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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易代之际中州士大夫的命运抉择与身份困境
——以“贰臣”彭而述为例

2024-05-29卢富清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起义军士大夫河南

卢富清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明清易代之际,中州士大夫们对何去何从这一急迫问题进行了抉择。一部分士大夫选择杀身成仁、英勇就义,如刘理顺、李永茂等;一部分士大夫选择拒仕新朝,归隐山林,著书立说,如孙奇逢等;而另一部分士大夫则选择与清廷合作,出仕新朝,如王铎、周亮工、彭而述等。由故国到新朝,身份认同成为困扰这些降清士大夫的一大难题。他们在诗文作品中,流露出自己的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在挣扎与矛盾中思索着对自我身份的定位。

一、“救民水火之中”:清廷在彭而述眼中的另类形象

清军在统一全国的进程中,对稍有抵抗的城市动辄屠城,给历史留下了惨痛的印记。但河南的情况与其他地区有所不同。河南是农民起义军与明军拉锯的主战场,亦是李自成大顺政权的主要根据地,农民起义军对河南经济、人口的破坏要远甚于清军铁骑。因此,清军进攻中原时,非但未遇较多激烈的抵抗,更被士大夫们视为“救民水火之中”[2]921。这也造成了明清易代之际中州较为独特的社会现象:与江南士大夫较多奋起抗清、失败后多采取拒不合作态度不同,中州士大夫死于农民起义军的较多,死于抗清的较少,出仕新朝的态度也较为积极。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探讨。

一方面,明末的河南可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进入王朝末期,土地兼并愈演愈烈,统治阶级对农民剥削的残酷程度有增无减。宗藩制度也应当为明末河南的严峻局面承担重要的历史责任。明末河南地方的藩王有开封府的周王、南阳府的唐王、卫辉府的潞王、河南府的福王、汝宁府的崇王等,这些藩王所需的岁禄被摊派到百姓身上,成为压在河南百姓身上的沉重负担。另一方面,明末河南灾害不断。“据史书记载,明代仅河南地区就发生旱灾28次。其中,崇祯年间最为频繁和严重,其程度、涉及范围和持续时间历史罕见”[4]。久旱后,蝗灾与瘟疫也接踵而至,饥饿与疾病在河南大地上持续蔓延。崇祯朝廷疲于应对遍地开花的农民起义与严峻的边关军事问题,在救灾问题上严重缺位,这进一步瓦解了明末河南的社会秩序。因此,当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自陕入豫后,应者云集。

因社会腐朽、政治腐败等原因,农民出现生存问题后起义反抗就拥有了天然的正当性与革命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农民阶级的局限性使农民起义往往带有流寇主义的倾向,军纪也成为困扰义勇事业继续向前发展的一大难题。李自成农民起义军进入河南后,存在军纪不严的现象。如彭而述在《贼屠邓纪事》中记录李自成起义军屠邓之事:“先犹劫掠村庄,村庄既尽,乃专攻楼寨。”[2]914崇祯十年(1637),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一陷邓州,“邓人死者十之八九”[2]915。崇祯十四年(1641),农民起义军二陷邓州,彭而述亲友三四十人尽被杀,一女也不幸遇难。非独邓州如此,河南全境均被农民起义军的战火波及。卫辉府获嘉县“自寇躏兵残,重以奇荒夭疫,户口萧条,十耗其九”[5]。农民起义军攻陷光州后,“官吏士民,屠僇无遗。”[6]411当时,河南巡抚秦所式曾奏报明廷:“中州大势,闯、曹蹂躏五郡,八十余城尽为瓦砾。”[6]1353这些文字因阶级立场所限,不免有污蔑、夸大之语,不可尽信。但因战火造成人口减少的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后期,李自成意识到军纪不严的问题,采取了较多措施约束军纪。但明末的河南乱如蓬麻,除李自成部外,还有张献忠、罗汝才、高迎祥等部,此外尚有大大小小本土起义军,如康熙《唐县志》中记载的崇祯七年陈蛟起义,更有乱世中纷起的众多趁火打劫的土匪。这种种势力莫说今天很难梳理,就算当时的人们也很难分清,只能将他们统称为“贼”。而这些势力的恶行,后来都被算到名气最大且势力最强的李自成大顺政权头上,导致了地主士绅阶层及部分民众对农民起义军的仇恨。此外,农民起义军的政策也招致了当时地主官僚的痛恨。李自成农民起义军高呼“迎闯王,不纳粮”“均田免粮”“三年免征”的口号,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农民阶级的利益,因此赢得了广大农民的支持。但对地主官僚,农民起义军则采取了诸如拘押豪族要求缴纳赎金充作军费、直接没收土地钱财等政策,这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自然又受到了他们的仇恨。

相比农民起义军,清廷在入关之际采取了一系列博取地主官僚好感的方针策略。如政治上打出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号,使自己站在“正义”的立场;军事上约束军纪,“秋毫无犯”;经济上“宣布凡被起义农民夺去的田产一律‘归还本主’。甚至连‘前朝勋戚赐田、己业,俱备照旧’”[7]。这些措施赢得了地主阶级的好感,也暂时迷惑了处于观望期的士大夫们。此外,在进攻河南时,清军也未有过多残暴的行径。清军入关后,发生在河南的具有深远影响力的军事事件为怀庆之役与睢州之变。怀庆之役为大顺军与清军的鏖战,此战清军损失惨重。但由于暴露了实力,大顺军引来了清军主力围攻,很快便被击败。“农民军在河南的大好战局旋即丧失,怀庆之役是大顺政权在河南组织的最后一次反击”[8]。此后,农民起义军余部虽在河南仍有反抗,但大局已定,无力回天。睢州之变为已投降清廷的河南总兵官许定国诱杀南明大将高杰之事。事变发生后,反而被认为是正统的南明军队(高杰部下)对睢州进行了屠城。南明朝廷在处理该兵变时,战略上再次出现问题,致使南明彻底丧失了收复河南的大好时机。两次事件后,大顺军与南明军队均撤出河南,清军在河南可谓所向披靡:“所过州县,尽皆投顺。兵科凌駧叛逃南中,复为御史出巡河南,适在归德,亦已擒获。南阳伪副将李好献札投诚,随给札升为总兵官。河南、开封、归德三府属州县,已委官管理。内院中书赵文蔚升为河南兵备道,王永亦升为清军道总兵官,高第留镇河南,孔希贵留镇归德……河南地方初定。”①

必须要说明的是,清军占领河南后,暂时稳定了河南的社会秩序,河南百姓也开始逐渐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因此,在当时的中州士大夫看来,清军真可谓“义师”。在《陈茂才传》中,富商陈茂才说:“若非大兵至,则宛邓一带人无遗种。”[2]892彭而述对此说法显然是认同的:“为此说者,非附会也。诚权于轻重之言耳。观此则闯贼之流毒天下饮恨入骨髓从可知矣。”[2]892在《仕楚纪略》中,彭而述又言:“赖圣人举义旗,为中原雪耻除凶,救民水火之中。”[2]921在《州守陈顽龙初度序》中,彭而述再次对清廷的功业表示赞扬:“我皇清创有大统,崛起马上,在为中国除残贼,是为缵先代统,而得天下之正,为汉唐宋所不及。”[2]664此外,在《麻参将守御邓州序》《杨蓼莪二府篆邓序》《杨公篆邓序》《郭太守初度十三城公祝序》等文中,彭而述对清廷稳定社会秩序、认真履行政府职能的政绩也有所提及。这些言论及记载虽不尽符实,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在地主官僚阶层中不受欢迎的原因,还可一窥明清易代之际中州士大夫为何较多降清并出仕新朝的缘由。

二、观望后的坚定:彭而述降清原因探析

彭而述于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授官阳曲知县。甲申(1644)国变前夕时,李自成农民起义军攻克晋阳,晋阳城“亲王藩司以下皆不免”[2]1179。当时,彭而述因母亲亡故,回乡丁忧,从而逃过一劫。甲申年河南全境都被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占据,暂时无法回乡的彭而述只能“取道燕齐,渐达吴越……侨居姑苏”[2]1182。甲申年(1644)五月,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即南明弘光朝廷。弘光朝廷被当时心系明朝的士大夫们视为唯一的正统政权,听闻新朝建立,诸多旧明官员纷纷南下,前往南京就职。与彭而述相识,时任弘光朝廷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同乡王铎邀请其出仕弘光朝廷,但被拒绝。拒绝出仕南明弘光朝廷的原因是解读彭而述日后降清的关键。

彭而述拒绝出仕的原因,康熙初年的刑部尚书龚鼎孳在《彭而述墓志铭》上说:“值史公可法,开府扬州,闻公至而喜,将夺情疏用。公报书却聘,恳请终制。天戈南下,念母柩浅土,西顾悲哽,间道归营。”[9]在《仕楚纪略》中,彭而述自述“予以读礼谢去”[2]921,给出的理由也是因为要守制才拒绝出仕。但在《却聘》一诗中,却能够读出一些别的意味来。诗歌内容如其题目,主要写作者拒绝王铎请其出仕一事。在诗末彭而述写道:“谁实拯横流,顿擗理遐荒。小草靡远志,此义或思量。挥手谢君子,四壁啼寒螀。”[2]41在当时三方势力互相厮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的情形下,彭而述显然在观望。但在观望的同时,彭而述对南明朝廷极度失望是毫无疑问的。由于在南明弘光朝廷建立前就到达了苏州,彭而述对南明朝廷的内幕无比清楚。在《徐将军传》中,彭而述追忆:“公见南渡草创,权相马士英以贿成,又武昌左良玉纪律久隳,流毒江汉,关东诸侯无一人以讨贼为念者。”[2]898这话的主语虽为将军徐勇,但又何尝不是作者内心所思所想。《浔阳歌》中“鸼下九江,南兵此处降。卷甲彭蠡湖,弃马匡山阳。老侯鼻息刚如缕,小侯腰膝已无主。凤凰山上白额虎,琵琶洲上出穴鼠。虎耶鼠耶,侯岂知耶?”[2]23、《忆昔》中“猴真惜楚冠,御座乃升狐。燕雀难处堂,鹬蚌合收渔”[2]49、《明发》中“眼看大厦颓,难将只手扶”[2]61等句,均表现出彭而述对南明朝廷的失望。南明弘光朝廷从建立前的酝酿期就充斥着权谋与斗争,建立后也不思进取,于江南苟且偷生,素有大志的彭而述对其失望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对南明朝廷极度失望,但彭而述一开始并未想过归附清廷,而是意欲守节。晋阳城陷后,彭而述作《晋阳急》,借妾喻己:“妾薄命,更属人。君恩如山那肯负,前日宫姬今春妇。”[2]21其中,尚有不负君恩之意。甲申年(1644)秋,彭而述“抵秦淮河,居两月,遂侨芜湖。”[2]921侨居芜湖期间,彭而述作《芜湖行》:

“芜湖寡妇夜半泣,养得遗孤不成立。结交亡命无虚日,酗酒击球如鳞集。汝父人杀骨未寒,装束学带沐猴冠。茂菽不辨米盐虚,眼看弓冶半摧残。东邻年少里中霸,自逞强梁逼我嫁。密地又遣老妪来,紫金钗子乌绫帕。为我谢使君,此情不敢闻。君不见九嶷南去潇湘浦,二妃君山泪如雨。千金难换百年身,旧恩不肯负良人。”[2]7

诗中的“遗孤”显然指当时的南明弘光朝廷。“汝父人杀骨未寒,装束学带沐猴冠”这两句指的是在国家存亡悬于一线之际,南明弘光朝廷非但不思报国复仇,反而仍在互相攻讦、争权夺利。“芜湖寡妇”当是作者自喻,面对“东邻年少里中霸”送来的“紫金钗子乌绫帕”,“芜湖寡妇”所想的是“旧恩不肯负良人”,不愿变节自污。该诗象征意味浓厚,是彭而述在面临命运抉择时复杂心境的真实反映。

彭而述一路西行,抵达湖北后,态度发生了改变:接受了英王阿济格的任命,选择出仕新朝。在这时期所作的《长干行》中,一位被良人倾心的女子不似之前作品中的“芜湖寡妇”般坚守贞节,而“不念旧家室”[2]13,开始与良人“白首以为期”[2]13了。但同意与良人交往后,该女子“裁书寄良人”,告诫良人“勿为荡子身”[2]13。上文有所提及,清廷在入关后曾高举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号,这说明在决定降清时,彭而述应当是听信了英王的某些承诺。此外,降清的原因还可从他为徐勇所作的《徐将军传》中一窥端倪。徐勇为南明将军,与农民起义军作战,固守郧城,起义军七年未下。归顺清军后,他对英王陈述降清原因:“除贼,大义也。复仇,大恩也,勇等焉往!”[2]898这也是当时诸多降清士大夫决定出仕新朝时的部分动机。

除上述原因外,建功立业的入世思想也促使彭而述出仕新朝。彭而述出生在一个小地主家庭,祖父乐善好施,深得乡邻敬佩。但好景不长,彭而述四岁失怙,待十四岁祖父也去世后,真可谓“门祚衰薄,此时良苦”[2]1181。但就算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废学业,坚持读书求学。汪琬在《彭公子传》中记载彭而述早年时曾说:“丈夫幸而得志,当驰驱边塞,取封侯之印,如前世威宁、靖远两王公之为人。”[10]在《启兆告父合葬母文》中,彭而述又说道:“儿壮游四方,好仕宦立功名。”[2]1180在该文中,他还自述最近正在著书,想借该书“令后世知有儿,以传儿者,传吾父母”[2]1180。这就是儒家所讲的“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彭而述对建功立业怀着莫大的渴望。甲申(1644)国变时,彭而述年仅四十岁,正是建立功勋的大好年华。因此,当对农民起义军的仇恨与对建立功勋的渴望相互交织所形成的合力大于守节的信念时,彭而述选择了归附新朝。

三、“我既负人,人亦我负”:彭而述降清后的复杂心态

归附新朝后,彭而述对清廷的关系经历了从相对疏远到以新朝臣民自居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他以新朝臣子自居,以新朝功业为傲;另一方面,他心头却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与不被信任的惆怅之苦。

彭而述的文集有多个版本,如刊刻于顺治十六年(1659)的《禹峰先生文集》、刊刻于康熙二年(1663)的《彭禹峰先生文集》及刊刻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的《读史亭文集》。其中,康熙四十六年(1707)刊刻的文集因政治原因有改动,初刻文集至今仍保持原始风貌。从初刻文集中,我们可一窥彭而述降清后的思想状态。彭而述于顺治二年(1645)十月降清,同年十二月与彭而述交好的复社领袖吴应箕抗清而死,彭而述两次为他作文。吴应箕与彭而述相识于甲申国变后,两人一见如故。后吴应箕起兵抗清,终因寡不敌众而牺牲。在《吴义士传》中,彭而述尊称吴应箕为“义士”,已经暗含了其立场。在传记中,彭而述生动描绘了吴应箕起兵抗清时一呼百应的局面,并详写了他从容就义的场景:“天气方暑,异香射远近,烈风飒飒,须髯磔张,如欲生。人以为神,不敢逼视也。”[2]886这段话暗喻褒贬,不待言说而情感自明。在《吴次尾甲乙诗序》中,彭而述在听闻吴应箕抗清而死后评价他“先生以布衣而欲为世所难为之事,是精卫之见也”[2]507,而后又说“夫先生读书万卷,十七史罗列胸中,岂不晓然顺逆兴亡之故,而甘心一掷,顾独念朝廷养士数百年,而忍复与举世相雷同,当亦兴朝之所不贵也”[2]507。读完全书后,彭而述“涕泗之横流”[2]508。好友抗清而死,自己却选择仕清,彭而述涕泗横流时的心境并不难猜。在《田贵妃别传》中,彭而述评价因对国事失望而自缢的田贵妃:“妃以色授,尤以忠死,烈丈夫不及也。”[2]873这都是彭而述降清初期尚处于身份转化期时痛苦心态的典型反映。渡过身份转化期后,彭而述对清廷开始认同,如在《祭罗总督文》中说“皇清卜洛定鼎,爰奠丕基,灭丑除凶,遂开宝位”[2]1154。在其他场合,他也以新朝臣民自居,如《攸县序》中称“皇清定鼎”[2]689,《长沙大序》说“大清皇帝御极之四年”[2]687,《大梁兵巡原闽抚冬怀东初度序》中说“自我皇入关来”[2]674。称谓的变化是彭而述心态变化最直接的反映。

“在彭而述的诗中,那种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相较薛所蕴显得更加少见且朦胧微茫……这种仕清之悔的表露也只是偶一为之”[11]。这大致符合彭而述诗歌的基本面貌。“就改仕新朝的心理压力而言,文臣一般要大于武将,高官要大于中低级官员,东林、复社出身者要大于阉党中人”[12]。彭而述在明末虽为低级官员,但他是复社成员,与复社领袖吴应箕等人交好,内心当中对于降清之事是有忏悔的,只是相较王铎等人流露得更为隐晦。

一方面,彭而述在诗歌中为自己的降清行为进行反复开脱,表现其仕清之悔。如在《问瓦雀》一诗中,主人公与瓦雀交谈,他质问瓦雀“尔既凭人屋,啄人粟,提子抱孙恒于斯”[2]4,可为何“一朝烽火,窜去他乡”[2]4?瓦雀回答道:“物与主人,命在同宫。中原走鹿,鸟飞失雄。雀当斯时,失主人翁。花开流水,鸿雁去来。忘却姓名,匪伊朝暮。”[2]4在危机面前,房屋的主人都朝不保夕,栖居于此的燕雀还能如何呢?又如在《问铜雀》一诗中,人们质问铜雀台之伎既然“已从曹公游,何不从曹公死”[2]15?人们继而推测:“或言是英雄无断处,或言是儿女情牵时。”[2]15歌伎解释道:“我既负人人亦我负,此意君知否?”[2]15至于究竟怎么“人亦我负”,歌伎未说,彭而述在诗文中也未明确说。但不妨推测一下:在大厦将倾的明末,明廷守土无成,造成彭而述家人的惨死,最后反而是清军为彭而述报了仇。在诗作中反复为自己辩解,这恰恰说明彭而述内心对降清之事是感到忏悔的,不然他不会如此在意。

另一方面,彭而述也直接流露出对自己降清行为的悔恨。他在《追悔赋》中追忆自己人生主要经历时,对仕清这一行为直言道:“怀故都而不忍去兮,将啜芝而入商。东来系缆于黄鹄兮,为当涂之所伺。遂蒙面而复官兮,爰羁旅而整辔。”[2]466假如没有廉耻,又为何要“蒙面复官”呢?又如《妾薄命》一诗,作者以妾自比,妾早年“都雅多颜色……父母择门第,远嫁汉皇国”[2]5,可“一朝天地黯,堂上生荆棘”[2]5,被掠走后,虽然“良人不读书,颇知力稼穑。床头有青钱,高廪多黍稷”[2]5,但还是会“嗟彼临邛客,千古空相忆”[2]5。清廷对于降清的旧明官员虽然给予丰厚的官禄,但毕竟“满汉有别”,这常常会让彭而述有被猜忌之感。在《塘上行》中,一位二八少女“自惜红颜多误身,手拖巾栉更事人”[2]31,可嫁人后“郎心多猜,日费弥缝”[2]31,终究是“不及王孙初嫁时”[2]31。这均体现了彭而述降清后复杂且极度挣扎的心态。

四、结语

在当时的士大夫看来,明清易代与之前的王朝更迭有所不同:“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亡天下”之痛要远远大于“易姓改号”的“亡国”[13]之悲。素为文献旧邦、理学滥觞之地的中原大地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悲怆与江南相比也不遑多让。彭而述、王铎、周亮工、侯方域等中州士大夫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被迫对自己的前途命运进行了再度抉择,这其中掺杂着太多的苦楚与无奈。归附新朝后,他们在政坛上有所建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清初历史的走向。但“贰臣”的身份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对故国的追思、失节的悔恨、新主的猜忌都让他们的内心无比挣扎。我们无意用今人的观念去苛责前人,但通过探究这些贰臣的政治抉择,不仅可以一窥“战祸频仍的广大北方和中原地区知识群体所经历的磨难和艰难的抉择”[14],更能够探究“处于变革之中的中国知识群体的心态和意向”[14],对理解清初思想界、文化界的动向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 释:

① 《清世祖实录》卷十五,顺治二年三月壬子条。引自“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的“中华古籍资源库”影印电子版,善本书号:A05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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