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你终于来了。苏云说,我给你找一件衣服换上,你先去洗个澡。

我站在那里,脚下的那摊水弄湿了地板,但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洗个澡。去啊!苏云说,我給你找衣服。我只好去了卫生间,脱下身上的衣服,打开了淋浴喷头。温暖的水流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从没想过会在老鸟家洗澡,而且是在老鸟失踪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他怀孕的妻子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苏云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告诉我她把衣服挂在门把手上了。我回了一声,知道了。那衣服当然是老鸟的。在老鸟失踪三个月后,我穿着他的睡衣,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苏云正在削苹果,不时抬头看一眼电视。我坐在沙发上,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情境,但苏云没有,我没看出她有什么不自然。她泰然自若,就好像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是老鸟一样。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又拿起一个苹果,和我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我张了一下嘴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苏云说,你想说什么?

我说,你想说什么?

苏云说,吃苹果吧。

我说,穿着老鸟的睡衣感觉怪怪的。

苏云哦了一声,继续慢慢地削苹果。这个时候我只想喝一杯,而不是吃一个苹果。因为无话可说,我只好看她削苹果。她神情专注,动作缓慢,削出的苹果皮很薄。我不明白她那么认真、仔细地削一个苹果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因为无聊。我猜接下来,她会跟我聊一聊老鸟,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但是苏云吃完那个削好的苹果,却没有提起老鸟。我觉得我们应该聊一聊老鸟,在他失踪三个月后的这个夜晚,除了聊一聊老鸟,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

三个月前,我和老鸟最后一次见面时,还在一起喝过酒。老鸟喝得有点多,走路晃来晃去。我把他送到楼下,他突然弯下腰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习惯被一个男人抱着,并且还是一个满嘴喷着酒气的男人,于是用力推开了他。老鸟没想到我会推开他,他的身体晃了两晃,愕然地看着我,然后朝我挥了挥手。我看着老鸟走进楼洞,并没有多想。过去老鸟也喝多过,喝多了的老鸟,脑袋一耷拉,呼噜声就会响起来。只要他喝多,我就得送他回家。老鸟说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我不送他,谁又会送他呢?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老鸟颇为动情地说,士为知己者死,以后你就会明白,你交我这样的一个朋友是值得的!我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士为知己者死。朋友交往,能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不在背后捅刀子就不错了。

老鸟失踪的第二天,蘇云找到我,问我,见没见着老鸟?我说,昨晚我们在一起喝酒了,喝完我就把他送回了家。苏云哦了一声,没看出她有多着急。即使老鸟失踪了一个月,苏云也没着急上火。我以为她会报警,可她没有。她不打报警电话,倒时不时打电话给我。白天还好,有时夜里她也打电话给我,不无惊恐地告诉我,家里有老鼠,或者窗玻璃上趴着一只壁虎。我当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去她家捉什么老鼠,只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听到你的声音好多了。苏云说。

我说,老鸟还没回家?

苏云说,不回家正好,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说,嫂子,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报警吧。

苏云说,报警?我为什么要报警?

我说,老鸟会不会被人绑架了?

苏云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谁绑架他?

我说,老鸟会不会遇到意外了?

苏云说,老鸟算过命,一辈子没灾没难,活到九十九。

我说,老鸟会不会和一个女人私奔了?

苏云大笑起来,私奔?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对我的假设,苏云一一否定,我还能说什么呢?她都不着急,我又何必着急上火呢?老鸟只是我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我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亲密。老鸟失踪后,苏云一如往常,上班,下班,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一把青菜或一条鱼,急匆匆往家赶。我发现她比过去胖了,穿着打扮也比过去亮丽光鲜了许多。她怎么对老鸟的失踪一点都不着急呢?我有些理解不了。

老鸟失踪后,我曾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甚至还去了他的老家一趟,当然我没向他的父母透露他失踪的消息。在老鸟的老家,我见到了他的小学老师。谈起老鸟,他的小学老师说他性格孤僻,但文采斐然,自己还从未遇到过作文写得那么好的学生。他把老鸟的作文推荐给《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都很顺利地发表了。那个时候老鸟恃才傲物,以文学天才自居,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没考上初中,在社会上混了几年,被他父亲带到了矿上。在矿上,老鸟不好好上班,经常旷工。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床头上搁一个纸箱,天天趴在上面写小说。但是,我没觉得老鸟的小说写得多么好。他写的小说稀松平常,毫无文采可言。可老鸟的老师却说他小时聪慧,文笔没得说,要不刊物也不会给他发表。我不置可否,在他老师那么说的时候,只是礼貌地点着头。老鸟的老师已满头白发,他看着我,问,李刚现在还写吗?他要是不写,实在是可惜了。我说,还写。老鸟的老师说,他现在一定是一个大作家了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现代版的“伤仲永”的故事,让我不无唏嘘。

从老鸟的老家回来,我翻开了那本发表过他小说的内部刊物。老鸟的小说,也就勉强能在内刊上发表。可就是这样一个水平的人,一聊起文学,就走火入魔,自负得像一头公牛。现在,这个自诩为天才的家伙失踪了,这对我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老鸟失踪后,我经常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作为一个内刊编辑,见到来访的小说作者,再正常不过了。上个世纪末,文学热早已式微,但在一个县城里,总有那么一小群人还在写作,而且经常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老鸟写小说,一点都不奇怪,他小时候作文写得好,后来写小说理所当然。但是,老鸟从不通过邮局或电子邮箱投稿,而是直接把稿子送到编辑部。老鸟写的小说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看上去沉甸甸的。他把稿子从纸袋里掏出来,双手捧着递给我。看着厚厚的一大摞稿子,我的头马上就大了。我抬头看了老鸟一眼,他正不可一世地俯瞰着我。老鸟的个头很高,我觉得至少有一米九。他那身高,应该去打篮球,而不是写小说。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老鸟喝了一杯我给他泡的茶,非要请我吃饭。虽然我只是一个内刊编辑,但在他的眼里好像掌握着生杀大权似的。其实他不知道我只是一个编外人员,暂时借调到县文联从事编辑工作而已。

那天,老鸟在喝下半斤白酒之后,对我说他刚读了一篇小说。

知道霍桑吗?老鸟问我。

我说,好像是美国的一个作家。

老鸟说,他写过一部小说叫《红字》。

我说,这个我知道。

老鸟说,我更喜欢他写的《威克菲尔德》。

我说,这个小说我没读过。

老鸟说,你应该读一读,真的!

我说,抽时间我读一读。

复述一篇小说不是明智之举,因为好的小说是无法复述的。但是,老鸟还是把那个小说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说是有个男人——姑且称他威克菲尔德吧,他离家出走多年,但是他并没有离开他生活的那个城市,而是在离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在那儿一住就是二十年,听任妻子和亲友以为他音信全无。二十年来,他天天看见自己的家,也时常看到遭他遗弃的可怜的孤独的太太……忽一日,他晚上不声不响踏进家门,仿佛才离家一天似的。从此他成为温柔体贴的丈夫,直到去世。

我之所以想起了《威克菲尔德》这篇小说,是因为老鸟说的那句话,这是真的吗?

我说,什么真的?

老鸟说,一个男人离家二十年。

我不置可否,小说毕竟是小说。你可以信以为真,也可以一笑置之,权当消遣。在老鸟失踪三个月后,我想起了这个小说。其实我想说的是,老鸟会不会效仿威克菲尔德,在离自己家很近的某栋楼里租了一处房子?如果他真的那样,玩这种把戏实在是太幼稚了。老鸟那个家伙,怎么说呢?也许,是我害了他,因为他的小说处女作是我给他编发的,而且是头题。为了他的这篇小说,我费了不少工夫,不仅给他改错字,还改标点符号。那个小说写得不好不坏,发在一个内部刊物上,还说得过去。小说发表,我告诉老鸟没有稿费。他把手一挥,说他写小说不是为了稿费,而是为了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我们就这样聊着,到了中午,他提出请我吃饭。他热情相邀,我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就答应了他。我们去了上次吃饭的那个饭店。老鸟不只邀请了我,还请了一个女人。我们坐下后,老鸟点了菜,才说还有一个朋友,一会儿就来。这么说的时候,他不时朝外面看一眼。抽了一根烟,老鸟对我说,小艾来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根竹竿。老鸟告诉我,她眼睛看不见。

在老鸟向我介紹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在百货大楼对过开了一家书店。我曾经去她那里买过几次书,第一次买的是《红与黑》,第二次买的是马拉默德的《伙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盲人,因为她与正常人无异,哪本书在书架的哪个位置,她熟稔于心。那个女人坐下后,老鸟对我说,以后你叫她小艾就行。老鸟又说,小艾,这是马老师,编发过我的小说。

小艾戴着墨镜,我以为她会摘下来,可她没有。她坐在我的对面,说,马老师经常来书店买书的。我去过她的书店三四次,不想她居然记得我。她看不见,怎么知道去的人是我?老鸟说,小艾记性可好了,你知道她是凭什么记住一个人的吗?我摇了摇头。老鸟说,气味!我说,气味?我不知道老鸟所说的气味指的是什么。是一个人身体的气味?老鸟说,我也说不清楚,可能这是小艾的特异功能吧。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小艾没作声,但我能感觉到在那副墨镜的后面,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

老鸟喝了酒,侃侃而谈,话题离不开他读过的书、喜欢的作家,连他正在构思的一个小说也说了出来。我记得那个小说的大概,好像是说因为发生了战争,村里的男人都打仗去了,只有一个瘸腿的男人留了下来。在十多年里,那个男人睡遍了村里的女人。那些女人先后怀孕,生下一个个男孩和女孩。那些外出打仗的男人无一生还,那个男人就带着那些孩子奔赴战场,替他们报仇。老鸟总是写一些没头没脑的小说。他在叙述完小说构思后,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老鸟扭头看着小艾,说,你觉得呢?小艾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种盲人的笑,怎么说呢,就像阳光下被风吹过的水面,波光粼粼,又神秘莫测。

老鸟喝酒必多,那晚也是。从饭店出来,老鸟一屁股坐在地上,软得跟面条一样。我不放心小艾一个人回家,提出送她,但她不同意。我说,天黑,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送你好。小艾说,天黑不黑与我没关系。她说得对,可我还是不放心她,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路灯昏暗,她的背影一步步远离我,直到我看不见。我搀起老鸟,他居然睡着了。我说,老鸟,回家了。他打着呼噜,在我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直到走到他家楼下,他都没醒。我怀疑他是装睡,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走那么远的路?我把他拍醒,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睡。这算不算是一种特异功能呢?后来我问老鸟,他说我也解释不清楚,有时明明是在家里睡的觉,醒来的时候却在单位的宿舍里。

我说,老鸟,你这是梦游。

老鸟说,苏云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老鸟,以后睡觉得把你的手脚捆住。

老鸟说他试过两次,但是不管用。即使苏云把他的手脚捆住,他也会在睡梦中逃脱。老鸟颇为无奈,说,我很痛苦,为这事苏云几次跟我提出离婚。她不能忍受一个梦游的男人,这让她没有安全感。我也这么认为,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醒来却不见了另一个人,这确实有点诡异。

老鸟的失踪与小艾没有关系,因为在老鸟失踪后,我去过那个书店。正如你们想的那样,我去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证实一下老鸟是不是跟小艾私奔了。看到小艾一如往常地坐在书店里,我没好意思进书店,只是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小艾戴着那副墨镜,正在读一本盲文书。我看到她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移动,有时会停下来,然后再慢慢移动。我不知道这样的阅读方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朝书店门口走了一步,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侧耳听了听,然后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是你吗?小艾说,马老师,是你吗?她是通过什么来判断站在不远处的人是我的?我的气味,还是脚步声?我不得而知。对于她异于常人的嗅觉和听觉,我暗自吃惊,但是我没有吱声,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了。小艾还在书店里,老鸟的失踪与她毫无关系。

走出一段路,我停下来,回头去看,小艾似乎在发呆。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光明书店”那四个字上。老鸟说他曾让一个女人怀过孕,他所说的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小艾呢?当时我没多想,也没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但是,我明白老鸟那么说的意思。他和苏云结婚多年,一直没要上孩子,而他曾经让某个女人怀孕,说明他没有问题。但是,苏云却怀疑老鸟有问题,她之所以怀疑老鸟,是因为在认识老鸟之前她曾经流过产。这证明苏云是健康的、正常的,她不是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如果老鸟说的话是真的,那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正常的女人,两个人结婚多年,却一直没要上孩子,这似乎有点不正常。但是,让人不解的是,老鸟失踪后,苏云怀孕了。

从小艾那里回来后不久,苏云来找我,告诉我她失业了。她工作的那家皮鞋厂裁员,把她裁掉了。我要她去找他们厂长理论,她不同意,还说皮鞋厂气味大,有毒,对胎儿不好,被裁掉正好,可以在家安心待产。

我说,你吃什么喝什么?

苏云说,你是李刚的朋友吗?

我点点头。

苏云说,你不会看着李刚的女人喝西北风吧?

怎么会呢?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苏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坐视不管。

当然!我说,我和老鸟不是一般的朋友。

苏云说,我知道。

我明知故问,还没有老鸟的消息?

苏云没有回答我,她似乎不再关心失踪的老鸟。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抚摸了一下,说,这个小家伙太调皮了,总是踢我。

她那么说我才注意到她的肚子比我上次见到她时似乎大了一些。

我说,几个月了?

她停下手来,说,三个多月。

这个老鸟,他什么意思呢?我说着,看了苏云的肚子一眼。

苏云说,一定是一个男孩,不然不会这么调皮。

才三个月,她肚子里的胎儿就长胳膊长腿了?我觉得她的话不怎么可信。

你不打算再结婚了?我没有想到苏云会这么说,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打算结婚,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你的房子呢,可以租出去。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云说,我现在失业了,没有收入。

我说,知道。

苏云说,你搬我那里去住,我们可以彼此照顾。

我说,这合适吗?要是老鸟回来,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怎么想?

苏云说,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再说谁知道他还回不回来,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呢?

我说,如果老鸟得知你怀孕了,他会回来的。

苏云说,你确定那天晚上你把老鸟送回了家?

我说,我看着他走进楼洞的。后来我还在你家楼下抽了一支烟,过了大概十分钟我才离开。

苏云说,我就是在那个晚上怀上的。

我说,这个老鸟到底什么意思?

苏云说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老鸟上床后就抱住了她。平时老鸟都是轻手轻脚的,那次他却异常凶猛……第二天醒来,却不见老鸟在床上。当然,苏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只是想不到这次他会失踪这么长时间。梦游是一种病吗?有一次,苏云起夜,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老鸟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刀。大半夜的,你说他不睡觉,拿着一把刀干什么?

我说,他那是梦游。

苏云说,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提心吊胆。

我说,你怕什么?

苏云说,我担心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个雨夜,我是在老鸟的书房睡的。我睡得不怎么好,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等我醒来,苏云已做好了早餐。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老鸟的书架。老鸟藏书近千册,那些书都是他从矿图书室偷来的,很多都是崭新的,几乎没翻过。老鸟偷矿图书室的书被逮住过,但是他离开那个煤矿,并不是因为他偷书,也不是因为他旷工,而是他去图书室偷书,无意中撞见了一位矿领导与图书室的那个女人偷情。作为一个贼,老鸟当然不敢弄出声响,他就像一只猫,翻窗而入,落地无声。正在他浏览书架上的那些书时,听见了一个女人压抑的叫声。老鸟吓了一跳,屏住呼吸,紧张得心跳加快。声音来自图书室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那个声音老鸟很是熟悉,他经常来图书室,怎么会不熟悉那个女人的声音呢?老鸟轻手轻脚,朝那间办公室走去。没错,就是那个女人,她正躺在一张办公桌上,而那个背对着窗口的男人,嘴巴发出低沉的吼叫声。老鸟掏出手机,偷拍了一段十分钟的视频。他们一直没有停下来,直到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个男人才停止了运动。老鸟看得兴味索然,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那个男人问了一声,谁在那里?老鸟本来想溜走,但那一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居然回了一句,是我。

那个矿领导为了封他的口,给了他五万块钱。老鸟欣然收下了,因为五万块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怀揣着那五万块钱,办理了辞职手续。

吃饭的时候,苏云再次同我商量,要把我的房子租出去,而且她已自作主张与一个卖茶叶的南方人联系好了,租金不低。只要我同意,她现在就给那个南方人打电话。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一个荷包蛋,不得不说她做的炸酱面很对我的胃口。苏云看着我说,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我可以把房子租给那个南方人,可以在老鸟家住下来,问题是老鸟下落不明,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

苏云说,你可以睡书房,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说,我们这是搭伙过日子?

苏云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从老鸟家客厅的窗口可以看到对面的那个水塔,那个水塔比四层楼还高,老鸟曾经爬上过那个水塔逮鸽子。他是夜里爬上水塔的,打着一个手电筒,逮了三只鸽子。我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老鸟在逮了鸽子之后打电话给我,叫我去他家喝酒。我说,大半夜的喝什么酒啊?老鸟说,来吧,红烧鸽子。我当然不会因为他的红烧鸽子半夜三更去他家喝酒。

看着那个水塔,我想起老鸟给我复述的那篇《威克菲尔德》的小说。老鸟会不会躲在那个水塔里,此刻正观察着他家里发生的一切呢?他会看到我穿着他的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到苏云挺着一个待产的肚子,吃下一个又一个苹果。怀孕后的苏云特别喜欢吃苹果,而且是那种微微发酸的苹果,她一口气能吃下两个。

苏云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鸽子。

苏云说,什么鸽子?

我说,我看到一群鸽子。

苏云说,那个南方人在等我的回音呢。

我说,老鸟在一天夜里爬上那个水塔逮了三只鸽子。

苏云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老鸟把鸽子红烧了,叫我去喝酒。

苏云说,你想说什么?

我说,老鸟会不会在那个水塔上?

想不到苏云对那个水塔会感兴趣。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她说,说不定老鸟就在那个水塔上。我说,我只是那么猜测,并不认为老鸟会真的在那个水塔上。他怎么会效仿威克菲尔德呢?除非他的脑子被驴踢了。但既然苏云想一探究竟,我也只好同意了。

从远处看,那个水塔并不高,但走近了看却巍然耸立,至少有六层楼那么高。水塔的塔身是砖结构的,要想上去,必须沿著内部的螺旋梯子向上爬,而我不能确定那梯子是否牢固。我晃了晃梯子的扶手,感觉还算牢固。出于安全考虑,我没叫苏云跟着我,而是让她在下面等着。苏云不同意,非要跟我一起上去。我说,万一你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到时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苏云说,不是有你吗?你会保护我的。苏云执意要上去,我也没办法。我说,你可要抓牢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苏云说,你放心,我没事。

水塔内部光线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塔顶的那个窗口。应该带个手电筒的,因为走得匆忙,我没想到这个。口袋里倒是装了一个打火机,但根本不管用。还有,万一遇到一条蛇或别的什么动物,该怎么应对?我找到一根木棍握在手里,底气稍微足了一点。苏云跟在我的后面,我上一步,她就跟着上一步。上到差不多有二层楼那么高时,我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她说不用。我继续往上爬,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我后面的苏云。还算顺利,我们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终于登上了塔顶。

我刚想喘口气,却看到靠着墙壁坐着一个人。苏云也看到了,她啊了一声,然后抓住了我的手。我说,老鸟,是你吗?那是一个男人,蓬头垢面,看不清表情。我又说,老鸟,别他妈的装神弄鬼了。那个男人抬头看着我,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胡子乱糟糟的。我看着他,可以确定他不是老鸟。苏云躲在我的身后,探头去看。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是一个流浪汉。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搪瓷缸,下身盖着一件黑乎乎的黄大衣。

看到我和苏云,他显然也有点吃惊,但只是笑了笑,就好像我们是来做客的。那个男人掏出烟来,那意思是要我抽烟。我说,谢谢,我不抽烟。那个男人把烟点上了,眯缝着眼看着我们。我怀疑他是一个逃犯,要不然怎么会躲在水塔上。苏云说,我们走吧。我说,打扰了,我们上来是找人的,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那个男人哦了一声,又笑了笑。他的脑子有问题吧?我想,或者他是一个哑巴。我说,我们走了。那个男人掀开盖在下身的大衣,我这才发现他没有腿。躲在我身后的苏云吓得惊叫了一声。他双手撑地,朝我们爬过来。他的那两只手,因为长期这样爬,手指关节突出,手背满是污垢。我想他的手掌上肯定都是厚厚的老茧。看得出来他是想送我们,就好像送别来客。我再次向他解释我们是来找人的,我的一个朋友,他失踪了。他并不关心我说的,也可能他的耳朵有问题,听不见我说的话。

从水塔上下来,我们用了半个多小时。站在水塔下面,苏云抬头往上看,说,那个男人是怎么上去的?他没有腿,他是怎么上去的?我说,他可以用手。苏云说真没想到上面会有人。我说我们还要不要去见那个南方人?苏云说,改天吧。又说,水塔上的那个男人,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其实,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地方。我对水塔上的那个男人毫无兴趣,只想回去好好地睡一觉。

那天,我们回到苏云家,开门后竟然看到老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嘴巴里叼着一支烟。看到我们进门,他笑嘻嘻地说,回来了?我和苏云同时愣了一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老鸟一如往常,就好像他一直在家里一样。苏云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愤怒。她走过去,几乎是扑向老鸟,伸手拽住了他的耳朵。老鸟龇牙咧嘴,说,看到了吗?她就是这样对我的。平时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假象,今天你看到的才是一个真实的苏云。苏云背对着我,拽着老鸟的耳朵,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放手啊!你放手啊!老鸟从沙发滑到地板上,咧着嘴巴叫。

那个南方人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他对我们的失约很是不满。我说,那房子我不租了。他说,为什么?说好了租给我,怎么突然变卦了?我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租了。他说,你们说话不算话,毫无信用。我不想和他啰唆,恼火地挂了电话。

苏云终于松开了手。老鸟坐在地板上,耷拉着头,就像一只扭断了脖颈的鸭子。这个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是老鸟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看一眼苏云,又看一眼我,咧开嘴巴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话。他说那天晚上我送他回家,还没进门他就睡着了。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火车上。等火车停下来,他才发现带的钱不多,连买一张回来的车票都不够。他只好徒步走,走了三个多月,终于回来了。老鸟说,魔幻吧?这是不是魔幻现实主义?

老鸟所言和苏云说的情况出入很大。苏云说那晚老鸟不仅回了家,还上了床。老鸟却说他还没进家门就睡着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他们两个人,肯定有一个在撒谎。但是,我对此已没有什么兴趣。老鸟看一眼苏云的肚子,又看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我又知道他为什么而笑。老鸟收住笑,说,不管苏云怀的是谁的孩子,他都得姓李。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吗?我是为了给你们一个在一起的机会。如果我不失踪,苏云怎么会怀孕呢?

我说,老鸟!你什么意思?

老鸟笑而不答,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而坐在沙发上的苏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老鸟。我不再说什么,走出门去。在老鸟那么说的时候,我应该给他一耳光,或者把茶几上的那杯水泼到他的脸上。到了门外,我听见老鸟说,和你开玩笑呢,你也当真?我没有理他。老鸟又说,我写了一个小说,写你的,难道你不想看看?我关上了老鸟家的门,其实我可以摔门而去,但是我没有,而是把门轻轻关上了。我有什么可写的?一个落魄的、生活在小县城里同老鸟一样一事无成的男人。

老鸟说,苏云,快去把马老师叫回来。

我要和你离婚!苏云吼了一嗓子。

老鸟没有吱声。房间里很静。

我下了楼,苏云没有跟下来。到了二楼,我停了一下,內心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我倒希望老鸟能够效仿威克菲尔德,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我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

还是那句话,也许是我害了老鸟。他的那个小说《一支手枪的来历》,先后投了十三家刊物,都没有消息。我说过,老鸟从不通过电子邮件和邮局投稿,而是直接把稿子送到编辑部去。十三家刊物,天南海北的,他就这样抱着那个小说稿子,不辞劳苦,一一敲开编辑部的门。后来,那个小说在我编的内刊上发表了。他说如果再不发表,他就金盆洗手,不写小说了。

楼道里有点黑,我点上了一根烟。

来到楼下,我朝不远处那个六层楼高的水塔看了一眼。那个高大的水塔,正在被暮色一点点吞噬掉。其实,我应该告诉老鸟,我们上去过那个水塔,那个水塔上住着一个男人,上面根本没有什么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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