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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默多克小说《钟》的神秘现实主义

2024-05-30

关键词:朵拉默多克修道院

盛 越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 1919-1999)的第四部小说《钟》(The Bell)出版于1958 年。一直以来,学界普遍认为这是一部传统现实主义或者说以传统现实主义为基础的作品,小说中的写实风格、象征手法与默多克的哲学思想备受关注。霍纳(Avril Horner)和罗韦(Anne Rowe)将默多克于1955 至1962 年间发表的小说风格概括为“神秘现实主义”[1]。尽管霍纳和罗韦并未直接解释神秘现实主义的具体含义,但不难看出这与默多克对现实主义的传承与发展及其道德哲学有关,本文因此借用“神秘现实主义”这一名称来指代《钟》中传统现实主义、默多克式现实主义以及神秘主义思想的交叠融合。《钟》“包含默多克女士所赞扬的伟大的19 世纪小说中的厚实生活”[2],借鉴了19 世纪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社会关怀,通过虚构茵波庄园这一具有时代特色的分产主义共同体,探讨了战后英国社会日益凸显的工作、土地、经济生产关系、社会道德与价值观念等问题,并将小说的焦点置于心灵层面的变革而非社会形式的变革上,强调了艺术和想象力等美善力量对于重塑个人与社会道德活力的重要性,拓宽了现实与现实主义的意义范围。

一、茵波庄园:分产主义共同体

《钟》中大部分的情节都发生在与茵波修道院相毗邻且以修道院为楷模的茵波庄园,有一小群平信徒在此共同劳动、生活、祷告。以往研究注意到了茵波庄园的乌托邦属性和宗教团体特色,但没有太多强调《钟》的现实主义题材。实际上,《钟》取材于20 世纪英国天主教复兴浪潮中的分产主义团体,茵波的原型——分产主义共同体兼有强烈的宗教性和对美好生活的构想与实践。茵波成员远离都市,重视信仰、家庭和集体生活,共同劳作,亲近土地与自然,发展小规模农业经济,追求自给自足,依靠本地市场,注重保护艺术和手工技艺,生活上“力求简朴”[3]61,希望推动织布和制陶这样的手工业,在茵波建立起一个手工业中心,而重视个人与“家庭、共同体与自然”的连结以及“小规模农业、手工业制造和零售”[4]8是分产主义团体的特征。英国的分产主义运动兴起于20 世纪上半叶,分产主义的英文原词为subsidiarity 或distributism,其基本理念最早可见于教宗利奥十三世(Pope Leo XIII)于1891 年发表的《新事》(Rerum novarum)通谕,后经西莱尔·贝洛克(Hilaire Belloc)和吉尔伯特·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进一步阐述且发扬[5]。除了贝洛克和切斯特顿,分产主义运动的思想领袖还有麦克纳布神父(Fr. Vincent McNabb)、阿诺德·卢恩(Arnold Lunn)和埃里克·吉尔(Eric Gill)等人。在政治层面,分产主义者“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皆不信任”[6],他们在“基督教和基尔特社会主义传统”[7]23的影响下,支持无政府工团主义(syndicalism,又称行业工会主义)“号召工人采取传统政治体系之外的直接行动策略来赢取行业控制权”[7]28的主张。在经济层面,分产主义者追求“将财产分发到人数最广的民众手中”[7]30,主张用“天主教伦理和经济学”[7]35来解决英国社会问题。需要说明的是,这一主张虽然名为分产,但落脚点不是平均分配,而是个人的自由,而这种自由的前提是个人拥有生产资料的自由[8]57-58。在贝洛克看来,“奴性的社会”(a servile state)的特点就是“那些不拥有生产资料的人为了生计,被迫合法地为那些占据生产资料的人工作”[8]27。

分产主义的兴起有其独特的背景。尽管20 世纪整体的趋势是世俗化,因战争和暴力而加剧的精神创痛与迷茫是这个时代显著的特征,但“天主教会在20 世纪大部分时间...表现出强劲的增长势头”[9]。在分产主义者看来,当代社会的主要弊病在于“对个人自由的威胁”[7]30和“官僚主义、资本主义剥削和政治腐败”[7]35。阐释分产主义思想的重要著作有吉尔伯特·切斯特顿的《这世界怎么了》(What’s Wrong with the World, 1910)、贝洛克的《奴性的国家》(The Servile State, 1912)、麦克纳布神父的《教会和土地》(The Church and the Land, 1926)以及由贝洛克作序的分产主义论文集《逃往田野》(Flee to the Fields,1934)。同时,分产主义并没有流于纸上谈兵,二三十年代在英国和美国都出现了以分产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社会组织和社会运动,比如吉尔于1921 年在英国萨塞克斯成立的蒂奇灵公社(Ditchling Common,又名圣约翰和圣多米尼克工会)、始于1929 年的天主教土地运动(Catholic Land Movement)和多萝西·戴伊(Dorothy Day)于1933 年在美国发起的天主教工人运动(Catholic Worker Movement)。此外,沃波尔(Ken Worpole)认为茵波庄园与1943 至1954 年间英国的弗雷廷霍尔农场(Frating Hall Movement)颇为相似,而后者又与战时乃至战后英国的回归土地运动(Back to the Land Movement)以及和平主义思潮(pacifism)有千丝万缕的联系[10]。一个理想的分产主义团体旨在“构建一个更好的社会”[7]39,必须是“完全自愿的行为”,需要成员的“认可和积极参与”,成员们“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一起,组成自给自足的、联系松散的社群,在托马斯·阿奎那的宗教原则和分产主义的哲学思想指引下生活……创建本地的市场体系……在乡间复兴小规模的农业经济”[7]40。尽管到二战爆发前夕分产主义运动的声势便已经明显减弱,但影响深远。

除了上文已经提及的分产主义特征,茵波庄园还在其他一些具体的方面呈现出浓厚的分产主义色彩。茵波基本上是个农业社会,以耕作种植和采摘等传统农业活动为主,拥有小规模的菜园、果园、温室、鸡舍和一个计划中的牧场,成员都需要参与劳动,除了满足日常所需,还能拿出一部分蔬菜去附近的市场售卖,试图以此创造财富。因此,我们可以说茵波成员在一定程度上享有生产资料的自由,不是贝洛克书中所写的奴隶、农奴或雇员。贝洛克将劳动、土地和包括工具在内的资本列为创造财富所必需的三大因素[8]12,这三因素在《钟》中均有所体现。迈克尔认为应当使用便捷的工具提高效率,但詹姆斯和斯特拉福德夫妇认为应当回归简单生活,不追求效率,“继承亚当挖土掘地的劳动”[3]91。“工具还是机器”也是吉尔专门讨论的一个话题,他认为机器能否发挥价值取决于使用者,只有让工人拥有、控制且带着感情使用机器,机器才会造福人类,否则工人和机器都只会沦为资本家盈利的工具[11]。尽管茵波的信徒们对于要不要采购机械耕田机作为犁的辅助这一问题存在分歧,但一致认为应当依靠土地生活,脱离了以倾轧和异化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茵波修道院长认为“半冥想的人......需要的是一种隐退的生活”[3]82,茵波成员“尽可能地在某些方面模仿隐修生活”[3]61,靠农业劳动自力更生,实际上响应了麦克纳布神父的呼召,后者认为拯救文明的唯一方式是“冥想人士归回土地”[12]。

分产主义者关注的“工作”问题在《钟》中亦有体现。茵波庄园的领袖之一詹姆斯抱怨“现代生活的咒诅之一就是人们不再有真正的行业。一个人的工作正是他的价值所在。在过去我们都是屠夫、烘焙师、蜡烛制造者,不是吗?”[3]20他认为“要通过工作来恢复人生的尊严和意义。现在有太多人讨厌他们的工作了。艺术和手工技艺之所以如此重要,原因便是在此”[3]20。更不必说茵波共同体在成立伊始就抱着重新恢复人与工作的关联这一宗旨,修道院长意识到“尽管我们有可能(而且也确实被要求如此)赋予所有职业神圣意义,对于现今大多数人来说着这已经是让人无法忍受得困难……而对于那些被上帝所困扰和寻找的人来说,他们无法在普通的世界里找到满意的工作,一种因处于奉献给上帝的环境之中而变得简单且有意义的工作”[3]82。因此,修道院长期待茵波成员用劳动实践来填补当代人精神的空虚和工作中价值感的缺失。

二、茵波乃至英国的危机

分产主义者吉尔的蒂奇灵公社旨在“成为建设更好社会的道德与实践灵感”[7]39,对抗资本主义社会的侵蚀,小说中的茵波庄园亦是如此,尽管茵波弱化了分产主义运动激进政治的一面,更关注个人的精神状态和共同体生活面貌。小说中女修道院长最早向迈克尔提议成立附属于修道院的平信徒共同体时,就说这里会为一群“生病的”、无法从“快节奏、机械化、科技发达”的当代社会中获得满足却又“无法完全放弃世界的失意之人”提供安居之所,成为“修道院和世界……之间的缓冲地带,一个映射,一个善意且有用的寄生虫,一种中间形式的生活”[3]82。茵波众人热烈欢迎朵拉的到来,希望保罗朵拉二人的婚姻在茵波得到修复,并且有意让修女克莱尔同朵拉谈心,便是茵波团体努力发挥这种中间作用的一个例子。但即便是在茵波团体成立初期,迈克尔也能觉察到平静的表面下实则暗流涌动:婚姻关系紧张的斯特拉福德夫妇在茵波一直回避他们的问题;詹姆斯的威望无意间挑战了迈克尔的权威,致使茵波成员分成两派,且迈克尔与詹姆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立场也并不相同,尽管迈克尔本人也认为詹姆斯是更为合适的领袖人选,但茵波成员之间的关系仍然因此变得微妙。因此,茵波最终的解散并非只是因为换钟闹剧吸引来的媒体曝光、凯瑟琳投湖和尼克自杀等一系列事件的冲击,不合的种子早已埋下。小说临近结尾处媒体报道提到知情人将茵波一系列事件爆发归因于“内部分裂和情感冲突”[3]287,表明茵波内部的张力。

小说里的茵波庄园试图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茵波庄园是迈克尔家族的祖传家产,但迈克尔和其他信徒并非雇主和雇工的关系,众人共享在菜园的劳动成果,而且迈克尔本人也会参与菜园的劳动。然而,分产主义的经济理想在茵波并未真正实现。茵波团体财务状况不容乐观,庄园开销仅靠菜园劳动所得和“一两个人的慷慨捐助”,“目前仅能糊口”[3]93,因此众人计划“给对茵波团体感兴趣的小圈子里的几位人士写信请求资金支持”[3]94。尽管修道院长说“这是家务事”、“我们只是给我们的朋友写信”[3]235,但这种经济上的不独立也从侧面反映出茵波团体在道德和精神层面还不成熟。另外,虽然茵波成员意识到了工作价值的失落,却未能将之重建。

英文的work 既可以指工作,也可以指劳动。小说中人物与工作或劳动的关系往往含有道德和精神层面的暗示:颓废的尼克从未出现在茵波菜园;对茵波新生活充满期待的少年托比积极参与茵波的劳动;朵拉在初至茵波之时从不参与劳动,但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朵拉在道德与精神层面逐渐成熟,在小说结尾处,朵拉在越来越寂静的茵波庄园过得忙碌而充实,兼任迈克尔的厨师和管家,且在离开茵波之后做起了兼职教师的工作,开启了自由的新生活。约翰逊(Deborah Johnson)分析了众人在菜园中劳作的场景,指出这一段落里着重描写凯瑟琳的生命力以及菜园里植物的茂密繁盛,认为“对于茵波团体中想象力不够丰富的人来说,菜园就是一个诚实的、实际的劳动场所,带来的是可以计量的经济收益,是实现自给自足的途径。然而此处以凯瑟琳为中心的场景暗示了那种茵波团体发现很难遏制住的性能量”[13]79。可见,在约翰逊看来,劳动不仅没能带来修道院长所期待的解放,还起到了压制的反作用。瓦格纳-劳拉(Jennifer Wagner–Lawlor)认为“乌托邦的工作”与团体无关,因为“真正的工作是个人精神的持续再加工”(reworking),而再加工的关键是“同情”和“爱”,只有同情和爱才能让人实现精神层面的“成熟”[14],茵波庄园的劳动被赋予了使命的意义,积极的劳动是“健康的活动”[14],然而实际上茵波成员各怀心思,而且茵波缺乏“创造性的活动”[14]。

朵拉在受到茵波事件冲击之后逐渐成熟独立,但不同于斯特拉福德夫人的期待,朵拉的成长不是茵波团体本身带来的祝福,且茵波解散后朵拉决定至少暂时离开保罗。因此,茵波团体并未如自身所期待的那样,在提供一个美善生活的范本的同时对社会施加有益的影响。菲尔绍曾指出《钟》有两个乌托邦,一个是茵波庄园,另一个是茵波修道院[15]186,而茵波的失败表明“在信仰和世俗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中间地带”[15]188。不管是封闭隔绝的修道院,还是作为修道院与世界之间缓冲过渡地带的茵波庄园,都没能对社会带来有益的影响。在茵波解散后,一篇名为《远离尘嚣》的报道是这样介绍茵波团体的:

这个天主教团体是一个自治的团体,不受任何明确的宗教权威的管束。他们并没有发誓要保持独身或者甘守贫穷。谁在经济上支持他们?自愿的捐助者。该团体即将发出一封请求募捐的信,在这之后会有大量的男女信徒加入。该团体居住在一栋十八世纪的大房子里,周围有宽阔土地环绕,十分迷人。[3]287

这封报道的措辞表明茵波团体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尽管与社会隔绝,但是茵波并没有经济独立,也无法完全脱离世俗影响。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对社会来说不仅不是模范,更像是一个负担。

小说自始至终对修道院的描写是正面的,修道院并非朵拉所认为的是牢狱,修道院长善解人意,对塔楼之外灵魂的精神需求洞若观火,也会做出一些重要的安排,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建议;看守墓园的修女友善、端庄肃穆又不失活泼,对擅闯的托比未加苛责;修女克莱尔沉着冷静地救下投湖的凯瑟琳。直到小说结尾,修道院的权威都是牢固的,没有丑闻,没有腐败,值得尊敬。然而修道院长终究是站在充满忧虑、迷茫、失败和沉沦的世俗人间生活之外的,虽然她会点拨迈克尔并给他指引方向,她没有真的参与进入他人的生活,虔诚坚定的茵波修道院同样也无法成为社会的救赎。

论及人与自然和土地的关系,分产主义者认为只有在乡间才能真正感受大自然的韵律,从而发出对造物者的赞美[4]9,且“耕耘土地不只是为了维持肉身的生命,也是为了滋养心灵”[4]116。《钟》中不乏对茵波、周边风光及农家质朴生活场景的描写,然而亲近自然的画面并不总是那么和谐。比如上文所引的约翰逊认为凯瑟琳的秀发象征了“大自然的丰沛”,茵波众人缺乏想象力和洞察力,只知道通过劳动来自食其力,凯瑟琳努力压制自己热烈的天性,最终酿成苦果[13]79。此外,在小说第5 章,朵拉和迈克尔在林中一同观看湖中的托比赤身戏水,朵拉很享受这一“田园场景”[3]77,却没有意识到迈克尔对托比的身体欲望已经被唤醒。之后在第8 章,鸟类学家彼得在树林中向众人演示他的鸟类环志工作,朵拉好奇“鸟儿们为什么会进笼子呢”[3]127,对鸟儿自愿放弃自由的不解。朵拉的不解至关重要,在后来与凯瑟琳的短暂交谈中,朵拉发现“凯瑟琳看起来好忧伤”,她因此猜想凯瑟琳“不可能想要进”[3]139修道院中做修女。在第12 章,迈克尔领托比于傍晚时分去林中观看并聆听欧夜鹰,两人的手在黑暗中“像受到磁铁吸引般紧握在一起”[3]171。可见,对茵波来说,最紧要的问题不是人与自然和土地关系的问题,而是人性和人与人关系的问题。片面强调质朴劳动,反而让茵波众人忽略或者说回避了人性中的幽暗与脆弱。

茵波庄园及修道院象征着英国的历史,昔日荣光已然不在,如今颓败,遁入历史。小说中茵波建筑壮观且精致,几处细节暗示迈克尔出身没落的上层阶级。茵波庄园为迈克尔的家族几代人所拥有,茵波庄园历史悠久,修道院存有中世纪的手稿、法律文件以及茵波诗篇,邸宅采用了文艺复兴时期安德烈亚·帕拉迪奥(Andrea Palladio)的建筑风格,出自建筑大师伊尼哥·琼斯(Inigo Jones)的学徒之手,整个产业颇具规模,宅中还存留有往日舞会大厅的痕迹。迈克尔甚至怀疑当地的农场工人帕乔维加入茵波共同体是出于对迈克尔家族的忠诚,误以为迈克尔会以主人的身份重新定居茵波,因为帕乔维的父亲曾是迈克尔家的园丁。小说里还提到迈克尔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和詹姆斯有共同的出身背景可以追忆,但务实、理性的詹姆斯对此无动于衷,可见迈克尔对逝去年代有不合时宜的怀念之情。一直到19 世纪,英国的乡间邸宅都是社会砥柱、权威、稳定、富饶的象征,能够为依附于它的周边居民提供道德榜样和指引[16]。但到了迈克尔的时代,乡间邸宅早已失去了这种权威和影响力,自19 世纪以来英国许多乡间邸宅遭到拆毁,迈克尔家族的茵波庄园得以保存至今实属难得,但乡间宅院的黄金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与昔日象征繁荣、富足、稳定、权威的英国庄园不同,迈克尔的领袖地位岌岌可危,到了小说后期更是对事态发展无能为力。茵波囊括了英国从中世纪、18 和19 世纪乃至当代的全部历史,见证了天主教文化、上层贵族文化、世俗化和中产阶级文化对英国社会的影响。默多克在回顾和反思历史之后,思考的是英国社会未来走向的问题。

三、神秘的现实

《钟》刻画了茵波庄园及茵波修道院群像,彰显了默多克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怀以及在小说作品中反映社会现实的努力。默多克推崇19 世纪的小说,她认为在这些小说中“个体被看作是一个整体的、历史性的社会中的一员,个体的重要性来自于他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17]217,但她同时指出传统现实主义的不足,“如果一个社会正处在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阶段,单是用细节详细记录这个社会就能让你收获颇丰了,但是它却不能带你一直走到尽头”[17]218。默多克将自己的哲学称为“某种道德心理”[18],而单单描绘社会现实,并不能深入挖掘默多克所看重的道德心理。狄波(Elizabeth Dipple)强调,对默多克而言,现实不只是“对社会和历史精确细节的归纳概括”[19]42,尽管默多克自己也“忠实于这种精确”[19]42;现实还指代“更高意义上的柏拉图所说的无法企及的善”,因此,默多克“对现实观的补充……是对现实主义传统的极大丰富”[19]37。尽管默多克对茵波作了细致描绘,侧面展现了英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却并不是一部社会历史小说或英国问题小说,而且分产主义的理论实践无法解决茵波成员个体的心灵危机。

在《钟》问世的同年,默多克发表了文章《理论争鸣》(A House of Theory),其中提到了自工业革命以来便不断暴露和加剧的社会问题,包括共同体生活缺乏、劳动无意义和创造性枯竭等工业革命的历史遗留问题,都是茵波庄园想要解决却没能解决的问题。默多克在文中强调想象力、道德能量和远见卓识的重要性,英国需要的是一种能够囊括“复杂性”的理论构架与“更开阔的视野”[17]181-182,且这种视野和理论洞见能够在我们“逃离边沁式经验主义的冰冷空地后为我们提供栖身之所”[17]181。 结合默多克整全的道德哲学来看,我们会明白这种洞见首先意味着看见现实的能力和对待现实的态度。

默多克认为,语言学和包括存在主义行为学在内的当代哲学进一步“削减了我们的词汇量,让我们对内在生活的看法变得过于简单且贫瘠”, 缺乏“对真实世界的好奇,且未能理解想要知道真实世界会面临的困难”[17]293,而“通过文学我们才能重新发现我们的人生厚实且难以理解”,才能直面并给出“令人信服的、展现邪恶的画面”,走向“真实且捉摸不透的”个体以及“充满偶然性”、“作为一个丰富的、不断退去的背景”且“不完整的”现实,才能做到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所说的“注视”[17]294。狄波指出,“默多克之所以是现实主义者,在于她坚持致力于看清楚”[19]31。在默多克所著《善的主权》(The Sovereignty of Good,1970) 一书中,realism 一词出现的时候,无外乎两种情形,且多数情况下两者兼而有之:一,作为摒除自我及幻想、接近“善”和获得真实的必要途径;二,作为伟大艺术以及伟大艺术家的必备品质。默多克如此阐释自己的道德观:“道德的核心观念是公正、精确、真实、现实主义、前辈、有能力维持清晰视野的勇气,以及不伤感也不自私的依恋与热情所彰显的爱”[20]87。默多克还将“公正”、 “现实主义”与“真正地看”[20]89并列,并指出唯有如此方能关注他人,摒弃自我、自怜和幻想。默多克甚至直截了当地将“现实主义”解释为“感知现实的能力”[20]89。

在小说《钟》的结尾,朵拉与迈克尔相继离开已经人去楼空的茵波庄园,回归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在庄园解散、乌托邦计划破裂之际,朵拉反而实现了自由,原因就在于朵拉拥有这种“感知现实的能力”。朵拉在国家美术馆观看康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的画作,画中画家的两个女儿在林中追赶蝴蝶,朵拉“惊讶于她们依然在这里……她意识到终于在这里有一些真实和完美的东西……这里有她的意识不能可怜兮兮将之吞噬的东西,因为她一旦把这些东西变成她意识的一部分,就是剥去了它们的价值,让它们变得毫无意义”[3]191-192。默多克认为“真正的看见会带来正确的行为……越能意识到他人的独立和差异,并且看到他人的需要和心愿同自己的需要和心愿一样迫切,就越不容易把人当作物品来对待”[20]87,观看艺术的正确方式是“不伤感、保持距离、无私、客观注视”,而且“在道德境遇中也需要同样的精确性”[20]89。正是这种对现实的尊重和注视让朵拉保持对凯瑟琳的兴趣和同情,并在直面婚姻和未来计划时生出勇气和责任感。

这种对现实的注视是默多克神秘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默多克将“神秘主义”定义为“非教条的、在本质上无法组织为语言的对于善之现实的信念”[20]72。她还指出,“神秘主义主人公”饱尝“天性与善”之间的张力,虽然“已经放弃了传统宗教,但是在他脑海中,关于某种精神世界的同一和现实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克制、涤净或者削弱自己”[17]226-227。默多克认为,“一个好人可能非常古怪,但他必须知道周遭的某些事情,尤其是他人以及他人需要的存在。道德卓越(以及艺术卓越)的主要敌人是自我幻想:那种阻止人看见自身之外所存在之事物的自我抬高、安慰的心愿和梦的细胞组织”[20]57。因此,好人、现实主义者和神秘主义主人公,在默多克的思想体系中可以说是同一种人。

《钟》中迈克尔的精神历程可以用神秘主义主人公来做参照。迈克尔在讲道中说,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上帝的方式。我相信当我说我们在某些地方能够找到上帝的时候,你们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在上帝存在的地方,我们会有一种方向感,会有一种此处即真实、至善、至真的感觉。这种现实感和重量感会缠裹我们生命中的一些经历,而且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些经历也会不同。上帝会用不同的语言对我们说话。对此我们要凝神静听。[3]204-205

在默多克的神秘主义思想体系中,“善”已经取代了“上帝”,迈克尔尽管使用上帝这一名称,但他对至善的憧憬具有神秘主义色彩,并不等同于传统宗教。在尼克自杀后,迈克尔思想受到冲击,他感觉到,“有一位上帝,但我不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尼克,“慢慢地他自己的存在感回来了......就好像他自身所存留下来的部分已经少之又少……他被削弱变小了”,他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弥补过去”[3]312-313。从前他相信人生有神意安排,甚至认为上帝能够弥合宗教信仰与情欲之间的鸿沟,却没能向尼克施以援手;如今他信仰失落,悲观落寞,却能够为朵拉的新生活给予实际的帮助和指引,并且抑制住内心对女性的排斥,试着理解和同情单恋他的凯瑟琳。刘晓华指出,默多克世俗神秘主义思想的内涵是“通过去除自我, 提升他者的尊严与权力,来克服自我中心, 实现‘没有上帝的善’”[21],以及“他人正是现实中最令人难以捉摸的存在”[21]。《钟》中的朵拉与迈克尔直面神秘的现实,度过了心灵的危机,得以步入新的生活。

四、结语

《钟》蕴含对英国20 世纪50 年代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茵波庄园的兴衰象征了老英国的远去与崭新的现实挑战,这现实不仅包括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弊端、共同体缺失、人与自然和土地疏离等社会现实,也指代“神秘的现实”,即个体在人际关系和道德困境中所面临的心灵危机。因此,解决危机的办法不是怀旧、宗教隐修或清规戒律。小说中叙述者曾感慨,“那些希望通过退离世界而避开自身和他人弱点的人,通常会失望”[3]86,而小说的结局也印证了这一点。朵拉和迈克尔通过重新发现现实,勇敢地直面历史与生活中的问题,回归世俗社会,成为拥有想象力、对他人抱有同情与关怀、具备责任感的心灵自由的人。也只有这样,英国才能如默多克所期待的那样,避免“年轻一代的道德想象力干涸殆尽”[17]181,形成一个“真正开放的社会”[17]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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