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之间:性别审视下的20世纪90年代小说
——兼论“打工妹”形象的嬗变及其主体位置
2024-05-31朱乐
朱 乐
(兰州交通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20世纪,城市与乡村作为两重物理空间,不仅指向了两种不同的社会结构,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明形态,即发展意义上的纵向时间轴。文学创作中,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则常以性别符码的形式出现。[1]在全球化与市场经济进一步深化的90年代,城乡之间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得到鼓励,与此同时,以户籍制度为中心的城乡二元结构对社会生产力的束缚也日益显著。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文化现象的人口流动引发了社会各界的讨论热潮。其中,女性流动人员虽然在流动人口总量上仅占据一小部分,但相较于男性农民工形象,影视小说作品以及新闻报道中的“打工妹”形象往往更加突出且更具话题性。“打工妹”这一兼具性别、阶层、城乡等交叉身份要素的女性形象成了剖析转型期社会文化与性别权力结构的重要棱镜。
一、社会转型期“打工妹”形象的嬗变
正如鲍曼关于“现代性”的论述,相较于沉重坚固的“现代性”,即伟大的协定时代(great engagement),在伟大的分离时代(great disengagement),资源、材料、员工的自由流动、灵活调整将会带来更大的增值收益,“现代性”表现为“流动的现代性”[2]。“打工妹”一词的出场语境正是中国沿海地区蓬勃发展的新型开发区。“打工妹”一般是指从农村到城市企业打工的年轻女性,其中也包括从事家政服务、保洁、餐饮、娱乐业等第三产业的农村、乡镇女性务工人员。“打工”一词揭示了该群体的劳动性质具有临时性、流动性、难以被保护等特征,与之同构的“外来妹”“农民工”等名词的出现与传播则旨在强化打工者非城市居民的身份存在,即以“素质”为评判标准将其塑造成文化层低、生活习惯差且暗含危险的群体形象,于城乡之间、东西部之间建立一道隐形却顽固的樊篱。澳大利亚学者杰华批评道:“‘素质’已经被用来映射一种在贫穷‘落后’的内地农村与城市和沿海省份之间社会和经济分化的地理学,这些分化非但没有通过市场取向的改革而得到缓解,而是在80和90年代的中国变得更加赤裸裸。”[3]正如雷蒙德·威廉斯关于“文化与社会”的理论阐释,阶级的隔阂使得即使身处同一个时代的人们对生活的感知、体验与态度也是不同的,立场差异则会带来视角的差异。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情感解构的分裂与矛盾复杂多元,但“城市视角”似乎先验地限定了“打工妹”进城形象的塑造范式。
“打工妹”群体的命名与书写作为一种观察方式一方面揭示了雇佣劳动力这一市场经济视阈下新兴劳动主体的出现,即从词语的变迁展现社会发展的变迁;另一方面,还指向一种泛化的身份象征,即基于城乡二元分化结构之上的分层想象,性别身份的指认则隐含着将城乡矛盾转换为性别叙事的可能性。
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初期,作为社会新生事物的“打工妹”形象仍然代表了一种积极进取的正向意义,典型例子如上映于1984年的剧情片《黄山来的姑娘》,安子的“寻梦人”故事等[4]。随着消费文化的深入,“消费与性别”才悄然替代“阶层”成为建构打工妹主体身份的主要途径。也就是说,“像城里女人一样生活”成为众多年轻农村女孩梦想城市的根本动因。不同于生产,“消费”(consumption)的基本定义是指人们通过对商品、服务的购买满足自身欲望的消耗行为。消费行为的目的不是对生产、生活做出的必要投资以期获得相应的回报,“消耗”本身即为消费的目的,具体包括物质或精神层面的享受、建立社会联系或社会区别、获得名声、快感和欲望的满足等多种形式。商品符码的操控力量如同一条无法分隔的意义链条,不但带来了“物的丰盛”,同时起到标记身份认同的作用。也就是说,消费文化的分化倾向能够展示不同群体之间的个性化选择与差异化特质。[5]通过消费,“打工妹”几乎能够实现一种在生产领域难以跨越的社会身份,一份将个体融入“现代化”经验的宝贵尊严。
与此同时,由于这样的消费以自我装扮、休闲娱乐等享受型消费为标准程式,导致报刊、通俗文学以及影视作品中充斥着打工妹的艳情故事,形象塑造往往存在审美单一、偏枯等问题。据考证,“消费”的词源是拉丁文consumere,本身即有“消耗、吞噬、浪费、花费”等负面含义。[6]叠加社会性别文化对女性的凝视与规训,在市场经济高度深化的90年代逐渐凝结成一种城市/乡村、文明/落后的性别化叙事倾向。《废都》里的小保姆柳月、《伤痛故土》里“我”的侄女月萍、《月子弯弯照九州》里的罗兰、《家园何处》里的何香婷、《哭泣游戏》的黄红梅等农村少女都是在城市男性的劝诱下从被动、游移走向了主动、自愿,最终内化消费社会交易原则,走向堕落。罗岗、刘丽在论文《历史开裂处的个人叙述——城乡间的女性与当代文学中个人意识的悖论》中指出,从铁凝《哦,香雪》到方方《奔跑的火光》,城乡之间的女性形象完成了从“精神”到“身体”的塑造转轨,市场经济对个人的掠夺使得从“共同体”意识中解放出来的主体反而沦为了被动的“人力资源”[7]。戴哲进一步论述了90年代以来文学作品中的乡村女性形象与“性”的隐喻关联,认为“香雪—英芝—杜秀兰”呈现出从“民工”到“女民工”再到“小姐”的嬗变轨迹。[8]
20世纪80年代初期,《哦!香雪》仍然讲述了一个农村女孩因为火车的到来对城市充满向往的温情故事。但到了90年代,随着大众对“城市”的想象逐渐从文明与秩序演变为混乱、危险、物欲横流,“香雪”的向往由此变得可疑(1)铁凝在一篇创作谈里曾经说道:“火车的到来,火车的‘温柔的暴力’使未经污染的深山少女的品质变得可疑。没有这些机械文明的入侵,贫苦的香雪将永远清纯透顶的可爱。”见铁凝:《文学·梦想·社会责任——铁凝自述》,《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面对火车“温柔的暴力”,“香雪”被点燃的个人意识被解读为深层次的欲望匮乏,进而造成某种城乡之间进退两难的生存处境。更重要的是,当引领乡村女性意识觉醒的关键词从“知识”“文明”转向了“金钱”“消费”,以情感关系为主要载体的启蒙故事很快便会演变成以女性身体为中心的性叙事,少女的品质自此走向负面。同样,社会转型期,启蒙叙事陷入失语,原本扮演精神启蒙者的外来男性摇身一变成为引诱纯情少女出卖身体与灵魂的魔鬼“撒旦”。故事情节转换为:不甘心现状的年轻女孩受到某一外来男性的诱惑决心逃离现有生活,却因此走上了沉沦的深渊。正如“素质”话语之于城乡分化事实的潜在遮蔽,事实上,《哦!香雪》对城市文明的美化之所以合理就在于叙事的遗忘机制和压抑机制抹去了其中不平等的一面,即乡村与城市之间因先赋性因素造成的阶级不平等,以及“铅笔盒”与“金圈圈”之间的象征不平等,也就是知识动机与物欲动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9]香雪的“特别”在于激发乡村梦想城市的动机并非物质层面的满足,而是更为正当的知识动机,也就是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单纯愿望。因此,当香雪对火车的态度从“害怕”转为“新奇”时,作者意图讲述的是一个农村姑娘终于克服了城乡之间的身份界限,勇敢拥抱文明世界的励志故事。对比发表于2001年的《奔跑的火光》,强烈的物欲动机或许早已暗示了农村姑娘英芝的故事必然以悲剧收尾。
当然,这一叙事转向不仅发生在“城乡之间”,安子的“深圳梦”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的“美国梦”实际上殊途同归。由于二者均致力于将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的冲突转换为男/女性别叙事,以便自然化“进化论”神话下关于成功的暧昧能指,反而真实地刻画了社会转型期人们对政治、社会、经济生活中发生的重要变迁的情感反应及态度立场。社会学家孙立平指出,90年代中期以后,我国社会已经形成较为明显的断裂结构,也就是说地理意义上的不同地区由于经济发展的速度差异处在完全不同的发展时期,例如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已处于后工业文明时期与国际市场接轨,但大部分的农村地区仍然处于农业文明时期。[10]在区域虹吸效应的作用下,“爱情”与“金钱”的等价交换迅速得到普及。于是,嫁给一个城里男人作为一种职业规划、现实出路、人生保障,几乎成为打工妹们能够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便捷途径。类似的农家女形象包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徐灵,《富萍》里的富萍、《明惠的圣诞》里的明惠、《傻女香香》里的香香、《保姆》里的翁惠珠、《废都》里的柳月等。
社会的急速变化,一方面被当作文明进步、生机活力的象征,另一方面还意味着失控、冲动、危险、对利益的最大限度追求。于是,科技、经济的发展不平衡使得地理意义上的空间被赋予了“时间”的概念,现代社会对“速度”的推崇在鼓励“越界”的同时,也将其与多重非理性元素紧密相连。不难发现,相较于80年代追求精神价值的乡村女性形象,90年代的城乡书写更倾向于将女性的物欲与身体作为叙事焦点。“性别化”不仅作为一种内容平面(故事)、叙事陈述,更被视为一种自然化的隐喻关系,一种表达平面(话语),以期平衡、解释、转移因急遽的社会经济变化造成的负面影响。
二、城/乡之间的性别化想象认同
在另外一篇关于《哦!香雪》的重读文章里,梁盼盼指出“铅笔盒”和“金圈圈”的象征不平等不仅代表了精神与物质的高下之分,同时内含“去性别化”和“女性气质”的隐秘区分。[11]也就是说,精神与“去性别化”被归入同一意指集合,物质与“女性气质”被视为想象相近的道德化标识,即“金圈圈”的诱惑同时意味着物质对精神心灵的腐蚀以及金钱对女性身体的连环收缴。其中,作为潜在舆论支撑的社会期望是这样的:艰苦朴素才是农村姑娘应有的理想品质,这与安分守己的农村美德相契合,对物质生活的迷恋、对女性特质的关注往往意味着可疑的城市道德正在渗透,暗示了香雪的纯情品质即将受到“玷污”。再如小说《废都》里的小保姆柳月将全部工资用来置办新衣服而不是寄给农村父亲的行为,不仅招来了城里“主人”的谴责,更成为她“爱慕虚荣”的明证,并为此后嫁给市长残疾儿子的情节埋下了可信伏笔。
在以《废都》为标志的90年代小说中,“物欲——女性气质——性化身体”完成了象征转换,“性别化”故事框架起到了自然化城乡之间不平等权利关系的话语作用。于是,男性视角下的“打工妹”形象被想象成贪婪的被动身体,性别身份与底层身份的耦合反而加剧了这一形象的性化塑造。同理,农村女性进入城市的道德正当性往往表现为人物形象的“去性/性别化”上,即强调该角色的女性特质不再鲜明,不具备性吸引力且缺乏物质欲望。通常可以简化为两种类型:一是吃苦耐劳的农村妇女形象,能够为城市生活提供必要的照料价值或承担其他底层工作,如王安忆《保姆们》中的医院保姆群像,《富萍》里的船工们;二是勇于挑战自我的奋斗者形象,通过无性别的智识价值或勤勉品质实现阶级跨越,如以安子为代表的“明星级打工妹”。
更为复杂的问题在于,女性特质的召唤并非只是来自消费社会的外界形塑,同时也是一种渐次内化的性别规训。出于对女性特质的关心、男性化的恐惧,性别成了“打工妹”建构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被唤醒的性别意识兼具管理规训和自我约束两重效应。潘毅在对深圳工厂女工考察研究后指出,工厂的女性化现象源自一种驯服、忍耐的生产品格需求与女性特质的认同想象,廉价的女性劳动力是深圳经济腾飞的主要依靠,由此创造出基于全球化与性别问题的劳动性别分工。[12]马春花谈道:“新雇佣劳动力的去阶级化的性别化塑造,还意味着它必然是一个像女性般温顺可控的自然主体。”[13]“温顺可控”同时意味着被动,不具备威胁的服从品质。
“性别”这一高度敏感且与现代性话语密切关联的界面常被当作彰显社会新变的表征路径,也就是说女性形象的象喻功能远大于性别范畴。正如前文提到的“虹吸效应”,由于我国城乡二元经济结构的长期存在,中心城市释放的巨大“虹吸效应”必然导致乡村的空心化与边缘化,城/乡之间的性别化想象作为一种不言而喻的双向认同,一方面支撑经济发展、人口流动的迅猛势头,另一方面却在吊诡地维系或者说建构某种分层樊篱。性/性别化的女性劳动力整合了底层与女性的双重语义编码,并利用“温顺可控”的女性特质掩盖了阶级矛盾、城乡分化的客观事实,进而消解了“底层”叙事暗含的抗争动力。从故事讲述的层面来看,叙事将城/乡叙事与社会性别秩序、社会性别文化联系起来,用更自然、安全的性别代替阶层叙事,呈现出城市男性形象与农村女性形象的对立修辞模式。
此外,从性别研究的角度来看,对“打工妹”性别身份的召唤还意味着社会性别秩序的自然化,即在市场经济全面深化的20世纪90年代,以男性利益为主导的价值排序、父权制文化结构正在迅速浮出。这是一种既要女人觉醒又要女人沉睡的男性话语(2)原文如下:“这样一种既要女人觉醒又要女人沉睡的话语,为男性造就了完满的意识形态神话,而给女性带来的却只能是自我分裂——如果她还坚持这份自我的话。”见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页。。因“性”而“别”的内在矛盾以及将“爱”和“性”视为建构女性主体身份的关键因素必然会造成女性的分裂困境。就像柳月在出嫁前对庄之蝶所说的那样:“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14]庄之蝶“创造”新人柳月的过程也是将其纳入西京权色交易网的过程。性资源作为社会权威性资源之一,对性资源的占有体现的正是男性主体的社会权力位置。因此,男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变更常表现为女人的交换,也就是性资源的转移。庄之蝶等文化名人的沉沦大致可以总结为从美女环绕到门可罗雀的权力旁落过程。父权制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结构,不但塑造了男性的思维习惯,同样束缚着女性的身份认知。比如《生活秀》的来双扬,看似干练泼辣、独立自主,实际上努力维系的仍然是父权制主导的家庭秩序,这也是驱使她将服务员九妹“介绍”给房管局局长残疾儿子的根本动因。
性/性别化书写策略不但适用“打工妹”故事,同样常见于其他底层女性形象的塑造。90年代中后期,在市场经济残酷的竞争机制下,下岗潮来袭。下岗女工形象随之发生了从“去性别化”到“性别化”的转轨。或者说,阶层被当成了一种“装扮”作为凸显、丰富性别身份的有效注脚,如李佩甫《学习微笑》里的刘小水、范小青《城市歌谣》里的钱梅子、毕淑敏《女工》里的浦小提等女工形象在下岗后遭遇的生活困境及突围路径,均被归结为性别身份、性存在这一单向视角。
总体而言,性别化叙事策略至少起到了三方面的阅读效果:一是制造观赏性的欲望场景;二是突出底层女性劳动者被贬损、被侮辱的苦难经历,引发读者同情;三是将权力关系转换为性别关系,确保市场经济话语的合法性。当性/性别成为建构打工妹身份的主要因素,性别分工自然而然成了其他不平等关系的自然掩体。这些女孩儿会遭遇悲惨境遇的原因便会被归结为两种可能,一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二是日渐膨胀的欲望。就第一种可能性而言,指向受难的女性形象对同情机制的触发。第二种可能性的逻辑基础则是“物欲——女性气质——性化身体”之间的象征转换。钟雪萍强调,将妇女问题等同于女性特质和性存在,忽略性别关系与阶级或其他变量的复杂联系是这一时期文化转向的重要特征。[15]于是,从乡村、小镇到繁华都市的单向旅程被诠释为蓬勃欲望对纯情身体的驯服故事,打工妹的“堕落”则被转化成因为贪婪走向自我迷失的社会道德危机。
三、立场差异与“打工妹”主体位置
20世纪90年代,王安忆发表了取材于女子监狱采访记录的《白茅岭纪事》,还包括《妙妙》《我爱比尔》《米尼》等中短篇小说。虽然作者有着敏锐的时代触感,注意到了社会转型期“小镇娜拉”这一典型形象的涌现,但是由于立场差异,仍然未能摒弃成见,转向多元观察视角,即从“娜拉”们的文化经验出发建构其主体位置。也就是说,城市精英立场阻碍了深度理解的可能性,迫使写作停留在了想象的安全边界。正如杨庆祥的批评所示,王安忆的写作由于无法摆脱知识分子精神之塔的建构,在现实原则和审美原则之间常常倾向于后者,从而失去了触摸人性深处的机会。[16]这一点从作者为什么选择白茅岭作为采风地点便可窥探一二:“第一,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二,这里的女人没法拒绝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17]但事实上,采访过程并不顺利。
以王安忆与《我爱比尔》中的人物原型“阿三”的初次访谈为例。“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唱歌似的说:不知道啊!我碰了钉子,心里有些恼火,又执着地问:你为什么进来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不住了,就带了一点攻击地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来吧!她还是微笑着说:我正想请你们帮我去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18]联想到采访前的“先入为主”,这次“碰钉子”显得意味深长,受访者漫不经心的回答反而构成了某种反讽效果。金伯利·克伦肖的交叉性理论提醒我们关注性别规范期望与其他不公正制度相互交织的存在事实。也就是说,共同的女性身份不等于有同样或相通的感受、经验。其中,“性道德”作为女性层级分化的关键步骤,一方面将那些不符合主流话语的性行为边缘化、罪感化,打上“不洁”“危险”的标签,另一方面通过道德规范将女性身体视为需要控制、教育的危险源头,进而保障社会的整体道德秩序。类似于《哦!香雪》中“金圈圈”之于“铅笔盒”的象征不平等,“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来”与“我正想请你们帮我去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的对立映射出的正是阶层文化的隔阂。所以,虽然“白茅岭”系列小说取材于采访实录,却是被挑选过改编过的堕落故事,“小镇娜拉”这一人物形象仍然表现为高度模糊、语焉不详。
王安忆在谈论小说《米尼》时提出了两个问题:“我想知道米尼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走向彼岸,是因为此岸世界排斥她,还是人性深处总是向往彼岸。我还想知道:当一个人决定走向彼岸的时候,他是否有选择的可能,就是说,他有无可能那样而不这样走,这些可能性又是由什么来限定的。”[19]或许我们可以从人物的动机、行动轨迹开始谈起,通过重读、转换立场,重塑“阿三”们的主体位置。
虽然阿三、米尼、妙妙们的身份并不属于“打工妹”,却呈现出一种十分相近的主体意识,即与90年代精神高度契合的“进取心”,一种逃离原有身份禁锢的强烈愿望,一条从乡村、小镇走向城市乃至国际的象征意义链条。因此,风靡于90年代的留学生小说也可看作“城乡叙事”的空间延展。“我们时代的时代精神不是守着土地,而是千千万万的人摆脱土地的束缚,向城市、向大海、向天空寻求更广阔的生活。”[20]就这一层面而言,她们的逃离实际上代表了一次群体性的时代行为,某种浮士德式的欲望冲突。与其说诱饵是金钱与物质,不如说引诱她们的是一张进入现代社会的门票,一种身份认同感。无论是《妙妙》里的“北京话”,还是《我爱比尔》里阿三的爱,都代表了一种象征或曰浪漫想象,物质性反而是第二位的,所承载的意义链条才是刺激女孩们逃离的主要动力,它们因缺少实体走向虚空,同时因虚空显得熠熠生辉。阿来曾经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名为《自愿被拐卖的卓玛》,故事里的藏族姑娘卓玛将“拐卖”想象成一次甜蜜的飞翔,似乎仅凭“远方”一词便意味着难以拒绝的诱惑,摆脱土地束缚的可能,一种更有活力、更加精彩的生活方式。同样,阿三、米尼、妙妙的“堕落”也可理解为自愿的堕落。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福楼拜的经典作品《包法利夫人》:“她的贪婪、她的苦恼、风月的经验和她永远生气勃勃的空想,逐步发展她,就像风、雨、阳光和肥料逐步发展花木一样,本性丰满,最后就盛开了。”[21]这是环境和性情碰撞的结果,而空间又在不断放大她的激情,于是,这张物欲的大网用非暴力的形式无意识中完成了面向全体社会成员的成功劝诱。就像王宇所说的那样,《阿毛姑娘》中的阿毛,《富萍》里的富萍,《明慧的圣诞》里的明慧,等等,激励她们梦想城市的正是这样一种城市女性的生活方式、主体位置,一种潜在的与城市契合的主体性。[22]
20世纪90年代,消费社会正以一种急切的方式召唤出个体生命的蓬勃欲望,爱欲与物欲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引诱着人们前赴后继般奔涌向前。它强大的吸引力并不在于信息的确定性,反而在于未知和非确定性,而它的完成同样不在终点,而是凝聚在动作发出的一刹那。动态风险带来的自由幻象以命运为名将选择权交还于欲望本身,从而使个人获取了短暂的生命存在感。“一名十八岁的大姑娘离家出走,其结局无非是两种。或者遇见好人搭救变得更好,或者很快接受大千世界的道德标准而变坏。”[23]由于物欲、非常规性行为处在的负面位置,比“打工妹”的成功故事更加普遍且更具话题性的便是“打工妹”的堕落故事。“城市”一面扮演劝诱者的角色,一面担任着惩戒职能。因此,当《月子弯弯照九州》里的农村姑娘罗兰在城市男性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开放”后却带来了严厉的惩戒结局。所谓的“惩戒”与其说是对罗兰膨胀欲望的惩罚、纯洁灵魂的救赎,不如视其为一道城乡之间的身份防线,一记伦理道德的警钟,提醒罗兰不要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同时谴责罗兰的意志薄弱。彼时的社会道德显然不会允许贪婪的乡下姑娘罗兰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无论作者或者说书中的男性主人公对罗兰表现出了多么深厚的同情,她的结局必然是悲惨的。因为惩戒是被彼时的社会文化所期待的。同样,王安忆也选择了这样一种符合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写作模式,将“罪与罚”作为“白茅岭”系列小说的结局。由于作者无法摆脱知识分子精神之塔的建构,所以忍不住在物欲与性欲之上附加某种文化层面的意义价值,好像穿上了这层象征的外衣,就能免除直面赤裸的恐惧。以惩戒作为结局,大致正是出于这样自觉的道德意识,从而完成“物质诱惑——道德沦丧——现实惩罚”的叙事闭环。对比美国自然主义小说《嘉莉妹妹》的作者西奥多·德莱塞,正是因为没有依照社会道德规范给予受欲望驱使的小镇姑娘嘉莉妹妹以惩罚,反而让她成为百老汇的明星,结果遭到了社会各界的严厉批判甚至是封杀。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人们的生活方式、道德观念受到了猛烈冲击。在妙妙、米尼、阿三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典型的命运模式,她们不甘现状,渴望激情,敢于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命运,以至于伦理道德边界日益模糊,最终走向毁灭。将此类故事归因为欲望吞噬纯洁少女,进而转化为一种更广泛的道德危机是常见的写作路径和解读路径。通过建立女性身体与物欲、性欲的自然联结将女性贬低为需要保护、教育的脆弱个体,而对边缘性行为的疾病化隐喻则被当作保障社会主流道德秩序的安全堤坝。但这条符合道德规范的叙事路径却错过了两个重要的社会命题,一是底层青年的奋斗困境,二是物欲与女性主体意识的表现。“流动”作为促进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使得某种基于先赋因素(ascribed factors)的身份区别产生了断裂,基于家庭出身、政治身份等因素的非流动性界限转向以经济分层为核心的流动性社会分层,地区之间、阶层之间的流动得到鼓励。底层青年通过个人奋斗实现阶层跨越成为可能,“深圳梦”“上海梦”“北京梦”乃至“中国人在纽约”的成功故事屡见不鲜。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流动使得地位获得的方式发生了一定的改变,一种竞争型的地位准入观如通过求学、就业、经商等完成的社会阶层上位成为构成社会层级差异的关键性因素。基于社会劳动价值评估的效率原则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也就是“弱肉强食”的市场丛林法则获得了压倒性的话语权。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社会分配的正义,原因在于起点差异也就是先赋因素遭到了忽视。在时代红利面前,这些农村姑娘、小镇姑娘实际上两手空空,她们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几乎决定了她们的“素质”低下,想要突破原生身份壁垒实现阶层跨越的希望十分渺茫。当社会忽略个人处境只是用道德标准评判、惩罚这些女孩的蓬勃欲望时,所重复或许只是一种何不食肉糜的道德标准滥用。
强烈的物质渴望驱使她们从被动到主动,从而超越了男性中心主义,进而体现出一种主体意识。由于人们倾向于将女性视为被动的、被观看的欲望客体,实际上默认了这样一种男性权威,即首先假设女性作为性物化的对象,然后女性会以男性目光为标准进行自我物化。这种观点实际上忽略了女性主体意识曲折发展的动态过程以及物的施事能力。例如,《长恨歌》里的王琦瑶被李主任包养的决定并非偶然,更不能将其简化成一个被诱惑的过程。王琦瑶清楚地知道自己抛下的是什么、憧憬的是什么,随后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囚禁在这个美丽柔软的金丝鸟笼。同样,不能从被物欲吞噬的粗暴角度理解《我爱比尔》里的阿三、《妙妙》里的妙妙、《米尼》里的米尼等“小镇娜拉”。物质消费实现了一种在生产劳动领域无法实现的社会身份与尊严补偿,这才是驱使她们从被动走向主动的重要心理动机。在这些故事里,相较于男性的外在“引导”,更为突出的反而是女性的内在渴望。又如《长恨歌》里的王琦瑶,17岁的少女心甘情愿将自己囚禁在美丽隐秘的爱丽丝公寓,随后这个繁华旖旎的金丝鸟笼便成了她为之缠绵一生的悸动与期盼。但在这个“包养”故事里,金主李主任反而是隐形的,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少女王琦瑶以及“爱丽丝公寓”所象征的物的魅力。如果说爱丽丝公寓是王琦瑶的爱丽丝仙境,那么“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就是阿三的爱情。也就是说,让灰姑娘期盼的不是王子,而是水晶鞋本身的绚丽璀璨,水晶鞋不仅创造了灰姑娘的渴望,更实现了这份渴望,王子的主体性反被弱化,甚至可以像《长恨歌》里的李主任,《我爱比尔》中的比尔或划入故事背景,或寄存于记忆。
无论是80年的启蒙叙事还是90年的消费叙事,城市似乎很容易被塑造成一种巨大的主体形象,底层女性沦为客体。但问题在于这样的对立解读忽略了前文提到的消费之于主体身份的操演意义以及“出走”之于社会性别秩序的特殊意义。正如潘毅的研究表明,打工妹不仅不是“驯服的身体”,恰恰相反,她们是“机灵而反叛的身体”,作为主体她们懂得在权力和纪律的缝隙展开对抗,工厂内部存在着复杂的支配与抗争关系。[24]就像小说《富萍》里的描述:“这是富萍和乡下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她相信什么样的事情都会起变化,没有一定之规。”[25]对农村身份的不满、对城市生活的渴望促使富萍们成为自我赋权的积极行动者。“她一点也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她,这样走着呢,心里却滋生出一些朦胧的希望。”[26]于是,她们的胆子越来越大,走得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