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造未来:从思想实验到知识转型
2024-05-29陈若谷
陈若谷
摘要:陈楸帆的写作从科幻版图而言占领了几乎全部的核心子类目,其集束出现的以现实主义为标识和主张的自觉性书写,粘连在后现代语境之中,又携带着介入现实的抱负。他立足于中国青年在全球化时代对于历史和传统的感知,创造出了独特的中国赛博朋克科幻。陈楸帆的科幻书写与中国主流话语、文化实践及社会事件相关联,主动参与和介入现实,并为未来提供构造可能,并且因其誕生于超越固有知识范畴的文化范式转型期,传达出跨学科和超类型的科幻文学提供给人文研究的启示。
关键词:科幻;陈楸帆;思想实验;语言转向;知识范式
陈楸帆书写宇宙、外太空、后人类、赛博空间、意识储存,采集了几乎所有科幻书写中堪称为核心关切的话题,足迹遍布自对科幻门类的指认以来竞相纷呈的诸多流派。本人甚至明确地参与和实践科幻现实主义理论建构,在《AI未来进行式》中与科学家深度互动,参与社会科学生活的前瞻性研究,亦有涉足少儿科幻科普创作的《零碳中国》等。与此同时,陈楸帆的一系列写作具有充分的悖逆性,看似流于俗套的复仇故事,现代的政治权谋和厚黑学如万花筒一般集中、变形和重组在陈楸帆的科幻未来世界中。因此,可以说,他的想象视域,并没有停留在现在的人类去未知的时间中寻求惊奇、恐惧、满足等感受层面,而是更想去处理我们曾在历史和现实中遭遇过的挫折,比如对消费主义侵夺本质的警惕(《诱饵》)——虽然其主要借助着外星人题材的笼罩,对后发型现代国家牺牲生态成为世界垃圾中转站的批判(《荒潮》),对宗族文化和传统人格的反思(《匣中祠堂》),对人沦为低等生物的怀疑(《鼠年》),发动镜像神经元找回同理心的追求(《巴鳞》),在虚拟算法中守护现实情感羁绊的固执(《人生算法》),关注新冠病毒对心灵的冲击(《无接触之恋》),对AI时代科技监管人与自然互动关联的剖析(《菌歌》),林林总总,都透露出对于传统与技术、情感与算法之间悖论的有力思考。
陈楸帆探讨的内容具有鲜明的临界性。在他密集的反讽和抗辩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他对自由—人文主义的乌托邦思想传统没有兴趣,因为他反复关注的科技扮演着复杂的角色,科技到底是掀翻历史机能造就的结构性压抑,抑或吞噬了艺术的光晕,还是有助于传统地区摆脱全球资本链条末梢的不利地位,都依然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另外,爱的算法是否能实现模拟,其实也未可知,毕竟,当下人的自主性都肉眼可见地在被系统算法剥夺。但他确实借着人文主义这根植入人们的头脑中并且根深蒂固的绞链,不断尝试去塑造现实,理解历史。本文主要讨论陈楸帆在实现其科幻写作过程中所使用的思想资源和文化工具,并起到为社会提供预设问题,以构造未来的眼光为牵引反向影响现实的强大功能,尝试总结出知识转型视野下科幻文学的启示。
一、后现代的思想实验
刘慈欣曾表达,自己的作品并不在意塑造人物形象,也并不太关心语言美的问题,因为“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1这可以被视为他对被质询作品风格特点的回应。“文学性”是什么?暂且不论科幻文学语言美不美这一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们首先需要理解刘慈欣所言的科幻是内容的文学这句话。借用达科·苏文恩所定义的科幻是一种认知疏离(cognitive estrangement),“科幻小说是这样一种文学类型:它的必要的和充分的条件就是陌生化与认知的出场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它的主要形式策略是一种拟换作者的经验环境的富有想象力的框架结构。”2应该如何具体理解认知疏离呢?
早期俄国形式主义的两大理论支柱即陌生化和文学性,可以说,陌生化为文学性的立体形成提供了有力的支撑,摆脱了僵化文学史观和庸俗社会学的藩篱。但是需要明确,陌生化的核心要义是语言和形式,最终旨归在诗化和文学性。正如刘慈欣所言,对形式主义的探索并非科幻目的,刘慈欣的《诗云》可抵一隐喻看待。以李白捷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肯定只是一瞬之语,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位外星人李白,穷尽汉字的排列组合只为让最有诗性的诗句被包含其中,并拆解太阳系行星制造晶片存储外星人李白“创造”的组合矩阵,那么这个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漩涡状诗云能证明他会作诗吗?答案是否定的,此作诗非彼作诗,他并未了悟汉诗的奥妙。以此为参照,科幻的认知疏离也不是形式和语言的陌生化,二者的核心南辕北辙,因为科幻选采语言的目的并非是延宕观者的审美感受和想象情绪。认知疏离的要点是“拟换作者的经验环境”而形成新的认知回路。于是,答案可能在于,科幻就是思想实验,因为思想实验是经验环境转变的重要载体。
思想实验是一个古老的工具,关注假定条件下的时空变异。早在尚未发现物质的基本构成时代,庄子已经想象出“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天下篇》)以说明物质的无限可分。“比萨斜塔双球落地”“薛定谔的猫”“缸中之脑”等皆为思想实验,可见思想实验作为哲学思维被广泛运用于思辨形式之中。思想实验在科学革命的过程中也起过推动作用。例如,爱因斯坦假设人追逐光的速度和人在降落机里的感受,由此建立了狭义相对论理论,刷新了19世纪末的经典物理学视野。在当下,科学进步的动力来源具有更多潜在的可能,科幻也更为超前地书写了这些思想实验,这些实验对更替的文明以及复杂科技语境中的生命形态和存在状态作出新的假设。
陈楸帆《荒潮》这部小说中最核心的场景可以被理解为人类被后人类逼迫着直面“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尤其是小米1和小米0在肉搏战中关于要不要救人的争论,是最血腥酷烈的变形版本。小米1对小米0说,“怜悯、同情、羞耻、公平……道德。它们早已被刻入你们的后扣带皮层、额中回和颞上沟,前额叶皮层的背外侧和腹内侧,甚至远早于人类的源头”,1后天文明的教化让人相信,世界之所以如此运转,真善美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的力量。但小米1冷酷地指出,道德并不高于肉体,而只是已作为生存法则融入生理基础了而已。刘慈欣《三体》的“黑暗森林”也是一场思想实验。在刘慈欣的预判里,人类在封建经济和现代政治等不同阶段的生活中习得和积淀下来的伦理道德、社会规范,都不符合“零道德”宇宙的事实,在一个以生存为第一要务为通行法则的丛林,道德是第一件被抛下诺亚方舟的无聊辎重。
当然,刘慈欣的猜测似乎并没有遵循生物学的发展方向,他没有考虑到在不同背景下,生命也许能够主动调节生理准则,转换演化方向。半个世纪前约翰·卡尔霍恩(John B. Calhoun)做了一个著名的“25号宇宙实验”,同以往实验设置的条件不同,这次实验舱被打造成老鼠的天堂,物质丰富,宽敞卫生,堪称一次“乌托邦”实验,他试图解答在条件宽裕时期,生命持续繁衍并导致种群密度升高,最終指向何种结局。第一年小白鼠数量确实从8只飞速增加到600多只,但几百天后小白鼠的数量似乎抵达峰值,此后有序和平的社会秩序趋于崩裂,老鼠从2200只的规模开始锐减。观察发现,越来越多的雄性老鼠和雌性老鼠都并不显示出异性交配的意愿,公鼠逐渐衰亡,终于在1588天时,实验舱仅残留老迈的27只雌性老鼠。崩溃的制度和低落的情绪成为它们为繁衍付出努力的障碍。也许可以总结道,老鼠感知到了自己的成长路线被提前限制,生命的想象力被剥夺,才是这个乌托邦社会早早覆亡的根本原因。现实中,人类可以通过组织行为反向打破这种不利的预测。然而,在人忙着改造自然生命的时候,被改造的生命却发生了觉醒,且虽败犹荣地超越了人类社会。这就是《鼠年》的内容。
在陈楸帆的《鼠年》里,老鼠已经成为生物产品,主要为满足人类豢养宠物等市场需求。人们重新编辑老鼠基因,使其以1:9的一雌多雄比例,控制商品产量,稳定鼠市价格。于是,在被人类严格限制其生存方式和行为方式之后,老鼠竟然冲破了造物主设定的藩篱实现了飞速进化,不仅仅能够实现雄性多胎生殖,而且组织起超越亲缘关系的社会运转体系,发展出严密的宗教仪式,甚至可能具备某种操控人类心智的超能力。它们最终的团体性毁灭其实是保有了自己对生命意志的绝对自由。而人在人鼠大战中扮演的角色却并不光荣。潜意识中,人似乎愿意认可而非反抗现行秩序,于是反而只善于在一个不合理的框架下互戕。我们何不将这个文本视为一个普通鼠类为自己族群的发展所设定的思想实验呢。人类通过实验室的白鼠尝试模拟可能的乌托邦,而老鼠则在想象另一种破釜沉舟。
如果思想实验推导得出极端条件下的必然结果,比如只要给阿基米德一根足够长的杠杆,他就可以撬动地球,反过来看,思想实验从逻辑上也应该包含另一种特质,就是混沌(Chaos)的算法实验,即“蝴蝶效应”乃至于“薛定谔的猫”。很有意思的是,《人生算法》在价值判断上笃定地选择了前者,无论如何重新开启沙盘推演,农民弟弟韩小华始终抵达的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总有一个固定答案,那就是韩小华被对妻子的爱的“算法”所宰制,因此始终与成功失之交臂。事实上,《云爱人》《造像者》等多篇小说也在反复宣讲爱超越于计算的内容。不过,在这里,我往往看到的是陈楸帆的矛盾性。他写下小说的目的似乎在于宣告,即便宇宙初开之前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连续的随机,但爱提供了确定性的动力,人可以依凭爱的力量穿越重重迷雾,合理度日与幸福做人。无论如何,当陈楸帆将人间抉择的战场放置在小米那颗脆弱的人类大脑中时,科幻文学正通过想象力,而非社会变革所需付出的(沉没)成本抑或血淋淋的代价,引导读者思考不可能中蕴含的可能危机。
科幻并不讲述现实语境中的故事,自然也就与我们熟悉的审美经验拉开了距离。《三体》里被人诟病的点,庄颜只充当罗辑生命中的短暂过客,这个女性更像是工具,若舍弃具体性别之分,他们二人感情生活的短暂其实有着坚实的逻辑依据。由于科幻思考的是技术改造现实甚至人性,传统的文学主题无法对应覆盖科幻中的问题。比如爱情观本发轫于封建时代,对爱的文学表达甚至奠定了许多现代小说的类型。在恩格斯看来,被诗人们歌颂的罗曼蒂克或典雅爱情是人类历史上最初的自由性爱形式,骑士与贵妇的婚外爱情意外地撬动了封建主的权力。
《荒潮》里小米和陈开宗的懵懂之恋也幽浮着这层浪漫爱的光泽,陈开宗一次次地“英雄救美”,如骑士般降临底层垃圾人小米的危境。书中多处描写二人在对方视觉(有时候只是大脑播放的视觉)中铺陈开的画面,且人类小米在想到陈开宗时心脏会漏跳半拍。但极有意思的是,小米1这个后人类女孩,对陈开宗的戏称是“小男友”。也就是说,小米1 的自我认知是基于大脑神经活跃度、信息抓取和处理速度等后天能力,于是她对感情的判断也转换了标准直至否认感情。毕竟,伴随小米1诞生的只是一颗超级大脑,而不含有多巴胺等神经递质或者去甲肾上腺素、催产素等内分泌激素。也正因此,科幻无法构想的恰好是未来人类的情感状态和基于情感的审美。“众里寻他千百度”不太可能成为科幻的主题,人体整套的生理循环这种无用的功能基因敲除(knockout)掉岂不更便利?换句话说,除非算法真正实现对爱和激素波动的影响模拟,否则,再实验千百次《人生算法》里韩小华的结局也改写不了。
二、语言转向里的历史诗学
《荒潮》里的硅屿在多年前因为网络信息管控不利而被惩罚沦为低流速网络地区。这里的数据流一旦超出阈值,即触发安全部门的注意,在慢速世界,监控只能得到被几何级数效用递减的些微信息,无异于刻舟求剑甚至大海捞针。因此,硅屿的强权者往往需要非法的“慢箭手”,他们撒出缓慢得近乎静止的箭簇罗网,等待猎物自行扑入。这令人联想起《沙丘》中使用冷兵器战斗的古怪设定。依据“霍尔兹曼效应”,力场护甲覆盖人的周身,高速动能武器就无法穿透,但慢速攻击,比如刀剑、匕首、毒镖等,则不会触发防护屏障警报,因此《沙丘》虽是万年之后的高科技社会,但武器反而退化到最原始的状态。
把目光从外太空、沙丘和洋流处收回来,科技带来的最直观变化首先是人的居所,在可知的人类历史中,我们将居所变迁的过程称为城镇化,而这样的未来难以摆脱同质化发展的宿命。陈楸帆科幻一个很大的特色是,他吸收了历史的元素,他所关注的,没有被城市化进程蔓延到的郊野或者异质性城中村,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资本主义背景下诞生的赛博朋克特质,其新颖的诗学表达,重新体认文化传统和我们自身的关系。
虽然潮汕古老的地区文化、巫蛊学说和祭祀传统,处处都可能与未来科技发生悖论,但陈楸帆善于将史学里那些晦暗的部分重新赋予魅性,比如《荒潮》里陈楸帆虚构了韩愈治潮中的占卜故事,由于残酷的人祭占卜,观潮滩一直是死水一般无法被任何外部力量侵入的场域,古老传统垄断在这一片神秘区域,表达了空间在历史之中的关系问题,因此“潮占”就是一种历史的语言。“《荒潮》揭示了国际环保组织的内在矛盾性。以何赵淑仪为代表的环保组织与全球知名环保公司惠睿公司的环境再生项目之间的争斗本质上是硬币的两面,最终走向的都是环保公司的股票增长,是资本的逐利。在这里,发展主义显然成为西方面向东方的一种话语策略。”1这有助于我们反思,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带来毒气,那么无毒的本土性存在吗?看来,科幻小说依然在重复着鲁迅所言“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2的诅咒。
《荒潮》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在被电子垃圾携带的病毒感染后,罗氏宗族的小少爷罗子鑫陷入昏迷。待他被赛博小米拯救苏醒,就彻底丧失了方言表达的能力。众所周知,(贵屿)硅屿话是潮汕方言中复杂难懂的典型代表,这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音韵规律繁杂,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极高。一个从小生存在本地人与外地人对立环境中的儿童,将彻底丢弃本地语言,以简洁陌生的普通话称呼其父为爸爸(ba四声),这种黑色幽默像是科学对于罗锦城的惩罚。但从原理上讲又不是玩笑,而是神经学问题。罗子鑫所感染的病毒具有一种阻隔机制,仿佛电闸的保险丝,当脑神经的信息传递超过一定能量负荷时,便会启动自我保护,跳闸或熔断,以确保神经元细胞不会被烧毁。也就是说,只要他的语言系统(包括思考时选择的语言)启动的是硅屿本地方言,神经传递就会跳闸。基于这一症结,小米1将小罗的布洛卡氏区里的某些线路掐断,以刷新他的语言使用惯性。
布洛卡氏区位于左半球额下回后部,主管语言生成,是语言的中枢区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韦尼克区,位于左后颞上皮层。如今科学家已经能够查明语言和脑神经的关系,虽然尚无法解开其中具体的运作机制。有许多关于语言学的假说,都讨论语言和思维与认知的关系。那么,人在思考的时候使用什么语言?造梦者在自己的梦境中会主动选择一种语言吗?当然,在科学关注此课题之前,哲学界已经展开了语言转向。柏拉图等人讨论世界是什么的本体论问题,但世界是什么必须建立在认识主体是什么的基础上,因此自笛卡尔以来的认识论阐释非常兴盛。笛卡尔认为“思想/灵魂/心灵”和“广延/物质”皆为真实实体,彼此独立。黑格尔则认为主体是创造一切的“绝对精神”。20世纪以来,观念论的认知方式逐渐退出讨论的中心。因为外部事物是否客观存在无法被证明,谁拿得出自己不是NPC的证据呢?因此,元宇宙并不应令人害怕,也许赛博空间有着比人们依靠感官触碰到的世界更深广意义的潜能。这样看来,在未来世界,人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我”是怎样的,而是经由什么方式,我认识到了自己,我何以确认自己这件事情。
古诗里说“乡音无改鬓毛衰”,是说语言是记忆深处的无意识,但若用算法角度看待人的身体,包括人类每一个神经元的运作方式,甚至是使用外科手术翦去记忆之羽,这一套流程可被简化为医学程序或者是计算机语言。那么,丧失了自己所思所想奥秘的人类已经站立于人类中心主义溃败的悬崖边上。目前可知可控的,人的大脑至今依然是一个黑箱,我们暂且只能依靠语言这一逻辑链条逐节打开观察外物的广角镜。“语言转向”提供的一大探索方向是以结构分析为源头,把文本语言拓展到广泛的符号世界,尤其是通过语言符号探查意识系统的设置,考虑我们为何能够察觉到意识,以及什么事物从意识处逃逸。
说明以上原理后,再回到一个看似相当古老的问题。自从现代化进程开启,乡土文学就成为中国新文学里蔚为大观的一脉,故乡是乡土、离散等文学样式里最核心的主体。为什么陈楸帆会在科幻小说里大量书写故乡,为什么后人类会诞生在这一片土地(甚至不是现代化城市)?自然,他对于故乡孜孜不倦的观察和表达,可看出其对于历史感和地域感的珍视态度。但还有更深的含义,让我们一一剥解。
作为一个无法回到原生地的海外知识精英,陈开宗最早受到的冲击包括但不限于回忆、指认本地人的脏话系统。正如本地暴力青年刀仔们初次见面,就以快意恩仇的姿态对陈开宗进行语言“优势”的凌辱,这是本土亚文化(刀仔们的标签为:低速地区、青年、零余者)对资本主义主流话语权的微观革命。后来陈开宗也从那些边缘的、“不学好”的底层少年那里借用了这一招,意味着他主动跃出了自己原本被镶嵌入的位置,通过符号实践唤醒主体的自我觉醒。所以,他并不是在精神层面返回到故乡而已,而是对在知识结构和消费结构方面显示的精英主义文化观进行了批判。“要理解‘结构性的人类过程这样一种观念所隐含的全部意义,就必须转而研究那些关于语言的变化着的概念”。1在一些评论者那里,陈楸帆在小说中的批判,尤其是借陈开宗和斯科特之口的批判,显得过于直白和密集。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偏颇的赘疣,以至于文本达不到技艺上的均衡圆融。从故事讲述的角度,是陈开宗对小米的本能同情和懵懂之恋,缓缓拉开了硅屿荒潮的大幕。但是,细读文本就会知道,那些生发出批判语句的主体视角,一直都是独属于一个青年文化穿梭者的。“冷酷的方程式”这块试金石,提出了科幻要提供的是足够的争议空间并且持续提出新的可能性这个要求,科幻的思想标准本就是向着思考和批判前行的。
在传统文学那里,小米、陈开宗这几种形象通常被设置为成长人物,包括斯科特也曾经经历成长,“他往往是个四海漫游的冒险家、异地探险家、经纪人、贸易商人、风险投资者。这些身份的后面,往往是资本财团和殖民主义的坚船利炮。资本在全球的扩张是自由主义个体的推手和后盾。这些漫游者足迹遍布天涯海角,掠取当地的自然和人力资源。”2这个背负着资本意志逡巡世界的代理者、打手,女儿和自己的生命皆被反噬,他的成长是失败的。同样,外地垃圾人小米(小米智力退化到幼童水平,无法再清晰表达自我)和本地硅屿人罗子鑫丧失了语言,陈开宗意识到自己与记忆中家园的深刻隔阂,他的成长不再是故事的目的。有学者进一步指出:“他的归乡之旅如同一场仪式,让他从中间人成为中介人,经由人类与后人类的中介而回归为人类关系的中介。”1
另一方面,取代陈开宗的本地翻译无力胜任,理由是,即便用普通话都难以传达出方言的意思,遑论换成英语。更准确地说,是无法用对应的词汇适配原生语境,语境意味着言语性,“语言的社会性”与“言语的个体性”之间具有张力关系,陈楸帆在《荒潮》等小说中,大量运用潮汕方言如外号和口头禅来标记人物,并非为了单纯增加后现代奇妙的地方性和现实感,而是为了表达更为深刻的含义。
本节讨论语言,不是把它视为与内容对立的分属于形式阵营的语言,而是作为理解人类心理结构的浮桥。除了上述小米和陈开宗在语言实操中的变化之外,故事中还有一个更加典型的人物,林逸裕主任。林主任明明有相当不错的跨语际交流能力,但他用一個斯科特先生(斯科特为名,布兰道才是姓)掩饰了自己,成功欺骗斯科特和陈开宗,实际目的是取得协商博弈中的人为摩擦力和自我不透明性。这种主动矮化的障眼法源于对本地佬处境的清醒认知。他了解自己在宗族、政府、国际关系、本地生态等方方面面的夹缝之中,只有隐秘反击,利用下位者的姿态实现大和小的辩证法,在被黄雀觊觎的同时,他企图使用螳螂的视角脱困。再比如镇长,他的语言进一步超拔于林主任和罗锦城之上,显得更加不“及物”。但我们心照不宣地理解了约定俗成的语焉不详,因为这些词句在公共事务、大众舆论、私人利益等多领域交叉中,早已填充入了话语主体的力量。
行文至此我们发现,不应在小说技法的层面去认识陈楸帆的小说,因为借用话语结构的介入,我们发现其中蕴含了社会实践的意义。文学并不一定必然承担政治学功能,但文学却并非没有能力延展到政治领域。通过对语言的捕捉,科幻打开了更深广的面向,实现由文学文本通达社会文本的跨越式呈现。
三、当代文学的研究范式观照
刘慈欣《乡村教师》里,乡村孩子被老师强迫背诵牛顿力学三定律,而这群孩子恰好被路过的高等碳基文明抽取作为地球生命样本,孩子们对于经典物理学的死记硬背向高等文明证明了地球值得保存,而不应归类为废墟。这种超级偶然的生存机会,荡清了人类中心主义辉煌的余晖,也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命逻辑。套用亨廷顿的理论,受宇宙“科学化”的驱使,太空政治正沿着文明界限进行重组,具有相似文明的种群聚合起来。反之,具有不同文明信仰的生命体正在分离,并在信仰的断裂带上发生星际战争和种族灭绝。当然,事实上宇宙高等碳基文明并非认可地球的科学,因为即便只是在地球上,自牛顿力学之后物理学已发生了范式转型,合理推测,高等星球必然存在着革新性的物理学认识,人类对他们的智慧等级根本不能望其项背。但人类被认可,是因为分享了科学/物理学这样一个暂且可供交流的共同语言。由此可见,文明之间最可怕的是交流隔膜,知识生产首先要尊重的是交流的意愿,其次要生产有效的交流方式。换句话说,在混沌的社会和汪洋的知识之间,需要有一个广阔的“广场”(agora),让超越学科的科学和知识汇聚起来。
任何知识的发生都有自己的原因,但生产的逻辑却大相径庭。就我国而言,现代知识范型的变迁须寻跡于晚清。近代中国,最早被容纳入官办教育的确实也是和对外交往有关的公法方面知识,西学内容进入科举考试的科目中,先开设了“算学科”,后有“经济特科”之议。另可做侧证的还有,慈禧曾构想过一次失败的女学萌芽,安排贵族女眷学习外交方面的知识,如外语和礼仪。经济、算学、外语、外交都是晚清自存急需的桥梁。而严复和传教士傅兰雅则更为系统地专注于引入西方的哲学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知识。新文化运动时期,知识人物、社会需求、政治趋势合力,又对主要来自西方的科技知识、现代政治文化和社会观念进行消化、整合和重构,并逐步定型,过渡至当代。民主与科学的双翼形成与晚清知识转型有直接关联。作为贯穿整个20世纪中国的一条线索,科学从“魅化”走向“去魅”过程中诞下了一个副产物,就是科学幻想。人们经由这艘航母,逐渐关注到未来命运。
现代人对于知识创造/接受的过程已经与古代人不同,或者说,是现代人按照新的逻辑分类方式重新整理了古代人的知识,这说明知识生产也在发生位移,未来的知识创造也必然发生结构性变化。在一个经由全球资本主义抵达的后现代语境里,我们已经全然浸润于一个混杂着前现代知识体系和后现代价值体系的思想空间之中。我们一边设想的极端情境是星际威胁、外星人入侵的假想之中;另一边,刘慈欣《赡养地球》《赡养人类》更像是对现实的丰富多彩的扭曲变形,王晋康《生存实验》反而加深的是人类对地球的认知,韩松《医院》《地铁》等作品对社会问题的主观透视,《红色海洋》对于历史的体认,等等不一而足,它们都大大敞开了思想资源和现实诉求进入的口径,为科幻迎进来更多具有想象力的开拓。
所谓知识论及范式转型,即随着社会巨变,新的方法、工具、知识的标准、观念等开始重新生成。如迈克尔·吉本斯等人提出,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影响着知识探索所置身的情境等方面。不置可否,科幻里关注的人口结构、生态破坏、贫富差距等主要还是基于人文主义知识提出的,但这些知识的激荡有助于人们形成和创造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因此科幻意味着一种在超前应用中生产出来的知识。首先,多种知识来源不再以等级化、学科化的秩序出现,而是各种知识同时“涌现”,等级和边界被磨平。这意味着,面对复杂的当下,我们已经不能再按照单一文学学科的问题来设想解决文学的问题,从文学的切面去试图窥探人文精神等含义,也许只能把人文学科的研究变成优美的喟叹。其次,社会层面的每一个主体都有可能参与知识生产,所有参与者都有创造的需求。举一个也许不太确切的例子,《红楼梦》虽然写了“情不情”的复杂思辨,但多数人沉迷红楼故事因为他们能够真实地感受到披戴悲凉之雾在人生中穿行的那种哀伤美感。科幻书写的事物则因为(暂时)不是真实的,所以对应的情绪感知不是大恐惧、大圆满、大悲凉,而是对于这一切的反思。
随着20世纪下半期愈发快速更迭的科技革命浪潮的冲刷,“我是谁”这一问题不仅需要被重新面对,还引申出我如何做自己,意识到自己等问题。陈楸帆的小说《动物观察者》放弃了人类的人格面具,仿生学将动物特性移植给人使人拥有“超人”能力,他们在行动中主动选择释放动物“天性”。《鼠年》里人和老鼠并置,进一步把人类的命运推向绝境。其实,这几个故事的假设没有可参照的现实,甚至也没有可参照的心灵。科幻“在‘感觉结构上打破了人的感官限制。曾经被奉为文艺理论的金科玉律的‘艺术是摹仿(mimesis)的观点,在后人类的视点上变成一种人类感官局限性的证据。”1
性作为人类生活中最隐秘的事件,在20世纪中国新文学中被视为研究对象,在新感觉派小说和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中被重新挖掘其内涵。陈楸帆在多篇小说里走得更远。比如《G代表女神》,将性当作一个事件,而人对于性的态度,成为作家观察自我意识的中介。他先是塑造出一出神话传奇,古老的女神在文化和生态的女性主义者所推崇的凯尔特和古希腊神话里代表着至尊的创造者和生命的孕育者。大概只有在这样的科幻里,G女神超拔于一切,甚至是超拔于算法和意识,凌驾一切。然而紧接着陈楸帆又对这一切进行了否认。性体验、对性体验的追求、对性体验追求的这种意识,到底哪一个才是人们行动的动力抑或都不是?G掌握了性高潮的所有权,观众们则妄图将投射在她身上的性幻想占为己有。G女神最后的厌倦让作为人类自由之核心的性自由也变成了一场被抛弃的表演,把“我都是装的”轻飘飘吐出口后,G跌落神坛,但神圣祭坛却需要永远都有偶像被捆绑于其上,因此她竟迎来疯狂的报复。陈楸帆写作这一小说,我认为是要对感受的感受和存在的存在进行深度的触摸,就像是小米的意识触手在罗子鑫大脑里随意拨弄裁剪,直指我们意识的有限性和无限性,极无情却极清醒,是科幻对普通人生命哲学的当头棒喝。
很有意思的是,陈楸帆多次以镜像神经元为故事搭建的核心。镜像神经元的运用不仅仅发生在人类身上,还可以用在人与他者身上,比如感染病毒的小米1和巴鳞那里,而且,他们对此的表达更为优秀。《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里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也探讨了这一问题,电影《银翼杀手》更直白地发出了质问:你就能通过人性测试吗?无法通过人性测试的是不是就不配拥有做人资格,人自己真的能够通过这个测试吗?当然,这种认识框架反而吊诡地进一步巩固了人的崇高性(但这与自然人并无绝对关联)。陈楸帆对此人性能力的认可并不与其反思冲突,而是体现了一种人类在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之间游弋的悖逆性。“如果只通过‘同理心去了解人类行为,我们就永远不能证伪描述性假设,或为它们提供自己经验之外的证据,从中获得的结论,也永远无法超越那些未经检验的假设”。2因此,我们还是说,科幻小说每一次都以想象为工具,从人类自身经验的领地里往外挪一步,而这将一点点更新现有的认识论。
“科幻诞生于‘现代——并非今天科技经验已然无孔不入的现代,而是此前传承千载的人类社会形态遭遇科技全方位挑战的‘现代。无论是玛丽·雪莱、爱伦·坡还是梁启超与徐念慈,世界各地科幻的诞生,都恰逢各个学科的知识系统蓬勃更新,人类个体和社会的种种可能性不断被解放的年代。”3理论方法更新会引发新的知识和共识形成的过程,但是科幻恢弘的时空版图,提供给我们的是与够不到的时间和去不到的远方的极陌生语境。在这里,未来和历史同等重要,未来要反复拣选人类现有的思想,因为预测行为本身就会改变未来,而当代现实召唤着也催促着我们的介入。
結语
人文主义是西方近代以来的普世意识形态,而且,由于人对于自然的改造能力在工业革命之后愈发得以进化,人成为自然的尺度,自然也成为了“内面”风景,符合人的现实秩序。随着科技力量的延展,人将触手越深越远,向外实现空间扩展的同时,也在往内宇宙深深掘进。鲍德里亚借用麦克卢汉的“内爆”理论指代拟像和真实之间界限的消失。后现代文化引导人们体验极致感官,用技术和交易来解决自我主体对客体的融入状态,这与自我体认中的具身性要求激发出了矛盾。未来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将如古典的陈开宗那样,拒斥成为一个赛博格,确立自己作为人的边界,还是将自我意识寄托在某个随机和普通的物品之上,而不去在意它对“我”形成的歧义性威胁。总而言之,随着信息交互社会生活的更多符号将被创造出来,也许最要紧的不再是固守真实和纯粹,而是去推演和创造自己想要的未来。
现有人类文明建立于语言基石之上。在拉康那里,寻找他者(Autre/Other)是人的社会化的终极工作,语言既是道路又是阻隔。当下,ChatGPT早已不是图灵时代无法通过双盲测试的初版本人工智能,它将进一步促渗我们对于语言问题的理解,同时加深我们对于无法探究语言奥秘的焦虑。陈楸帆的这番质疑特别精彩:“未来(语言)模型的训练主要建立在其他模型先前生成的语言数据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于人类产生的‘原生语言,会发生什么?‘衔尾蛇般自我吞食之后的反馈回环效应难以预测。如何标记并区分人类的‘原生语言以及机器的‘生成语言,或者计算两者之间混合的比例?这种新的符号系统与运行机制是否超越了主客二元对立?”1因为怀有自觉认识进行文学表达,陈楸帆科幻的价值可以被归纳为,总结历史诗学、运用我们的文化传统,构建出一套不同于机械文明的也不属于晚期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叙事。
“科幻作品对未来命运的探讨产生了新的思想和文学理论,在交叉领域生产新的知识。”2这就是科幻现实主义的含义。科幻的阐释路径很多,但科幻的出现本身撬动了阐释路径的组合方式。在陈楸帆的书写里,科幻作为思想实验的核心目标有着充分的实现,更重要的是,他的诸多作品把对区域知识、地方语言和古老信仰的展示,投射进入了未来的弧光之中,让未来得以被多维度地照亮。它直接面向社会的宏大问题,以想象世界来审视现实世界,提供具有革命性的理论可能性和独特的审美视野,最终从思想实验和知识转型的角度去介入现实、构造未来。
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新时代中国科幻文学研究”(23DZWJ0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岛研究院
1 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学给文学的机会》,《山西文学》,2009年第7期。
2 [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科幻小说的诗学和文学类型史》,丁素萍、李靖民、李静滢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1 陈楸帆:《荒潮》,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36页。修订版修订98处。但本文的部分观点和第一版小说的处理方式有关联,因此选择2013年版。
1 江玉琴:《中国赛博朋克文化表征及话语建构》,《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2 鲁迅:《致李秉中》,《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页。
1 [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页。
2 王斑:《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生态批评》,《中国比较文学》,2022年第3期。
1 郁旭映:《后人类时代的潮汕——陈楸帆科幻中的故乡书写》,《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
1 宋明炜:《在摹仿论的废墟上,如何建立真实性——科幻诗学问题与当代文学的知识论》,《南方文坛》,2023年第6期。
2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王逢振、苏湛、李广益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3 姜振宇:《科幻是一种类型吗?——“第二世界”的基因漂变与文化新创》,《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
1 陈楸帆:《以科幻创作为镜返照、预见与超越》,《上海文化》,2023年第6期。括号为论文作者自己标注。
2 周红菊:《生态批评的目标:从作品分析到知识生产——以当代科幻文学为例》,《当代文坛》,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