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碎影:包天笑1958年日记及其友人书信
2024-05-29包中华
包中华
中国现代通俗作家中喜写日记者必有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续编》后记中言:“我自十二三岁时,即弄笔写日记,儿童涂鸦,自不必说。后亦随写随弃,随时代的过去,不复置念。有时兴之所至,亦即命笔,然能连续写满一年的,已算有恒心了。积之亦有六七十本,今已全盘失去。”①包天笑:《后记》,《钏影楼回忆录续编》,第990 页,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时代变迁、旅途辗转,很多日记确已遗失或损毁。包天笑1948 年离开大陆赴台,1950 年又去香港,海峡两岸仍有日记手稿存世,上海图书馆藏包天笑离开大陆前《钏影楼日记》十五册,台北“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离开大陆后日记手稿十二册。近些年学界陆续出版和刊发了部分包天笑日记。2018 年8 月台北“中研院”近史所出版《钏影楼日记,1948-1949》,“《钏影楼日记,1948-1949》是包天笑旅居台北时期的生活记录。1948 年7 月1 日,包天笑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抵达台湾。他这次台湾之行,原本是为了探望在台北经营硫磺事业的次子,并接回先前已到台湾照料次子的妻子。他原先计划在9 月中旬中秋节前回上海,却因辽沈会战爆发而一再延迟归期。……这意味着,《钏影楼日记,1948-1949》是曾经亲历‘中华民国’成立的包天笑,目送‘中华民国’政府全面撤出中国大陆的记录。”①孙慧敏:《众缘和合:包天笑晚年日记的发现与出版》,《钏影楼日记,1948-1949》,台北“中研院”近史所,2018。其余晚年日记手稿至今未公诸于世,它们记述了包天笑的暮年碎影。
笔者2018 年于台湾访学时,翻阅了包天笑1958 年日记手稿②《包公毅》,《1958 年3 月至7 月日记》,台北“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馆藏号:120-01-01-007。(下文简称《日记》),他在《日记》中有摘录友人书信的习惯,这为读者和研究者了解、研究作家及友人书信提供了重要史料,兼具日记与书信的双重史料价值,呈现出包天笑日记手稿的独特性。现代通俗作家、掌故名家郑逸梅喜爱搜集、珍藏书信,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了《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陈子善先生言:“《友朋书札》正好提供了大量郑先生,与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书信往还的实证和线索,填补了旧派文学乃至整个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若干空白,……”。③陈子善:《说说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新文学史料》2015 年第4 期。不知包天笑是否珍藏友朋书札,但常录书信于《日记》中,郑逸梅也在其列,想必二人常有书信往还,可惜《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仅存一封包天笑书札。
《日记》中的友人书信,主要指徐卓呆、范烟桥、郑逸梅、周瘦鹃、江红蕉等通俗作家。包天笑有时摘录书信片段,有时抄录全部,由于他每日只写一页日记,每页稿纸最多五百字,所以较长的书信会分两日抄录。友人书信所谈内容颇杂,上至国家、下至个人,如1958 年国内运动的风起云涌、友朋近况、个人情感及生活琐事等。因为所引《日记》与友人书信均来自“1958 年日记手稿”,不再一一注释,引用友人书信时择其要、归其类,引文前括号内注明来信友人与《日记》摘录时间;引用《日记》其他内容则于引文前括号内注明日记时间。
本文从三个方面释读包天笑1958 年日记及其友人书信:一是包天笑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新白蛇传》的出版;二是大时代背景下友人书信中的小人物情感;三是包天笑在夫人陈震苏逝世后的晚年慰藉。
一、《新白蛇传》的出版
1950 年,包天笑从台湾迁居香港,1958 年他已八十二岁,已有很长时间未写日记,再写日记是“聊慰寂寞”。《日记》首篇记述:
(1958 年3 月7 日)住居于香港开平道二号二楼。忽然又写日记,聊慰寂寞而已。
《日记》开始所记主要有关《新白蛇传》的出版。包天笑在中国近现代通俗小说界中的地位很高,“当时小说界以扬州、苏州两个系统最饶声誉,扬州的主脑为李涵秋,如贡少芹、贡芹孙(当时称贡家父子兵)、俞牅云等,都经涵秋提携而成名。苏州的主脑当然是包老天笑了,如江红蕉、范烟桥、周瘦鹃等,都经天笑提掖成名。”④郑逸梅:《琐记包天笑》,《世说人语》,第107-108 页,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范烟桥曾回忆:“余以小品文投上海《时报》副刊《余兴》,小说家包天笑主编,奖掖后进甚殷。时反对袁世凯称帝,约余写弹词,成《家室飘摇记》十回讽之。包氏长余十八岁,为忘年交。”⑤范烟桥:《驹光留影录》,《吴中耆旧集:苏州文化人物传》,第41 页,南京: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1。提携之恩铭记于心,《日记》录有范烟桥书信:
(范烟桥,1958 年3 月17 日)半载未获手书,驰念曷似。曾向卓呆兄探询,亦云久无消息。春到江南,带来南国老人新讯,十分欣慰。二十五万之巨著,并不简单,吾翁竟有此勇气,佩服佩服,渴望书成,赐我一读。大约老来笔墨,不减张绪当年,即以频寄尺书,依然四十年前初次订交所见之簪花妙格,可以为征。
为什么半载未与范烟桥通信?主要是包天笑忙于修改、出版《新白蛇传》。范烟桥言“二十五万之巨著”即《新白蛇传》,是包天笑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新白蛇传》前十章1948 年至1949 年连载于《茶话》期刊,小说第八章刊载时包天笑已到台湾,文末注明“寄自台湾”,《茶话》也于1949 年4 月停刊。包天笑于台湾、香港续作、修改《新白蛇传》,手稿现存于台北“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1958 年7 月由香港友侨公司出版。《新白蛇传》的故事开始于抗战结束后,并非“白蛇传”传说的改写,而是借传说中的人物之名和关系描绘讽刺当时的社会现实。包天笑与范烟桥鸿雁传书前,终于完成书稿并交付香港《文汇报》附属书店集文出版社。但是,《新白蛇传》的出版遇到了一些波折。
(1958 年3 月10 日)上午,往访沈苇窗。闻新白蛇传已在开排中,我请其排好后,将校样送来一阅,因恐有笔误及语病处,须一为校正也。对于稿费,已收港币一千元,其余之款,余鸿翔谓略迟再付,我谓俟出版后再付亦不迟也。新白蛇传拟分上下两集,陆续出版。
沈苇窗与茅盾是同乡,1940 年代曾任《半月戏剧》编辑,《半月戏剧》是当时最重要的戏剧刊物之一。沈苇窗赴港后,在香港又以一己之力主编了主要刊载传记掌故文章的《大人》和《大成》杂志,包天笑是两份杂志的重要作者。为出版《新白蛇传》,包天笑通过沈苇窗联系香港《文汇报》的余鸿翔。余鸿翔曾参与1938 年上海《文汇报》的创办,跟从著名报人徐铸成学习编辑要闻,1946 年至1947 年任上海《文汇报》副总经理。1948 年,徐铸成创办香港《文汇报》,余鸿翔也进入该报。沈苇窗作为中间人不厌其烦,为包天笑与余鸿翔代传声讯,为何费此周折,不得而知。
(1958 年3 月21 日)沈苇窗以电话来,述余鸿翔言,《新白蛇传》上须加做回目。我于最近二十年来,写小说皆不做回目,新派小说亦无有回目者,(大概有回目者,称之为章回小说。)他们既必欲回目者,亦无不可,固允其加上回目,嘱将原稿送来。按此稿本来署名用钏影,后来要求改为天笑。
《新白蛇传》于《茶话》连载时本无回目,出版社让包天笑加做回目,对深谙通俗小说创作的他而言不是难事。虽然包天笑应允,但是他本想如“新派小说”一样,而非有回目的“章回小说”。创作意图想求“新”,可整体看“旧瓶装新酒”的《新白蛇传》仍然属于通俗文学。包天笑本已署名钏影,这是他所喜爱又广为人知的一个笔名,出版社未同意。为尽早出版《新白蛇传》,包天笑即使颇感无奈也只能遵从出版社的要求。
(1958 年3 月24 日)访苇窗,托其转告余鸿翔,《新白蛇传》倘要做回目,望早将全部稿子送来,并预备早日出书,否则夜长梦多也。
包天笑担心“夜长梦多”主要因为集文出版社一再提要求。包天笑虽然对《新白蛇传》尽心竭力,但此著不算是他的代表作,小说不仅没有推陈出新,也不能与他的《上海春秋》《留芳记》等相比。当然,历十载创作,年逾八旬的包天笑完成如此长篇实属不易。他在出版社要求下共做二十七回的回目,从《茶话》连载十章到最终完成二十七回,也就是说《新白蛇传》大部分内容写作于台湾、香港。随后,出版社又提议修改书名,包天笑不再听从。
(1958 年4 月12 日)上午,往访沈苇窗,新白蛇传全书回目做好,固托其交与余鸿翔也。据苇窗说:他们估计此书印就,连稿费在内,将花六千元。从前拟改名为《照妖记》,现仍为新白蛇传。前数日,我曾致书于余鸿翔,极言改照妖记,不如仍用新白蛇传名字为佳。因为白蛇传之名,最为普及,几于妇孺皆知。即在香港,以及南洋一带,皆知有白蛇传而不知有它。且近来粤剧正演白蛇传(芳艳芬主演),弹词亦有白蛇传,(丽的呼声)京剧出国,亦演水门、断桥、盗仙草等,皆取材于白蛇传。虽白蛇传另有名字,曰《义妖传》,曰《雷峰塔》,而皆不及白蛇传之普遍。
“白蛇传”传说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如包天笑所言,改名反而不为人所知,对小说的传播阅读也不利。出版社因此退让一步,又对小说回目提出修改意见。
(1958 年5 月12 日)香港集文出版社的编辑张开来言:《新白蛇传》的最后回目云,“解放时期白娘出狱”“社会主义青儿下乡”与廿六回的回目,有一联云:“投向光明倾心来志士”,均须改过。因此书拟广销南洋,而南洋检查甚严,……故须改去。余允为修改,但不能大修改,回目可以易去。集文出版社为文汇报的附属书店,据云:此书出版,或将用另一出版社名义。所云南洋者,包括星加坡、西贡等各处而言。
出版社要求增加回目、修改回目以及改换出版社,与时代氛围不无关系,改头换面是为减少意识形态斗争的纷扰。包天笑本想借小说回目迎合中国大陆,最后两回的回目用词如“解放时期”“社会主义”等可见他倾向新中国的立场和态度,而出版社要求修改最后两回的回目,是因为小说欲销南洋,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有求于人又不想“夜长梦多”,完成“巨著”本就不易,包天笑无奈答应修改回目。
(1958 年5 月15 日)改《新白蛇传》第廿七回,(最后一回)将所有“解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等字样,一律删去,为了销南洋之故。第廿六回回目,上联是“投向光明倾心来志士”,今改为“欲避摧残潜踪走多士”。第廿七回回目,原文是“解放时期白娘出狱”“社会主义青儿下乡”,今改为“赓续前缘白娘出狱”“辛勤就业青儿下乡”。虽然改了,还觉得不甚妥帖,或俟再改一遍。
以出版后的《新白蛇传》目录与《日记》相对照,包天笑修改最后两回的回目后,第廿六回的回目与《日记》相符,而第廿七回的回目出版时再次修改为“赓续前缘白娘当护士,下乡就业青儿作新娘”。包天笑又应出版社建议于《新白蛇传》扉页题诗代序。
(张开来,1958 年5 月15 日)大作《新白蛇传》第一集,就要出版了,扉页想请你题几句诗代序,或迳写一篇自序亦可,不知尊意如何?
包天笑认为写序文“太鲁苏了”,于是题诗云:“春雨江南入梦乡/每披稗野倍凄凉/词场弦索舞场曲/到处听人说白娘。”①包天笑:《新白蛇传》(上集),香港:友侨公司,1958。题诗蕴含了包天笑思念江南故乡的悲情以及孤悬香港的凄凉感受,落款“钏影”是为纪念母亲、怀念故乡,也是他在署名上的最后坚持。此外,小说最后一回第廿七回的内容应有较多删减而匆匆结尾,“解放时期”在小说中改为“某年某月”,有关新社会的描绘都已不见,包天笑的一片丹心终未如愿。
二、大时代小情感
某些通俗作家的生平创作研究,如周瘦鹃的研究资料、年谱、文集和论著等已蔚为大观,多数通俗作家至今阙如,尤其是1949 年后的生平叙述与创作。1949 年后,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包天笑、郑逸梅等人的散文小品、回忆录、掌故文章,赓续了通俗作家们的文学命脉,超越雅俗之分。因此,1949 年后通俗作家们的日记、书信是叙述他们生平经历和思想发展的重要史料,尚待大力开掘。
《日记》中的友人书信,所叙内容多为新中国的社会发展和友人近况,这也是包天笑了解大陆和友人的重要渠道,对他的思想多少产生影响,但是《日记》鲜少谈论主观感受,偶尔对大陆的某些具体事情表达自我观点。1958年是新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各种运动风起云涌,友人书信谈论时或谨慎或乐观或稍有情绪,个体情感因通俗作家们在时代中的处境和命运而异。如郑逸梅常向包天笑谈及当时的社会运动,言辞颇感疲惫,时有忧虑之言。
(郑逸梅,1958 年3 月9 日)近日校中反浪费,写大字报三万三千张,往往通宵达旦,归家至夜半,甚矣其惫,今尚在整改中。
(郑逸梅,1958 年3 月13 日)学校中,绿化运动、爱国卫生运动、体育劳卫制……,同时并进。我于行政方面,不得不号召,以致疲于奔命,年龄如我,已不克追随时彦矣。
(郑逸梅,1958 年4 月11 日)此间学校,提倡勤工俭学,课后与工厂订约,从事劳动工作。一方面多设民办小学及中学,半工半读,自给自足,使市上无失学儿童及青年。晚供职之校,拟推翻课本,随时编写有关生产之课文,使学用一致,如音乐、画图,有取消之说。
(郑逸梅,1958 年4 月15 日)学校虽放春假三天,然为改革教材,天天开会讨论,所谓春假,徒有其名耳。且自反浪费以来,一切省俭,春游作苏杭旅行者寥寥无几。此间绿化运动,不独人行道上栽树,即里巷中,也设法栽植,所难者,包种包活耳。勤工俭学,各校已展开,由学校与工厂,订立合同。甚至有些学校,半天上课,半天下厂,或义务劳动,实则即半工半读也。
郑逸梅1949 年后在上海晋元中学任教,现名为上海市晋元高级中学。郑逸梅曾担任学校副校长,身负行政职责,领导师生开展反浪费、绿化运动、爱国卫生运动、勤工俭学等。书信所言坦诚具体,偶有疲倦和不解,但是面对新中国建设与发展的时代画卷,仍不吝赞赏。
(郑逸梅,1958 年3 月19 日)今年吾国大种树,长江两岸,已普遍种上了三排到五十排的树木,基本实现了绿化。包兰铁路北段的黄河大桥七月可以通车。
(郑逸梅,1958 年5 月13 日)自整风后,诸商店人员,对待顾客,态度皆甚和善。电车卖票者,从无骂人口吻。
绿化运动如火如荼,基础建设日新月异,和善友好的社会主义人际关系等时常于当时作家笔下勾勒描绘,跨越雅俗鸿沟,这些作家们在赞颂时代时并无多少差异。再看范烟桥谈论国内社会发展,则是另一番姿态。范烟桥1955 年始参加行政工作,曾任苏州市文化局局长,1958年改任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副主任。所负行政职责更大,字里行间流露领导气质以及对社会发展的新愿望。
(范烟桥,1958 年5 月3 日)苏州文物宏富,但散在各处,又多败旧。现在国家集中力量于工农业,对整理修葺诸端,只能逐年进行。今年先修文庙,大成殿已焕然一新,秋中拟陈列美术,分书画、丝织、刺绣、雕刻四大类,距离地志博物馆之规模远甚,仅是起点而已。
(范烟桥,1958 年5 月4 日)近有一事,必须奉告,苏州城墙,已决定拆除,仅留阊、胥、盘一角,(因有水关、子城,可作典型),以后不复见古城迤逦矣。在前数月,恐将引起非议,……,大家思想有大转变,所谓复古主义,已渐克服,都希望苏州以新姿态出现矣,海外□公,有何意见?
范烟桥主要谈苏州的文物保护,一是苏州文庙的修复,二是拆除苏州城墙,包天笑日记中对拆除城墙事表示赞成,虽为苏州人,但古城遗迹如同人生由盛转衰,时代大潮中皆为烟云。即使有“不复见古城迤逦”的遗憾,个人情感仍以大局为重,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紧随时代浪潮,改换新姿态迎接社会发展的新面貌,与时代共沉浮。
包天笑妻子的表弟江红蕉,也是叶圣陶的妹夫,则身处时代浪潮的漩涡中。
(江红蕉,1958 年5 月11 日)国内工商界整风、交心,热火朝天。弟亦入工商界政校三个月,检查了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后,仍回企业。在整风中,订有个人整改规划,对股份定息及兼薪、高薪,均已放弃,此后收入锐减,只能力求节约,另换一种生活矣。惟年已逾六十,不久将来,或须退休。但私方人员,因工龄从何时算起,政府还未规定,如果退休,不能依照职工的退休待遇,则生活必成问题。二女还在大学二年级,三女还在高中,此后教育费如何,现在亦不能预先安排也。
江红蕉担心子女的教育前途,虽有退休愿望,却于将退未退之间犹豫徘徊,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家庭生活总是小人物的首要关注。友人书信中的侦探小说名家程小青,1949 年后任教于苏州市第一中学,1956 年从事专业创作。1958 年,程小青患病。
(徐卓呆,1958 年3 月10 日)程小青病危,患的是“肝紧缩”,又其夫人有一友,患的是“肝硬化”,总之一患肝病,非常严重,日本人所谓肝安也。
(郑逸梅,1958 年3 月25 日)小青病,因拔齿未装,影响及胃,突作剧痛,现已转痊,惟近来写作思想,则迟钝多矣。(前卓呆信言,小青患肝病,想非确。)
徐卓呆、郑逸梅先后叙述程小青的病情,包天笑得知程小青“病危”后立即询问了郑逸梅,没想到虚惊一场。未曾想,徐卓呆本人于1958年患食道癌,“不能饮食,送入医院,他一看病床号数,恰与他预定墓穴的号数相同,他写给家里人四个字‘病无希望’,果然一瞑不视,享年七十八岁。”①郑逸梅:《笑匠徐卓呆》,《世说人语》,第378 页,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
友人书信总体而言较为严肃,书信双方如正襟危坐言谈,上至国家社会发展,有期待有赞美,下至个人生活现实,有困难有烦忧,最年轻者江红蕉也已是花甲之年。书信偶尔也有趣味,如郑逸梅书信谈吴湖帆时,将其形态描摹得栩栩如生。
(郑逸梅,1958 年4 月13 日)前日为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联席扩大会议,在会场上遇到了湖帆,体肥硕成臃肿状态,行动气喘,耳微聋,双鼻孔只通其一,彼自谓一窍不通,因开会忙,绝少动笔。
1957 年,“且因阶级出身、《佞宋词痕》、平素言行以及与在国外的张大千通信等问题,吴湖帆受到审查。”②张春记:《吴湖帆年谱简编》,《吴湖帆》,第124 页,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1958 年郑逸梅与其相见时,吴湖帆尚能谈笑风生,一个月后则云开月明。
(郑逸梅,1958 年5 月23 日)湖帆交代问题甚彻底,已谅解矣,为之一慰。曩申报馆编辑黄寄萍已逝世,丈识其人否?闻红蕉将退休,述庭姻叔也递退休申请书,红蕉初到上海,住居丈处,晚与红蕉为草桥中学同学,晚曾访红蕉于爱而近路,即丈之府居也。
黄寄萍曾协助周瘦鹃编辑《申报》副刊,《日记》录有周瘦鹃一信,笔者已另撰文谈此信。1958 年的周瘦鹃,“周家花园”声名远播,散文小品《花前琐记》《花花草草》《花前续记》《花前新记》接连出版,精心培育的盆栽也闻名海内外。
(范烟桥,1958 年5 月3 日)瘦鹃盆栽,名闻海外,常有外宾来,彼殷勤招待,不惮其烦,近有科学制片厂,来拍电影,彼更奋兴,并想到首都展览,可谓雄心勃勃。
“瘦鹃盆栽”拍摄电影一事,周瘦鹃散文《盆景上荧幕》中有详述。1958 年周瘦鹃应北京市园林局邀请参观北京园林,携盆栽参加国庆展览,后又于1959 年、1962 年两次见到毛主席,倍感荣耀。他兴致勃勃地参与社会建设与发展,书信流露自豪欣喜之情,也盼望包天笑早日回苏州。
(周瘦鹃,1958 年4 月14 日)吾丈客他乡,应有莼鲈之思,如能命驾返苏,必将惊异不置。今日之苏州与苏州人,非复昔日之苏州与苏州人矣。闻桥兄言,吾丈腰脚犹健,文兴未衰,何不归来,为桑梓服务乎?企予望之。
抗战胜利后,包天笑虽然远游海外,却深盼一日重回苏州,《日记》时有思念苏州之言。包天笑曾寄周瘦鹃书信十八封,信中常寓思乡情,周瘦鹃深有感怀,“要是说他老人家不想故乡吗?那也并不,前几年他给我的一封信中提起了苏州,他这样说:‘人常垂暮之年,每回忆儿时游钓之乡,且梦寐中常萦绕及之,不知近来进步如何?’这些话情见乎词,也足见他老人家思乡之切了。”①周瘦鹃:《秋水伊人之思》,《姑苏书简》,第119 页,扬州:广陵书社,2019。
三、晚年的慰藉
包天笑完成《新白蛇传》不久,夫人陈震苏去世,包天笑独居海外的寂寞、凄凉之感倍增。他二十五岁时与陈震苏结婚,二人同庚,婚后共同生活近六十年。
(1958 年4 月24 日)自十九日至廿三日,均未记日记。吾妻于昨日(四月廿三日)下午三点半,在港中医院逝世,痛哉!
(1958 年5 月12 日)天未明即醒,其时不过五点钟耳,往常要到七点钟方醒。在七点半钟,报纸已来,即在床上阅报。今五点半钟已醒,醒时更为无聊,这几天,自从老妻故世后,连日如此,殊为苦闷。
结伴六十载发妻在他年逾八十后去世,悲妻伤己,生活中忽失一人的苦闷虽千言万语难以尽诉。夫人去世后,包天笑友人陆续得知此事,徐卓呆、郑逸梅、江红蕉等人相继传书以表哀悼、慰安。
(徐卓呆,1958 年5 月2 日)今日得逸梅兄信,知尊夫人已于廿三日逝世。夫妇能白头至八十三岁,已非易事,足下本达人,大可不必过分悲伤,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年高之人,不宜受重大刺激。弟去年因小婿突然身死,其影响至今尚未完全消灭。弟对于尊夫人之死,精神上增加一些负担,前尊函云:因心脏过强,故弥留时间较长,而弟之心脏,也特别强,医生断弟谓二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强心之人也。
(郑逸梅,1958 年5 月4 日)叠奉两函,惊悉师母仙逝,在丈耄年失伴,情绪难堪,自不待言,但望善自排遣,付诸达观,噩耗已转致彭家,且函告卓呆矣。
(江红蕉,1958 年5 月10 日)前日兰仪二姐来电话,约弟来谈,惊悉大姐于四月廿三日仙逝,不胜悲悼。回忆曩昔弟在府六七年,贤伉俪之深情友爱,如在目前,而大姐对我,犹如骨肉,而近卅年来,乃疏隔如此,弥觉惭疚,闻此噩耗,热泪难止,……
有好友告慰也是人生之幸。1958 年的包天笑完成“巨著”,却痛失妻子,远离故乡与好友,为遣寂寞写日记、寄书信,聊寄乡情与友情,“十余年来,包老虽身在海外,却念念忘不了故乡,经常写信给几个苏州朋友,问问故乡的新建设、新成就,以慰老怀。”②周瘦鹃:《九十老人三鼎足》,《姑苏书简》,第317 页,扬州:广陵书社,2019。友人书信愈频寄,“莼鲈之思”则愈深,虽已茕茕孑立,尚能慰藉晚年生活。包天笑于潜移默化中受友人影响,心系家国,这些与他当年共驰骋于通俗文坛的作家们早已繁华落尽,书信有喜有忧,各人面对新时代、新生活姿态有异,雅俗之争成为历史,他们与曾经难以遇合的新文学作家们同在社会主义大道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