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的劳动解放思想探赜
2024-05-26李诗博
李诗博
(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5)
在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①详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出版)第158 页,编者用脚注说明“劳动解放”在1891 年的德文版中是“工人解放”。《国际工人协会共同章程》②详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出版)第226 页,编者用脚注说明“劳动的解放”在德文版中是“工人阶级的解放”。等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劳动解放”“劳动的解放”与“工人解放”“工人阶级的解放”是等同的表述。从表面上看,上述几个概念内涵一致但表达不一的情况是由于将其德文版原文翻译成中文时不同语言表达方面的差异造成的。然而,如果我们回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当中,可以看到“劳动解放”指向的正是“工人阶级解放”。在马克思看来,国民经济学家推崇的以劳动为尺度衡量财富的教条并未正确说明价值的来源和剩余价值的产生,遮蔽了人与人之间实质性的不平等关系。实际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劳动力商品化资本化,活劳动同生产资料的分离使得劳动异化为谋生的手段,雇佣工人受资本增殖逻辑的钳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形式进行深入考察,展开对资本主义全景式批判,将他对工人阶级的人道主义关怀构筑于社会现实和历史规律之上。“问题的新提法本身就已包含问题的解决。”马克思揭露了资本布控下从事生产劳动群体的非正义生存境况,为工人阶级指出了“以革命的政治行动夺取政权—实现自由的联合的劳动—重塑个人所有制”的劳动解放进路。
一、马克思对资本和劳动关系的科学阐释
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被恩格斯称为“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在马克思之前并未得到科学说明。国民经济学家从法律范畴的平等交换原则出发,认为劳动是创造社会财富的泉源。但是,脱离具体生产关系考察劳动,是对劳动的泛化和抽象,从而将问题的实质掩盖起来。事实上,这里的社会财富只是属于资本家的财富,从事生产的工人阶级却陷入贫困。以往的政治经济学不能解释和解决这种悖论,直到马克思才发现了剩余价值规律,科学说明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揭露了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劳动异化过程。
(一)以往的国民经济学家遮蔽资本和劳动的真实关系
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劳动被提升到重要的地位,劳动成为国民财富的泉源,充当衡量一切价值的尺度。经济学家们发现,如果两件不同的物品消耗了等量的劳动时间,那么就指认这两件物品拥有相同的价值,而基于等价交换的原则,这两件物品可以实现互相交换。基于此,资本家和工人之间遵循一手交付工资和一手出卖劳动力的平等自由契约原则。如此一来,买者(资本家)和卖者(劳动者)都通过等价交换获得财富。但现实却是:资本家的财富越来越多,工人的工资并未得到同等程度的提高;依靠工资过活的工人群体规模不断扩大,但工人的劳动并未给自己创造等量的财富。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些问题撕开了西方经济学温情脉脉的面纱,暴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马克思这样写道:“不论是机器的改进,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交通工具的改良,新的殖民地的开辟,向外移民,扩大市场,自由贸易,或者是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都不能消除劳动群众的贫困;在现代这种邪恶的基础上,劳动生产力的任何新的发展,都不可避免地要加深社会对比和加强社会对抗。”[1]10马克思这里提到的“现代这种邪恶”就是指向资本主义的“暗黑”,而这“邪恶”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资本主义贫富两极不断分化的秘密。
恩格斯指出:“在马克思以前,谁也没有解决这个矛盾,只有马克思才探寻了这种利润的产生过程,一直追溯到它的根源,把一切都弄明白了。”[1]80那么,马克思弄明白的利润产生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马克思的发现基于这样一个经济活动:资本家用货币购买用于生产的原料和设备,并且雇佣工人从事生产劳动,然后在市场上将产品卖掉,这时资本家所得货币要多于最初的投入。资本家通过交换实现了资本增殖,获得超过原有资本的“剩余价值”。如果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按照等价原则进行交换,工人就不会贫困,因为工人每次劳动都能获得等值的劳动回报。显然,这一理论设定与现实情况截然相反。而从买者和卖者的流通开始和结束环节看,不论是买者(资本家)按低于商品价值的价格买进商品或卖者(另一个资本家)以高于商品价值的价格卖出商品,都不会产生剩余价值,原因在于,这两个资本家在其他领域会转换买卖角色,从而抵消了原来的“盈余”或“亏损”。可见,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超过原价值的余额即剩余价值之中,而非形式上的等价交换或商业欺诈行为当中。换言之,为了科学说明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解释社会贫富分化的根源,就要考察剩余价值现象。那么剩余价值从何处来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分析商品市场上的一件特殊商品,即劳动力。
(二)劳动力的商品化与劳动的异化
从资本原始积累角度看,所谓资本积累,马克思认为实际上应该将其称为“原始剥夺”,因为“这种所谓的原始积累不过是一连串使劳动者与其劳动资料之间的原始统一被破坏的历史过程”[1]55。资本“剥夺”自然界和他者的一切劳动资料并将其私有化,还宣称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造成不拥有劳动资料所有权群体的“例外状态”。
英国思想家洛克(John Locke)曾说:“每个人都拥有对于自己的人身的所有权;除了他自己,任何别人对此都没有权利。”[2]在洛克那里,劳动被产权化,同时,产权也被劳动化,产权以劳动为基础。直接生产者或者说劳动者,不再受缚于土地并摆脱同他人的隶从关系。这些生产者从农奴地位和行会束缚中解放出来,他们可以自由支配自身的劳动力,这使得劳动者不再处于奴隶地位,这一资本主义的进步性和文明性得到资产阶级历史学家的承认。占有劳动力的工人和占有货币的资本家,作为各自商品的占有者,以卖者和买者身份进行法律上的平等交换。工人不能一次性将劳动力出卖完,否则就恢复了奴隶的地位;他同资本家订立契约,让资本家有时间限度地支配和消费自己的劳动力,由此保持这种自由平等的买卖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工人将自身劳动力视为自身财产和占有的商品,在让渡劳动力使用权时保有了对劳动力的所有权。
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资本主义制度却正是要求人民群众处于奴隶地位,使他们本身转化为雇工,使他们的劳动资料转化为资本。”[3]827资本的介入实质上切断了劳动者对自己劳动的产权占有,进而将劳动产权化变为私有化。资本家可以用货币购买工人的劳动力并消费,工人只是具有劳动力的一个生产要素,工人本身并不能掌控自身的生产劳动。劳动者获得人身解放只是他们能够找到工作维持生命的一个前提。如果说他们还保有些许生产资料和旧封建制度遗赠给他们的生存保障,新解放的人想自由出卖自身劳动力是不可能的;当他们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而只剩下劳动力的“赤裸生命”时,才有可能出卖自身的劳动力。“现代的工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殖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4]38资本家因此获得自由人和自由劳动力的“双重自由”,找到了让资本增殖的商品,而工人则背负了双重的不自由,成为受资本宰制的“新奴隶”。“奴隶的实质就是把人对象化,作为工具的一部分。”[5]因此,获得人身解放的群体并没有获得劳动解放,他们的劳动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作为交换,劳动者获得维持生命所需的生活资料的货币形式,即工资。
资本对劳动的支配权使得劳动者与其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完成分离。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同时,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劳动和所有权的分离,意味着“劳动=创造他人的所有权,所有权将支配他人的劳动”[6]。劳动表现为否定的所有权,这种所有权也就是对他人劳动的异己性否定,工人的劳动退化为“异己的、被强制的生命活动”[7]121。劳动的异化使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同生产活动本身相异化、同人的类存在方式相异化(即工人同人的类本质异化、人同人相异化)。马克思批评国民经济学家将全靠劳动而且是抽象、片面的劳动为生的工人只当作工人来考察,而忽视了工人的“人”的向度。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概念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本质,这一过程的结果首先表现为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本身的、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本身的再生产和新生产。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中,工人把他本身作为劳动能力生产出来,也生产出同他相对立的资本;同样,资本家把他本身作为资本生产出来,也生产出同他相对立的活劳动能力。每一方都由于再生产对方、再生产自身的对立面而再生产自己本身。这样的结果便是,资本生产的劳动是他人的劳动,劳动生产的产品是他人的产品。正如卡弗(Terrell Carver)所说,“异化术语的使用适合于马克思关于社会生产过程中劳动与资本、工人与资本家关系的全部论述”[8]。
二、资本宰制对工人劳动活动形塑的多维表征
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之下的劳动是一种异化的生命活动,劳动的全过程受资本逻辑主导,一切为价值增殖服务。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劳动所得的微薄工资使他们始终挣扎在赤贫线上,自由闲暇时间不断被压缩导致工人全面发展的空间愈发狭窄,高强度的劳动和恶劣的生存环境透支工人的生命,而大工业机器体系自动化的发展又不可逆地拉低工人的劳动力价值。
(一)工人的劳与得不相匹配
马克思认为,劳动首先是人与自然之间物质交换的过程,是人与自然对立的解决。人为了满足自身需要,利用自身的头、手、足等自然力(劳动力)进行合乎目的的活动,人控制这些肢体力量改造了自然。劳动者进行有目的活动所得到的结果,已经在他开始劳动前就在观念中构建好了,人的劳动(对象化活动)实现了主客观的统一。马克思写道:“他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3]208但是,马克思也警惕地说:“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做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3]208也就是说,在特定社会形式下受具体生产关系支配的劳动会让人自身的特质走向反面。
在雇佣劳动制度下,工人虽然厌恶劳动但必须强迫自己劳动,工人的劳动过程呈现两个特殊之处。一是工人受资本家监督,整个劳动过程都受监视,他的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即劳动从他进入工厂就归资本家所有。二是工人通过劳动生产的产品是资本家的所有物,而非由工人占有。工人的劳动换来的是工资,他只能用工资去购买自己或别的工人生产的商品。马克思批评国民经济学家将工资等同于“劳动的价值”或“劳动的自然价格”。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将劳动价值同工资勾连的叙述不过是“虚幻的用语”“不合理的用语”。原因在于,所谓劳动的价值实际上只是劳动力的价值,工资只是对工人工作日内劳动的部分偿还。“这类虚幻的用语是从生产关系本身中产生的。它们是本质关系的表现形式。”[3]616这里的“本质关系”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资本对劳动的奴役关系。劳动力的价值可以看作是工人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而劳动力一天的维持费用和劳动力一天的消耗费用并不是同一个量。也就是说,维持工人一天的生活可能半个工作日就足够,但这并不妨碍他劳动一整天。因此,剩下的半个工作日工人无偿为资本家劳动。劳动力的价值转化为工资这一形式,无疑抹去了将工作日划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或者说有酬劳动时间和无酬劳动时间)的痕迹。工资就是劳动异化的结果,因为劳动不是表现为目的本身,只表现为“工资的奴仆”[9]167。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剥削”(exploitation)并非低价工资或恶劣的工作环境,它“单单形容这样一个事实,生产者只获得他所生产的价值的一部分”[10]。
(二)工人的自由时间被侵蚀
工人每天的工作日由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两部分构成,而剩余劳动时间是资本增殖的来源。一方面,工作日是一个变动量。工人在一个工作日内的必要劳动时间是固定的,工作日的长短则是随着剩余劳动时间而变化。正如马克思所说,“工作日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它本身是不定的”[3]268,可以确定的是工作日的具体时长,不确定的是其内部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比例。另一方面,工作日的变动受到生理界限和社会道德界限的制约。但是这两条界限是有弹性的,给人为的调整留下了空间。资本家会不断试探这两条界限的最高阈值,其目的便是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压缩工人的自由时间,挑战工人生理极限和社会道德底线,促成资本对劳动形式上的吸纳。
假如资本家购入一个工作日的劳动量,他就获得一个工作日内对工人劳动力的支配权。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形式,他的灵魂和生命是资本意志的体现。资本需要什么呢?“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3]269工人劳动的时间正是资本家消费他所购买的劳动力商品的时间,资本家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榨取活劳动的价值。因此,留给工人自己支配的自由时间会不断被压缩。“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1]70,如果工人没有或只有极少可供支配的自由时间,除了满足吃睡等基本生理需求外,其余时间都为资本家劳动,那么他就完全成了资本家积累财富的机器。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家在购买工人劳动力的同时,也买走了工人一定量的时间,工人的自由时间越少,发展的空间也就越窄。“时间的商品化”带来“时间的暴政”,雇佣劳动制度下的劳动时间耗费表现为工人劳动的异化状态,工人的劳动只是为资本家创造更多的剩余时间,用自己的生命耗费拓展资本家的自由限度。“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存在于劳动与时间的两个维度之间”[11],或者说是大多数人(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与少数人(资本家)的自由时间之间的矛盾。资本在创造自由支配时间的同时,也将这些自由时间变为剩余时间。概言之,自由时间是一种同工人对立的存在物。
(三)劳动力趋向贬值
随着各类机器在生产中的广泛使用,生产规模扩大了,劳动生产率提高了,机器的使用成为劳动解放的重要条件。然而,马克思看到,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造成了“机器悖论”[12]。一方面,资本榨取剩余价值的方式更加隐蔽,资本完成了对劳动的实质吸纳。另一方面,机器体系减少了对劳动力的需求,客观上形成了相对过剩的生产队伍即“产业后备军”。
“由于推广机器和分工,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而对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劳动越使人感到厌恶,工资也就越减少。”[4]38工人的劳动越来越成为机器的附属物,充当机器体系运作的一个“活器官”,这实际上降低了劳动力的价值。机器的出现使得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更为残酷。如前所述,工作日由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构成,如果要榨取更多剩余价值,就必须调整二者比例,也就是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这被马克思称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机器的推广使得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被侵占,表现为工资的降低,劳动力“只能有萎缩的再生产”[3]365。我们知道,劳动力的价值是维持劳动力所有者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劳动力价值降低意味着生活资料价值的降低。因此,提高劳动生产力才能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同量的生活资料,“这种变化能缩短生产某种商品的社会必需的劳动时间,从而较小量的劳动获得生产较大量使用价值的能力”[3]366。“采用机器不过是提高劳动生产力的许多方法之一。正是这个发展过程使简单劳动相对过剩,另一方面使熟练劳动简单化,于是也就使它贬值了。”[1]76事实上,资本家提高劳动生产力并不是为了缩短工作日,而是缩短生产一定量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也就是缩短工作日中工人为自己劳动的时间,从而延长工作日中工人无偿为资本家劳动的时间。“提高劳动生产力来使商品便宜,并通过商品便宜来使工人本身便宜,是资本的内在的冲动和经常的趋势。”[3]371工业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滞后于资本增殖速度,相较于资本积累的速度,劳动力的价值只是在递减的比例上增加。
三、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的劳动解放进路
马克思强调,只有解放劳动本身,工人阶级才能破除劳动受资本规训的迷障,摆脱异化劳动的状态,进而获得解放。这里的“劳动”是一种被扬弃的劳动,是自由的联合的劳动对雇佣劳动的超越。马克思指出了劳动的社会历史性,即劳动的演变与人类文明形态变迁或者说社会形态的更替密切相关,劳动的形式反映了人的存在状况。马克思认为,雇佣劳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性产物,劳动解放是工人阶级解放的题中之义。要实现劳动解放,工人阶级必须夺取政权,在向共产主义高级阶段过渡期间,依靠无产阶级专政巩固革命的成果;最终重塑个人所有制,使人重新占有自己的本质。
(一)深刻认识雇佣劳动的社会历史性
马克思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对雇佣劳动的历史性作了说明:“雇佣劳动,也像奴隶劳动和农奴劳动一样,只是一种暂时的和低级的形式,它注定要让位于带着兴奋愉快心情自愿进行的联合劳动。”[1]12-13
雇佣劳动的“暂时性”深刻反映了社会历史辩证法意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写道:“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3]22马克思在深入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始终采取辩证的态度,既揭示资本主义文明、进步的一面,也批判其野蛮、腐朽的一面。“在马克思那里,存在并不是形而上学范畴,而是社会历史范畴。”[13]马克思指出了雇佣劳动的合理性,即以法律形式平等为特征的“政治共同体”取代了原始血缘共同体和人身依附的封建共同体,以物的依赖性形成人的独立性。但是马克思着墨更多的是对雇佣劳动这一劳动“极端的异化形式”[14]的批判,他指出,这种片面的、抽象的、仅作为谋生手段的劳动形式必将走向自己的反面,“转变为更符合人性、更能彰显人的全面才能和多方面主体能动性的活动即自主活动”[15]。当被压迫的工人夺得政权并实行全体管理和监督社会生产时,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的“现存事物”(雇佣劳动)也就具有了“暂时性”,这便是引起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恼怒和恐怖”的历史趋势。可见,马克思的辩证法是科学回应“存在之谜”的方法[16],即只有进行社会历史的内在批判,才能解释存在及其不合理性。“真正的矛盾既在生产方式之内,也在于这种特定的劳动形式本身。”[17]唯有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能开解“资本主义在本质上并不生产商品而是生产资本那个悖论”[18],基于生产方式内在矛盾之上的雇佣劳动也必然走向瓦解。
之所以说雇佣劳动是“低级的”,是因为雇佣劳动的机制——资本支配劳动——仍然没有跳出少数人压迫多数人的属性。尽管资本主义在创造社会财富和提高社会生产力方面具有不可否认的革命性功绩,但随之而来的是人剥削人的新方式。资本家阶级赚取利润的秘密就在于对劳动者无酬劳动的占取,整个社会体系都需要依靠无酬劳动运转,包括维持不劳动者的生活、国家和地方税收、地租等。总之,“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都是建立在这种无酬劳动之上的”[1]82-83。无酬劳动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独有的,而是“在一切时代,被压迫阶级都必须提供无酬劳动”[1]83。奴隶要付出比获得生活资料更多的劳动;农奴则要承担繁重的徭役,他不仅要为自己劳动,还要为地主付出剩余劳动。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尽管形式变了,但仍旧没有超越一部分人无偿榨取另一部分人劳动的逻辑怪圈,因而雇佣劳动与奴隶劳动和农奴劳动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也就是“低级的”。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编者对“雇佣劳动,也像奴隶劳动和农奴劳动一样,只是一种暂时的和低级的形式”这句话中的“低级的形式”做了注解,告诉读者这里的“低级的形式”在德文版中是“低级的社会形式”[1]12。也就是说,以雇佣劳动为建制的资本主义社会同以自由的联合的劳动为特征的更高阶社会相比,仍旧处于“低级的”状态,以此表明雇佣劳动并非永恒,只是社会历史的阶段产物。
(二)工人阶级要用革命的政治行动消灭雇佣劳动
工人阶级要为自己的生存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斗争,资本家阶级则是为资本的增殖扫清障碍,双方处于对立统一的矛盾体中。“资本家总想把工资降低到生理上所容许的最低限度,把工作日延长到生理上所容许的最高限度,而工人则在相反的方面不断地对抗。”[1]75
马克思讴歌了《十小时工作日法》,称其“不仅是一个重大的实际的成功,而且是一个原则的胜利: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第一次在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面前公开投降了”[1]12。然而,即使限制了工作日的长度,对工人来说劳动也是十分繁重的。资本家会通过提高劳动强度加速工人生命力的消耗,比如机器运转的加快和更多数量机器的投入,这样工人的工作量就会增大。如果劳动力提高的强度同缩短的工作日保持合理比例,工人尚且处于优势;但是在实际生产中,10 小时的工作日往往相当于12 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工作日。因此,提高工人工资水平,使之与劳动强度相适应是正当要求。但是劳动力作为一种商品也会受到价值规律的支配,受劳动市场供需变动的影响,“劳动也必须经历同样的变动,才能够获得与它的价值相符的平均价格”[1]71-72。工人会疲于争取用一个时期工资的提高补偿另一个时期工资的降低,否则工人的境遇会比过去奴隶的状况更为惨痛。
资本在同劳动的斗争中总是处于强有力的一方,资本家通过提高劳动生产力不断改变资本的有机构成比例,用于支付机器、原料的部分会高于购买劳动力的部分,造成资本积累的速度高于工业对劳动的需求度。“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趋势不是提高而是降低工资的平均水平,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使劳动的价值降到它的最低限度。”[1]77尽管如此,马克思依然支持工人为提高工资而进行斗争,认为这是他们进行更大运动的条件和历练。同时,马克思提醒工人阶级“不应该夸大这一日常斗争的最终效果”[1]77,原因在于,工人阶级的日常斗争只是针对结果,还没有深入到根源本身,这无异于只是服用“止痛剂”而没有“祛除病根”。马克思指出,造成工人贫困和异化的根源在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工人阶级要通过组织的力量促进自身的解放,要摒弃“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资”的保守格言,而要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革命的口号:“消灭雇佣劳动制度!”[1]77-78从而将自主的劳动还原给工人。“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4]40巴黎公社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工人阶级的政府)是“使劳动在经济上获得解放的政治形式”[1]158,是对成熟资产阶级社会(国家政权)腐朽性与寄生性的积极扬弃。
(三)建立“联合起来的、社会的个人的所有制”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无产者,为了实现自己的个性,就应当消灭他们迄今面临的生存条件,消灭这个同时也是整个迄今为止的社会的生存条件,即消灭劳动。”[9]573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说的“消灭劳动”并不是说不要劳动,而是要消灭雇佣劳动及其表征的一种现代私有制关系。
“所有制”属于经济范畴,在通常意义上,所有制是指生产资料所有制,也就是“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结合的社会方式”[19],它体现的是在生产过程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所有制的最初形式是部落所有制,是对土地及其附属物的简单占有。以货币为一般等价物的交换关系出现后,部落所有制让位于纯粹私有制。这种所有制“抛弃了共同体的一切外观”[9]583,人与人的依赖关系被物的形式替代,“仅仅通过交换集合在一起”[9]555,个人的彼此间的交往被一定条件下的交往替代。这里的私有制实际上就是指资本,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资本积累增加,资本与劳动的分裂加大,劳动本身在这种分裂中存在。这种分裂导致生产力不依赖于单个人并同其分离,以物的形式受私有制支配,生产力只有在私有者那里才表现为个人的力量。因此,同生产力对立的大多数人被“抽离”了现实的物质生活内容。他们只有通过劳动与生产力建立联系,但是劳动本身已经失掉了自主活动性质,异化为维持生命的唯一方式。“自主活动表现为替他人活动和表现为他人的活动,生命的活跃表现为生命的牺牲,对象的生产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即对象转归异己力量、异己的人所有。”[9]168
劳动既是自主活动的肯定形式也是否定形式,劳动成为实现物质活动这一目的之手段,不是生命的第一需要而是仅作为谋生的方式。对此,马克思强调,“各个人必须占有现有的生产力总和”[9]580-581,以实现个人的自主活动和保障生存。也就是说,将这种异己的所有制改造为“联合起来的、社会的个人的所有制”[7]386(非孤立的单个人的所有制)。这种占有方式需要突破占有对象、占有的个人、占有方式的制约。因此,实现普遍的交往和个人才能的充分发挥,需要克服生产工具和交往局限的束缚,将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归属每个人,最后通过无产阶级普遍联合的革命从根本上改造“迄今为止的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的权力以及社会结构的权力”[9]581。当社会成为全部生产资料的主人时,“社会就消灭了迄今为止的人自己的生产资料对人的奴役。……一方面,任何个人都不能把自己在生产劳动这个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中所应承担的部分推给别人;另一方面,生产劳动给每一个人提供全面发展和表现自己的全部能力即体能和智能的机会,这样,生产劳动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产劳动就从一种负担变成一种快乐”[20],劳动向自主活动的转化实现了劳动的解放(自由劳动)。生产劳动的阶级属性也就消失了,因为每个人都变成了“工人”(劳动者),私有者对生产力的占有让位于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每个人的个性充分显现,从而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四、结语
工人阶级的状况及其解放始终是马克思关注的重要问题。“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马克思正是通过政治经济学研究揭示了“武器的批判”背后的逻辑。马克思驳斥了国民经济学家“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泉源”的形而上学论断,直面资本积累与劳动萎缩、资本家富裕与无产者贫困的现实矛盾,还原了现实劳动的真实面貌,揭示了剩余价值规律。通过对雇佣劳动的考察,马克思科学说明了资本和劳动的关系,为我们展示了工人阶级在资本增殖逻辑下劳动自主性丧失的图景。雇佣劳动制度下的工人阶级生存境况十分恶劣,这构成了一幅资本主义社会繁荣的讽刺画。在劳动力商品化的社会结构中,马克思肯定了工人阶级为缩短工作日的斗争取得的成就,并要求工人为提高工资而斗争,以便获得发动更大运动的资格。同时,马克思告诫工人要铲除现存不合理制度的社会基础,在消灭雇佣劳动制度的基础上实现自身解放。依托革命这一激进的政治行动,工人阶级要夺回对生产力的重新占有,改造雇佣劳动的异己的所有制,建立新型的所有制形式,让劳动复归人的本质特征,推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的劳动解放思想对于不断优化今天的社会主义劳动状况,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启示。
首先,我们要让劳动者有尊严地、体面地劳动。社会主义公有制让劳动者掌握了生产资料,突破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局限。我国在制定经济发展规划和经济政策时,坚持用人本逻辑驾驭资本逻辑,坚持人民至上而非资本至上,为资本设置红绿灯,防止资本无序扩张。社会主义社会应是广大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基于此,劳动者在创造社会财富、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应该充分享受劳动带来的满足感和获得感。
其次,我们要辩证看待社会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劳动异化问题。当今社会存在的“996”“007”“五加二”“白加黑”“内卷”等现实情况是劳动异化的时代写照。劳动异化表征一种劳动受强制、劳动与劳动者相对立、劳与得不对等的状态。目前我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生产力水平还处于不断发展中,而且我国的发展还具有不平衡和不充分的特征,劳动异化的问题也会客观存在,劳动在一定时期仍然具有谋生的性质。但是,社会主义的异化劳动性质同资本主义私有制有本质不同。在社会主义社会,生产资料具有公有制属性,劳动者是社会的主人,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维护的是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非少数利益集团或特权阶层。我们党勇于自我革命,以确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航船行稳致远;坚持全面深化改革,通过改革的方式,逐步调整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的部分,推动共同富裕,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因此,社会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劳动异化问题,是特定历史阶段的特定产物,一定能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