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镜像·性别焦虑·反常气质
——论张抗抗《银河》的女性书写
2024-05-30胡莎
胡 莎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张抗抗是一位与共和国同龄的高产女性作家,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诸如《爱的权利》《夏》《北极光》《淡淡的晨雾》《隐形伴侣》《情爱画廊》《赤彤丹朱》等,成功塑造了岑朗、肖潇、梅玫、朱小玲等女性形象,为我们带来了重建女性主体性话语的鲜活体验与想象空间。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张抗抗小说的女性叙事逐步由自发状态进入自觉状态,其中发表于1995年的《银河》就是一部有着超越和隐喻意义的小说。
一、隐喻:女性立场的觉醒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涌起,市场经济日益活跃,传统的价值观念、生活目标、生活方式都开始受到强烈的冲击、反省与怀疑。其间涌现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女性文学作品,在写作风格、话语表述、性别立场、伦理思考等层面都悄然地发生了转向与突围。
那个时代无疑是一个文化觉醒和浪漫并存的时代,它不仅纠正和调整了几代人的观念意识和价值困惑,也承载和包容了新时期的怀旧乡愁和未来展望。而这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者,尤其是女性作家,在经济浪潮和西方文化的双重冲击下,开始反思文学应有的历史价值和性别立场,逐步回归自己的文学本位,自觉地完成了由社会启蒙者向女性主体叙述者的角色转换。从文学定位和功用看,在性别话语构建和“运作方式上,它明显背离文学‘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固有轨道”[1](P7~8),以及建立“民族寓言”的情结。但是,正是通过女性作家们自我觉醒的写作感悟,“其被普遍认同的个人性、‘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背后所拟构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种景观和性别关系”[1](P8)。如果说,80年代的女性文学,处于性别话语世俗化的初探实验期,那么90年代可以说是构建性别话语的狂热蜜月期。小说《银河》将两性关系隐喻为银河里的星星:“世间的许多男人和女人,将隔银河而相望,却极少有人能够逾越”[2](P133),“每颗星都是一个寒冷孤独的个体,虽然彼此的光芒可以互相传递互相照耀,但它们之间的距离却永远不能移动不会变更”[2](P99),相比80年代的作品,《银河》少了张洁式的激越愤怒,多了张抗抗式的冷静深刻。小说的上篇为“都市男人”,下篇为“都市女人”,塑造了亮星云、暗星云和弥散星云这三种生存形态的都市男人,并将他们的故事与都市女人方小姐、狄总、叶女士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将当代都市男女执着于自我而表现出情爱错位、沟通隔阂展现得淋漓尽致。本文将从性别差异崇拜悖论、灵与肉的谜底、雌雄同体的困惑等方面,对小说《银河》中的都市职业女性形象进行分析和阐释。
二、悖论:性别差异崇拜
小说《银河》中的狄总、方小姐与叶女士,代表着两类都市女性形象。狄总和方小姐具有当代中国职业女性典型的人生态度和思维方式,而叶女士则遵循着“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生活方式和人生路线。这两种女性形象之所以典型,与传统父权思想和男性霸权对女性的身心压抑密不可分。中国女性在长期的文化历史进程中积淀了强大的双重心理反抗力和社会容忍度,但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社会经济环境相对宽松,女性的这种双重力量又促动女性拥有了在都市的生存权和选择权,从而使生存方式多元化以及更高层次的生活追求成为可能。无疑,狄总和方小姐都是具有强烈自我主体意识的“女强人”,她们的生存哲学就是要做一个现代的女人,彻底与传统观念、社会道德划清界限,实现女性独立自由的生命价值,解放女性的精神和肉体。
狄总虽然生为女人,并具有女性的生理特征,但是她并没有在社会性别维度上真正地成为女人,极强的事业心使得她的女性特质受到严重削弱,不那么像个女人。当她生了儿子以后,就跑到深圳去开发高科技产品,进而成了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离婚后,她索性就成了总经理。而在处理两性关系时,狄总总是站在竞争的立场和角度,她认为真正成功的女人理应拥有比她更加成功的丈夫。但是狄总的丈夫布工却不思进取、平庸至极。在生活价值观方面,两人格格不入。当时布工的工厂只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指标,竞争非常激烈,对此布工采取了逃避和放弃的态度。狄总邀请他当部门经理,也遭到了坚决的拒绝。“布工喜欢自己这种悠闲散淡的日子。那些书即使现在卖不出去,再过几十年,没准就洛阳纸贵,万古长青呢。”[2](P85)离婚后,布工不想支付安装家庭电话的费用,而是跑到街口的公用电话亭排队打电话给狄总——虽然狄总早就交了安装电话的钱,电话机也买了。但是布工认为,没有安装电话的必要,如果每个月都交电话费,那得少买好几本书呢,这样算来真是不值得。虽然他们离了婚,但是由于孩子这条纽带的存在,狄总和布工不得不见面。于是在协议离婚时,布工坚决要把孩子留下,而且给出的理由很充分——狄总在事业上一直那么忙,哪里有时间辅导孩子的功课?孩子的学习可不能耽误。况且他即使真像她说的那么平庸无能,培养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想当年布工与狄总是大学同学,他的学习成绩在全系遥遥领先,差一点就拿全奖去哈佛读研了,厚厚眼镜和矮小身材的布工吸引了全校女生的目光——当然,也包括狄总。然而毕业后,布工的人生旅途似乎不够顺利,一开始被分到研究所,结果没过多久研究所就解散了,布工只得去了工厂。在这期间他考博又遇到挫折,写的书好不容易出版了,还得自己销售。最后,布工成了工厂里一个不知名的普通工程师,在家则成了模范丈夫——买菜做饭、洗洗涮涮、不抽烟不喝酒。然而布工这些平淡表现,在妻子眼里都是平庸。狄总对他不满的情绪与日俱增,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下去。而且布工发现他周围的女性几乎都是一个样:“眼看着厂里的那些同事,连零花钱都让老婆管得分文不剩;远远近近的,如今哪有一个女人,说话不是军令如山。可见女人们早都异化得不像个女人了。报纸上还嚷嚷说什么女权主义,就像狄总那样,有了权,还会有女人味么?”[2](P88~89)
最终,事业成功的狄总不仅没有收获她理想中更为成功的丈夫,还失去了“平庸”的丈夫,而他们的孩子,在这场遥遥无期的性别战中,成为双方来回抢夺的筹码,同时也无声地接受着冷暴力的打击,承受了他这个年龄本不应该承受和面对的社会压力和心理压力。在这场战争中,狄总和布工的性别差异似乎不那么明显。原因何在?随着社会分工协作高度发展和社会关系结构衍生裂变,性别不再意味着生理上的男性女性的区别,“‘性别’这一概念不是简单的男人或女人的代用词,它不仅反映出一种社会关系、一种社会结构的特点,还包含有权力和统治的关系”[3](P231)。在两性战争中,狄总向往与崇拜的是社会结构和关系中男性普遍享受的地位和权力,以及事业成功的陶醉感。她竞争好胜,在家庭中牢牢把控性别话语权和行动权,主动追逐异化和雄化等表现,无疑都昭示着她对性别差异的极度崇拜,以及对社会地位的急切渴望,这也意味着她自我性别迷失和主体意识的消弭,完全陷入了男性权力意识镜像化的樊篱。狄总们不仅没有认识到这点,还依然享受着自己被男性权力的异化和雄化的追捧与成果,将此作为在家庭和社会炫耀的资本。“当两性之间的性别差距拉大,那么性别矛盾将变得更加尖锐,进一步固化性别刻板印象,阉割其原本丰富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限制性别间对等互动的机会与自由,造成两性的生命痛苦、异化,呈现出一种‘性别异化’和‘生命异化’的状态”[4](P123),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狄总所处在的社会地位还是尴尬的、不对等的——男性依然是男性,而女性却在社会竞争和家庭战争中被迫取消了本应有的性别差异,失去了女性特质,没有了女人味。
西蒙·德·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曾提出:“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5](P309)那么狄总应该是生为女人,还是成为女人?或者说,我们能否从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固态思维中脱身出来,做一个两全其美的假设,即女性生为“女人”,但也成为“女人”。生为女人是简单的、既定的,而要成为女人,却不容易。对于一个具有女性生理特征的女人,我们不能武断地判定其社会性别属性就是女人。小说《银河》中的狄总、方小姐都是都市职业女性,社会竞争意识和攫取占有欲望非常强烈,甚至超过男性。她们和符合传统文化期待的、温文尔雅的叶女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与男性在名利场中周旋竞争,自由追逐“女人”应当享有的权利和快乐,成为了社会的新型竞争者……这都意味着她们的性别差异崇拜已经深入到自身的生命中,在经济社会空间和生理心理层面,不自觉地调节、消除和同化自身与男性之间的性别差异。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论述的“女性效应”和“母性功能”,一是可能包含一种内在于经济合理性的调节形式,通过经济合理性和自我调节的“女性状况”进行传统家庭结构关系的建构——“触及社会同一性和社会进化的轴心”;二是女性作为一个个体,“其生理和心理之间有着特殊性及其关联”[6](P99)。随着她们“女性效应”和“母性功能”的不断弱化,与男性一致的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不断趋同强化,性别差异逐渐消失,任性的权力欲望就会出现。在女性竞争者期待与父权制社会相适应的文化背景下,她们对权力欲望和身体欲望有着无限渴望,但是由于女性作为社会关系的媒介和载体,她们无法被同等对待和真正认同。这也是狄总权力意识和欲望日益膨胀,又无法成为“女人”的重要原因。
我们也同时注意到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男性通过什么样的否定与否认的行动,获得了超脱肉体具现的普遍性,而女性则被建构为一个被否定的肉体性的存在?主人—奴隶的辩证关系,在这里以一个非平等互惠、非对称的性别关系的框架来进行全面和重新的表述……”[7](P16)“女性身体应该是女人获享自由的情境和媒介,而不是一个定义与限制的本质。”[7](P17)从这个意义上说,狄总这种“女性效应”所展现的生理和心理特殊性,不仅在于这是由女性建立和维系的关联,还在于这种关联也是面对社会同一性和性别权力的生存方式,它作为一种无声的媒介,能够有创造性地运用细节优势,无孔不入地被运作和渗透到权力结构——悖论是,这种“女性效应”即使分布得再广泛,它依然也是处在社会的从属地位,并不能实际占有和运用性别话语权力。另一方面,“女性效应”受到了现代性的促进,它会要求得到权力直到被后者接受,以此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为了成为一个填补官方权力缺口的反权力,女性主义的某些要求是否成功地获得了权力的认同:一个最终和谐的社会所应许之地,我们将之想象为只由女人独自构建而成,它有着一个没有矛盾的社会所拥有的最终谜面。”[6](P101)狄总们正是受到了“女性效应”现代性的促进和引导,才对自身获得权力认同提出了要求,即使她们并不能实际掌握性别话语权力。
三、谜底:灵与肉的尴尬
在小说中,狄总与富有文艺浪漫气质的长发青年西希惺惺相惜,以俯视对方的姿态,企图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情感,她兼容了母性的包容情怀、富姐的优越心理以及爱在当下的态度,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充满了功利和占有意味,不仅不是“爱”,连爱情都谈不上。由于“爱根本就是利他的而且慷慨的,而欲望在本质上是自私的和索取性的”[8](P108),因此“她将每一次约会都看成是最后一次欢乐的诀别”[2](P113),即使没有婚姻,狄总认为自己毕竟没有浪费生命。然而西希的男性视角和她的正好相反,西希认为,狄总“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现代女性,她可以不结婚,但她绝不该浪费生命”[2](P110)。
方小姐是一家都市小报的记者,她思想前卫,个性大胆,我行我素。不喜欢没有男人的生活,而周旋于众多男友之间,和老安萍水相逢就差点有了冬夜的风流,让老安感到她不俗而且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在半推半就之间保持着神秘莫测之感,反手就将老安变成了她的猎物。而与文艺男青年西希相处,方小姐不再拘谨,而是和他在钢琴琴键上疯狂做爱。她不喜欢没有男人的生活,根本不在乎在如何场合遇见以前如何的男友;也不想因为恋爱浪费大好时光。“就算他是一座尚未开掘的富矿,那矿藏却埋得太深,她可不愿花费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去开采它的未来……她眼下急需的是一座露天煤矿,煤层厚而煤质优良,开采又极现成,铲斗一撮就装车。”[2](P127)这些描述字里行间都无疑显现了,在这个视觉中心主义盛行的时代背景下,现代都市女性的“视觉理性”超越“听觉情感”并占据了上风,对男性外在的才华、外表、趣味的看重,“和听觉关怀的给予属性不同,视觉理性是有着强烈攫取野心的,是否定爱和自由的。它一方面生产和消费着现代人的越来越脆弱的精神幻觉,另一方面压迫和消解着人们最初对爱和自由的内在感知和纯粹追求,左右着我们世界观和伦理价值观的形成和改变”。[9](P100~103)可见,女性由于缺乏对历史崇高、爱和自由的领悟和理解,她们也就不会轻易地崇尚和感动于男性内在的思想力量,对于女性生命的本质意义和价值浅尝辄止,导致女性游离于多重社会身份之间,而无法回到自身的女性本质轨道上。小说还透露出,当代女性作家的关注点,逐渐由若隐若现的情爱观念显现为外在的感性,由新时期初期前后的宏观政治叙事向女性心灵深处转向,开启女性勇于追求经济独立、性爱快乐的个体化性别叙事。
狄总等职业女性形象也是值得商榷的。如狄总作为妻子、母亲、情人的多重复合体,在处理母子和两性关系时,她的任性导致女性本应观照的对象出现了本末倒置,这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狄总对自己未成年孩子的学习生活冷漠不顾,孩子的家长会她从来没有参加过,接送孩子只是例行公事。然而,狄总对于陌生的年轻男人西希,不仅投放了热烈的母性关怀,还有炽热的情人光芒。她的这些表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她的特殊逻辑在于,首先通过自恋式的后退,企图获得男性权力的认同,从而把自身与观照对象的关系促成为男女两性的柔情,表面上看,她作为女性主体在努力建立与他者的联系,虽不冷漠,但也无法升华为依恋层面的情感关系。进一步说,狄总对于母性崇高的意义和价值判断是茫然无措的,不知所谓自由和权力之所指,更不必说“女性效应”和“母性功能”在社会联系中的重要纽带作用。既然不懂母性的崇高,不知如何从倾听中唤醒母性的情感,她自然也就不会对孩子付出真正的母爱,因为“我们的倾听不仅仅就是一种认知能力;它同时也总是一种情感能力和激发能力。……它的功用不是外在于我们自己的,而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悄悄发挥着能量,于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们。听觉的此种功用接近于一种母性的力量,它蕴藉着呼唤、包容以及呵护的情感”[10](P43)。母亲作为独特的女性,她的使命是在孩子、丈夫、家庭和社会之间建立独特而温情的联系。而被赋予了母亲身份的狄总,她并没有在社会关系的建立过程中获得主导性的权力——相反,她获得的是一种辅助的、被操纵的地位和关系。在狄总们的眼中,母性和事业具有相似性,都是可以进行量化和理性分析的,狄总作为一个母亲,有意或无意地屏蔽了母性的复杂性。但不能否认的是,她误会了母性的真谛,曲解了现代的本质——“母性是一种激情,爱恨交织且一触即发。它会诱使自我的失落,这种对他者完全的占有,会采取显然矛盾的形式,从‘完美孩子’到‘冷冻胚胎’。也是‘爱的曙光:一个不停息的升华,通过它,承认和照料一个独立、脆弱但是不可化约的他性,生命冲动和死亡冲动也得到平息。’母爱虽然没有如此表露,却径直创造了一个语言获得的时空。”[6](P12)
实际上,母性体验,就其崇高的方面而言,试图在不可化约性与共同体一致性之间寻求和解。母亲培养了孩子的人格和他的个别性。与此同时,她致力于将其社会化,将他向他人开放。“她的使命是一种联系。”[6](P134)狄总和布工、狄总和西希、方小姐和西希之间的相处模式,都指向了“平庸之爱”。就像“恋爱中的柯莱特,在爱情联系网中,不停地背叛和被背叛”,“在爱的激情之外,存在的最伟大的平庸之一”。[6](P199)在这种相处模式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女性的感性和欲望,本质上说来自于他者的构建和支撑,并在与他者互动过程中响应的。“一个女人较少独立于色欲快感之外,而主要是他者的支流——这个他者要么是一种想象性的心理支撑,要么是一种真实在场的需要。”[6](P193)可以说,堪称现代之恶的“平庸”,在怂恿两性展开竞争的同时,遏制爱的双方进行自我重新创造和萌新,以至于两性之间,出现了越来越深的社会心理鸿沟,性别身份的界限日渐模糊,当雌雄同体的主人公不断出现在女性小说中,当男人的男性气质和女人的女性气质都变得不那么明显,那么两性的战争与和平将成为持续性的话题,欲望的自由继续疯狂旋转,两者之间的能量值将不再那么恒定。随之而来的是,由这两者开启的动态变迁模式,会随着两性立场和性化主体身份的转变和建构,变得不那么容易掌握。尤其是在历经社会转型重组后,性别身份和现实危机将使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变得十分罕见。
那么,有没有化解性别战争的途径?答案是“爱”。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我们必须重新创造在一切事物之中这一艰难行为的基础。也即,通过思考性别化的另一个主体来进行确信。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身上的全部明智,我不是非常肯定,但我在你身上寻找我,就像你在我身上寻找你的影子即差异那样,这都是同时进行的。”[6](P199)
四、困惑:雌雄同体的未来
小说叙述过程中显露出“平庸”的男性在两性互相不平等的关系中如何对待异化女性的立场和价值观,并穿插了叙述者的思考和疑问。“就算她挣得钱比布工多几倍,那女人的价值也就得跟着翻倍么?女人一旦有了什么事业作为借口,就非得变成个悍妇模样么?”[2](P85)就算布工调整心态,无条件崇拜狄总而成为其附庸者,彼此并不能真正和平共处。当狄总提出离婚时,他选择了长痛不如短痛,第二天早晨就同意了。从街道办完手续出来时,狄总说布工还是第一次像个男子汉。尽管狄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却再次深深伤害了布工的自尊,他发誓这辈子再不找这样的女人,毕竟他相信这世上还是有温柔淑女存在的。
从男性视角看,由于女性异化是对社会同一性的解构,狄总等女性的极端自我异化似乎成了疯子或者谎言,导致两性之间的仇恨和冷漠加剧。“一个人活在仇恨里,它的存在表达出了一种陌生性,却忽略了其中具有的双重意义。如果一个人总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敌意,那么只能说明自己活在恨意之中。……在这个世界里,躲避和佯装构成了与伪他人的伪关系,仇恨使陌生谋得了它的可靠性。”[6](P40)然而对于狄总等职业女性自身来说,“自我异化尽管是痛苦的,它却为自我谋到了一种微妙的距离,引起了一种自我能够想象和考虑的反常快感”[6](P41),这恰恰是狄总等职业女性高度自我异化所产生的社会同一性的副产品。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偏颇地认定狄总就是异类,虽然她作为女性、作为母亲,是不符合传统观念对女性形象的期待的。时代的改变,为我们重新考量与认知性别创造了新的挑战和机遇,从“五四”文学到新时期初期文学再到20世纪90年代,女性应该如何追求人性的自由解放,是恒久的探讨话题。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女性在大众化和全球化时代,如何孤独地面对自由危机,既保持独特性又自我超越……历史并没有准备让女人们来承担这种危机,当她承担下来,难免会更加痛苦。”[6](P15)这时候,女人需要学会如何与自己和他人相处,生活的艺术和趣味在于,既有孤独的自信,又能智慧地与忧愁相处。这个与女人的年龄无关,与采取何种话语方式无关。
当我们将目光投放到20世纪90年代,女人们来自心灵深处的激情被大众媒体、文学作品引导激发,企图自我构建适合自己生命追求的铠甲体系。可是,当女人面临两性之间世界观、价值观的冲突,她虽然有表达愤怒和痛苦的欲望,然而即使言说出来,内心的情感和话语被悬置,无人倾听,那女人将会怎样?如果女人懂得了生活的艺术,从生活中源源不断地获取新奇的趣味和精彩,那么她有勇气和能力,把那些沉重与痛苦进行妥善安置并获得心灵抚慰,不至于因为生活的琐碎不堪、男性的不解和误会,而变得歇斯底里、焦躁不安。因为,只有当女性学会与孤独相处,甚至学会忍受性别差异带来的恐慌和压抑,女性才能跟随好奇心,重新阅读和倾听自己,才会学会如何爱自己。而男性也不会因为女性的恣意妄为而充满了怨恨焦虑,要知道这对彼此都是一种内耗。这是因为“怨恨能够产生焦虑”,当“焦虑产生于被威胁的感觉时,它就会很容易地发生转向并产生一种以防卫作为形式的反应性怨恨。而且假如这种反应性怨恨被压抑了,那么它又会产生焦虑……这种怨恨与焦虑之间的交互作用,结果往往是一方激发并增强另一方”。[11](P54)当我们将目光投向当代国产小说、影视剧,会发现在涉及两性关系的创作和描写时,很多作品都有着浓浓的火药味,性别战争一触即发。试问,文学作品究竟有没有一种可能,即两性关系和平相处的可能?作家们有没有驾驭“女性的天才”[6](P157)形象的能力?——这种形象既不自恋也不任性,既可以优雅地与女性体验保持距离,又能够具备田园诗意和大地般宁静的女性气质。和男人不同,在诞生开始“没有对象的自恋”,对女人尤其是母亲来说,从一开始就存在他者,并没有任何田园诗意。这就会导致不稳定性,容易转向“躁狂的兴奋、抑郁或者暴力,朝向对象或者自我,进行投射——认同”[6](P157)。但是这种激情会促进女性建构一种与他者的可能关系,女性在与自身以及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中,能够作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在女性或者母性激情的引领下,维持和发挥积极有效的作用。虽然激情会招致毁灭或者异化,然而她的空间性和时间性,都是构成我们社会所有性别关系的基础,而且这种女性体验同时能使得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原初性。正如张抗抗谈及性别观时指出:“我至今依然坚持认为,只有在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能得到快乐幸福的理想社会里,女性解放才能真正实现。男权和女权应当平等分立、互相制约。我们最终所渴望的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和平共处,两性和谐以及自由融洽的境界。”[12](P290)
结 语
综上所述,张抗抗小说《银河》对于狄总等都市职业女性形象的描写,展示了在新的历史文化背景下的当代职业女性,通过不断创新和突破自我认知,为构建两性和谐关系的努力和抗争;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小说塑造女性形象的局限性:一是难以突破创作时代的历史文化痕迹;二是女性体验与女性气质走向何方,没有给出答案;三是探索两性关系的空间,依然是广阔的蓝海。
女性的自我体验与认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