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与地坛》理趣的生成机制
2024-05-29夏红梅
夏红梅
摘要:散文的审美理趣,常由“理”附着于情感、趋赴于物象而形成。《我与地坛》通过对地坛风物的深情凝视,对残损生命的理性思考,对物象情理的融通化合,获得了蕴藉深邃的艺术效果。在散文阅读教学中,教师要充分调动学生的形象思维、情感活动和理性思维活动,在对象、情、理浑融的艺术境界的探寻中,把握作品的思想,领略作品的理趣,从而进入到散文审美的境界中去。
关键词:《我与地坛》;理趣;情感;物象
“理趣”一词最早使用于文学评论始自宋代。略早于严羽的南宋学者李塗云:“《选》诗惟陶渊明,唐文惟韩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浑然天成,无斧凿痕。”[1]理趣作为一种审美风格,前可追至陶谢之诗,后而被及性灵诸派的作品。在现代,“理趣”的内涵,钱钟书先生解释得很是精到:[2]
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
这段论述说明,诗文“理趣”的关键在于做到象、情、理三者的浑融。为了实现“明形而上”的目的,作家胸中之“理”作为作品的核心,似投入情感之湖的石子;作品描写的具象则因“情”“理”而生,是石投入湖中荡起的涟漪,而“趣”便为涟漪上浮动闪跃着的粼粼波光。这种美妙的场景,源自于情、理与象互为趋赴后,彼此产生的感应和联通。这种感应和联通越自在精妙,作品的理趣就越浓郁。就散文而言,散文理趣是作家在深刻情感体验的基础上,对宇宙人生理性思索后的艺术化体现,其理性精神和审美情趣兼备。这一点与论述类文本只注重理性呈现、客观表述和逻辑推理很是不同。可以说,理“趣”的存在能使哲思类散文实现蕴藉深邃的艺术效果。
《我与地坛》作为一篇抒情哲理散文,被公认为是当代散文创作的巅峰级作品。在当代散文创作浮躁与迷茫的大环境中,《我与地坛》以它深沉的力量和浑成的气度,以它深入骨髓的痛苦意识与自省力,打破了当代散文界乌托邦式的创作幻象,它的优秀与象、情、理的浑融是分不开的。
一、对地坛风物的深情凝视
散文理趣产生的前提是——“情”与“理”的同在。“情”是对生命的深情,对宇宙的深情。《我与地坛》正具备此种深情,它接近于“天人合一”的古典主义理想,即人与万物作为本体和整体的存在,彼此之间在遥遥应和中形成的“混沌深邃的统一体”[3]。如此,生命个体在与自然宇宙的气息互动中,得以获得心灵的平衡和自安。
这种深情主要表现为作者对地坛风物、日常情境的感怀,即主客体一般意义上的审美互动,其实质是主客体间的互为呼应和投射,表现为意味深长的浅吟低唱: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在史铁生的眼中,“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这种深婉流美的感怀陈述已经足够令人动容,并且它带着肃穆、恢弘的气氛——“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地坛与自我的契合与投影中,史铁生借助于时间和空间的哲学力量,超越了单薄的自我存在,获得了心灵安慰。
但这种安慰是暂时的和有限的。可以说,史铁生对宇宙和生命是深情的。但深情更多的是一种审美式的人生体验,由于这种“纯审美主义的体验缺乏更高的具有价值取舍的终极目标,因此其对于人生危机的精神抵御能力也就不能不是相当有限的了”[4]。说到对人生危机的抵御,苏轼曾在黄州发出过放旷的声音:“何妨吟啸且徐行。”(《定风波》)这是一种潇洒的退守。这种由个体生命与社会现实的矛盾而生成的痛苦,靠着传统文化中“穷则独善其身”的调节模式就能获得心理平衡。但残疾,尤其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的残疾,是不被包含于内的,它是自身与自身的较量。疾病比文化更有扩张力。所以,当史铁生这份可感可怀的宇宙深情遭遇到残疾和病痛时,反而意味着苦难的持久加重。
永井荷风曾在《江户艺术论》中感叹:“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5]生命之美常常衬着让人无告无望的底子,正如《我与地坛》里的叙述:
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
史铁生对合着苍凉之美的生命充满如此的深情,但对于凌越生命的疾病力量和不可捉摸的命运造就却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愈深情愈绝望。当生命之美、宇宙深情和自身残损相遇,生命的玄色舞台上就只有深重的苦难一枝独舞。
二、对残损生命的理性拯救
如何拯救?这就需要“理”的积极介入。“理”是对事物本质、内部联系等进行认识的结果,这种理性认知需具有黝黑的质地和沉厚的分量,它倾向于对苦难或真相的个性化揭示,具有“悟道”的意味。“悟,是一种自由的、内动的,深层的思维活动”[6],悟道的根本在于探索自我在茫茫宇宙、无限时空中的位置与命运,它虽不取哲学思辨之形,却摄哲学理性之魂。这需要作家具备丰富的阅历和深层的心理体验,也需要有悲悯的境界和渗入世俗的诚恳姿态,他拒绝将痛苦过于诗意化或精英化;他要能将真相从个人躯体中剥离出来,融入到对整个人类社会和宇宙认识中去;如此,才能对鲜盈的现实作出自己深沉、独到的理解和阐释,并把自己的体悟明澈地表现出来。
在史铁生这里,这种理性精神可以说是儒家文化传统给他带来的良方。在其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破老汉与“我”之间的人间情味,很容易让读者感受到“这种有着古老根柢的民族心理素质,这正体现了史铁生对历史传统的深情依恋”[7]。儒家文化常倚赖于建立在日常生活经验基础上的世俗欲望和伦理观念来制衡心理,相较于道家文化对自我的修复功能,它于史铁生的疗治反而更加温厚安全。毕竟,“竹杖芒鞋轻胜马”(苏轼《定风波》)的前提是自身生理、心理的元气充沛;而对于陷入生理困境的史铁生来说,“我欲乘风归去”(苏轼《水调歌头》)般的起舞弄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只有明确建立起一种对现世的积极态度才能真正站立。在其小说《宿命》中,“我”因为好奇于一个傻学生的笑,帶来巧合的连锁反应致使身体瘫痪。经过多年反思,“我”意识到命运的奸计和魔王的杀机之存在,恨恨喊到:“若不是那神秘的笑,我便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有一场《货郎与小姐》的歌剧票,我莫非博士今天已是衣锦还乡功名成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这种心理对残疾的史铁生来说反而是有益而珍贵的:保留了欲望,即保留了人生。它给予了史铁生以自救的能量和智慧:“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接受就意味着对苦难命运的担当,也意味着生命创造力的开始:
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为什么要写作呢?作家是两个被人看重的字,这谁都知道。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彩,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哪怕那时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说得过去了。
卡西尔((Ernst Cassirer)曾说:“人被宣称为应当是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生存状况的存在物。”[8]史铁生正是在这种艰难的自我较量中逐渐趋于正极,这种理性的力量为什么会最终发生作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史铁生对生命和宇宙的深情。他说:“人间真是美好,苦难归苦难,深情既在,人类就有力量在这个星球上耕耘。”[9]史铁生正是靠着这份深情,才能把人的痛苦外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求达到一种平衡”[10]。不仅如此,他还要把生命的残酷从自我之中对象化后,去融入到一个更恢弘和深邃的所在中: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史铁生:在融会了过去和未来、融会了死生的时刻里,他沐浴在地坛夕阳的苍凉残照里,看到了生命的本相。关于怎样活着的挣扎,也终于为所有生命生生不息的欲望和永无终结的歌舞所洗净——“这是自天落地返璞归真”[11]。这种境界的实质是天人融合的混沌深邃,史铁生正是靠着这种精神的伟力,完成了昂扬的思想舞蹈。
三、对物象情理的融通化合
《我与地坛》“情”与“理”的同在,是其富有理趣的前提。周国平说:“史铁生是一个天生的哲人,不依靠概念,仅仅凭借自己的悟性便进入了几乎一切最深刻的人生问题。”[12]散文理趣不靠逻辑推理,而靠“悟道”的意味,它要通过象、情与理的浑融来实现,所谓“穷理析义,须资象喻”[13]。那么《我与地坛》象、情与理的浑融是如何实现的呢?
首先是情与理的化合。朱自清说,散文的说理,“实在也是抒情的一法”[14]。而所谓的夹叙夹议,“则是一种情理交融、叙议结合的抒情之法”[15]。我们鉴赏散文的理趣,对作者情感的体会是不能忽视的。《我与地坛》可以说既是说理散文,也是叙事兼抒情散文,它依靠情对理的化合能力,赋予了哲理阐释以审美气质,给散文带来了艺术魅力。“情”与“理”的融通一直是史铁生散文创作所致力追求的,与当代其他散文作家相较,其散文的情理相融有他独特的呈现方式,即心理剖白: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心理剖白是小说写作常用的手段,这里作者把它引进到散文创作中,形成了独特的语体风格和抒情美感。作者用这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神贯注的独白,以舒缓安详的从容笔触和絮叨语调,不断自审与反刍,使得文本于说理议哲的睿智中蕴含了难言的深情,再兼那典雅流转的语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卢梭晚年的“随想”。他在剖白中真诚敞开自己,展示了一个情与理交融的心灵世界。
与这种自审式叙述风格相呼应的是作品叙述身份的丰富。英国学者马克·柯里(Mark Currie)的《后现代叙事理论》认为,叙事是“制造身份”的方法之一:“我们要学会从外部、从别的故事,尤其是通过与别的人物融为一体的过程进行自我叙述。”[16]上面文段中,作者的叙述视角从“我”转至“他”,叙述视角的二重性制造了叙述身份的双重,即作者身份和旁观者身份共存;“我”以两种身份先后做心理的自我剖白,意味着告白的深挚和自审的深入,这给散文叙述抹上了温情的风格,从而增强了情感的表现力,也给行文带来跳跃和变化。事实上这种叙述风格是贯穿全文的,作者的叙述不断在“我”“你”“他”之间自由切换,这大大扩展了叙述的延展空间和情感的表现力度,给散文说理融入了审美的特质,从而提升了作品的理趣。
《我与地坛》的理趣还体现在象与理的浑融。《我与地坛》中,作者创造了当代散文史上独特的哲思意象:地坛。地坛本是古代祭祀天地的神圣场所,后在历史中沉寂,现在,地坛老柏苍天,日月亘古不变,这极易引发人对天地、生命和灵魂之秘密的玄想。“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它最适合接纳史铁生苍凉的心境和沉静的灵魂。作者在这里依托地坛诸象,窥看心魂,沉思冥想,展开了对时光、生命、祸福及死亡的睿智观察和完整思考: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
这种笔调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深沉、典雅的审美特质。作品在静穆深邃、充满禅意的描述中达到了象与理的浑融,一切哲理都融化在古园浮动着的每一丝生命气息里。这里,象与理的浑融之理“趣”已经不是刻意的行文技巧,而是一种生命的境界。地坛之于史铁生,就像蝴蝶之于庄子,南山之于陶渊明,瓦尔登湖之于梭罗,成为了他精神存在的象征。
从鉴赏的层面来说,散文的审美理趣,是散文之理附着于情感,趋赴于意象而形成。如此,我们在散文閱读教学中,要充分调动学生的形象思维、情感活动和理性思维活动,在对象、情、理浑融的艺术境界的探寻中,把握作品的思想,领略作品的理趣,从而进入到散文审美的境界中去。
注释:
[1]陈骙,李性学.文则文章精义[M]郭绍虞,罗根泽,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79.
[2]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1:563.
[3]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5.
[4][7]胡河清.史铁生论[J].当代作家评论,1991(3):24,23.
[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0:892.
[6][15]佘树森.散文创作艺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23,160.
[8]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1.
[9]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391.
[10]张新颖.平常心与非常心——重读史铁生[J].上海文学,1992(10):72.
[11]史铁生.自言自语[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2:15.
[12]胡山林.史铁生创作的终极关怀精神[N].中华读书报,1997-09-24.
[13]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2.
[14]俞平伯.燕知草[M].上海:开明书店,1994:3.
[16]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