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开》:女性人格自我的建构与家园意识的探寻
2024-05-30张素丽
张素丽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三河 065201)
自1985年在《青年文学》发表处女作《嘿,别那么丧气》以来,陈染以其对当代女性内在心理与精神世界的个性化表达,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性主义写作中占据重要一席。陈染执着于探寻都市女性的独特心理瞬间与隐秘精神历程,在《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空心人的诞生》《角色累赘》《破开》《沉默的左乳》等小说中,建构了一部作家私人视域下的当代女性心理发展史。陈染的小说多以第一人称叙述者为抒情主体,聚焦新时代知识女性的情感苦闷与存在困境,塑造了一系列耽于冥想、习惯孤独、敏感多思、近乎失语的边缘女性形象。陈染1995年3月问世的中篇小说《破开》是一部“献给女人”的作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破除了幽闭、独语的神经质特征,呈现出敞开式的言说意愿,在具有鲜明女性主义色彩的性别话语中,完成了女性人格自我的高度整合,在某种意义上,整篇小说“简直像是一篇极好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宣言”[1](P430)。
一
“五四”时期,随着新文化运动时潮的展开,在“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思想语境下,传统父权制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批判性审视,个性解放的时代声浪席卷社会上下。1918年5月,周作人翻译的日本女性主义作家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在《新青年》发表,由“贞操”问题引发的“妇女”平权问题大讨论,在李大钊、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一众新文化先驱者的积极参与下,成为促发中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思想先声。而随着“人”的觉醒和“妇女”的被发现,勇敢的“娜拉”们走出家门,中国现代第一批女作家陈衡哲、庐隐、冯沅君、冰心等“浮出历史地表”,开始了关于女性命运的艰难言说。
近百年来,中国女作家在女性意识表达、男权思想批判、女性自我言说、性别自我建构等方面,取得了不凡的建树。她们在政治意识形态和传统男权文化的夹缝中,从最初只能借用男性话语来写作,到后来努力探索并创建出了属于女性自身的性别话语。基于“女人是人”和“女人是女人”这两个朴素的价值准则,她们思考并书写中国女性为谋求经济解放和性的解放而展开的卓绝抗争之路,讲述了女性在不同时代风云变幻下曲折幽微的心理故事、丰富深刻的生命体验、复杂困顿的生存境遇。从“五四”时期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女作家的写作大致经过了两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在社会历史政治背景下揭示女性遭遇的种种问题;第二阶段,是在第一阶段的基础上,转变到从父权制的文化基点上揭示女性命运的本质难题。在写作题材上,女作家们的创作也从婚恋、爱情、家庭、教育等相对狭窄的范围视域,逐渐扩展到社会、政治、战争等更为广阔的领域。在写作视角上,中国女作家对女性问题的开掘,也不再局限于男女两性的简单二元对立,她们破除性别本质主义的狭隘偏见,围绕如何在全世界实现男女平等这一最终目标,大胆提出新的观点、理念与思考方向。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批新锐女作家登上文坛,她们普遍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和更为自觉的女性文化立场,其作品从哲学和伦理学的着眼点出发,试图站在人性和人道情怀的更高立足点来探索并构建两性和谐的真正家园。
在新时期以来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中,陈染一直着意于表达当代知识女性的内在精神世界,执着于强化思想和哲学的力量在女性个体生命经验中的重要性。小说《破开》中的女主人公“我”和殒楠,就是这样两位具有浓郁思想者气质的现代都市女性形象。
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展开叙述的,主要讲述的是“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情谊,以及我们关于情感和生活的困惑与理想。殒楠出生于1959年,在小说中35岁;“我”叫黛二,比殒楠小4岁,在小说中31岁。殒楠和黛二都有良好的教育修养,她们见多识广,喜读尤瑟纳尔、博尔赫斯、爱默生的文章。在生活上,黛二和殒楠都有一定阅历,熟悉国内外时事新闻,如美国总统尼克松的访华与逝世,诗人顾城的杀妻事件,《红岩》中江姐、许云峰、甫志高的故事等,这些事件既是她们与时代关系的底色与轮廓,也在一定意义上参与了她们的思想与信念构成。
在《破开》中,陈染执着于探寻女性身上的双性人格力量,从超性别意识视角观察世界,审视女性生活。小说中的殒楠是一位成熟、独立、自信的现代女性。她仪容俊美,气质高贵平和,外表是黛二所欣赏的“中性美”风格,“栗黑色的短发蓬松地在她的脸颊旁边跳跃,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乱草”[2](P414),“颀长而懒散的腿,绷在淡棕色的牛仔裤里”[2](P414)。殒楠的家乡在江南一座山城,作者将这座山城的环境渲染得异常唯美:阴雨连绵,充满茶褐色的柔情,街道上铺满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江边罗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家乡诗意的气氛消融了殒楠“中性气质”里的“坚硬”质地,显然,这是作者有意打破二元对立模式的独特话语修辞,她要通过殒楠塑造一个健康丰满的现代女人形象。殒楠成熟而洒脱,她深谙社会规则,洞悉世情却不世故。她对家乡充满依恋,和母亲感情很深,钱包夹里一直随身携带着母亲的黑白照片。她热爱美食,是个天性快乐的女人,一个安静的享乐主义者,与散发着烟火气的四季三餐贴得很近。在工作生活中,殒楠聪明能干,沉着冷静,处惊不乱,“有成熟而明晰的头脑和追求,又有应付具体的现实生活的能力”[2](P426);在生意场上,她能屈能伸,应对自如,可以“站立在阳光之下游刃有余地咽下人世间最冷酷的现实”[2](P424);在机场,她很坦然地就把我们“最重的两个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2](P426)。种种迹象表明,殒楠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殒楠”,“殒”者“死亡”也,“楠”与“男”谐音),对于这个圆满自足的形象而言,男性只是一个单纯的对等存在,她在任何层面(无论生活还是情感)从不试图依赖或依附他们。
与殒楠相比,叙事人“我”(黛二)有诸多不同。“我”孤独、执拗、叛逆而敏感,常“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种绝望的边缘犄角,一种情绪化的顶端”[2](P423),似乎具有典型的女性化特质。然而,小说并未对此予以强化。“我”既妩媚又怪异,有一种“弟弟式的妹妹”或“妹妹式的弟弟”的独特混合气质。“黛哥儿”“小婊子”这样充满性别和道德挑衅意味的称谓,在“我”听来是最美妙的称呼,这说明“我”绝非传统女性形象。“我”生活在北方文化故都N城,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地方,喧嚣其间的是“作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2](P440),具有父权制文化特征。“我”不喜欢“我”的家乡,是一个没有家乡感的人,“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到断梗飘蓬身处异乡”[2](P428)。这种根深蒂固的漂泊感造就了“我”的孤独。“我”的孤独感既源于都市文化的幽闭与坚硬,也和幼时的原生家庭密不可分。黛二有一个绝望、愤怒的父亲,童年时的她瘦骨嶙峋、头发干枯,眼睛里充满恐惧。在那个年代,暴躁的男人们常常颐指气使地发脾气,女人们只能忍辱负重、默默承受。在这样环境下成长的黛二,精神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内在孤独,“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2](P421)。与殒楠相比,“我”身上有更多精神挣扎的痕迹,思想敏锐而犀利,折射了当代女性的历史感与命运感。这个人物形象并不令人绝望,她懂得如何自救。小说中的“我”常借助“行走”来让自身获得积极力量:长久不衰地热爱走路,依赖双腿甚于依赖脑袋,到过维多利亚沙漠、澳洲和欧洲现代文明古国等很多地方。凡此种种,都可以理解为黛二通过具身认知而进行的自我疗救。
黛二与殒楠是如此不同,她们为何能成为亲密的朋友呢?小说的说法是,这是因为“我们俩的额头长得很相像”[2](P417)。也就是说,在对两性世界的态度以及理想家园的祈盼上,她们拥有相似的观念与期待,可以进入互有共鸣的亲密思想境界。
二
爱情和婚姻是女性主义小说中的重要议题。如何处理异性关系,是女性建构人格自我亟需跨越的人生命题。小说《破开》对殒楠的感情经历没有直接交待,从殒楠常用不屑的腔调提到“男人嘛”三个字可以推断,她在男人那里应曾“历尽沧桑”。小说对“我”的情史有简略的描述,“我的某一位前夫”“我的一位当画家的情人”等文字表述,表明黛二与多个男人有过深切交往,现已离异独身。虽为30多岁的大龄女青年,但黛二和殒楠并不为她们的婚姻情感状态而焦虑。她们都是都市职业女性,经济状况良好,钱的问题不是她们的首要问题。困扰她们的是如何“逃离男性话语无所不在的网罗,逃离、反思男性文化内在化的阴影”[3](P49),也即从根本上实现“性的解放”与“两性沟通”的深刻思想命题。
美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罗姆曾这样界定成熟的爱情:“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4](P16)照此标准,叙述人“我”(黛二)对爱情曾有极高的向往和期待。作家陈染曾言:“超乎肉体之上(不排除肉体)——我一生都在追求这种高贵而致命的爱。”[5]在黛二的情感经验里,她一直都在等待类如陈染表述的此般具有高度情感共鸣的爱情。毋庸讳言的是,时间的车轮虽已驶入后现代,许多陈旧规则早已被捣毁,禁忌早已被破除,男女平等的价值观念也早已写入政策条文,但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男权主导的世界,隐性的敌视、霸权、隔阂无处不在。“我”所等待的“合二为一”的“高贵而致命的爱”依然缺乏“平等”的基础:
她们是躯壳,他们是头脑;她们是陪衬,他们是主干;她们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们是栋梁之树;她们的腿就是他们的腿,他们是驯马的骑手;……她们的力量是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力量是用来挡风的垣墙。[2](P427~428)
“他”是第一性,“她”依然是第二性,这是黛二和殒楠的清醒认识。在社会上,文化的、世俗的性别偏见是根深蒂固的。譬如“母”这个女性字眼,仍然常与“愚蠢、软弱、被动、无能之类的贬义词汇联系或等同”[2](P412)。当男人议论女作家或艺术家的作品时,所关注的仍是她们的性别立场、她们最具女人气的那一面;新潮文学批评家也专挑“拒绝深度”的女作家来研究。对于有头脑的聪明女性,如黛二和殒楠,男性是感到威胁、恐惧和自卑的,他们结婚不会找她们这种女人。男人要找的是那种肯于放弃自我或完全没有自我的女人,让女人围着他们的事业规划和生活前景旋转。
这就是现实,世界要女人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黛二和殒楠深知,这是中国女性在当前历史、文化境遇下的身份宿命。小说对此展开了多层次的思考。
首先,小说对女性不可避免会产生的“恐男”或“矮化男性”的“对抗”心理有一定程度的揭示。以“我”的朋友殒楠为例,她对男性在情感中的“忠诚”是深感怀疑的,她讲了她家里的两只狗逗号和句号的故事,又讲了她家乡两位殉情男女在青石山跳崖的故事,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戏,而女人多把戏当成生活”[2](P413)。如果男女之间进行较量,一般情况是更坏的那个人取胜。殒楠认为,时代发展到今天,除了生孩子,女人没有哪件事非离不开男人不可。这种向男性宣言的激烈情绪表达,是现代觉醒女性的一种常见心理。
其次,小说对女性将自我形象刻板化的性别本质主义审美心理进行了批判,这是觉醒女性的自省意识和主体性呈现。如,对于某官员隆重提倡全国妇女穿旗袍一事,殒楠一眼就看穿了这背后的男性窥视欲望。对于女人们学习香港歌星梅艳芳,在冷风砭骨的冬天裸露大腿、穿皮短裤,以性感姿态将自我装扮成欲望客体的做法,“我”感到可悲又可笑。在殒楠看来,“性别意识的淡化应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2](P415)。在追求男女平等的道路上,这种被文化惯性隐匿掩藏的性别敌视与性别偏见是阻碍人性解放(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的最大障碍。在这里,小说把性别视作与政治、阶级、民族、时代等同的左右人性的一种文化力量,表露出一种更高意义上的人道情怀与超越性思想视野。
再次,小说对男权文化主导下的性别秩序和道德秩序提出质疑,呈现了现代知识女性的思想心理深度。《破开》借叙事人“黛二”之口表达了这样的观念:女人习于接受男性眼光的“挑选”,本能地渴望在男人提供的婚姻中寻求精神庇护,这是传统文化的惯性力量使然;但性别不应该成为女性认识自我、发展自我的障碍,“亲和力”可以产生于任何性别个体之间。于此可见,“我”所思考的,是性别、道德与文化惯性的深层秘密。在“我”看来,从人类始祖亚当、夏娃起,男女两性的性别道德秩序或许主要是为了繁衍交配的功利目的,在生理结构上,“亚当也许会觉得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更容易沟通和默契,夏娃也许会觉得与她的姐妹们在一起更能相互体贴理解”[2](P434)。小说这里把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视作一种原始生命潜能,把两性相处与沟通模式视作文化规约的产物,把性别视作一种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气质或能量。这种思考破除了狭隘的两性对抗思维,展现了20世纪90年代多元文化共存环境下女性作者的不凡气度。
最后,小说从性别立场出发提出“超性别意识”,展现了女性的性别理想实践及其对性别话语的积极建构。陈染曾说:“我既不是一个‘男性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倘若非要套上一个词的话,那么我愿意说自己是一个‘人性主义者’。”[5](P25)在小说中,黛二和殒楠商量,计划建立一个无性别歧视的女子协会,协会的名称叫“破开”,取打破男人“第一性”之意。“破开”协会不打女性主义的招牌,追求理想意义上的真正性别平等,致力于用超性别意识冲击根植于文化艺术深处的潜在性别规约。1994年4月,陈染在英国大学演讲时首次公开谈及“超性别意识”话题。“超性别意识”这个概念在学术上非常接近西方女性主义的“双性同体”概念。在演讲中,陈染对“超性别意识”概念进行了具体解释:“真正的爱超越于性别之上”,“人类有权利按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东西!”[6]在小说《破开》中,女子协会“破开”可谓是陈染“超性别意识”的践行。“姐妹之邦”的建立不是为了放逐男人,而是为了消除当前性别惯例下人类情爱之间的霸权和等级,让“爱”自身变得高贵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超性别意识可以看作女性意识的一种深层演化、一个高级发展阶段。超性别意识话语的建构,表达了现代女性的理想情感期待:让爱回归人性本身,在全人类建立“有差异的平等”的道德性别秩序。
三
20世纪90年代,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大量涌入,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下,当代都市女性的情感方式与家园意识也在产生变化。《破开》敏锐捕捉到这种新近“破土而出”的女性思想动向,在小说中进行了生动且诗意的表达。在当前时代背景下,女性作为“失去笼子的囚徒”,依然普遍处于传统性别霸权的压抑境遇中。这是“我”和殒楠的清晰认知,但“我们”并没有放弃对情感质量的要求。
“我们”所期待的是一种高贵而致命的爱。“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姐妹情谊,正属于这样一种情感特质。“我们”的友情质量丝毫不低于爱情的质量。“我和我的朋友殒楠”,——这是叙述者“我”在谈到殒楠时最喜欢使用的称谓。“朋友”,是黛二和殒楠最看重的伦理关系。朋友,意味着超乎功利和世俗偏见的精神融合,意味着平等、理解、尊重和独立。“我”和殒楠,一个住在南方,一个住在北方,性格上也有诸多不同,但“我们”是灵魂相契的朋友。在“我们”之间,即便不说话的时候,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抵达对方,因为“我们”心有灵犀。殒楠说,“我”是她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优秀、最合她心意的人。“我们”在一起时,性别似乎都不存在了,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上帝。“我们”甚至可以勇敢地向对方明确表达“喜欢”对方的话语,颇有一点“酷儿”的前卫范儿[7](P1)。当然,“我们”的勇敢也仅限于此,在文化禁忌和其他意识的牵制下,更亲密的表达,对“我们”也是一个敏感而吃力的话题。“我要你做我最亲密的邻居”,这是“我”所期待的“我”和殒楠的理想相处方式。
除了对女性情感波澜的细致摹写,《破开》还深入表现了女性家园意识的大千世界。小说对“我”渴望栖居的生存家园有过多次描述:
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在这异乡的南国小城,关上房门与敞开房门都一样,反正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从远方来落户的山湾里的闲妇,一个安静无事的来这里养老的年轻寡妇。当然,我的朋友殒楠最好也能住在与我毗邻相连的不太远也不要太近的另一座山坡上。[2](P429)
在“我”的家园意识中,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隐逸情怀,这情怀背后,既有“我”对都市文明的厌倦与疏离,对男权世界的反抗与拒斥,也混合着“我”渴望逃离人群的孤独情绪。“我”非常不喜欢“我”“坚硬而冷漠”的家乡N城,那里充满男性的意志与规则,泛着幽蓝寒光的摩天大厦是现代化的象征,有一种凉飕飕的质感,充满不稳定而颓废的感觉。“我”喜欢的是散发着迷雾般女性气息的江南小城,在半山腰一座木头或石头的小房周围,菜谱、花园、篱栅、树木等横斜在屋外,人与自然挨得很近,那才是真正的家园的感觉。“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认同女性的主体身份;与自然共处,而不是否认自然差异或向自然宣战”[8](P101),“我”“亲近自然”的家园向往,透射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栖居意识,有一种生态女性主义对人类家园意识的思想关切。女主人公殒楠也有同样的感受,在10岁那年,她通过阿姆斯特朗探索太空一事,即已产生宇宙意识,早早领悟到人类孤独、可悲的处境,滋生出对地球的家园关切情怀。从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姐妹情谊”是《破开》这部小说为女性寻找“理想情感方式”的一种积极尝试,那么对“家园意识”的守护,则可以说是小说对人类“现代性发展伦理”的忧思与批判。
事实上,对“精神家园”的探寻,在陈染早期小说中是一贯性的存在,也是她作品的潜在主题之一。《破开》对女性家园意识的触及,表面看来仿佛游离了小说审视男权文化的显在主题,实则非然,小说的这部分内容不仅是陈染探寻家园主题的自然延续,还是小说人物对男权批判主题的对位表达——通过对女性自然伦理的肯定来表达对男性主导文化的否定。从这个意义上说,“姐妹之邦”不但可以理解为女性在超性别意识引领下的一种情感实践,更可以视作小说对女性伦理价值的一种主体构建。
饶有意味的是,“我”和殒楠虽然彼此“情投意合”,但小说并没有止步于“姐妹之邦”的乐观设定。这种疑虑是通过一个梦境来呈现的。在从殒楠的家乡飞往“我”的家乡N城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坠机死亡的噩梦。在死亡之地的神秘花园中,“我”遇到了一个老妇人,她是殒楠死去13年的母亲。老妇人劝“我”离开死亡的虚幻之地,回到人间去照顾和陪伴“我”的母亲与朋友,“你们要齐心协力,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嘴唇与牙齿,头发与梳子,像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2](P437)。在“我”临走时,老妇人送给“我”一串光亮闪闪的乳白色石珠,这里的“石珠”是女性个体的象征。老妇人告诫“我”,这些普通的石珠如串在一起必将熠熠生辉,很显然,老妇人希望女性齐心协力、彼此怜爱。梦醒后,“我”对殒楠大声说出了“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的宣言。然而,在小说的结尾处,当“我”伸出右手去牵殒楠的手时,“我”没有抓到手,抓住的只是殒楠的衣袖,并且“我”还不小心将老妇人送给“我”的那串晶莹的石珠弄得滚落一地。对于“姐妹之邦”的乌托邦家园,作为现代独立个性的“我”,最终还是表现出了悲观和怀疑。这种对“自我”和“他者”能否在本体上实现沟通可能性的思考,不得不说,为小说《破开》总体激昂明亮的色调涂抹了一层灰暗清冷的现代哲学况味。
总的来说,陈染的中篇小说《破开》通过对两位都市女性形象的塑造,深入展现了当代知识女性丰富、深邃的内心世界。从小说的艺术性水准来看,这篇小说或许不是陈染最出色的作品,存在“思想大于形象”的薄弱缺陷,但其冲击力也是作者其他成熟作品所无法比拟的。这篇小说借助“我”和“殒楠”两个人物,打破性别本质主义的刻板想象,努力构建女性人格自我的完整形象,并从“人的觉醒”和“女性觉醒”的双重维度勇敢揭露男权文化的顽固鄙陋。尤其难得的是,小说对“超性别意识”性别话语的艺术表达,不仅强化了小说女性形象的知性气质,更让作品超越了两性对立的狭隘视域,从人性和人道层面叩问“爱的真谛”,呈现了女性思想的丰赡与气度。小说对“家园意识”的理想探寻,透射出生态女性主义哲学的伦理光芒,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作品的价值内涵,扩展了女性形象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