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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乡土写作:知识分子与故乡及时代之关系

2024-05-29

东吴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乡土作家文学

乔 叶 李 洱 等

开栏的话

2023 年11 月,茅盾文学奖重回茅盾故乡颁奖,成为文学界关注的热点事件。新晋茅奖得主及往届茅奖获奖代表齐聚桐乡乌镇,共襄盛举。借此机会,获奖代表也走进了大学校园,来到了浙江传媒学院,与大学生见面,共话文学与时代之关系,寻找文学的故乡与创作的精神来源,探讨新时代的乡土写作。本刊特对此次活动内容进行整理,作为“茅盾文学奖论坛”第一期予以重磅推出。接下来,我们还将继续邀请茅奖作家进校园,持续推出“茅盾文学奖论坛”,敬请关注。

一、破圈:新时代文学与现代传播之关系

乔叶(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作家):关于新一代文学破圈跨界的问题,我想如果是以融入的姿态与现代传播相结合,那就意味着文学这个圈比较小,后者圈更大。关于“圈”和“界”何在?也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对于写作者来说是相对静态、无形的,这个圈藏在心中。写《宝水》的过程中,我作为一个作家,在体验生活拿取素材时,我很怕以作家的样子去拿取素材。作家应该潜伏在人群中,不张扬。例如在驻村时和朋友结伴体验村落生活,近距离观察村里的家长里短,这样能够洞察生活最真实的面目,融入自然生活的人群当中。那么像记者这类传媒类职业,就如拿着一个无形的话筒在面对生活,采访着带有表演性质的对象,对方会呈现出最好的一面,有处理、调整、筛选。这些会阻碍作者听到最真实的声音,看到最真实的状态。而当时在村里隐形、潜藏的状态,让我更好地投入写作中。此外在人们眼里,作家和记者的专业细分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散文、小说、剧本之类并不重要,都是创造文本。所以在作家看来的文学这个圈,其实不精致也不重要。所以我深切感知到文学之小,同时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文学之大。

文学不仅仅是书、信这种文学形式,它更有很多理性的形式,在我们的圈外、界外,很多人身上拥有着不自知的文学性。例如在现代传播语境中,电视剧的弹幕,观众的几句新奇的评论,短视频中的广告创意、故事剧情等都具有文学性。文学性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像我们专注传统写作、热爱写作的这代人,是在社会生活中认识非常广阔、鲜活的文学性的存在。真正的文学在圈外、界外,所以写作者要向生活学习、向人民学习。

另外,现代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的特征与写作的慢工细活是相悖的。一部好的作品产生过程必须慢。在写作中,只有慢的状态,如红木生长的这种节奏才能长出比较结实的物质。那么在广泛的传播中,如何经得起传播之快,并且还能普惠更多的人民呢?这是非常有趣且值得人思考的悖论。

李洱(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教授):说到新时代文学融入现代传播格局这个话题,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某种程度上抵御现代传媒的影响,保持一定的戒心。现代传媒对我们生活的影响无孔不入,但我在努力谨慎地与它保持距离,这也是作为写作者要保持的心态。现代传媒是另外一个领域,是需要更多天才的观察视角,也是需要更大行动力的一个世界。所以我们是以矛盾的心理身处其中,与现代传媒保持紧张关系。同时也面临一个问题,就是每个人有责任把它理解为一种对人产生积极意义的关系。传媒要紧跟时代,另外也要和时代保持一定的关系,以一种紧张关系的形式,形成一种张力。

我想提到一个词:小说的自反性。坦率地说,我倾向于将“自反性”看成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即现代小说可以看成自我指涉的小说。事实上,无论是在绘画、电影还是小说创作领域,现代艺术的重要变革常常都是来自对媒介自身的重新理解,涉及媒介自身的变革。作为一个矛盾的修辞,新时代文学的发展是离不开传媒的,很多文学活动也依靠着现代传媒技术获得更广泛的传播和互动。我们知道现代传媒对社会的影响。今天所说的小说,跟通常所说的神话、史诗、寓言和传奇故事都不一样,它植根于神话、植根于史诗、植根于传奇故事。有一个说法认为小说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社会和市民的产物,就是今天的小说,跟以前的传奇、《三国演义》这些不一样。黑格尔认为小说是近代市民阶级的史诗,它表达了散文性质的现实世界,以前的文学表达的都是过去的世界,用论文和诗歌形式来表达。小说表达的是现实的世界。

在黑格尔之后,俄国著名的批评家巴赫金认为小说是史诗的后裔,按他的说法小说现在远没有定型,其中他强调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小说里面罪犯、流氓将同时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前会有一个主导的声音,但是在他的小说里面,所有人发出的声音地位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每个人每个声音都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各抒己见。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个声音。所以他认为现代传媒的高度发达使现代的市民社会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阶段。小说还没有定型、文学还没有定型,在未来还有更多的声音发出。

但在1934 年巴赫金发表这个小说的同时,本雅明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讲故事的人》。本雅明的观点与巴赫金相反,他认为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里面,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的价值已经贬值,个人的存在已经没有这么大意义了,他用一句德国谚语来说明这个问题,说远行者必定会讲故事。什么意思呢?从远方归来的人,那些水手最会讲故事,那些走街串巷的人最会讲故事,因为他讲的故事是我不知道的。那么他说讲故事的人就是从远方回来的人,他带来了远方的故事,带来了不同的知识,不同的价值观,用一个术语来说就是带来了经验的差异性,这句德国谚语与一句中国的谚语非常相近,就是远方的和尚会念经,人们常常愿意相信从远方过来的人,愿意相信他的经验,愿意相信他的故事。

但是本雅明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来临,随着现代传媒的发展,远方的地平线消失了,经验和差异性消失了,远方来的和尚是怎么念经的,我通过报纸、电视、微博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经验和我的经验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差异性,你讲述的故事我提前就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本雅明认为小说的存在价值几乎被取消了。本雅明对这样的状况深感悲切,他甚至认为由于现代传媒的高度发达,人们已经不需要通过文学作品来认知世界,来感知世界,来提高自身的修养。我们知道新闻特性是,坏消息就是好新闻,最坏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新闻,只有最坏的消息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这么一来当代人每天就生活在一个由各种坏消息所构成的世界里面。当人们不是通过文学作品,而是通过新闻来认知世界的时候,会发现当代人变得越来越浅薄了,因为每天接触的消息全部是坏消息,全部是坏人坏事,而坏人坏事通常来说修养没有那么高,这么一来本雅明认为,当代社会就成了一个没有教养的文明社会,看上去是文明社会,但这个社会已经没有教养了,这是巴赫金和本雅明对小说产生的两种基本上截然相反的判断。而在同时代的两个伟大的人物会发表完全相反的观点,也呈现了一种紧张关系。作者在保持这种紧张关系的情况下,才会对时代有深刻认识,深刻认识之后才算是紧跟时代。与此同时新时代文学与现代传播也能够在紧张、悖反关系中相互促进。

二、写作:地理上远离与心理上回归

乔叶(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作家):《宝水》作为一部以新农村和乡村振兴为背景的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文学书写力作,生动呈现了这些年中国乡村的巨变。这其中蕴含着对乡村和乡土文学的理解,也是经过一个漫长的发酵过程,年轻时排斥逃避乡土写作、乡愁概念,到如今又回归到乡土写作中。这其中有怎么样的思想路程?

《宝水》面世后,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以《宝水》为书名,我解释说,表面原由是小说中的村里有一眼泉水,泉眼状如元宝,因此得名宝水泉,村名就叫了宝水村。小说写的是村中故事,自然就以此取名。深层所指则是宝贵的人民力量。正如小说中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热望在生生不息地努力向前,他们的精气神儿是《宝水》的灵魂。而为了创作《宝水》,在对新时代乡村持续跟踪体察的过程中,我也深切感受到了“生活是创作的宝水”。

《宝水》是截取一个小山村的一年。作为一个文学乡村,这一年如一个横切面,意味着各种元素兼备: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植物学等,这也应是信息、故事和情感高度浓缩的一年,是足够宽阔、丰富和深沉的一年。

为了写这一年,素材准备用了七八年。每次走进村庄,我都会让自己沉浸式地倾听和记录,然后保持诚实的写作态度,遵从内心感受去表达。

“无数扑面而来的鲜活细节让我真切地意识到,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所构成的正是这个大时代。也就是说,宏阔的时代必须附丽在这些细节里,而这细节又由无数平朴之人的微小之事构建,如同涓涓细流终成江河。”

我是在农村长起来的。刚开始创作时,我一直试图在文字上清洗掉乡村的“土气”。后来,经过多年的生活和文学的教育,渐渐认识到这股子“土气”是一笔宝贵的资源和财富。

“这‘土气’,往小里说,就是我的心性;往大里说,包蕴着我们的民族性。”于是,我的创作开始返回家乡故里,“我有意因循着前辈的足迹,想要获得这‘土气’的滋养,接连创作了几部乡村题材作品”。毋庸置疑,生活中有创作需要的一切。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当你真正地深入生活时,生活必然会回报你。这回报意味着你能得到来自写作本身的奖赏:生活会把它迷人的光芒和气息呈现在作品的质地中。

在《宝水》出版以后,我发现年轻读者或者作家对于老家、故乡这个概念是陌生的,对乡土没有认识、情感,所以在阅读上会难以理解和共情。但人会在不同的年龄与不同的作品相遇。人都会不断成长,在生活中、阅读中、感情中得到教育。这种教育形态是互补加分的。所以人逐渐会对家乡、故土有所认识和理解,包括我自己,这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对于老家这个概念,其实不只是乡村,也可以指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有非常丰富的维度,给我们提供互补的情绪、情感。在某种意义上,老家贡献了我们成长的起始,回头回望我们的来时路,带给人们情绪、心境的积淀和成长。所以老家是一个宽阔的概念。在我年轻时,我的老家不是理想状态,所以在认知上想要脱离农村的气息,写作上也向往书写出阳春白雪的气质。但后来逐渐认识到,老家是非常深厚、巨大的资源。在写作的三十多年里,它是地理上渐渐地远离,在心理上徐徐回归的一个过程。生活和文学的教育让人获得了综合的成长。文学会让人感到幸福,获得成长。

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写作必然在时代中。无论多么个人化的写作,也是这个时代的个人化写作。作家的写作必然会和时代场景时代情绪有关联。作家和时代,就是浪花和大海,庄稼和土地的关系。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这一瓢水里也是时代的成分。在这个大时代里,我很幸运地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宝水》。而在以后的创作中,我也必得依赖生活的“宝水”给予的滋养,获得继续成长的可能。

三、家乡:远离才能书写,忠于经验并保持一定距离

李洱(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教授):一个作家离开自己的家乡才会有家乡的概念,才能书写乡土故事。这个问题对于写作非常重要。你如果只待在一个地方,你对那个地方的生活就不易生发出经验。写作,写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经验。什么是经验?经验就是活泼的印象,它包含记忆,包含从记忆中生长出的想象。每个作家都会写自己的生活经验,但是有时候作家意识不到这部分重要的经验。例如乔叶写《宝水》,她只有去到郑州、北京这些地方才能写出乡村的故事。像鲁迅不到日本,乡土的概念不会出现在中国,因为走出去才出现乡土的概念。正如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这些是经验发现的过程。

正如里尔克的《布里格手记》所阐述的那样,诗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不是感觉(很早的时候感觉就够多了)——而是经验。为写一句诗,得见过许多城市,许多人和物,要认识动物,要感受鸟儿如何飞翔,要知道小小的花朵以怎样的姿态在清晨开放。要能想起无名之地的路,想起未料到的相遇和眼见其缓缓而至的离别——要想起尚混沌的童年,想起受伤害的父母,他们想让你快乐,你却不理解他们(那是另一个人的快乐),想起孩子的病,它莫名地出现,有过那么多次深重而艰难的转变,想起那些静寂、压抑的小屋里的日子和海边的清晨,尤其是那片海。要想起海,想起低啸而过、随繁星飞走的旅夜——想起这一切,却还不够。还得有回忆,回忆那许多个无与伦比的爱夜,回忆分娩的呼喊和睡着的产妇,她蜷缩着,轻柔而苍白。还要在将死之地待过,得在那间开着窗的屋子里、在断断续续的喧嚷中,坐在死者身旁。有了回忆,却还不够。回忆太多,就得忘记,一定要有很大的耐心,等待它们再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它。只有当回忆成为我们的血,成为眼神和表情,只有当它们无以名状、再无法与我们分开,唯有如此,一首诗的第一个字才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在回忆的中心出现,从那走出来。

这些非常清晰地呈现了过往记忆对写作的重要性。作为一个作家,也要这样从生活到记忆到经验的过程。所以当我们跟时代的关系处得比较紧张时,这个时代发生很多事情,只有记住那些回忆,在心里慢慢积淀,过段时间才可能写下来,这些过去的回忆会在某一天来到作者的脑海里。而作者到这时候会发现,他不得不写,他必须写。

作家所面对的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如何写出“只有你能写”的小说:忠实于自己的经验,又与经验保持一定距离,以勤勉和不断的思考来挑战自己。我们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我们与各种知识的关系,都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所有这些变化,都构成了新的现实,它既是对写作者的召唤,也是对写作者的挑战。一个植根于汉语文学伟大传统中的写作者,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对此做出回应。对我个人来说,这个回应的结果,便是《应物兄》。

四、地域、文化、时代的多维呈现

赖可心(浙江传媒学院编剧):詹姆斯·伍德曾说过,“小说是作为一种极为严肃的探询人类的媒介”,作家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就是一个以令人惊艳的方式探索人类的故事。小说融入作者独特又有意味的叙述,让主人公带着自己的历史和经验向读者走来。李洱用自然又克制的叙事范式,描绘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图景,探讨了知、言、行三者的关系。在十三年的书写生涯中,他的笔尖始终尖锐、始终精准地对着当代社会的发展与变异,凝聚着时代与人心交织的情感书写,呈现关于知识与经验并行的超凡想象。

李洱的叙事美学里蕴含着独特的理想与感性的气质,突破常规范式,浸润着他多年的写作情怀;从地域到文化到精神的层层递进的空间叙事,是对现实的体察和细节捕捉;在时间叙事上,他摆脱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普通陈腐观念,秉持着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含了过去和未来的谦逊认知。

李洱创造了一个多维的整体性的文本空间。在小说中,他通过对物理空间的刻画,对文化发展的空间指涉,最后呈现出三代老中青知识分子的精神异化,这三者相互交融、相互成就,最终让读者感知到李洱拥有对时代的宏观描绘、对个体的微观体验,如海水般浩瀚与深沉。据学者统计《应物兄》涉及的典籍著作四百余种,真实的历史人物近二百个,涉及各种学说和理论五十余种,各种空间场景和自然地理环境二百余处。首先是地域空间的有机呈现,从济州大学、桃都山、巴别(讲座)、仁德路、太济院、寺庙等具有深刻的文化符号象征的场所,再到中国其他区域、最后到美国、中东地区等地域物理层面上最大程度刻画了时代的发展变化现代之快,不同区域不一样的理念,不一样的生活习俗与信仰。作者如同绘制一幅巨画,涵盖人类现在生活的大致样貌,呈现个体命运与时代发展是切割不开的整体。再有是文化空间的互文性表达,小说里的中国与西方,历史与现代的知识与典籍、思想与理念。一位位历史上的中西学者从沉睡中苏醒,与当代的生活、学者、思想潮流进行对话、交流心得。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一个空间,让所有人畅所欲言,突破了传统与现代的固有门槛,让读者获得一次全新的知识探索之旅。作者以陌生化的书写情境让严肃的文化知识鲜活起来,赋予叙事独特的质感。

最后,通过地域与文化的交融,完美抵达三代知识分子不同气质的精神空间。老一辈忠于知识,如乔木先生、双林先生、何为老太太、程济世先生等人,刻画的是其坚定的文化信仰与正气,这一代拥有让人敬畏的文人风骨;中年一代忠于人情,如应物兄、华学明、葛道宏,以及政商界等一代人。与此同时,作者通过生与死的命题来着重刻画这三代人。纯粹的老者离开,异化的婴儿诞生。何为、文德能、芸娘、双林等人去世的情景,意味着过去信仰知识的那一批人的人与神的共同消亡。而异化的年轻一代疯疯癫癫,存在着未知的“新生”。这些极致的对比在空间上呈现得淋漓尽致,作者对这三重空间的刻画,呈现了他对时代与社会入木三分的洞察,揭示了人的某种危机与困境,表达了对当代知识分子变化的忧患意识,引人深思。

作者将《应物兄》打造成独特的复合函数。每一个人物、事件在历史与时代的坐标轴中经纬呈现,与前后共同形成一组严谨、华丽的抛物线。作者打破常规采用非线性叙事,深入探讨了时间的现代性色彩。李洱认为将时间粗暴地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观念是陈腐的,应该尊重时间的内在延续性,要意识到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含了过去和未来的谦逊之态。《应物兄》就作为他这一观念的绝佳呈现,在小说里,他将时间模糊化,将追溯式与预言式两种语态放置在坐标轴,呈现整体性、共时性特征。让过去回溯过去的过去,过去预言现在,过去与现在等等多重时间组合在一起呈现情节。这极具反思性与现代性的笔法彰显出作者强大的叙事功底,生动诠释了作者所说的“所有文学活动,都是知识、经验和表达的冲突的结果”的独特观念。

综上所述,作者不刻意讨好观众,在叙事上弱化了小说的技巧性和修饰性,达到返璞归真的效果,小说也因此传达出一种有意味的真实感和反思的现代性。许多事情蜻蜓点水般呈现,如栾庭玉、小工的落马、卡尔文的结局、出轨等戏剧性和可读性强的段落被作者寥寥几句带过,淡化了情绪和冲突,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讲述出来,而这平静之下含有一种更为汹涌的波涛,带给人们思想上的颠覆,同时还留下无限想象。《应物兄》这部作品,正是作者关注小说在当代发展的更多可能性的高分答卷,通过个人经验、自由的虚构以及叙事策略的合谋,表明了文学与时代之间不可割舍的联系。如作者言,“小说创作要穿越个人存在的黑暗背景,抵达一个可以共享的公共空间。”他通过一种新的审美形式,让“诗性”自然生成,抵达时代。

五、知识分子的新乡土写作与当下中国

叶炜(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获得者,教授、博导):作为茅盾文学周的重要活动之一,两届“茅奖”获奖作家代表同时来到浙江传媒学院,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外联部主办、《东吴学术》和浙江传媒学院共同承办的“茅奖作家进校园”活动,作为第一阶段的主持人,我感到非常荣幸。这次活动从新时代文学如何融入现代传播格局谈起,探讨作家与故乡、作家与时代的关系,回应了当下新乡土写作的热潮和文学的知识分子品格。

正如乔叶在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回应的那样:她来自北京,但老家是河南。她是在河南的一个小村庄长大的。文学之路也是从河南起步的。迄今为止,她的写作之路已经走了三十年。作为一个乡村之子,三十年里,对于故乡,她有一个渐渐远离又徐徐回归的漫长过程。这个漫长过程让她认识到,无论身在何方,故乡的土地和土气,都如影随形地拥抱着她,是她命中注定的精神基因和心灵滋养。故乡拥抱着她,时代也拥抱着故乡。她一直认为,作家和时代就是浪花和大海,庄稼和土地的关系。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这一瓢饮里必然是时代的成分。《宝水》就是她取到的这一瓢水。

《宝水》整个创作期用了七八年,其间乔叶经常做的事就是“跑村”和“泡村”。“跑村”就是去看尽量多的乡村样本,这意味着素材的广度。“泡村”是比较专注地跟踪两三个村的变化,这意味着素材的深度。“跑村”和“泡村”让乔叶真正深入到了生活内部和细部,从而得到了丰厚回报:生活把它迷人的光芒与气息深融密织在作品的质地中。在生活现场,乔叶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能修改成见,也能赋予新见。因此乔叶说她要衷心感谢故乡、生活和时代。

李洱则认为,文学倾向于描述那些珍贵的时刻:它浓缩着深沉的情感,包含着勇气、责任和护佑,同时它也意味着某种险峻风光。作者和有经验的读者常常都会感动于此。除了与读者共享那样的时刻,写作者还必须诚恳地感谢命运让他与此相遇。

李洱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将如此重要的奖项授予《应物兄》,无疑让我重新回到了那个珍贵的时刻,并让我有机会在此感谢命运的馈赠。”2005 年春天,李洱开始写作《应物兄》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意识到,它竟然要写十三年之久。十三年中,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我们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我们与各种知识的关系,都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所有这些变化,都构成了新的现实,它既是对写作者的召唤,也是对写作者的挑战。一个植根于汉语文学伟大传统中的写作者,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对此做出回应。对李洱个人来说,这个回应的结果,便是这本《应物兄》。在这本书中,李洱写到了一些人和事。他们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与他们的相处常常让人百感交集。他们中的那些杰出人物,都以自身活动为中介,试图为我们的未来开辟新的道路。他们浓郁的家国情怀使他们的事迹有如一个寓言,有如史传中的一个章节。

毫无疑问,无论是乔叶的“新乡土写作”,还是李洱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知识分子的品格,都离不开他们对时代的深刻观察,对人性的充分挖掘,对故乡的眷恋。他们以及许多有抱负的中国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写作的笔触扎进了新时代的中国。

随着中国城镇化的进程不断加快,现在的中国正面临着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型。但无论是乡土中国,还是城乡中国,都有一个“乡”在里面。“乡”是中国的底色所在,即便是在已经充分城市化的地方,仍旧有着乡土的痕迹。现在的中国,依旧是处于乡土时代;现在的农村,依然是最需要作家去关注的地方。这些,决定了中国文学的乡土底色不会改变。即便是《应物兄》这样的知识分子题材作品,也能看到当代中国的城与乡之辩证关系。

中国的乡土底色孕育了乡土文学的成熟与成就,产生了许多伟大的乡土文学作品和作家。

为了推出新乡土写作的优秀作品,助推新乡土写作理念的传播,推动新乡土写作流派的形成,致敬乡土中国,讲好当下中国故事,早在2016 年,在主编《雨花·中国作家研究》杂志期间,我们就联合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与研究中心、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与研究网联合面向全国征集并重点推出了新乡土长篇小说。此次活动征集的优秀长篇小说作品,不但在《雨花·中国作家研究》杂志发表并配发相关评论,同时也作为第二届中国长篇小说高峰论坛的研讨对象和主题。希望通过以上举措,来进一步推出“新乡土写作”的优秀作品,助推“新乡土写作”理念的传播,推动“新乡土写作”流派的形成。

与此同时,在《中华读书报》访谈中,我们提出当下中国需要一种新乡土写作的论断。“新乡土写作”是对此前写作的继承与超越。从创作客体——当下中国现实来看,当代中国尤其是新世纪以后的中国乡村出现了一些新的景观和特点,有抱负有志向的作家应该对此予以重新发现与观照。从创作主体——作家来看,乔叶等有志于新乡土创作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越来越多,其写作越来越呈现出有别于传统乡土作家的特点。可以说,随着时代环境的不断宽松和作家知识结构的不断改善,“新乡土写作”都有着巨大的进步空间。

我们认为,当下中国处于转型时期,各种矛盾凸显,各种价值观互相激荡,是文学出场的最好年代,以文学的方式观察和表现中国当代农村,是新乡土作家担负的重要任务。

“新乡土写作”是一个开放的概念。

那么,“新乡土写作”到底新在哪里?与传统的乡土写作到底有何不同?

具体以乔叶《宝水》等作品来看,首先,“新乡土写作”所重点关注的对象和传统乡土写作不同。“新乡土写作”侧重关注的是当下的中国现实,具体说就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当代中国农村。在这一时段,中国乡村出现了一些新的景观和特点,有抱负有志向的作家应该对此予以重新发现与观照。

其次,“新乡土写作”的创作群体和传统乡土写作不同。众所周知,从事传统乡土写作且依旧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坛的作家多以1950 年代和1960 年代出生的作家为主,而有志于新乡土创作的作家则以1970 年代前后出生的青年作家居多,他们在生活阅历和精神思想两个方面都未中断和中国当代乡村的联系,其写作也越来越呈现出有别于传统乡土作家的特点。

最后,在写作手法方面,“新乡土写作”也与传统乡土写作有着显著的区别。从事“新乡土写作”的作家普遍有着较为完善的知识结构,其写作的宽度广度以及理论自觉性也普遍较高。比如,他们提出并尝试了超现实主义这一写作手法,一方面注重和现实的紧密勾连,另一方面又强调对现实主义的超越与游离,在先锋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之间走出一条新路子。这是对中国乡土文学的继承,更是超越。

总之,“新乡土写作”是一个开放的概念。在历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中,乡土题材一直占据着很大的比例。而刚刚颁出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五部作品中,乔叶的《宝水》和杨志军的《雪山大地》等都聚焦于乡土,相信随着更多“新乡土写作”的优秀作品集中涌现,这一写作理念会得到进一步的广泛传播,我们乐见这一写作流派的进一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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