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中的写实主义具象表达
2024-05-24景作人
辽宁歌舞团创演的全景声大型音乐剧《鲜花盛开的地方》(以下简称“鲜”剧)于1月19—24日在沈阳市辽宁大剧院连演六场,这个以“治沙”为内容的新时代作品,一时间在当地引起了群观的热潮,产生了不小的社会反响。
这是一部以辽宁省阜新市彰武县三代治沙人改天换地精神为原型而打造的大型音乐剧,其真人真事的原始素材和经过艺术加工的舞台情节很有说服性、寓意性和教育性,而剧中所出现的多种艺术表现手法(音乐、舞蹈、对白、地方民俗、舞美等),亦充满着鲜明的时代感和朴素意味,有着易懂和易接受的“接地气”效果。
在人们的习惯认知中,音乐剧是最擅长表现现实题材的剧种,其原因就是它的纪实性、大众性和娱乐性,而“鲜”剧则正是集中了以上几点,并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广泛的艺术“包装”,从而使该剧展示现实、反映现实、歌颂现实的目的得以显现。
“鲜”剧是一部以具象为特点的写实主义作品,为了达到该剧“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主旨目的,它不惜将所有的真实事例都搬上舞台,并以老所长刘斌、张书记、林所长、杜局长、青年学者朱德尚等典型人物为媒介,尽情展现出三代治沙人,为祖国大地“鲜花盛开”而奉献青春的伟大事迹。
音乐剧强调了正面纪实,侧面营造的手法,将以上典型人物植树治沙、改造山河、发展农村经济的事例作为全剧的情节主线,并以时代错位(倒叙)、多重塑造(蒙太奇)等手法的借鉴使用,将这些人物形象的典型事迹进行“剪辑”“拼贴”“重塑”,由此加强了音乐剧强化人物(如老所长刘斌)、彰显事迹、弘扬精神的目的。
“鲜”剧讲述与表现的是彰武县干部与人民数十年的艰苦奋斗历史,所涉及的事迹包括植树治沙、换田并地、柳河改造、光伏产业等,故剧中的角色人物就有近20位(不包括群众人物)之多,因此说,这是一部以广义为基础的多角度戏剧,它恰似一部带有情节的纪实文学或纪实影片,有着强烈的叙述感和“套式”结构,还有着人物的多维塑造及情节不对称的时空交叉。
我观“鲜”剧,首先感觉到的是愚公移山精神的现代提升,剧中,阜新市彰武县的三代治沙人在八百里瀚海中固沙植树造林,他们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艰辛努力(代代传承),终于把德力格尔沙海建成了“鲜花盛开的地方”。在这半个多世纪中,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在他们中间,而音乐剧则利用第三者(自欧美归来的双博士朱德尚)的旁观视角,将这些事迹以正叙和倒叙的形式和盘托出,并以他个人的亲身经历及思想转化,完成了整部音乐剧主旨内涵的表现。
在这部音乐剧中,剧作家所使用的手法可以被看作为“花样编织”法,即将所有事迹及其发生因素作为引线,共同搭配在一起,编织成为一件不同花色的成品,这种戏剧组成方式,实际上就是一种具象式的情节表达,亦是纪实体舞台作品中“鲜明”与“清晰”的特征体现(配合着舞美设计师刘科栋的务实设计),它在某种程度上给剧作家提供了如何歌颂时代英雄的现实逻辑。
“鲜”剧给我带来的最大喜悦是音乐上的特色,作曲家创作上的大胆与思维上的开阔,使我对当今音乐剧的音乐写作增加了了解、增添了兴趣、增强了认知。刘彤是一位颇具才华的作曲家,其歌剧作品《玉鸟兵站》曾获国家作曲一等奖,而歌剧《赤道雨》、舞剧《藏羚羊》、电影《南京!南京!》等亦是人人知晓。此次担任“鲜”剧的作曲,他表现出了突出的音乐剧写作才能,整部剧写得既有创意又有韵味,给人们带来了富有时代气息的新鲜感。
近年来我看过不少国产音乐剧,对各位作曲家的创作手法褒贬不一,然而当我看了“鲜”剧后,却在第一时间表达了我的欣赏之意。刘彤是一位聪明的作曲家,他能够以自己的想象力来“左右”作品,并为其找到准确的表现风格(民歌流行化、流行歌现代化、抒情歌爵士化等)。人们听到,剧中的音乐一开始就是在现代爵士的节奏上使用Rap出现的(朱德尚的讲课与台下听课的人们,以一种错位感强烈的问答式Rap互动),它给人们带来了现代社会的节奏,同时也预示了接下来事态所发生的突然性变化。
纵观全剧,刘彤运用爵士节奏作为垫底的音乐非常多,剧中连续的切分音型使音乐始终处在一种动感之中,在听觉上非常富有时代感。而即使遇到抒情性音乐(咏叹调式的唱段),其风格也是偏带爵士味道的抒情,就像现代拉丁爵士中的“巴萨诺瓦”一样,柔和、随意但却很有弹性。
当然,刘彤在“鲜”剧中并非全部使用爵士手法,而以典型民歌为基础才是其中的真正灵魂,剧中人们所听到的东北阜新民歌《放风筝》,是刘彤特意选中的主导旋律,这个旋律贯穿始终,分别以几个变形(正形、倒影)作为人物主题,在剧中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此外,刘彤还在音乐中使用了西方大小调式和中国五声调式的混合方法,并使其在风格上产生了明显的区分(朱德尚的音乐采用大小调,老所长等人的音乐采用五声调式),而在和声方面,他则运用了西方功能和声、中国调式和声及流行爵士和声等技法,这样既丰富了音乐的色彩,又强化了人物的个性,同时还取得了富有新鲜趣味的效果。
此外,作为新鲜创意,刘彤还将类似数来宝、天津快板的“中国式Rap”运用其中(民妇们的闲言碎语等),并将二人转、东北秧歌、京剧清唱等形式搬上舞台,极大地丰富了地方民族色彩,促进了民俗效应的提高。
纵观世界音乐剧的发展,歌剧是其历代传承的基础,故它亦是音乐剧的直接“影响者”,尽管在音乐剧发展的历史上,各种来自民间的唱法(流行、爵士、乡村民歌)不断充入其中并最终成为主流,但在演唱形式上,歌剧所固有的一些形式(如独唱、重唱、合唱、对唱)还仍然在音乐剧中保存并发展着。刘彤创作的“鲜”剧亦同样如此,在剧中,人们能够听到许多类似歌剧音乐的咏叹调和宣叙调,还有着各种组合的重唱,其音乐在结构、和声及乐句发展上都与歌剧十分相近,只是在乐风上呈现出了一些帶有时代感的“装饰”味道。
看过“鲜”剧的人都知道,这是一部近三个小时的大型音乐剧,在情节上,它既包含了彰武县70余年来的重大业绩,又以“倒叙”的方式,展现了历史上战争年代的辉煌,其戏剧承载力非常巨大。而作为剧中重要表现手段的音乐,要想迎合这种承载力,就必须加强其中的戏剧性和宏伟效果,如此才能够达到综合性的表现目的。
刘彤在这方面做得很有魄力,他以写作交响乐的功力,为剧中的战斗场面创作了一段气势如虹的管弦乐曲,这段音乐写得激情昂扬,威武不屈,其戏剧效果和舞台冲击力都显得非常震撼。
“鲜”剧情节繁复、角色众多,它在各方面的承载力均有过重之嫌,因此,要想使其以均衡的剧情分布和集中的角色表现立于舞台之上,导演的功力是非常重要的,“鲜”剧的总导演陈蔚是一位智慧型的导演,她擅长执导“大戏”“乱戏”“难戏”,常常以一己之力把控全局,将复杂的戏剧情节梳理顺畅,并使其重点环节得以凸显。此次执导“鲜”剧,陈导率领其他两位执行导演(欧阳丹、张岩生)知难而上,他们以强大的戏剧调配力和实际掌控力,采用多视角、多层面、多技法(倒叙、快闪、折射等)的手段,将“鲜”剧中的主要内涵与戏剧焦点突显而出,并以辅助线索的参照、对比与烘托,使“鲜”剧最终达到了主旨清晰,内涵突出的目的。
辽宁歌舞团此次创演“鲜”剧,几乎所有角色都是由本团演员担任的(饰演刘斌的金郑建除外),这一点十分不易,它说明该团有着良好的演员储备和专业技术基础,亦有着团结向上,勇于追求的精神与信心。人们看到,在“鲜”剧中,除了饰演老所长刘斌的金郑建(中国歌剧舞剧院男高音歌唱家)唱演出色外,饰演张书记的洪之光,饰演朱德尚的齐齐,饰演林所长的张岩生,饰演杜局长的冀帅,饰演李东魁的吴春贺,饰演东魁妻的张籍文,饰演头狼的王舒等人,都有着很好的唱演功力和舞台经验(尽管唱法涵盖美声、民族、通俗),若用正规音乐剧演员的标准来衡量, 这些人除了欠缺边舞边唱的技能外,其他方面均不落下风,有些人还能够达到音乐方面的尖子水平(如洪之光、齐齐、冀帅、张籍文等)。而该剧中群众演员的表演(特别是舞蹈、二人转、东北秧歌等)则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他们在舞台上的尽情发挥和才艺展现令人赞不绝口,实实地为中国音乐剧在表现手段上增添了新的看点。
我一向认为,中国的音乐剧创演要不拘泥于形式与风格,更不要人为地为其设置障碍和框框,在创演一部新作品时,一定要允许创作者敢于想象、敢于创新、敢于实践,只要能够达到作品的中心目的,在艺术上能够满足观众的欣赏要求,什么样的新手段都可以用来实验和采用。而“鲜”剧在这方面做得可谓大胆而又亮眼,为了增加民俗氛围和接地气的效果,创作者把二人转、东北秧歌、传统曲艺说唱、民间歌舞以及抖音直播等项目都收入了其中,使全剧形成了百花齐放,五彩缤纷的效果。而我个人则认为,这是一种有益的尝试,它们对于中国音乐剧的发展来说,是一种有意义且富有价值的探索。
“鲜”剧演出时还有一位亮眼的“仔”,他就是指挥家陈泽宇,陈泽宇是旅德新生代指挥家,原为上海歌剧院青年指挥。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时曾师从张国勇与张诚杰。后在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随指挥大师Christian Klutig、Matthias Foremny及日本指挥大师大植英次深造。回国后曾排演过世界经典歌剧《图兰朵》《费加罗的婚礼》《费德里奥》,还有《田汉》《晨钟》《江姐》《鸾枫桥》等中国歌剧。
此次“鲜”剧的上演并没有现场乐队演奏,然而舞台上的演员却各个都是真唱真演,故他们需要一位现场指挥来为他们指挥,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年轻的陈泽宇了。而陈泽宇则非常认真且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演出时,他站在乐池中指挥该站的位置上,面对着舞台上的所有演员,逼真而又一丝不苟地指挥着音乐剧的演出,其准确而富有灵性的节奏预感,细腻而激情四射的音乐提示,都为舞台上的歌唱演员带来了心态上的稳定和情感上的激励。
陈泽宇还是一位开朗大气的青年人,在剧间休息时,他豪爽地与饰演张书记的洪之光及饰演朱德尚的齐齐一起,为现场观众做了沉浸式的互动,并亲口教大家演唱“鲜”剧的主题歌,其表现受到了观剧者们的一致好评。
一部好剧,不仅情节要真实、情感要真挚、情调要真切,还要拥有合理的戏剧结构、顺畅的戏剧进行、激动的戏剧高潮,否则便不能成其为优秀的,成熟的作品。“鲜”剧是新作品,它的诞生有着许多促生的条件,这是人们都能够理解和想象出来的,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崭新的作品,在其诞生之初,自身带有缺陷与不足则是非常必然的,而作为首次观看它的专业同行,在此对它提出意见和建议同样也是十分必要的,为此我就在这里谈谈我的一些粗浅看法吧。
我在观剧后,感觉最明显的问题出在剧情的组成上,它显得臃肿、零散和“随意”,由于编剧采用的“大而全”构思(即将彰武县七十年间所有业绩都归于一部剧中),致使全剧欠缺集中的戏剧焦点,主要人物的树立也显得仓促而不够丰满,再有就是过多的随意“快闪”与倒叙(应用字幕注明倒叙的时间),使观众很容易“懵圈”,继而产生了接不上茬的错位效果,影响了整部音乐剧在情节发展上的顺畅感。
我认为,一部好的戏剧(无论歌剧、话剧、音乐剧),它一定要有凸显的重点情节和“主干式”的戏剧焦点,要以点带面,最终达到浓缩后的“核聚变”,而反之则是松散零碎、面面俱到,既无法重点树立典型,亦不能借此突出主题,还容易使观众产生不清晰的观后感。“鲜”剧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这里犯下了头绪纷杂、面面俱到的禁忌(在一部戏中涉及治沙造林、脱贫攻坚、换田并地、高铁改建、光伏产业、群众生活、个人情感等),从而使“撑”得满满的戏竟然整整演了三个小时,且很多业绩的展现都是匆匆忙忙,一带而过,根本无法细致地展开情节上的矛盾冲突,更无法集中展现英雄人物的精神实质。
“鲜”剧在音乐上也存在一些“茫然”的问题,它的前半部分写得非常好,有风格,有特點,更有民俗韵味,然后半部分则重复过多,延续过长,给人们带来了些许累赘的感觉。例如张书记退休那一段,本是一段不需要过分展开的地方,但作曲家却在此写了一大段冗长的四重唱,尽管它很像歌剧的手法,重唱的写作自身亦没有问题,但此时此刻所产生的拖赘效果,则直接影响了整部剧的流畅感和顺畅性。
其余还有一些稍次要的问题,例如舞蹈的个性化问题,舞台效果的对比问题等,这些都需要在今后修改中略作修改、加强和调整。
“鲜”剧的全称为《鲜花盛开的地方》,这个名字起得非常好,它很阳光,很浪漫,很有生命的气息,更有希望的召唤。它以纪实、叙述、歌颂、诗化的手法,将音乐、戏剧、舞蹈、舞美、灯光造型等形式融为一体,在人们面前展开了一幅银幕般的追溯画面,塑造了彰武县三代人民的勤劳形象和英雄精神,使观众在一片鲜花之中,感受到了温暖春天的到来,体会到新的时代的伟大与壮丽。
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句豪言壮语就是彰武人民的精神,而他们所创造的不朽伟绩,亦将永远扎根在这鲜花盛开的地方。
景作人 著名音乐评论家、音乐学家、中央歌剧院国家一级演奏家
(责任编辑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