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告文学到非虚构
2024-05-29刘茉琳
刘茉琳
摘要:广东纪实文学历来有较好的发展传统,自改革开放起,经新时期、新世纪至新时代,人物纪实作品获得长足发展,滋养出有鲜活创造力的创作队伍,也为当代文学提供了许多优秀的人物纪实作品,这些作品在创作理念的更新、创作手法的丰富以及创作使命的回应等方面都有不俗表现,呈现了广东人物纪实作品以人为本、微观书写的特征,也完成了记忆建构、文化融合的社会使命。
关键词:人物纪实;非虚构;本质真实;记忆建构
前言
2015年,俄罗斯女记者阿里克谢维奇凭借《锌皮娃娃兵》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去年,安妮·埃爾诺又凭借《悠悠岁月》获得了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前者使“非虚构写作”进入大众视野,后者更进一步地拓展了纪实文学的创作边界。这是打破边界的时代,各种“杂糅”“跨界”满足着人们求新求变的内心需求。纪实文学的基础是新闻与文学的结合,在传统媒体面临转型、自媒体快速膨胀的今天,人们随手举起手机就在“现场”,但各种“网暴”“翻转”事件又不断提醒着人们“真相”之不易,“事实”之难求,当“日常事件的动人性已走到小说家想象力前面去了”1,那些能指向真实、震撼心灵、燃烧情感、愉悦审美的纪实作品前所未有地受到人们的欢迎与重视。
有学者指出“报告文学”重文体意义,“纪实文学”重原则意义,“非虚构文学”则指向理念意义2,本文讨论的广东的人物纪实写作,在历时性意义上能看到从报告文学到纪实文学再到如今的“非虚构写作”的发展,三者不仅在文体概念上发生嬗变演进,也在共时存在的意义上互相影响。总体而言,广东人物纪实写作既有扎实的基础也有优良的发展,在创作中既能保持“以人为本”的创作原则,也能在“虚构”与“真实”的讨论中开辟创作路径,以微观书写充实文本,同时以坚定的信念回应时代使命,建构社会集体记忆与文化认同。
一、广东人物纪实写作的传统与发展
广东作家在人物纪实写作方面素有传统,从丘东平初创战场报告文学以及战争纪实小说就有人物创作的自觉;1980年代之后伴随全国报告文学的发展,匹配广东改革前沿的解放思想浪潮,广东作家以立于报告文学林的系列纪实人物为全国人民提供了新时期的社会图景与生活风貌;新世纪面对雪灾、非典等意外之战,广东纪实文学作家勇挑重担,在人物书写中直面各种灾难与挑战。进入新时代广东人物纪实文学的创作成果更趋丰富,创作队伍里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新闻记者、高校教师、各行业的文学爱好者们分别从自己的角度切入创作,他们不仅丰富了创作内容,也提供了许多新鲜的创作手法与创作思路,更为难得的是,杨黎光、陈启文、熊育群、张培忠等作家的创作都彰显了鲜明的“以人为本”的人物纪实诉求。纵观广东作家的人物纪实创作,是既有传统也有发展,在作家队伍以及创作积累上都有可观成绩,值得认真挖掘。
(一)独树一帜的广东人物纪实写作传统
在1980年代的新时期报告文学勃兴浪潮中,广东文学中人物题材的纪实书写已有破局。1986年广东作协主办《风流人物报》,由程贤章主编,这不仅是全国第一张报告文学报,还把主要书写对象集中在改革开放的人物身上,1990年其发行量达到25到30万份,可见当时读者反响强烈。纪实文学的创作与时代精神密不可分,《风流人物报》是广东新闻界与文学界的共同产物,也是最早的记者/作家的跨界写作,以对改革开放“风流人物”系列书写展现了广东的地域精神,文体意义上对纪实文学的发展非常重要,在宣传阵地上弘扬改革开放精神则更有社会意义。伴随新时期社会出现的大量新人新事,广东的人物纪实写作迅速发展,雷铎、谢望新、李钟声、杨黎光、伊妮、谢东阳等作家书写社会各行各业的人物,作品表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人物纪实作品不仅配合解放思想的浪潮,拓展了纪实文学的边界,也丰富了纪实书写文学的风貌,与读者产生强烈共鸣。知识分子题材的代表作品谢望新的《囚徒——一个剧作家的遭遇》以剧作家赵寰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真实经历为基础,以诗意的文学语言写出历史反思与人性讴歌;谢望新与李钟声合作的《落难者和他的爱情》以主人公郭光豹劳改释放后遭遇的精神磨炼结构全文,书写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深度挖掘;《一个英国皇家水兵的传奇》更是从一个特殊身份的人物切入伤痛与反思。
1990年代前后,广东纪实文学的发展又现新貌。廖琪的《庄世平传》、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以及张培忠的《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先后闪亮登场,这些作品在全国文化界以及图书界都引发热议,广东纪实文学已独树一帜。庄世平、陈寅恪以及张竞生都是重要的历史人物,这类人物的书写首先就要处理好历史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同时还要处理好生活细节与历史瞬间的关系,前者关系着人物的定位;后者关系着人物的形象。三位作家的创作中人物都形象鲜明使人难忘,但三人在创作方法上又各有突破,为人物纪实写作提供不同的创作思路。廖琪善于在生活中捕捉展现人物性格的瞬间,也善于呈现在重大历史时刻中伟大人物的关键作用,又通过生活细节写出符合人物性格发展以及符合时代背景的坚守与信念。同样是书写文化界的特殊人物,张培忠创作《张竞生传》则从张竞生的外貌、性格、思想到灵魂都紧紧围绕人物命运的悲剧来书写,将笔触伸向历史暗角,层层挖掘张竞生命运悲剧的根源。陆键东写《陈寅恪的最后20年》则查阅大量档案文献,以历史资料为基础还原陈寅恪当年的生活状态,力求客观详尽地描绘陈寅恪最后二十年生命的坎坷经历,但对史料的复盘与还原仅能做到“记实”,陆键东的创作特别之处在于借助书写探索陈寅恪的内心世界,通过史料贴近陈寅恪的生命体验,在文人传记的基础上呈现出高山仰止的精神追求,以精神共鸣的方式开启历史、唤醒读者,应该说为人物纪实写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也写出了新的高度。
(二)异军突起的广东人物纪实文学发展
所谓“时势造英雄”,不平凡的时代催生伟大的人物;惊心动魄的时代也必然有非等闲的人物。新世纪之后南方承受雪灾、非典等磨难、2020年又发生新冠等重大灾害,广东作家张培忠、金敬迈、熊育群、吕雷、杨黎光、周西篱等都投入到灾难书写中,也都纷纷创作出了人物纪实类作品,金敬迈笔下的《好人邓练贤》以及吕雷的《巍峨的脊梁——钟南山启示录》都感人至深。这些创作不仅表现出纪实文学本质与内核上对历史大事件的集中关注与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创作者们也在创作中不断将笔触深入生活,在深刻反思的自觉中使作品走向人文关怀的深处。
新时代以来的十年是伴随信息爆炸与传播载体深刻变化的十年,陈启文笔下既有对历史人物的别样理解(《如戏人生:洪晟传》),也有对当代人物的深情书写(《田间逐梦:共和国功勋袁隆平》);老作家杨黎光的《脚印:人民英雄麦贤得》沉静难得、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横空出世;红色历史人物的书写也有了新的突破:丁燕写澎湃之母《等待的母亲》;李迅写《赤血——丘东平的战火青春》;张培忠则不断突破纪实写作的壁垒,《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多角度多维度推进非虚构写作中的人物创作。在这许多成果的背后,广东报告文学界的杨黎光、张培忠、陆键东、李兰妮、黃灯、丁燕、曾平标、徐南铁、刘迪生、喻纪新等人成为全国报告文学队伍里不容忽视的粤派力量。
相较于历数丰厚的成果,也许更有意思的是讨论为什么广东作家尤爱人物纪实作品,而他们的创作中又有哪些特殊性。综观广东的人物纪实创作会发现,广东作家的人物纪实虽然也写重大事件重大人物,但在创作中却有鲜明的以人为本的原则,以及微观书写的倾向。作家们偏向于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入手呈现人物,在书写对象的选择上也常常会选择一些较为“特别”的人物,比如为陈寅恪、洪昇、张竞生,即使是书写红色人物,切入点也颇费思量,比如写麦贤德却有很大笔墨在其妻李玉芝身上,世人皆知澎湃,丁燕却写澎湃之母……如果从历史沿革来看,岭南远离中原,地理环境、气候习俗的影响下这里的文化哲学似乎更世俗,近代已降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广州成为最典型的经济安稳、物质丰饶的宜居城市。这样的环境使得在地生活往往追求简单世俗的快乐,似乎少了一点“大志”,却多了几分人心安宁与平静。在人物纪实创作中,不管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也能有几分沉着;不管是怎样的可敬的人物如袁隆平、钟南山也都在创作者笔下多了几分可爱;人物写得“真”,气息写得“活”,神态写得“肖”,精气写得“妙”,这样的人物纪实作品自然能收获更好的阅读效果。
二、广东人物纪实写作的创作与拓展
新世纪以来社会对纪实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是信息载体的高速发展、5G时代的到来使人们感到生活多变、现实复杂,屏幕后的虚幻感、网络上的时空感都推动人们对真实、真相的渴望,纪实作品、非虚构写作的阅读需求大大增强。广东作家的人物纪实写作也没有停滞不前,而是在创作中回应时代需求,以创作不断拓展纪实的手段,非虚构的城池。
(一)人物纪实写作中的形象创作
人物纪实作品必须要解决作品中的纪实性、艺术性和历史性问题,因不管作品是写某一个物还是一类人或一群人,都绝不能只将眼睛盯着这一个或一群人,而是应该自觉通过人物书写折射出民族精神,由此必然要解决个体人物与群像之间的关系,解决个体命运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人物纪实作品固然不是小说创作,但为了达成以上效果,文学作品中人物创作的规律依然有效,写出人物的弧光人物才能有层次,写出人物的性格人物才能立起来,写出人物的涟漪才能以个体见社会。
陈启文写《戏如人生:洪昇传》将洪昇曲折的人生经历简约流畅地书写出来,文本中着墨最多的《长生殿》创作并没有局限于书斋里的文艺创作,而是在有限的历史资料基础上将文艺创作化为立体过程,将洪昇的人生轨迹、交友游历、卖文为生、艰辛生存、一世无奈融入其中,陈启文认为“一个是活在别人眼里的洪昇,一个是真实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洪昇,这两个洪昇叠加在一起,才能还原洪昇完整的形象。1”在书写洪昇的过程中,陈启文投入了对伟大艺术作品创作规律的思考,也融入了对文人知识分子人格特征的理解,洪昇的形象因此有了层次与弧光,时代、性格与命运的纠缠使得这部人物纪实作品有了厚重的质感。
许多人物纪实作品书写的对象都是对于读者而言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但盛名之下读者就容易对人物形成单一的刻板认识,仿佛“熟悉的陌生人”,要真正让这样的人物“立起来”就要深描性格,将人物置于各种情境中突出性格。熊育群写《苍生在上:钟南山》紧扣两个性格特质:专业与深情,钟南山作为一位医生,“专业”保证他的医术;深情保证他的仁心;同时又在作品中将钟南山定位为“知识分子”来塑造,使得这一人物形象有了最贴切的精神气质,熊育群写的钟南山不是一味地堆砌代表崇高的词汇,而是将钟南山置于危险的病区、赶往疫区的火车上、面对两难的选择中……医学上的毅力与执着是知识分子对科学无止境的追求;病房里的体贴与爱护是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情怀;面对传染病、疫情选择面对领导、面对媒体、面对大众绝不隐瞒正是身为知识分子的道德情操,在这些特殊的情境中,人物的选择立起了鲜活的性格,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个真实的钟南山,读者也不仅仅是看到一个人物,而是通过阅读体验到对科学的敬畏、对真相的敬畏,对生命的赤诚。
有些纪实作品不仅仅呈现某一类人的生存状态,而是折射整个社会的情态,比如黄灯笔下故乡的亲人或者二本的大学生;也有些人物纪实作品虽然只有一个书写对象,却能使这个人物如同一颗投水石子泛起圈圈涟漪,围绕这一个人物呈现的却是时代的分量、听到的是历史的回声。杨黎光写《脚印:人民英雄麦贤得》写的不是麦贤德早已为人熟知的英雄事迹,而是受伤后的英雄如何面对生活。当英雄的光环褪去,当运动波及影响到他,当生活中普通的日子如漫漫流水在五十五年的时光中逝去,麦贤德一深一浅的脚印如何走来,他与创伤病痛抗争的漫长过程,组织、家人的关怀照顾,妻儿、家庭的忍耐包容。杨黎光娴熟的长篇小说创作经验使得他笔下的报告文学创作总有独特深入的视角使读者产生感同身受的阅读体验,他又以记者的社会责任感面对社会变迁与人性考验,处理“人民英雄麦贤德”的故事从光辉开始,却迅速地跌入创伤病痛的折磨、社会运动的波动,以及平凡生活的无奈,这样的人物纪实作品就有了以点写面的功能,在麦贤德以及他妻子身上反映的正是最朴实的中国人、生活在静默角落里的普通中国人身上的民族性格,杨黎光用可贵的创作拓宽了纪实文学的容量与胆识。
(二)人物纪实写作中的真实与虚构
“追索真相是天类的天性,更是人类的权利。1”纪实作品中关于真实与虚构的讨论不是新话题,但也绝不是已然解决的过去式。注重新闻与文学跨界的“报告”一词,以及强调真实创作原则的“纪实”一词,又或者在宽泛的文本意义上的“非虚构”,从本质上都是对“真实”与“虚构”问题的回应以及不同时代不同侧重点的创作实践。
“真实”是纪实创作的第一要义是毫无疑问的,但所有的纪实文学在创作中又都要面对“虚构”的问题。人物纪实作品更无法回避“虚构”,要写生活细节,却并没有“亲临现场”,要写人物性格,却无法“窥探内心”,如果一味地拘泥于简单直白的“表象真实”,只会使纪实文学的创作之路越走越狭窄。
早有学者讨论过真实分为生活真实、艺术真实、本质真实2。其中本质真实当然是最可贵的追求,即应该从本质上反映生活的状态与进程:“对所写的事件不断地进行发掘、拓展、放大、引申、提炼,从而使作品的意蕴逐步发生由小到大、由近到远、由此到彼、由少到多、由个别到一般、由特殊到普遍、由偶然到必然、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飞跃与升华,最后让读者看到人生某些带规律性的东西,即人与这个社会的关系,亦即生活的本质”3。在创作过程以及作品呈现中,生活真实常常是最表层的抓手,艺术真实生产较为深层的触动与体验,本质真实则往往深藏不露。
陈启文写袁隆平有诸多细节,其中一处写到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和乡亲们到田里看看,“忽然,他身子猛地往前倾了一下,几个跟在后边的助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袁老却稳稳扎扎地蹲在地上,像个老农一样,先抠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搓着、揉着,又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着,一脸迷恋的深情。4”这一段当然是生活细节,写活了一位与稻田打了六七十年交道的老人,但其中书写袁隆平走在田埂上如履平地,面对土地充满迷恋的感受也臻至本质真实。陆键东写陈寅恪在中山大学等待自己的好朋友吴宓:“8月30日夜,陈寅恪给历史永远留下的是这样一尊塑像:一人独坐客厅中,急待吴宓的到来,此时他的胸中已翻滚着无数的巨浪,情感之闸,千钧一发。5”这一段情感充沛的描写还原生活真实,对于人物情感的细致揣摩与准确书写是艺术真实,对陈寅恪生命状态的描述、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塑造则达至本质真实。
按照海登·怀特的理论,所有历史都是言辞结构。也就是说历史都是文本构成,那么必然涉及“虚构”的创作过程,这种虚构创作需要借助想象力完成对已然发生过的事情的合理想象与文学表达,需要借助各类资料、史料;借助创作者的情感经验以及极大的共情心理,这个创作过程虽然是虚构的,却是追求真实必不可少的手段。李迅在《赤血——丘东平的战火青春》中为了让丘东平“活”起来颇具匠心地从几张照片切入,并以不同阶段独具风格的照片串起丘东平的一生,“个子是矮矮的、瘦瘦的,眉毛粗而且黑,眼睛凹陷,但有一对小的黑晶晶的瞳仁”1。既是肖像也是定位;“宽阔的嘴角轻抿着,只是优辩有点稍稍翘起,但笑起来会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让人感到是嘲讽般的冷笑”,这既是外形描述也是性格彰显,是对历史人物最直观的素描,同时也是一种书写风格的定位,源于真实但不乏想象。丁燕在《等待的母亲》中将自己对一位女性的深刻同情灌注在一位南国女性身上,她对澎湃之母周凤的理解在女儿、媳妇(妾)、母亲、婆婆等多重身份中流传充盈,并最终有了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周凤留下的资料非常少,要写出对革命信念的理解需要诸多对于生活细节的想象,但背后却是对生活本质的把握,革命者的成長不是一朝一夕,革命者的母亲亦是由踉踉跄跄地懵懂追随变成了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未来,这个过程正是通过“虚构”生活细节的手法不断抵达革命发展真实的过程。这些人物纪实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丰富的想象力与丰沛的生命质感形成了人物纪实作品特有的美学张力。
三、广东人物纪实写作的守正与创新
纪实文学创作既要有新闻的使命感,也要有“存史”的责任感,前者指向当下,后者指向未来,人物纪实写作除了“以人为本”的初衷”,在创作过程中还应有时代使命责任感的动机,也要有开拓向前创新能力的动力。
(一)时代使命
纪实文学的文体性质与发展历程决定了它需要创作者有新闻敏锐与时代使命,他们的书写更多地不是出于文学爱好与趣味,而是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的每一次书写都是知识分子的选择。张培忠曾指出“报告文学是有社会责任使命担当的知识分子,在密切参与现实社会建设发展过程中,以真实存在的事实人物对象为基础,独特观察、理性判断和艺术形象地图文表达的文学形式”2。可以说,强调有社会责任与使命担当的知识分子选择,是纪实文学创作中必不可少的首要品质。
优秀的人物纪实作品一定是有时代背景与历史眼光的,个体生存的微观史给作品带来温度,社会发展的宏观史使作品产生厚度,日常生活的风俗史使作品充满趣味,各种相关专业背景的发展史则使作品充满智趣。陈启文的人物纪实作品就总能通过当下的问题追溯到背后的历史,他敢于在书写中踏进自己不熟悉的领域,用科学的眼光、科学的语言来探讨书写对象与内容。在《田间逐梦》中不仅仅写袁隆平的一生,而是在将中国农业发展、水稻种植、水稻育种、海水稻培育等做了认真书写,这其中每一个内容的背后都需要大量专业知识来储备与支撑。通过这本书,读者可以了解的绝不仅仅是袁隆平一生的水稻种植成就,而是整个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种植水稻的历史与经验,这样的阅读经验才是纪实文本的价值与意义。
此外,在许多优秀的人物纪实作品中,作家都有明确的历史眼光,试图在历史发展的纵横时空中定位自己的叙述对象,陆键东笔下的陈寅恪走过大半个中国后落脚中山大学的小楼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二十年。陈寅恪本身晚年目盲后又“膑足”,少有社会往来,其学术著述是出名的艰深;这后二十年横亘特殊时代, 时代的磨难与发展,命运的舛途与归宿都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陆键东没有回避,而是将这伟大的灵魂放在历史的坐标上,仿佛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这样的纪实写法让人想起茨威格所言:我丝毫不想通过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经表现出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1。
(二)记忆建构
一个社会的集体记忆与文化记忆的建构是可以对社会稳定产生巨大影响力的,因为通过集体记忆、集体认同以及文化认同可以形成社会文化的凝聚性结构,阿斯曼认为“每一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它起到的是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这种作用表现在两个层面上:社会层面和时间层面”2。获得2022年诺贝尔奖的安妮·埃尔诺在《悠悠岁月》前言中也写道:“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以便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的部分的同时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3。随着这些年记忆研究的深入,有一种比较简单的认识是只要经由文本的关于社会的书写就能建构集体记忆,但其实从一般回忆到建构集体记忆是需要作者本身的认识力、思想力与书写力的。
张培忠的《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就是这样一部重建时代记忆的作品,他在这本书中用多维视角、立体层面,包括报告文学、书信、日记、口述历史、文学评论、现场图盘、笔记图表、实物展示等,既全面扫描也不乏聚焦透视,力求全方位展示,书中包括了报告文学《永远在路上》,以及书信《致父亲书》,口述史《母亲的口述历史》,日记《中师日记》,还有报告文学《永远在路上》发表之后的数篇评论。不仅体裁丰富,从书写角度来说则包括了书写者本身在不同年龄以及人生阶段对父亲的理解(书信、日记、报告文学),还有母亲口中的父亲,旁人的阅读体验等等,这些经验由近及远,同时从具体的一位农民扩展为一代农民,由一个农民的一生折射共和国第一代农民,自然也就包括了共和国的一段艰苦奋斗走过困苦岁月的历程。因为“进行记忆的是个体,而不是群体或机构,但是,这些植根在特定群体情境中的个体,也是利用这个情境去记忆或再现过去的”4。而那些具体的苦难又辉煌的岁月,正是在不断的重构中横跨了几十年的岁月:记忆不断经历着重构。过去在记忆中不能保留其本来面目,持续向前的当下生产出不断变化的参照框架,过去在此框架中被不断重新组织。即使是新的东西,也只能以被重构的过去的形式出现5。
张培忠认为传统的报告文学侧重于“宏观叙事”,非虚构则侧重于“微观叙事”,这种思考不仅有叙事姿态的自知,也有叙事情理的自觉。其实综观广东的人物纪实写作就会发现,不管是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还是疫情肆虐的时候,又或者生机勃勃的新时代,“微观叙事”的情致一直如涓涓潜流支撑着广东纪实文学的特殊風貌。正因为有对“人”的关注,对“个体”的尊重,对“微观”的体贴,才保证了广东的人物纪实作品在纵向坐标上不断发展,在横向坐标上不断丰富。
从某种程度来说,生活现场永远不能抵挡,历史真相难以还原,但纪实文学创作仍然要求尽最大可能地去抵达现场、去还原历史、去贴近真相、去靠近民众,坚持一种深度介入的态度,保证纪实文学的真实性、时效性与批判性。
结语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的名言一直在引发思考与讨论:用文学艺术的手段呈现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被认为是可疑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不加修饰的呈现才是对历史与真实的尊重,前者如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1993年、美国),后者如克罗德·郎兹曼长达八小时的纪录片《浩劫》(1985年、法国),这里所涉及的就不仅仅是虚构或非虚构谁更能抵达社会真实的问题,而是包括了人类对生命的尊重,对社会的反思,对历史的建构,对未来的期许等等重大的人类命运的题中之义。虚构或非虚构,可以预见:如何虚构以及怎样非虚构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影响着人类的文学创作,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今天,想象力、虚构力又成为技术分野的重要指标,纪实文学永远是开放性文体,臻于完美是人类的本性追求,可以预见的是,融合各种手段、创新各种手法一定能使纪实文学不断发展。
然时代有古今,人情不相远,保持对“人”本身的关注,回归“人”是人物纪实作品的初衷,也是广东人物纪实写作非常重要的特征;不管是在怎样的时代里,这一方热土总是从“人”出发回应时代、呼应历史、展望未来的,相信广东的人物纪实写作也能在这样的初心下不断发展,在“非虚构”写作的世界里持续发力、发热、发光。
本文系广东省社科项目《粤港澳大湾区纪录片的文化建构与影像纪实》(项目号GD21CZW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1 [美]约翰·霍洛维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有皋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2 郭志云:《报告文学文体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34页。
1 陈启文:《戏如人生:洪昇传》,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前言。
1 张培忠:《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花城出版社2023年版,第246页。
2 郭志云:《报告文学文体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59页。
3 宫富:《论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写作》,2022年第6期。
4 陈启文:《田间逐梦:共和国功勋袁隆平》2021年版,前言。
5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27页。
1 李迅:《赤血——丘东平的战火青春》,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
2 张培忠:《永远在路上:一个农民的一生》,花城出版社2023年版,第7页。
1 [奥]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舒昌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序言。
2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页。
3 [法]安妮·埃尔诺:《悠悠岁月》,吴岳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
4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
5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