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黑
2018-03-29丁力
丁力
1
“租友启事”贴出后,猛热闹一阵子,但网上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天就从“热帖”变成“冷帖”。加江河清的人多,搭腔的人少,特别热情的不是推销保险就是兜售安溪铁观音,胡吹乱侃调皮捣乱甚至暗示性交易的自然也不少。刚开始,江河清还有点新奇而舍不得,后来,对完全不靠谱的“好友”直接拉黑。最终,唯一保持联系的是“女妖”,但真正让他牵挂的却是仅仅QQ对话一次的“良家妇女”。于是江河清就发现,所谓恋爱其实不是“爱”,而是牵挂、担忧、猜測、焦虑,是胡思乱想。但这个让他牵挂、担忧、猜测、焦虑和胡思乱想的良家妇女,江河清只看了一张不确定是不是她本人的照片而已,连视频都没有过,便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给江河清的感觉自己像钓鱼,跑掉的那条总以为是最大的,并且因为深藏不露,而被垂钓者想象成无限大。但到底大不大?有多大?他其实也不知道。
江河清像着了迷一样天天关注良家妇女有没有与他联系,天天上良家妇女的空间查看一番,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与女妖周旋。
江河清对女妖基本满意。虽不能确定就是理想中的结婚对象,但根据双方的QQ聊天情况看,先做“朋友”是合适的。江河清甚至已经想到应该由自己先挑明,即使对方不同意,他也有风度把不同意的权力交给女方。只是因为良家妇女的存在,让江河清担心这边刚刚与女妖说破了,那边良家妇女又忽然冒了出来。如果那样,江河清是该辜负女妖呢,还是辜负良家妇女?
别以为事情不会这么巧,按照江河清的理解,整个人生,甚至整个世界,恰恰都是由一系列非常巧合的事件偶合成的。
“租友启事”虽然成了“冷帖”,但偶尔还是有人加江河清。这一天加他的是“小小打工妹”。
江河清当然不打算“租”一个打工妹,但这年头,署名“打工妹”的未必真是打工妹,就好比署名“大富豪”的人未必真是富豪一样。再说,“打工”是个宽泛的概念,江河清自己曾经是国企的高管,可从本质上说,“高管”也是打工的,不然,他怎么说内退就内退了呢?
江河清一如既往,点击“接受”之后,说:你好!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一惊,问:你认识我?
小小打工妹:不认识。
江河清:那你怎么叫我江大哥?
小小打工妹:你不是姓江吗?
江河清:是。
小小打工妹:你应该比我大吧?
江河清:应该吧。你多大?
小小打工妹:31。
江河清:那我确实是你大哥,“老”大哥。
小小打工妹:我没叫错吧?
江河清:没叫错没叫错,你没叫错。
小小打工妹:平常人家怎么称呼你?
江河清:江总。
小小打工妹:那我也叫你江总吧。江总好!
江河清:别,你就叫我江大哥蛮好。
小小打工妹:还是与大家一致更好吧?
江河清:保持你的特色最好。下次我一看到这称呼,就知道是你。再说我已经内退,不再是“总”了。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谢谢!你也看到我的“租友启事”了?
小小打工妹:是。我知道我并不符合你的条件。
江河清:也不是我开出“条件”,是我觉得年龄相差太大,对对方不公平。
小小打工妹:无所谓,也不是真结婚,先做朋友嘛。
江河清:虽然先做朋友,但也不排除成为夫妻的可能性。你没认真看帖吗?
小小打工妹:看了。但我不要你“租”,只是希望和你做朋友。
江河清:朋友?
江河清心里立刻否定了。因为,他不打算通过发帖结交任何朋友。不过,对方的态度让江河清想起了良家妇女。小小打工妹与良家妇女有个共同特点——谦虚。看来,谦虚不仅使人进步,而且能与人友善相处。
小小打工妹:不是一般的朋友,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
江河清:情人?
小小打工妹给出一个害羞的表情。
江河清更不接受,想立刻把对方拉黑,但是他没这么做。似不礼貌,更有几分好奇,最主要是对方的态度像良家妇女。
江河清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小小打工妹:是。一点小麻烦。
江河清:什么麻烦?方便说吗?
小小打工妹:我想争取大女儿的抚养权。
江河清:大女儿?你有几个女儿?
小小打工妹:两个。
江河清:有儿子吗?
小小打工妹:没有。如果有儿子,他就不会跟我离婚了。
江河清:是他找你离婚的?
小小打工妹:算是吧。
江河清:什么叫“算是”?
小小打工妹:他没有直接提出来,但自从我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他们一家都把我当成扫帚星,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没茬儿找茬儿,挑我的刺,还虐待我小女儿,不离婚怎么行?
江河清:理解。可你说的是大女儿,小女儿呢?
小小打工妹:小女儿已经归我了。
江河清:大女儿归他,小女儿归你,这很合理呀。估计你争取不到。
小小打工妹:我问朋友了,他们都说我的胜算很大。
江河清:你那些朋友是法官吗?
小小打工妹:不是。
江河清:是律师吗?
小小打工妹:也不是。
江河清: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小打工妹:和我一样,打工的。
这样回答太笼统,因为任何工作都可以说是“打工的”,比如当初江河清他们单位的法律室主任,也是打工的,却有律师执照。于是江河清问:具体做什么工作?
小小打工妹:一个是我老乡,和我在一个厂打工。
江河清:什么厂?具体什么职务?
小小打工妹:电子厂,包装工。
江河清心里想,真打工啊,而且还是纯打工。
说实话,江河清有些失望,但他没有说。
小小打工妹见江河清没说话,立刻补充道:还有一个是我们拉长。
江河清:他们说你胜算把握大没用啊。
江河清没有瞧不起小小打工妹的意思,但他确实觉得对方层次太低,对话不在同一频道上,于是找了个理由,先下了。
2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你好。
小小打工妹:还是上次说的那件事,可以吗?
江河清明明知道是什么事,却仍然问:什么事?
小小打工妹:就是帮我打官司的事情啊。
江河清:可我不是律师呀。
小小打工妹:但我相信你总有办法。
是吗?江河清心里想,我有办法吗?除了有点钱,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仅无权无势无单位,而且连个正经的朋友都没有,哪里有办法呢?又一想,既然有钱,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有办法,因为很多麻烦是可以用钱解决的。但凭什么用我的钱帮你解决麻烦呢?这种事情网上多呢,不要说有可能是骗局,即便是真的,也轮不到我管闲事。但是,江河清仍然没有将其拉黑。主要是小小打工妹态度谦虚,感觉是在“求”他,江河清如今赋闲在家,几乎成为废人,偶尔被人“求”一下也能提神。再说,他也不好意思把一个态度谦虚称他为大哥的人立刻拉黑。更主要还是因为小小打工妹的谦虚态度让他想起了良家妇女。
江河清:除了能帮你请律师,我真没有其他办法。
小小打工妹:好,那你就帮我请律师吧。
江河清本想反问,凭什么?但觉得这样回答太生硬,太傲慢,不够谦虚,于是他尽量谦虚地问:为什么找我呢?你不是有其他朋友吗?上次你还说你问过朋友,朋友都说你胜算的可能性很大。既如此,你不如直接找那些朋友帮忙。
小小打工妹:找了,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工厂打工的,最高职位是生产线上的拉长,工资比我高五百,没料。所以我找你。我不会白让你帮忙的。
江河清:我也没料。
小小打工妹:总比我们强。
江河清:不一定。
小小打工妹:肯定。你好歹是个老板。
江河清:我不是老板,我也是打工的,而且现在失业了。
小小打工妹静了一下,说:江大哥,不帮忙没关系,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惨好吧。
江河清:我确实是打工的。之前是国营单位的总工程师,现在单位被私人老板收购了,转产了,我也被内退了,失业在家。信不信由你。
小小打工妹:那你还在“租友启事”上说“有一定经济基础”?还能为人家提供食宿?还能给人家经济补偿?你不是骗人的吧?
江河清想笑,我倒成骗子了?我骗谁了?又一想,你怎么就不能成为骗子呢?像这样在网上发“租友启事”,如果不是自己,而是换成别人,在自己看来多半也是骗子。这么想着,江河清就心平气和一点,说: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也是打工的。但打工与打工不完全一样,我之前在国企做高管,收入和福利应该比你们在工厂生产线上好,多少积累了一些基础。
小小打工妹:我就说嘛,你有料。
江河清:这就算有料?
小小打工妹:这还不算有料?
江河清心里想,好吧,就算有料吧,可我有料与你有关吗?又一想,假如仅仅是帮她出一点律师费,也未尝不可。既然自己闲着无聊还打算专门做公益,那么,现在有人遇到困难主动找到自己寻求帮助,自己也有这个能力,为什么拒绝呢?估计这种民事案子的律师费也不会很高吧。但资助可以,绝不和她做朋友,更不会做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
突然,江河清警觉了一下。不会是骗子吧?于是问:能视频吗?
小小打工妹:可以。但我不知道怎么视频。
江河清点击视频窗口。对方捣鼓了一小会儿,看见了。
很年轻。比良家妇女的照片年轻,甚至比女妖的视频都年轻,完全不像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仔细一看,年轻的背后确实透着沧桑。
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只是有点土,一看就是生产线上那种正宗的打工妹,结识的朋友确实可能只限于拉長一级。
江河清决定资助。但他不会给多,只给五千。不是给不起,也不是他小气,而是江河清认为做善事也不能过分。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媒体上也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另外,他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对方是骗子的可能性。但即便对方真是骗子,不就五千块钱嘛,江河清认了。于是,江河清向小小打工妹要账号,答应汇五千块钱过去。还说对不起,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如果不够,你自己另外想办法吧。
小小打工妹却没有立刻提供账号,声明自己不是讨钱,是确实想找人帮她打官司。并且再次强调,她不会白让江河清帮忙。
江河清就打算白帮忙,不会要小小打工妹任何回报,尤其不会要她做“免费女友”的回报,强调我只能给钱,帮不了其他。
小小打工妹停顿了蛮长时间,说:那就再说吧,我再问问朋友。然后,又给出一大捧鲜花和一个深深鞠躬的动画表情。
江河清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真的很淳朴,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但他很快坦然,无欲则刚,自己只要坚持原则,只给钱,不图回报,连“裸聊”都不要,也绝不见面,更不会与她做“朋友”,无论小小打工妹真淳朴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高级骗子,除了五千块钱,还能怎样?
3
一连几天,小小打工妹都未出现。
第一天江河清没在意。
第二天,江河清想了一下,觉得肯定不是骗子,如果是,白给五千块钱还不要吗?那就是人家真的遇到了困难,自己说了这么多,没给一分钱,是不是不厚道?他甚至有点焦虑,很想找个人说说,可除了女妖,这种事他还能对谁说?又担心说了之后,女妖问:怎么这种怪事都让你碰上?
第三天,小小打工妹终于又冒出来了,令江河清一阵惊喜,其惊喜程度大约可与良家妇女突然出现相媲美。
小小打工妹:江大哥好!
江河清赶紧回复:你好你好!
小小打工妹:那笔钱,我真的很需要。
江河清:你告诉我银行账号,或者你发工资的工资卡卡号也行。
小小打工妹:但我不想白白占你的便宜。
江河清:这不算占便宜。既然叫我一声大哥,遇上难处,大哥帮你一把是应该的。
小小打工妹:你是不是嫌我太丑,瞧不上,白给你做女朋友都不要?
江河清:哪能这样说。
小小打工妹:那该怎么说?
是呀,江河清想,那该怎么说呢?总得有个说法吧?他确实没有认为小小打工妹丑,也不能说是瞧不上小小打工妹,他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哪有资格瞧不起年轻的女孩呀。但江河清也确实不喜欢小小打工妹。至于为什么,说不清。是小小打工妹太明显的打工妹特征,而江河清从来没想过娶一个打工妹或与打工妹做朋友;还是有道德方面的担心?或干脆就是怕对方玩“仙人跳”?不不不,即使完全不考虑道德和“仙人跳”,江河清仍然不喜欢小小打工妹。为什么呢?江河清想起了良家妇女,他没有拉黑小小打工妹的直接原因是她像良家妇女一样谦虚,可除了俩人的相同之处外,有什么不同呢?既然江河清喜欢良家妇女,为什么不喜欢小小打工妹呢?江河清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在女人味。良家妇女身上有明显的女人味,而小小打工妹没有。至于什么是女人味,江河清说不清,大约就是看上去比较温柔善良而略带一点性感的样子吧。良家妇女的照片就是这个样子,而小小打工妹不是。
江河清:借。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有钱了就还我。
小小打工妹:不可能。我不可能有钱。
江河清:不一定。深圳的事情,谁知道哇,说不定下个月你就彩票中奖了呢。
小小打工妹:就算我突然发财了,怎么还你呢?
江河清:打回我的账号。
小小打工妹:你账号多少?
江河清犹豫了一下,不习惯把自己的账号告诉陌生人。又一想,即便你玩“仙人跳”,也不可能仅凭一个银行账号就能把我玩进去吧。在男女的问题上,江河清相信,只要男人确实不碰对方,确实连歪心思都没想,女方应该不会凭空捏造“事实”来讹男人。
尽管如此,江河清也不打算把自己真实的银行账号告诉小小打工妹。除了本能的防范意识外,另一个考虑是没必要,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回这五千块钱,也根本不打算要小小打工妹任何回报。于是,在提供自己的银行账号时,江河清故意把末尾的两个阿拉伯数字颠倒。
小小打工妹:真对不起,不是我得寸进尺,实在是五千元不够,我问了律师,起价六千,另外每次出庭还得付费。
江河清相信小小打工妹没有说谎,因为关于出庭费这样的细节,他觉得小小打工妹编不来,江河清也不在乎再多给一点儿,但自己定的原则不能轻易放弃。于是说:我不是怀疑你,更不是舍不得多给你一些,但我真心劝你不要打这个官司。
小小打工妹:为什么?
江河清:因为你打不赢。
小小打工妹:律师说能打赢啊。
江河清:律师为人打官司其实是开展他自己的业务,是做一种生意。为了赚钱,任何案子,你问律师,他都说一定能打赢。如果律师说打不赢,你还会请他打吗?
小小打工妹:不会。
江河清:所以,律师说能打赢,是他开展业务的需要,未必就真能打赢。
小小打工妹不说话,估计是在思考江河清的话。
江河清等了一会儿,敲出:换位思考,你前夫的律师也一定对他说他能打赢。
小小打工妹:是的,他说了,说他也问律师了,律师说他能赢。
江河清:你看看,我说嘛。所有的律师,不管是原告的律师还是被告的律师,在争取业务的时候,都信誓旦旦地对委托人保证官司他一定打赢,但开庭的结果只要有一方胜诉,另一方肯定败诉。好比打麻将,有赢的就一定有输的,不可能四个人都是赢家。
小小打工妹:那肯定。
江河清:所以,律师的话不可信。千万不要因为律师说能赢的官司,你就打。
小小打工妹:不是的,我不是因为律师说能赢才打官司。
江河清:那是為什么?
小小打工妹:因为我不想后悔。
江河清:不打官司就后悔?
小小打工妹:是的。因为我前夫吸毒,大女儿要是跟他,肯定毁了。
江河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将心比心,想到自己的儿子。同时想,倘若真是如此,法官说不定真把小小打工妹的大女儿判给她,如果江河清自己是法官,他就这样判。
江河清:你总共要多少钱?
小小打工妹:估计要一万吧。
江河清心里想,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小小打工妹如果真想把官司打赢,并且最后真的把大女儿执行到身边,一万块钱远远不够。因为,即使小小打工妹赢了,对方律师也一定鼓动她前夫上诉,把一桩简单的小案折腾成复杂的大案,是律师“创收”的拿手好戏,换上江河清做律师也会这么做,比如推翻小小打工妹关于她前夫吸毒的证据。只要不能提供前夫吸毒的有效证据,把两个女儿全部判给小小打工妹的理由就不成立。但要证明某件事情,实在太难了,谁起诉谁举证,前夫吸毒这种事情怎么举证?难道要他当庭吸毒给法官看看?
江河清:你前夫是和你离婚之前就开始吸毒,还是离婚之后?
小小打工妹:离婚之后。
江河清:那你怎么知道他吸毒?
小小打工妹:谁都知道。
江河清:谁?
小小打工妹:他家里人也知道哇。他姐姐还要我好好劝劝他,让他戒毒。
江河清:你劝了吗?
小小打工妹: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