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跨界到“游界”
——李敬泽散文与故事体
2024-05-29周红莉
周红莉
一直以来,我对文体秩序上的所谓“跨界”都持有怀疑态度。虽然傅斯年在1919 年《怎样做白话文》中提出文学四分法,1935 至1936 年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时将小说、散文、诗、戏剧分卷出版,方法论的四分法遂约定俗成了,文体之界也似乎有了,但认识论的内涵之界仍处于模糊状态。有学者就指出,鲁迅小说集、散文集、散文诗集以及大量杂文皆可混搭与整合,且是把小说当做散文来写、散文当做小说来写的整合。①高旭东在《鲁迅:颠覆既有文体形式的文体家》中直接将《朝花夕拾》指认为一个难于归类的文集,明确提出“《朝花夕拾》文体的混杂性,使得鲁迅其它文集中的某些篇章归入《朝花夕拾》似乎更为合适。”高旭东:《鲁迅:颠覆既有文体形式的文体家》,《理论学刊》2013 年第7 期。吴周文在《五四散文传统的当代传承》中称鲁迅小说集有将“小说当做散文来写”的奇特现象,像《一件小事》《社戏》《鸭的喜剧》《示众》《故乡》《伤逝》等皆可作为散文等。吴周文:《五四散文传统的当代传承》,《扬子江评论》2019 年第3 期。南帆为“什么鸟都可以栖身”的散文传统摇旗呐喊,呼吁散文向“各个角度敞开”。②南帆:《散文:向各个角度敞开(代序)》,南帆、周晓枫主编:《7 个人的背叛:冲击传统散文的声音》,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李敬泽更是直言,“我对越界的、跨界的、中间态的、文本间性的、非驴非马的、似是而非的、亦此亦彼的、混杂的,始终怀有知识上和审美上的极大兴趣,这种兴趣放到文体上,也就并不以逾矩而惶恐,这种逾矩会甚至成为写作时的重要推动力。”③李敬泽、李蔚超:《杂的文学,及向现在与未来敞开的文学史——对话李敬泽》,《小说评论》2018 年第4 期。显然,这些文学秩序上的“界”不成“界”是无法用即时气质的“跨”字完成的。提出“游界”说,主要针对模糊化的“界”特质与“跨”字隐含的二元思维。“游”字取于柳宗元的“皆若空游无所依”,指向流动与不固定性。从审美原则上,“游界”属于含混①威廉·燕卜逊在《七种类型的含混》中明确提出,“‘含混’本身既可以指我们在追究意义时举棋不定的状态,又可以指同时表示多个事物的意图,也可以指两种意思要么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两者皆可的可能性,还可以指某种表述有多种意思的事实。”美学范畴,旨在杂糅或淡化已被窄门的文体边界,讲究似是而非的共享技能与语境空间②2020 年,我在《光明日报》写《散文研究需要确立“重叠共识”》时援引社会学的“重叠共识”概念,提出“散文研究首先不是如何给散文一个确切的定义,而是在我们散文研究内部,如何达成一种相对稳定且为一般研究者、创作者共同接受的共识。”现在提出“游界”说,义理相似。,由此回到有“大体”无“定体”、识“大体”辨“小异”的中国文章学③含括金人王若虚《文辩》中讲过的“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清人姚鼐所言的“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无定之法。有定者,所以为严整也;无定者,所以为纵横变化也。二者相济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达吾才也”等观念。传统。
当然,提出“游界”说,与当下时代人的精神漂移和自由表达诉求也有关联。“游”不是戏说,而是美学意义上的自洽与故我,是探访思想的文体策略。帕斯说博尔赫斯是文体家,“他的散文读起来好像小说;他的小说是诗;他的诗歌又往往使人觉得像散文。沟通三者的桥梁是他的思想。”④[墨]奥·帕斯:《弓手、箭和靶子——记博尔赫斯》,刘习良译,王家新、沈睿编选:《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第367 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我们固然不能说所有成文的字都浸泡着“思想”,但或深或浅或明媚或阴沉的想法总还是有的。是先确认一个文体填入想法,还是任着想法摇曳成文再看看像什么文体,大可以自然而然。李敬泽说自己是个“漫游者”,他这个说法既事关精神也事关文体(亚里士多德时代,“漫游者”意味着不守成规、不安分),他把那些“小说越来越像小说,散文越来越像散文”的“太知道”称为“不过是一些很Low、很简陋的清规戒律”⑤李敬泽:《一次马拉松对话》,《跑步集》,第88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其间大概铺排了一些情绪。我用“游界”观念看向李敬泽很多被称为不像散文的散文,或是具有强烈故事会气质的散文,有点想做欢愉读者的意思,也有点不想做花岗岩式文与人的意思。
一、“非虚”也可“构”
“非虚构”已经沸腾很久了,且以两种方式在持续沸腾,一种是报告文学的政治化非虚构,一种是现实主义精神的审美性非虚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敬泽说的“本来以为解决掉的老问题换个马甲又回来了,成为了新问题。”⑥李敬泽、李蔚超:《历史之维下的文学,及现实的历史内涵——对话李敬泽》,《小说评论》2018 年第3 期。但何平在《中国“非虚构”与“非虚构”中国》中的确提出,“也许重新回到2010 年前后倡导‘非虚构写作’的问题意识和精神原点,才有可能守住非虚构的疆域,在‘非虚构’的汪洋大海中澄清有现实主义精神审美创造的‘一种’非虚构,虽属无力无奈之举,却是有态度有边界。”⑦何平、金理、淡豹、李依蔓、田丰、吴琦、梁鸿、吕正、袁凌、郑少雄、项静、康凌、叶子、方岩、韩松刚、汪雨萌、何同彬:《中国“非虚构”与“非虚构”中国——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第四期)对谈(节选)》,《花城》2021 年第1 期。何平说的“2010 年前后倡导‘非虚构写作’”,其实就是李敬泽在《人民文学》开辟的“非虚构”新专栏。我也请教过李敬泽关于散文与非虚构及真实问题,他说,“散文天天纠结这些……其实鲁迅在《野草》及杂文里已经解决了。”隔着屏,都能见到他缓缓睨来的眼神……
也是,早在2003 年,李敬泽谈及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枯竭时就使用了“非虚构作品”,并把它作为“一个突出强调伦理界限的名称”⑧李敬泽:《见证一千零一夜:21 世纪初的文学生活》,第265 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到2010 年,他在《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编者“留言”中说了些后来被广泛征引的含混的话:“何为‘非虚构’?一定要我们说,还真说不清楚……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限,我们只是强烈地认为,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那个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①《人民文学》:《留言》,《人民文学》2010 年第2 期。在这段话之前,李敬泽还说了些散文的话:
先谈谈散文。
我们会多发一些散文——
言之有物的。所谓言之有物,就是有真切的生命体验,有真知有见识。不要空洞的、浮泛的,不要抒情套子。
我们也期待有趣味的散文,谈文谈艺谈历史谈学问,心与文俱是自由活泼。
我们认为,散文无疆。散文是散文,随笔也是散文,书信也是散文,演讲也是散文,甚至写一篇博客微博或发一条短信,其实也是写散文。
我们期待散文家的散文,我们也期待其他作家、艺术家、学者的散文。
我们还期待并非以文为业的人们写的散文,比如这一期的马伯庸,据说就是一位卖变压器的先生。②《人民文学》:《留言》,《人民文学》2010 年第2 期。虽然李敬泽没有直接点明散文与非虚构的关系,但基本可见他对散文、非虚构的属性定位是同一的,都指向敞开的、无疆的、多姿多彩的“杂的文学”、都是包罗万象的“什么都可以装”的“乾坤袋”③陈竞:《李敬泽:文学的求真与行动》,《文学报》2010年12 月9 日。。
这就回到我看李敬泽散文时的狂欢体验了。我从不怀疑散文可以讲故事,朱自清散文名篇《背影》不就是讲了一个典型环境中一个典型胖子爬了一个经典月台的故事么?我想的是散文可以怎么讲故事?我曾经把“非虚构”拆分成“非虚+构”的形式。“非虚”即为真实,但不是“鸵鸟式的”“一块石头”般的真实,而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相互缠绕的、表现的、虚实兼容的相对真实。“构”可以指行文布章的结构,涵括着水平层面的故事材质、字面形象、语体语貌,也涵括着价值的普遍性和人性的丰富性。当然,虚构也是“构”的一种状态。李敬泽在与李翔详谈时说过一句本心的话,“‘非虚构’其实也预设和包含着‘虚构’,哪里存在绝对的‘非虚构’呢?”④李翔:《详谈:李敬泽》,第160 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23。他把《青鸟故事集》定性为“一部幻想性作品”,认为“撰写这样一本书是一种冒险:穿行于博杂的文本,收集起蛛丝马迹、断简残章,穿过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与遗忘的荒漠,沉入昔日的生活、梦想和幻觉。”⑤李敬泽:《跋》,《青鸟故事集》,第360-361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李敬泽说的“冒险”,是由“穿行”“收集”“穿过”“沉入”“幻想”贯穿而成,它们基本建立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基本用考古者精神重写或修正被成规化、被遮蔽的中西文化历史,基本用“一种主体性幻觉”⑥李敬泽、李大卫、邱华栋等著:《个人写作与宏大叙事——对话之一,1998 年11 月3 日》,《集体作业——实验文学的理论与实践》,第151 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抵达历史的幽微。当然,幻觉也需要附着点,就像李敬泽说的,“要处理这个时代的复杂经验,可能确实需要想出一些特殊的办法,新的角度、视野和新的表达,需要世界观、方法论的更新。”⑦舒晋瑜:《李敬泽:重建这个时代的文章观》,《中华读书报》2018 年12 月26 日。这些新世界观需要安放在“恰当的支架上”⑧李敬泽:《精致的肺》,《会引记》,第8 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那就是浩浩荡荡的故事及故事元素了。
李敬泽说过,他的写作很少事先有完整的想法。但从外在的结构形式上,还是有些相对清晰的框架。他惯常转述一个以上的完整故事,叙述腔调很有些老和尚的“从前”味道,也有些故事会的玄幻气息,比如“在遥远的唐朝,……有一人……有一天……”《〈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有这么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在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中……”(《巨大的鸟和鱼》)、“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著名的阿德里涅线团的故事……”“这个故事表达了……”(《心与线》)、“这个故事中出现了女人,而且是两个……”(《冒险家》)、“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还有第三个故事”(《三岔口》)等等。他在文章的边边角角频用“故事”一词,像《青鸟故事集》出现71 次、《咏而归》出现50次、《见证一千零一夜》出现120 余次,《李敬泽散文》《河边的日子》《会饮记》分别出现37 次、13 次、9 次①著作封面、版权页、目录、引文和他人所著作品书名中出现的“故事”一词未计算在内,李敬泽所著作品书名及正文标题中出现的“故事”均计算在内。;单篇散文如《伪经制造者》《富贵如秋风,秋风愁煞人》各出现10 次、《〈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飞鸟的谱系》及其附录各出现9 次等。他大量援引神话传说和典故中的故事元素,如《间谍研究》中的嫦娥和后羿,《巨大的鸟和鱼》中由古埃及传说的巨鱼想到中国古代传说的“鲲”“鹏”且杂以“庄周梦蝶”等。又如《青鸟故事集》的命名,既涉及传说中西王母座前信使“青鸟”,又指向梅特林克的六幕梦幻剧《青鸟》中稚童所寻“青鸟”,书中收录的15 篇文章就是“15+”的故事。在这些可视结构下,寄生了李敬泽思维深处的某些东西,包括消解样板戏式的固化历史,包括安放丰富的人类生活和人性内容,包括搁下自由的思想与心灵。
李敬泽朝向的历史是细节堆积的历史。他想做个类似阿波罗多洛斯那样的转述者,“从碎片中为生活、为世界想象和书写某种整全感、某种普遍联系。”②李敬泽:《飞于空阔》,《跑步集》,第230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因为这样的价值预设,他写人时重在写名人的日常与文人的风致,还有无数的无名人和他们沉默的区域。张岱和他的人群见证了无边的快乐也见证了“末世”的浩大宿命,还有更广大的人群在沉默、饥饿、仇恨;一千四百年后的杜甫依旧活着,不只因为他诗文的丰富性,更是他走进了大地上浩大的人群,在人民中间追问“为何而写?为谁而写”③参见李敬泽:《江河及其方向——杜甫一千四百年》,《咏而归》,第168-171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④ 李敬泽:《隐于屠》,《咏而归》,第151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司马迁记下粗暴改变历史的屠夫聂政、朱亥等,他们的平庸之恶构成了“历史中那黑暗狂暴的力量”④;卡佛记录的一群人,“他们茫然失措地经受着生活的沉重和无常,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不出来,也说不出来”⑤李敬泽:《谁更像雷蒙德·卡佛?》,《致理想读者》,第206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这些“沉默的意识”是历史间真正沉默的大多数。他写事基本以事为触媒,或咏叹古人精神以明今人之心目,或揭开历史真相以启今人之志意。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吴陈楚混战早就湮没在时间之河了,但是“孔门师徒的乐章、歌声、舞影和低语”却在岁月里长久的荡漾。李敬泽说,“春水春风、此身此心”,这是失败、贫困和软弱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⑥李敬泽:《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咏而归》,第6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项羽烧了阿房宫还是咸阳宫其实不那么要紧,要紧是这非凡的一把火事件留下了一个至今犹在循环的逻辑结果,“我们这大地之上,有一块命中注定的大橡皮,随写随擦抹,被抹者不暇自哀,后人亦不哀之,后人不哀之自然坚决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抹后人也。”⑦李敬泽:《阿房宫,一大烂尾楼也》,《咏而归》,第153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这是李敬泽关于历史的沉重与不可言的忧思。他写那些散落的隐蔽之书,《板桥杂记》的“伪史”与偶或的破绽,“那是未经诗化的,是粗俗的,是直接的感官和身体”⑧李敬泽:《板桥杂记》,《咏而归》,第190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笑林广记》“是黑暗中的笑声,是天理遮蔽下的人欲,是我们前人的肉身”⑨李敬泽:《显得你的药便不灵了——〈笑林广记〉》,《咏而归》,第204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东京梦华录》里“个人消失在都市的浩大人群中,他没有名字,没有面目,当然也没有‘主观’”⑩李敬泽:《盛大、永恒的城——〈东京梦华录〉》,《咏而归》,第180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黑夜之书《酉阳杂爼》与它保留的世界的背面,浮动和容纳着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⑪李敬泽:《黑夜之书——〈酉阳杂爼〉》,《咏而归》,第175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这些异质的、在黑夜中涌动的无数生命及生命体验,是历史的可信面貌。他写悬浮于历史间的大量“浮辞”,诸如“道德”“底线”“限度”“大是”“人民”等等,扒拉着“水上之词”(张爱玲散文集《流言》引用英诗“Written on water”,即为“水上写的字”)的旧闻与新意。他在无数的凌晨记下时代及文明“正文”之外的隐秘生活,他说“人和历史之间横亘着词语构成的明亮的黑暗”①李敬泽:《三岔口》,《李敬泽散文》,第144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那里横亘着统治与驱迫,也横亘着人性的静与弱、坦然与朴素。
感谢布罗代尔,李敬泽说。他使他确信历史是在无数细节中暗自运行的。于是,他要撕开那些权力话语串谋的所谓历史,要转到历史的后台看看“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里的人,在重重阴影中辨认他的踪迹,倾听他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②李敬泽:《跋》,《青鸟故事集》,第360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于是,那些声音,那些历史人物的日常和历史中的无数人,那些事件边缘与沉默区域溢出的丰富和复杂,在重重叠叠的故事中,敞开了。
二、故事与“共享愉悦”
作为美学话题的“愉悦”,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时代就在讨论了。美国批评家克默德写《愉悦与变革:经典的美学》时,坚持把愉悦作为经典的必要条件,既受他们影响,也受华兹华斯影响。华兹华斯把愉悦看作是诗歌和诗人的精华,他强调“即时愉悦”其实是在强调作品与“作为一个人”的读者之间的共享关系。
把“愉悦”说拉进李敬泽散文,因为李敬泽实在是个“好玩”的人。从写作者角度,他一直有“玩”文字的心性,一直像个坏小孩在快活地打乱文体秩序,一直想写布鲁姆西方正典式的文章;从读者角度,他一直在传递“只是一个读者,……彻底地贯彻享乐原则”③李敬泽:《我的批评观》,《南方文坛》1999 年第3 期。,他区分理想读者和不太理想读者的评价标准是他们有没有从文学中得到应有的快乐和教益。说到底,审美愉悦的源头是作者能否创造并分享可供愉悦的文字空间,读者能否找到斯蒂芬·希斯说的“文化享受及文化认同”的关联。而李敬泽很享受的野狐参禅、与人共享喜乐的“逍遥游”状态,即是“共享愉悦”得以建立的逻辑根基。
李敬泽不是一个急吼吼想把宏大塞进文字里的人,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庞大的影响焦虑症。他追求“创作的乐趣”,有点像博尔赫斯想象的那样,在引文中游戏。他说喜欢“享乐”这词,为了随笔散文集命名,邀好友一同凑了十七八条书名,条条不离“享乐”。④李敬泽:《跋》,《冰冷的享乐》,第199 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他说喜欢《会饮记》,“在里面我能够感觉到自己那种小坏和小恶作剧。我相信三十年以后,《会饮记》能够为我们的学术生产提供丰富的材料,(笑)博士们会考证到底这个人是谁,说的是什么事,等等。写《会饮记》的过程是一个好玩的体验,所以到现在这个心也没死,没玩够。”⑤李翔:《详谈:李敬泽》,第172 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23。他写评论时,“乐趣之一就是把文章写好、写得自由、写得不像‘评论’。”⑥李敬泽:《〈纸现场〉说明》,《冰冷的享乐》,第79 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他做读者时,快乐原则是他评价文学的重要尺度之一。他有很多直言不讳的喜欢,喜欢“单纯的热爱小说的读者”这个说法,换个说法就是“任性的、享乐主义的读者”⑦李敬泽:《致理想读者》,《致理想读者》,第249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喜欢读小白的长篇《租界》,因为那里“有一种享乐的经验主义气质,有一种对世界与人性的广博的想象力。”⑧李敬泽:《我们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致理想读者》,第32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他说“中国最好的读者活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涵容、吟味,追求未‘封’的境界,他们有时保持沉默,有时悄声叹赏或拍案叫绝,但他们从未想过把一朵花摘下揉碎,分析它的成分和原理,他们因此无法获得‘知识’,但对他们来说,没有知识——或套用一句理论术语,‘前知识’——的观花或许是更美好的生活。”⑨李敬泽:《我的批评观》,《南方文坛》1999 年第3 期。这种最好读者的未“封”境界,既指向“即时愉悦”,也指向自主性想象和精神性自由。
一般来说,什么样的人成就什么样的文。选择什么样的故事材质,用什么样的叙述法则,提供什么样的异质生命,强调什么样的美好生活,消解什么样的成规,构建什么样的价值,李敬泽都有自己的声音。他写了很多好玩的历史。但不是站在古人曾经站过的地方咿咿呀呀地抒情,而是融入了古意现场,用故事的全部去演绎:那个月夜听鱼鹰“关”“关”闲叫两声、心便向渭河去的有他,那个手蘸国王汤叼着手指飞奔的有他,那个仰天而呼“独不可以舍我乎”的思绪有他,那个“不苟且、不将就,白鱼是鱼中高士”①李敬泽:《退思白鱼》,《咏而归》,第251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的精神有他……那些在无数历史中幻化的“他”,有李敬泽关于世界之美的多种选择。
李敬泽也写了很多不好玩的历史。这些“不好玩”,隐匿着克默德和华兹华斯们提出的愉悦背后的人类尊严和生命奥秘,也涵括着亚里士多德说的“善”与“美德”。他翻写唐人小说中的“穷波斯人”,写李灌与“穷波斯人”的故事,写李勉与“穷波斯人”的故事,写李商隐和唐人们断定的“穷波斯”“不相称”的普遍常识,在这些故事背后,是人类认知和历史记录的错乱。李敬泽说,“当然世界与它的秩序、生活与关于生活的知识之间常有不相称,这就需要予以矫正,就要讲故事”②李敬泽:《〈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青鸟故事集》,第7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于是,某种“不相称”的真实被技术性地修正成所谓的“相称”,世界秩序的知识性错位被历史合法化了。他反复写无数的“无名”人,并间接区分了两种现象,一种是被历史叙述遮蔽了却真正具有本质意义的具象化个体:“尽管我们曾经无数遍地念诵: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但实际上,在我们的历史视野中很少看得见人民。我们知道,人民与那些具有强烈表面效果的历史戏剧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的,但问题是这种联系究竟何在?法国年鉴学派认为,在长时段上观察,千百万人的生活和劳作、他们的日常性活动远较个别的、具体的历史事件更具本质意义,正是他们从过去塑造了现在。”③李敬泽:《修道院中的“魔鬼”》,《青鸟故事集》,第334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一种是被概念化抽象化、被代言被淹没的“我”:“因为无名,一个人的声音就不再是‘我’的声音,一个人就变成了不可指认的‘我们’,而当他放弃他的名字时,他获得了另外一种权力:他汇入‘民间’或者‘大众’,他就是‘民间’或者‘大众’。”④李敬泽:《风之著作权》,《咏而归》,第15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显然,前者是历史中活泼泼的个体的“我”;后者,我的“我”被历史需要的“我们”虚构了覆盖了。他还解释了政治行为和社会理想中的某些重要美德,比如让《富贵如秋风,秋风愁煞人》中的谦让故事穿透人性的隐微:“伯夷叔齐和季札之所以成为模范,恰恰是因为想干的人太多太多了,而规则又太简陋太薄弱了,没有选出最具欲望和能力的人的恰当规则,更没有制约和监督权力的规则,怎么办啊怎么办?只好教导大家,谦让一点,谦让一点。”⑤李敬泽:《富贵如秋风,秋风愁煞人》,《咏而归》,第121、116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他说,“我们对道德高度的想象力远不如我们对道德洼地的体会……”⑥李敬泽:《富贵如秋风,秋风愁煞人》,《咏而归》,第121、116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他在《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中由尧舜象的故事思考“善”,“发现善竟是世上最软弱的事,善不会向你应许任何现世的利益,善不是一个有关获取的故事,而是关于舍弃;善之艰难,尽在于此。这是人类普遍的痛苦和困惑……”他写古时三位勇者的故事,把肉体之勇提升到伦理问题,孔子之勇“关乎正义,由正义获得力量和尊严。”⑦李敬泽:《勇》,《咏而归》,第41、42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然后,他说出了勇之底线:“在众人堆里呐喊,这不叫勇,这叫起哄;说话时,动辄代表千万人代表大多数,这也不叫勇,这叫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勇者自尊,他不屑于扎堆起哄,更不会挟虚构或真实的多数凌人;他的尊严在于他坚持公平地看待对方,如果他是个武士,他不会杀老人、妇女、孩子和手无寸铁的人,但对方即使是千军万马他也不认为不公平——很好,来吧。这是勇者。”⑧李敬泽:《勇》,《咏而归》,第41、42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他无数遍地写孟子,把“仁义”置于“寡人有疾”的诚恳喧嚣中,把自己的见解和感情点明在题目中、散落或隐藏在语言里。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过:
……愉悦是灵魂的一种状态。对每个人来说,凡有真爱,就是愉悦;对爱马者来说,马是一种愉悦;对爱风景者来说,风景就是一种愉悦;同样,对爱正义的人来说,正义的行为就是一种愉悦,而一般来说,德行对于爱美德的人就是一种愉悦……因此,他们的生命本身就带着愉悦,而不需要附加的魅力来增添愉悦。①Aristotle, The Nicomachean Ethics, trans. David Ros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10-16.
若此,看看李敬泽那些不太好玩的故事体散文,甚至时常招惹出纠葛、混乱、沉重情绪的故事体散文,因为常识、因为智慧、因为正义、因为洞见、因为精神,抵达了“愉悦”内核的深处,这大概是李敬泽用巨大热情冲向无边历史的意义所在。
三、故事之外的“故事”
莫言获诺奖时说,他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其实他在小说里藏了一肚皮的人世沧桑。李敬泽也是个讲故事的人,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小说里浩浩荡荡地虚构着历史、演绎着现实,但他没有。他站在时代的门口,推开了远古与世界的大门,用先秦、两汉、魏晋的“文”传统,用故事体散淡淡地讲着中国与世界、古代与现代、整体与局部的某种状态。他说,“这不是复古,而是维新,是在一种更有包容性、更具活力的视野里建立这个时代的文章观。”②李敬泽:《很多个可能的“我”》,《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 期。
我探寻过李敬泽散文历史化、故事化的原因,发现他所写的与他的经历皆有关联,就像詹姆斯·鲍德温说的,“一个人只能用一种东西来写,那就是他自己的经历”。③[美]《巴黎评论》编辑部编:《巴黎评论·作家访谈5》,王宏图等译,第227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首先是家庭浸染。李敬泽父母毕业于北大考古系,家中历史古籍多,他幼时读着玩的是不同版本的中国史。他说:“我小的时候,七八岁吧,最早读的书就有范文澜的中国史、吕振羽的中国史,还有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那时不懂什么,看热闹而已。”④李敬泽:《飞于空阔》,《跑步集》,第233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也就是这些看热闹般一点点习得的文与史,生成了他的“历史癖”。但是,考古学家里养成的“历史癖”与一般教科书习得的“历史癖”很为不同。考古学家的兴趣点在历史的“垃圾堆”而非历史的金银珠宝金玉满堂。李敬泽说过:“金银珠宝从技术上来说是最没有创造力的,也是变化不大的,五千年前的墓里面挖出来的是一个金块儿,你到清代墓里面挖出来的还是金块儿,考古学家对这个金块儿没有多大兴趣。但如果把五千年前的一处厨房给扒出来了,那他很兴奋,这一下就知道他们怎么做饭,然后我再刨刨还能知道当时他们吃什么了,这能给你提供的信息要丰沛得多。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有这个趣味,我也喜欢刨那个垃圾,在垃圾中我们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⑤卫毅:《如何面对复杂的时代经验?——对话李敬泽》,《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13 期。李敬泽说的这个刨刨垃圾的过程,一定程度上就是他故事细节生长的过程,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其实是他经由故事抵达的历史深邃。
其次是主动性阅读。阅读是李敬泽的生活惯性也是李敬泽的生命底色。他说他有一点“考据癖”,喜欢偏僻的、零散的知识,想这些从历史中逸出的碎片就像太空中掉下来的陨石,无依无傍,但指向一个广大的想象空间。⑥李敬泽:《作为“散文家”的我——答〈南方都市报〉田茜》,《会议室与山丘》,第83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李敬泽说的“广大的想象空间”,基本是从当下时代斜曳进历史斜曳进自我的:“在这个时代,通过大众文化和视听媒介,对历史的认识和想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介入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或者说,历史作为精神的、想象的资源正在有力地参与当今中国人的自我意识和文化认同。历史需要一代一代人反复讲,因为历史讲述的真正起点恰恰是逆时间而上的,顺流而下那是纯粹的时间,那不是历史。这种讲述不仅是学术的,也是文学的,通过这样的讲述,我们不仅是在扩展关于历史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在历史的纵深里认识自己,获得新的自我意识。”⑦李敬泽:《飞于空阔》,《跑步集》,第233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
“异质经验”是李敬泽在不同场合重申的话题。当《人物周刊》问李敬泽“《青鸟故事集》有知识考古学的意味,而且是那些西方偏僻角落的知识,为何对此感兴趣”时,李敬泽说,“这个事情本身确实有巨大的戏剧性。第一,好玩是在于这种异质的经验,你发现这种异质的经验在碰撞的时候它也是不融合的,他们每一个人自己带了一个世界这么去碰,碰完了之后,这中间的误解是极有意思的。第二,从知识的角度来说是偏僻的,从历史视野和世界观的角度来说,也是偏僻的。我们看历史看不到这些地方。”①卫毅:《如何面对复杂的时代经验?——对话李敬泽》,《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 13 期。然后,他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艰难的全球化实际从古代就有了,“比如在汉唐,我们就有一个面对陌生的经验、陌生的人的过程,比如佛教的传入。我们实际上对于中国传统也有一个刻板化的认识,一谈起传统我们就会认为它是一个封闭的,或者固定的。我们忘了,这样一个传统,实质上是在不同的异质化的经验的冲突、误解、改造中,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东西。”②
博杂是李敬泽阅读的特色。他说自己是个“知识享乐主义者”,《青鸟故事集》封面直接称他为作家中的考古者、评论家中的博物学者。他比较持久的兴趣是读历史书,比较着迷于冷知识、暗知识,如名物史、刀剑冶炼史等③李敬泽:《飞于空阔》,《跑步集》,第232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他读种种杂书,如古代笔记、美术史、考古、器物等。他说在20 世纪90 年代有闲,读了大批闲书,搜奇志异,特别对边疆史地、中外交通史、丝绸之路什么的感兴趣,所以写了《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中的中国历史上的外国人的故事。
再次是政治身份使然。李敬泽是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他称自己为“大服务员”——“我没有追求过级别这种感觉。不是说官话,我从编辑开始就是一个大服务员,一路干到现在,依然是一个大服务员。再说,中国绝大部分成名的作家我都熟,很多都是朋友,在人家面前你摆什么架子说你是副部级啊,这是完全没意思的一件事。”④卫毅:《李敬泽二重奏》,《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13 期。他并不讨厌行政工作,甚至把这些工作当作人生经验的博物馆与档案室,他说:“文人纵论天下事,实际上,很多人连三个人都没有管过,就想管天下事,你会觉得他是很隔膜的,他会对很多事情发表意见,但是并没有实际的经验。”⑤卫毅:《李敬泽二重奏》,《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13 期。但是,写作者,一个复杂的写作者,是需要与现实世界保持某种深度、复杂、多元的连接关系的,是需要为了表达这些复杂而开拓某种叙述通道的。徐兆寿写过一段话:“中年之后的李敬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官员了,一个副部级干部,参与决定很多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参与运作中国文学的命运……尤为值得指出的是,他在写那些春秋故事的时候,深刻而又不露痕迹地参与了他对历史政治的思考,当然其实是对当下政治伦理的一种反思。他小心甚至说故意隐藏了这些,但掩卷思考,他比别的散文家多的是什么呢?便是生活于北京,又高居中国文学顶端而不得不思考天下之治的那份淡淡的政治观和经世观。”⑥徐兆寿:《一个现代文人的文、气、象——李敬泽论》,《当代作家评论》2019 年第1 期。也许,这些“深刻而又不露痕迹地”“小心甚至说故意隐藏”的地方,既是文学的也是他人生的曲笔。
李敬泽有他自己的坚持。他一再表示要回到春秋战国,固然有“文”传统的吸引,也有对当下复杂性的某种化解探寻。他到山西、河南、山东那些春秋战国中心地带行走,是认识到光看书解决不了问题。他说,“我虽然没有搞过大政治,但我是一个在各种复杂情况下做过事的人,我去看一下历史,就更能设身处地去想当初他们为什么这么干,难处在哪儿。”⑦卫毅:《李敬泽二重奏》,《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13 期。他在《青鸟故事集》之后打算把《小春秋》写大,觉得“中国人对春秋其实是不熟悉的,那是中华民族的轴心时代,中国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从这段时间来的,那确实不得了,简直是诸神时代,所有的善所有的恶都表现得特别极端,像青春期一样。”⑧卫毅:《李敬泽二重奏》,《南方人物周刊》2017 年第13 期。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可能,他要借由历史现场的丰富性,记录与表现当下时代的复杂性。李敬泽一方面谦逊而自觉地履行着“大服务员”的职责,一方面“大服务员”身份又限制了他文学的直接表达。类似这种特殊的背离现象其实很多。被称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的王鼎钧,写“回忆录四部曲”是他定居美国之后而非服务于台湾中国广播公司、担任正中书局编审、做台北三大文艺基金会评审委员时期。韦君宜写《思痛录》时已不担任党的高级干部,这个王蒙印象中“极讲原则讲纪律极听话而且恪守职责”的人,在书中坦言,“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回忆、反思,思索我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①韦君宜:《思痛录》,第4 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曾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书记、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国务院文化部副部长的刘白羽晚年在回忆录《心灵的历程》中写心灵的痛苦:“一个宏伟的历史的每一进展,每一突破,都含着多少伟大的或者渺小的人的沉痛与哀苦,历史不是无情的,历史是多情的。……人到老年,有多少内疚,多少自责。我既然剖开胸膛,就无法避免碰痛疮疤。我虽然没有力量再写下去了,但我已经把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写在这里了,我没有原谅我的过错,我没有饶恕我的过错。”②刘白羽:《心灵的历程(下)》,第129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湖南省作协主席、党组副书记、官场小说家王跃文常以“尴尬人”自称:“文坛中人说我是官人,官场中人说我是作家,用时髦话说,我是边缘人。其实,我什么都不算,只是个尴尬人”③王跃文:《王跃文文学回忆录》,第172 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
我不知道李敬泽有没有过“尴尬人”的心理。但他选择历史讲故事,那些限于身份而难以直言的东西,由历史而逐步抵达现实与人性。他热衷“无疆”的散文,心心念念要回到古代的“文”传统,或许因为“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古老散文观念以及博大的“杂的文学”空间与他天马行空的思维匹配度高,或许还有散文最贴近人内心世界的叙述惯性。当然,这些选择与李敬泽的自我定位和个人性情也有关联。李敬泽的自我定位是文人,他在《青鸟故事集》的落款“于野狐狸庵”是借用远藤周作的斋号,他说,“远藤是我最倾慕的作家之一,你知道他的写作正好就是关于日本与异质宗教的相遇和纠缠。……他是个野狐狸,一个人,执念于如此寂寞、隐秘、复杂难言的境遇,他会感到自己都是荒野中的狐狸。不是《聊斋》里香艳的那个,是荒野里因过于灵敏而永远惊恐的那个。”④张瑾华、马正心:《李敬泽:我是个新锐作者》,《钱江晚报》2017 年2 月12 日。他说“文学当然要关心人的细微、脆弱和柔软,我自己也常常细微、脆弱和柔软,但同时,我也喜欢那种刚忍决断、天地不仁,这并不矛盾,这就是天地,也是本心。”⑤李敬泽:《飞于空阔》,《跑步集》,第232 页,广东:花城出版社,2021。如李敬泽这般社会身份与精神气质的,需要恰到好处的行文载体与表述方式,于是,历史故事就华丽丽的出现了。
还是回到游界之“游”。读李敬泽散文会沉在故事里忘了散文。有太多人想找个统一尺度来量一量框一框李敬泽这些不像散文的巨量散文,连毕飞宇都概然而叹,“当一个人把考古、历史、哲学、美文和小说虚构糅合到一起的时候,这样的文本我们该如何去称呼人家呢?”⑥毕飞宇:《李敬泽:从“看来看去”到“青鸟故事”》,《当代作家评论》2017 年第3 期。其实,什么文体怎么称呼又有什么要紧呐?李敬泽至始至终也没打算臣服在什么具体的“文体”里,更不消说成为什么具体的“文体家”。他也许只是如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那样,告诉人们他读了什么、读出了什么以及哪些值得去重读,当然他也有如布鲁姆那般不可言明的哀伤。他不情愿把他的那种写作叫作散文或者随笔,而是更愿意把它当作一种广义的“文”,“无论语言、表达还是体式,那里都有原初的自由不羁的精神,元气淋漓。”⑦李敬泽:《会议室与山丘》,第68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他游弋在那些所谓的文体之“界”,吹着口哨,打着响指,在尼采曾定义的“渴望与众不同”的隐喻中奔向了历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