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媒介到童年本体：儿童玩具的流变与归真

李翰林 西藏民族大学教育学院

一、缘起与问题

在2023 年新上映的电视剧《消失的十一层》中，剧情刻画的男主角曲江河不仅是一名普通的父亲，他还是全世界万千父母的一片剪影——为了博得孩子的欢心，也为了弥补因很少陪伴孩子而产生的愧疚，不得不硬着头皮跻身小时候从未光临过的现代玩具店，给孩子买回“会录音的玩具熊”。但如果反过来从孩子的视角出发，她想要的应该不是心仪的玩具，而是亲人的照顾和陪伴。不难看出，由于父亲工作繁忙，这个小女孩的童年有着一块很大的空白——家人原本应当是她这个年纪最忠实的倾诉对象，而“会录音的玩具熊”却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家人的“替代品”，代替父母陪伴她度过原本应当幸福温馨的童年。

《小玩意：玩具与美国人童年世界的变迁》的作者加里·克罗斯在此书前言中提到：“玩具究竟应该在孩子们的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直是引起争论的话题，但从没有一个时期其争议的激烈程度超过今天。”［1］由此，我们不禁发问：在本世纪过去的20年里，玩具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玩具功能变迁的背后，究竟又反映着怎样的家庭育儿观和儿童发展观？

二、功能的流变

（一）2000年—2009年：玩具之本，冶性娱情

本世纪伊始，科学的育儿观念在我国家长中尚未成型。除了父母在家庭中的言传身教，玩具和同伴在儿童的成长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家长在保障儿童基本生活之余，基本不干预孩子们的玩耍和活动。在那个年代，不论是城市还是乡镇，也不论是公园街道还是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活泼的孩子们三五成群一起嬉戏玩闹。正如笔者儿时的亲身经历：

“在95 后的童年时光里，手机、平板、电脑这些电子产品还未普及，孩子们手中既有小卖铺买来的玩具：玻璃弹珠、小皮球、布娃娃、皮筋儿、毽子；也有家里大人手工制作、年长哥姐留下的玩具。笔者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缝缝补补的手绢、外婆绣样百出的小米沙包、姐姐留下的五颜六色的花绳，还有爸爸用钳子弯成的满地乱跑的铁圈儿……”

无数充满童真童趣的玩具，都是孩子们那时候最忠实的朋友。只要有一样或几样玩具，出门叫上几个好朋友，就能度过一段简单快乐的时光。不仅很少攀比，而且许多时候还会和小伙伴们共享自己心爱的玩具。玩具的获得蕴藏了孩子们太多的期许，正因来之不易，所以都对自己的玩具倍加珍惜。

有时候，父母也会在下班后或休息日抽出时间参与孩子们的玩耍。以下面这个场景为例，笔者和父母之间不仅通过“旱冰鞋”建立了亲密的亲子关系，也一起分享了人生中很宝贵的一段时光：

印象里，那时候小伙伴之间最时髦的玩具就是旱冰鞋，父母答应等稍大一些就会买回家。工作之余，父母还会带着笔者在小区院子的空地穿上旱冰鞋，先练习平衡、再练习行走；从手把手慢慢滑行，到绕着院子健步如飞……父母陪伴练习旱冰的那段时光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由此可见，在本世纪初，孩子们手中的玩具虽然简单朴素，但是带给孩子们的自由和欢乐却是那样纯洁无瑕。在各式各样玩具的陪伴下，孩子们可以尽享属于自己的童年时光。玩具不仅培养了孩子们的动手动脑能力，还有助于孩子们健康开朗性格的形成。更重要的是，还锤炼了孩子们难能可贵的勤奋、善良、节俭等优秀品质——可谓是玩具功能的“本真”了。

（二）2010年—2019年：面向未来，寓教于乐

玩耍既是儿童的天性，也是儿童的工作，手边的玩具则是他们工作的器具。自古以来，玩具的创造似乎都遵循着同样的金科玉律：玩具作为对成人社会的模仿，在淡去了真实世界的危险和责任后，向年轻一代介绍老一辈使用的工具、生活的经验，甚至感情和生活。［2］

显然，电动火车和洋娃娃正是这一时期育儿观的产物。以火车、汽车为代表的组装玩具出现在很多大人相信未来世界科技无限进步、社会无限光明的时期，被认为能够激发男孩子成为机械师、工程师和科学家的梦想。而在教女孩子做一个现代女性的洋娃娃出现的岁月里，多数女孩未来的女性角色则闪烁着“时尚”“美丽”“坚强”等光环。由此可见，玩具在儿童成长中作为一种训练工具的存在，实际上在儿时奇幻的游戏中教导孩子们怎样成为一个成功的大人。［3］下面这个案例表现了家长视角下玩具的选择和发挥的作用：

在一次家长会结束后，还没走的家长们闲聊了起来。强强爸说：“玩具作为孩子的伙伴，肯定希望它能够增强孩子的动手能力，还可以开发孩子的智力，帮助孩子了解世界，提高他对生活的兴趣。”此话一出，其余家长纷纷赞同：悦悦妈最近就在考虑提前让孩子接触超出他们年龄阶段的玩具，看能不能促进孩子的智力开发；妙妙妈似乎有些难为情，说“做家长的心里其实都明白，不论选择什么样的玩具，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希望能够开发孩子的智力，促进孩子的智育发展。”

不同时代玩具的差别，可以追溯到家庭育儿观和童年生活的年代变迁：那时的玩具更多以现实生活为基础，通过引导孩子进行观察和玩耍，激发着孩子们无尽的创造性。［4］诚然，玩法多元、开蒙益智、富于奇思的玩具往往表达了家长极其复杂的育儿观念以及对自己孩子的深切期望。同时，各类益智玩具的开发商也认为，玩具作为父母送给孩子最适合的礼物，有责任向孩子们传授科学原理，也为孩子们提供了学习技术、获取信息和发展良好个性的好机会，而这些正是孩子们迎接未来生活挑战所需要的。

（三）2020年—至今：“成人”或“儿童”，何去何从

随着经济和科技的高速发展，当今社会已步入了数字化时代。随着手机、智能手表、平板的逐渐普及，这些电子产品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是成人，如今的手机和电脑也侵占了儿童日常生活的大块时间。亲子间相处沟通的时间逐渐少得可怜，电子产品日益代替传统玩具和儿时密友，成了儿童最亲密的“伙伴”［5］，就像下面这个案例：

聪聪放学回来了，能看到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回到房间，聪聪拿起爷爷奶奶过年给他买的智能机器人，很骄傲地问：“舅舅，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种机器人啊？”笔者笑而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问罢，聪聪马上迫不及待地向我演示机器人的玩法：不仅能按照指令唱歌、做简单动作的舞蹈；还能播报新闻、朗诵古诗。聪聪说，爸爸妈妈平时都很忙，基本上都是爷爷奶奶在照顾我，这个机器人就像我的好朋友一样……聪聪的爸爸下班了，躺在沙发上用手机上网玩游戏，他倏地凑过去看。看了一会，聪聪随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看起了动画片……

虽然只攫取了聪聪家庭生活的一个小片段，但笔者仍能从中发掘出很多关键点。第一，聪聪一回到房间就向笔者展示他的玩具机器人，可见对其喜爱程度之深；第二，聪聪骄傲地向笔者发问，表现出了极强的自信心——他已经对机器人的诸多玩法了如指掌；第三，父母工作繁忙，爷爷奶奶买的机器人就像朋友一样一直陪伴着他；第四，聪聪既对父亲打的网络游戏充满好奇，也能熟练使用电子产品iPad，作为自己看动画片的载体。

不难看出，逐步普及的电子产品或玩具一跃成为了孩子们最心仪的玩具。孩子们足不出户即可畅游网络世界，既能浏览新闻消息、获取丰富知识，也能享受自己独特的关于虚拟、想象的无穷乐趣。同时，在当下的家庭结构中，由于父母对孩子疏于陪伴，孩子手中的（电子）玩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孩子们“独自”生活的调剂。［6］

但不论是电子产品还是各类玩具，都不应是当代儿童日常生活的全部。本该是与同龄小伙伴玩耍的年纪，却将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了各类电子产品上面。与二十年前相比，城市翻新加高的楼房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同时也限制了儿童与外界环境的自由接触，孩子们基本宅在家中与电脑、手机“相处”——这样的童年黯淡无光，这样的童年亟待回归。如何拨开云雾，重新树立科学的育儿观、儿童观和玩具观，不仅是家长们眼前的困境，更是全社会不可避免要回答的时代难题。

三、问题与反思

通过不同时期儿童和玩具的缩影，笔者在感慨玩具能够在儿童成长中起到如此关键作用的同时，也透出了些许关于玩具演变和功能的隐忧。

（一）高速迭代：儿童本性的消褪化

随着人类进入数字化时代，玩具制造商有了“大数据计算”这个可靠的帮手，开始围绕大众媒体中流行的角色、时新的元素、儿童的喜好设计玩具，以此激发儿童的攀比心、拥有欲和购买欲。同样令父母头痛的是，传统意义上兄弟姐妹间玩具流转的传统在当下这个时代似乎也不再是万金油一般的存在：即使孩子们岁数相差不大，在他们眼中流行的玩具也已更新换代。

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一方面，父母对孩子喜好的玩具潮流很难形成基本的了解，进而在玩具玩耍方面和孩子难以建立共同语言，不能再像上一辈一样通过孩子手中的玩具开展自己想要的家庭教育；另一方面，当下父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水涨船高，基本无暇顾及孩子的饮食起居和学习生活，往往会把孩子托付给学校的课后服务或者祖父母、亲戚等，更遑论有时间对孩子进行有指向性的家庭教育。

原本供儿童娱乐玩耍、陪伴儿童成长的玩具在消费时代也难逃厄运，最后沦为了衡量父母长辈爱意的一件件商品。如此看来，似乎越贵重的玩具，质量必然越好，越受孩子们的喜爱，其中也就蕴涵着家人们传递的深厚感情。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身处商业文化中的玩具业，通过设计和制造昂贵的玩具，走向了一味讨好家长和儿童的漩涡。

（二）疏于陪伴：共娱时间的碎片化

由于现代社会生活水平提高，生活节奏加快，家长们忙于工作，很少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陪伴孩子玩耍。同时，家庭教育过度重视物质投入，虽然购买了很多玩具却忽略了对儿童发展更为重要的时间和精力。此外，很多家长缺乏有关现代玩具的知识和经验，因而不能充分认识到玩具对儿童发展的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当下的信息网络和电子产品往往使得孩子们困于家中，某种程度上并不利于孩子的人格发展以及社会化发展。长此以往，孩子很可能会疏于同侪交际，言行举止脱离现实生活，甚至会产生其他心理（自闭、社恐等）或生理健康（视力下降、骨骼发育不良等）问题。同时，由于很多家长无暇开展家庭教育，缺少父母的照顾和陪伴的儿童，尤其是自控能力弱的儿童，可能会沉迷玩具和游戏之中，隐含着“玩物丧志”的风险。

（三）重在学习：玩具功能的功利化

据田野情境的反映，不少家长是有目的地为儿童选购玩具的。而在这些家长中，很多都赞同玩具应该对智力有促进作用，而不太关注玩具对儿童非智力因素的潜在作用。但是，如果家长都抱着这种功利的目的选择和购买玩具，久而久之，会对儿童健康、正常的发展产生不良的影响。俗语有云：“事需缓图，欲速不达”。如若家长的功利心太强，对玩具的期望太高，就会挫伤儿童对益智玩具的兴趣，甚至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不难理解在当今社会竞争激烈、对人才提出更高要求的背景下，父母会对孩子寄托过高的期待。中国的教育考试制度重知识、察智育，在很大程度上导致家长只看重玩具的智育功能。不论是学习、生活还是玩耍，所有活动的最终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儿童的智力发展，使其获得知识，增长见识。但是，从儿童的角度出发，他们需要实现德、智、体、美、劳全方面的发展，而不仅仅在于智育方面。

四、功能与启示

玩具的流变告诉了我们很多关于父母、孩子和商业背后的故事，以及三者之间是如何随着时间变化而相互作用的。玩具的确是每个孩子童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它们的角色却发生了重要的嬗变。

（一）学习成长的承载体

虽然早期的父母在育儿观念和素养方面有所匮乏，并未注意到玩具中蕴藏的丰富教育因素，基本上放任孩子自己玩耍和探索。因此通过玩具开展的家庭教育具有很大的随机性，父母很难把控玩具可能带给孩子的双向影响。但同时，早期玩具的娱乐功能占主导，孩子在玩玩具的过程中，通过自主思考以及同伴接触，能对玩具的玩法、以及某些事实规律产生初步的认识，有利于培养孩子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而现代的家长应该改变功利的玩具观，玩具最重要的目的是给儿童带来快乐，玩具是为儿童服务的，不要让玩具成为儿童和家庭的任务和负担。根据孩子的发展需要和喜好，充分为儿童成长考虑，为其选择相应的玩具。

（二）家庭关系的润滑剂

玩具是亲子间建立紧密联系的良好方式——既满足了家长对自己童年时光的回忆，也迎合了启蒙时期家长寓教于乐的要求。亲子之间通过共享玩具的魅力建立起愈加亲厚的感情，孩子们不仅有了更多和父母一起玩耍的机会，而且在此过程中可以模仿父母的言行，提前预设未来的成年生活。此外，大人们想给予孩子快乐，也想让他们免受成年生活的约束，进而发现购买玩具是表达这些情感的捷径。

（三）同伴交往的助推器

在现在看来，在本世纪初，彼此性格迥异的孩子们几乎整天都在打交道、做游戏，这对他们从小的人格养成以及未来的社会性发展都大有裨益。家长们也可以遵循类似的教育经验，鼓励孩子融入同侪群体，参加更多现实中的游戏，比如跳皮筋、堆积木等，锻炼孩子的体力与脑力。古人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同样的玩具几个孩子一起玩往往能碰撞出惊奇的火花——比如开发出新玩法、创新原有游戏规则、萌发新的想法等。不仅如此，在孩子们一起玩耍的过程中，逐渐也能体会到团结合作、乐于分享的意趣。

结语：从传统玩具出发

十余年过去，当笔者再次踏足今天的玩具店时，发现儿时的玩具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光鲜亮丽的现代玩具——前来TOPTOY购买玩具的人络绎不绝。

有趣的是，笔者观察到在店中购买玩具的，大致有4 类人：第一类是独自前来购买玩具的儿童或成人，他们往往紧跟玩具潮流，携兴趣而来，载乐趣而归；第二类是懂玩具的家长带孩子前来，在考虑孩子兴趣的同时，从质量、功能、价格等多角度出发为孩子挑选合适的玩具；第三类是不懂玩具的家长带着孩子，只想购买平价的益智玩具，往往会求助于深谙此道的玩具店员；第四类是家长独自前来，通过手机上的图片或是和孩子的视频通话，想买回孩子心仪的玩具……

其实，自本世纪以来，父母一直在通过市面流通的各式玩具向孩子们传达着爱与知识。玩具是父母表达关心、儿童表达个人主义和想象的方法，它们有助于将不同年龄的人通过共同的时空与经历联结在一起。［7］然而，人们也不应忘记玩具会导致分离——不仅阻碍亲子之间的沟通，也会阻碍儿童与伙伴间的交流。

儿童，这个神圣的字眼，应该为我们所关心；玩具，这个儿童的伙伴，应该为我们所重视。家长中心的家庭教育观念虽有偏颇，但切勿矫枉过正。每个孩子的童年都只有一次，家长们的儿童观、家庭教育观还有玩具观，都不妨返璞归真，回归“为了孩子的健康和快乐”这一原点和初心，使得孩子能在玩耍的过程中收获独特的愉悦，陶冶自身的性情，实现成长权从家长手中回到孩子自己手中的让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