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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代的幻觉中醒来

2024-05-23徐兆正

西湖 2024年5期
关键词:功绩辛夷格非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整理:熊紫涵、钟婷婷

徐兆正:各位老师、同学,今天我们来讨论格非的新作《登春台》,这也是他的第九部长篇小说。新世纪以来,格非先生在长篇领域耕耘甚勤,佳作不断,而且它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系列性:《人面桃花》(2004年)、《山河入梦》(2007年)、《春尽江南》(2011年)合为“江南三部曲”,中篇《隐身衣》(2012年)与长篇《月落荒寺》(2019年)又是一个系列,而在《登春台》里,也可管窥到小说主题、背景、人物同《月落荒寺》似有若无的牵连。《登春台》在去年年初的预告中是另一个题目:《浮生余情》,但半年后杂志刊载时,作家已将其改成今天的题目“登春台”。那么,此番改题,是否也暗示了他有意“续写”《望春风》(2016年)的故事?举凡这些,当然还有格非过往作品的经典质地,皆是我们对这部作品抱有期待的理由。

好,现在我们正式进入讨论。翻开《登春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段极为漂亮的引言:“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目次显示,序章与附记以外,小说的主体四章以四个人物命名,他们分别是: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这是格非长篇小说的另一特色,即非常喜欢用人物群像的方式结构长篇,但构造群像的目的在于——就《登春台》而言——使我们注意到性格与命运截然不同的四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一句话,对于关系的洞悉,才是格非完成一部长篇的着力点,亦是他在写作上的自我立法。如他所言:“文学写作的基本目的,是用语言去阐述个人与他所面对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文学创作的基本材料往往来自于个人经验和记忆。个人经验对于写作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作家仅仅拥有经验和记忆是远远不够的。一般来说,个人总是封闭的、琐碎的、习以为常的,有时甚至带有强烈的个人偏见。文学所要发现的意义,犹如宝藏一样,沉睡在经验和记忆之中。如果没有梦的指引,没有新的经验和事物的介入,经验和记忆本身也许根本不会向我们显示它的意义。因此,我倾向于认为,文学写作的意义,实际上并不存在于单纯的经验之中,而是存在于不同经验之间的关系之中。同样的道理,真相并不单纯地存在于事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不同事物的联系之中。正如萨特所说,他者的出现,是我们理解自身的首要前提。”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想一想,透过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的联结,格非察觉到了什么?

一、功绩社会的自我剥削

熊紫涵:《登春台》的叙述贴近现实,以“实录”的方式展示了社会的种种矛盾和人们的精神困境,讲述了他们在时代浪潮之中由乡到城的故事。我认为,人与人的矛盾关系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线索。

第一章以女儿沈辛夷的角度,叙述了她与母亲之间的矛盾。沈辛夷与母亲的相处永远处于一种隔阂状态。母亲不断地创业,想要积累财富,有两处可以看出这个人物的性格:一是在沈辛夷遭受侵犯后,母亲并没有对自己的女儿进行安慰,而是直接跑到学校大闹。沈母的逻辑很清楚:春游是学校组织的,无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后果都应由学校来承担,损失也应该由学校补偿。“母亲在四五天后重返武汉前,在她卧室的小书桌上放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的一千块钱,全是新票子。这笔钱,母亲让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二是母亲从一开始办家庭作坊定制木箱,到开门店销售窗帘,再到投资农庄建设、建材城的小店面,置办苗圃,在乡村养老院做工……连搬家放鞭炮、庆祝乔迁之喜都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极具目的性的人,或者按照“功绩社会”的理论,沈母乃是一个“功绩主体”。年幼的沈辛夷曾问:“怎么样才能不再去赚钱?”母亲答道:“一人一辆车一套房。”沈母一辈子都是自身的雇主,她不断地为自己设立目标,又不断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绩效目标,全然不顾身体和精神是否超标负重,只管在自己的世界踽踽独行。同时,她也因此与亲人相疏远。作为有情感需求的人,这一个个绩效目标或利益筹码,显然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相对来说,另一个主人公周振遐就是一个比较具有主体性,能够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有随波逐流的人物形象。小说中反复提到周振遐对闹市的厌恶,向友人抱怨私人空间的脆弱。他不喜欢和人闲谈,也反复拒绝邻居的邀约。晚年时,一生打拼下来的神州联合公司竟然成为了他的负累:“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有几件、十几件、几十件事情在那等着你,没完没了。我对它真是烦透了。”于是,僻静的西山云锦就成为了他最后的安身之所。周振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和那个未知者的对话也可以看出他的人生态度。“抽烟一支”作为他最后的愿望,让他回到了在云锦公寓抽烟喝茶看闲书,以及等待日落的静谧时光。周振遐追求这样一种安静的、个人的、不受外界打扰的日常。他要求主宰目标,而不是被目标所捆绑。

徐兆正:熊紫涵同学认为沈母受困于“功绩社会”,她的全部奋斗均体现了一种指向自我的剥削压榨与对金钱的孜孜以求。由此,她也丧失了那种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而这一点在周振遐身上却清晰无比,或者说这一“追求”正发生在他反复谈起的那种清寂日常中。但是我们需要留意两个问题:其一,周振遐在晚年间或有孤寂之感,他非常需要姚岑的陪伴,这一点是否松动了他对“外界”的抗拒?其二,反观沈母的全部努力,恰恰是要夯筑类似周振遐所享有的追求一种“精神生活”的物质地基,所以用主体性的盈亏——它暗含了某种道德评价——去评判二者,是否合理?在我看来,这并非作者思想中的矛盾,即一面渲染对城市中“清寂”的谋求,一面又有意无意地淡化“清寂”的高昂成本。相较于评判,格非似乎更想要指认一个个受困的个体,在这些挣扎着、奋斗着,却依然无法“获救”的个体身上,映照整个时代的疑难风貌。

洪治纲:刚才同学谈到了贾连芳作为“功绩主体”的问题。“功绩主体”本质上就是一个为了目标不断剥削自己,又永远满足不了的主体。它跟“规训主体”不一樣,“规训主体”是社会要求我们去达到某个目标,比如单位里的各种KPI考核机制,达不到就会被淘汰。“功绩主体”则是不考虑自身的能量,不断地去实现自我的欲望和目标,贾连芳即是如此。那么,为什么现代社会会变成这样一个“功绩社会”?首先是由于现代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给了很多人成为“功绩主体”的可能性。这种“不确定性”之一是市场经济所推动的“消费主义”文化。“消费主义”文化的本质不是满足欲望,而是引发欲望,然后不断地让人为了欲望而奋斗,去购买新的产品,去努力实现新的目标。所以即使贾连芳真有一天实现了“一个孩子,一套别墅,一辆车”的理想,她还会想要更多的东西,这就是消费社会的本质。如果仅仅是满足人的欲望或者人的欲望是可以满足的,那不叫消费社会。“功绩主体”正是在消费社会这种永不满足的快车道上行进着的个体,而消费社会本身隐含着一种生成机制。在这个背景里面,周振遐的生活确实带有某种“乌托邦主义”的影子,他的“乌托邦”是一个拥有强大经济基础的“乌托邦”。

此外,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陈克明在听鹂馆里面听专家讲到的一句话:“无限性泛起了泡沫,溢出了精神国王的餐杯。”当我们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下讨论这个来自黑格尔的比喻,即“不确定性”催发了“无限性”,“无限性”又使每个人都陷入到一种自我剥削的巨大陷阱。比如说陈克明这个人物,出身末流大学,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是“不确定性”赋予了他别样的机遇,开出租车意外碰到了周振遐,他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这个事情在我们看来是很滑稽的。神州公司不是一般的公司,如此庞大的公司,陈克明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或者说仅仅管了两个小工厂的人,便能成为公司的继承人选之一。这就是“时代的无限性,溢出了精神的财富”。我们再来看看窦宝庆,窦宝庆也没有什么野心与能力,但在特定的场合下就有了特定的出路。当然了,还有很多具有隐喻性的人物,比如说沈辛夷的初恋情人桑钦,一个晃来晃去的人,用本雅明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社会的游荡者,一个见证者”,有着精神疾病,最后以自杀告终。郑元春也是生活在极度焦虑中的人物。由此看来,当社会进入消费时代,所有的生活便展现出其无限性。所有的人在当中的选择都变得非常难:好坏难分,或悲或喜,命运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这又给每一个人带来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

徐兆正:洪老师解释了两个很重要的概念:“功绩社会”与“规训社会”。将两者中国化,我们或许会更容易理解:以1978年为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便具有了一种进入“功绩社会”的可能,而“功绩社会”最重要的标志,在我看来就是社会向每个人许诺,只要通过个人的努力,积累一定量的财富,我们就有可能实现跨越。不知大家是否留意,小说的序章与第一章中,一个同义词组曾反复出现:

关于时间:“天体的转动和四季的交替,也会给我们带来某种恒定秩序的幻觉,我们称它为时间——毕竟,在十九世纪中期之前,全世界的人是以太阳所处的位置来确定时间的。如此说来,我们对于时间的奇妙体验,不过是源于一个永恒复归的‘大秋千的来回摆动所导致的轻微眩晕或迷醉。”

关于记忆:“所谓的乡愁或怀旧,也正在成为一种内容空洞、症候雷同的流行病,互相传染,随处蔓延。如果一个人的家乡风貌遭到了彻底的改变和毁损,那么,对它往昔的追述,往往会言过其实、极尽夸饰之能事。不是武陵桃源,就是天台仙境,最终让自己也信以为真。挟带着强烈情感的追忆之路,至多是一种轻度自我麻醉所造成的幻象重现。”

关于他人:“这些无弗远界的时尚讯息,来自一个巨大的全球性的社会网络系统。你非要给这个无形的网络一个恰当的名称,它或许可以被称作‘他人。而‘他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你追问到底所获得的答案,也许只能是‘查无此人。很多时候,它仅仅意味着某种情绪、幻想或意愿的不安悸动,风一刮,也就没了踪影。”

没错,这个屡屡出现的同义词组正是“幻觉”/“幻象”/“幻想”。某种程度上,可以断言格非是力图将《登春台》写成一部“思想小说”的,它的思想容量要远远大于作家此前的作品。这部长篇的题旨之一,是窥破乃至刺穿时代的“幻象”,更何况,许诺即令能够证实,如陈克明通过偶遇,晋升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层级,其代价也是“他们从林泉山野被置换到了城市的周边,沦为无根之物”。请注意,“无根”在全书中也出现了两次,另一次是:“除了一刻不停的永续变化之外,世界本身没有了任何可以理解的静态特征。它实际上处在一种失重状态,给人带来犹如电梯急速下坠般的晕眩感。无论是人还是宇宙,都成了浮泛无根之物。”这一“失重状态”下的“无根之物”,正是我们进入“功绩社会”后必然经历的一个阶段。人们可能会积累大量的财富,但是我们的生存根基、我们关于生活的信念,已然纷纷如雪落。

李丹瑜:我认为四个人物都有一种孤独感、虚无感、虚空感。故事的序章就说出了死亡的问题。“人的生命不过是在两个虚空之间出现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闪动。”“所有的人自打出生之后就在等待第二个虚空的到来。”在故事中,死亡也频繁出现。包括沈辛夷父亲、蒋承泽的去世,包括窦宝庆姐姐的自杀、窦宝庆的凶杀案等。这些故事将主体进一步引向了虚无。但故事的序章也有提及:很少有人认识到第一个虚空的存在——也就是我们的出生。格非同样意识到了每一个人诞生的重要性。可能正是因为格非意识到死亡的存在,意识到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的不容易,他才会去探究主体存在的意义。

大多数人难以直面悲剧,他们习惯于从外部,诸如历史、社会、家庭环境等方面去探寻悲剧发生的原点,但格非却让我们意识到,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和承受者,将自己围困在一座心灵孤岛上。故事里的人物也都是被自己放置在孤岛上的。沈辛夷的父亲沈文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始终会妨害你的那个人。沈辛夷对母亲有着怨恨,觉得母亲是自己的提婆达多。但我认为其实真正的提婆达多是她自己。父亲沈文鸿的提婆达多也是他自己。可以说,故事中出现的重要人物的提婆达多都是他们自己。面对这些孤独和虚无,故事中的人物想要逃离:沈辛夷不想回家,也不想接母亲的来电;周振遐喜欢打理自己的花园,有隐逸之思;沈辛夷的父亲,他的念头就是将自己的骨灰葬在茶园那棵枝繁叶茂的金檫树下,这也代表着一种逃离,即重返自然。

造成心灵虚无的原因,应该是城乡对立带来的冲击。故事中的四位主人公无一例外是从乡村走向城镇的。沈辛夷的苕溪、陈克明的小羊坊村、窦宝庆的农村、周振遐的下河平原的小村庄——小说每章的开头都有对田园风光的描写,但与此同时,四位主人公也无法回到乡村,无法回到本可以治愈他们虚无的自然之地。这就加重了他们的虚无感,或许也是格非本人的虚无感。在书的附记中,四个故事好像都有着与虚无和解的方法:周振遐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还是会思考死亡的问题;窦宝庆的父亲在等着儿子回家,回到这个乡村的家;陈克明与前妻见面;沈辛夷与母亲告别。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些方案都未能為主体提供超越与克服虚无的可能。

徐兆正:面对现代人精神上的虚无委顿,格非试图为这一困境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这也是他近十年来在写作上不可遏止的追求。不过,这些方案好像大多无法践行,只能被归类于乌托邦的安慰。2016年的《望春风》指向的是重返记忆的河流:“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至于2019年出版的《月落荒寺》,则指向了在天籁之音中沉醉飞升的状态:“不论他们平日里是踌躇满志、左右逢源,还是挣扎在耻辱、失败和无望的泥潭中艰辛度日,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静默不语,若有所思。这一刻,时间像是停顿了下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对立和障碍都消失了。唯有音乐在继续。”诚然,小说没有解决现实问题的义务,但此类持之以恒的寻找,还是会让我们心折。

在《登春台》中,我认为格非还是有所变化的。刚才提到的第二个记忆幻象,其中就有他对乡愁的尖刻剖析。格非在那段话的最后提到:当我们不断地沿用“城乡对立”的思维框架,于“今不如昔”的淡淡哀伤中追怀故乡的“山川美景、人情风物”,而这“山川美景、人情风物”又恰好遭到破坏,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关于乡土的错误记忆就会变成“不可撼动的‘自然之物”。这段话,或许已然表明格非推翻了此前他在《望春风》里设计的方案。《登春台》是比较复杂也比较暧昧的一本书,格非显然没有将小说的叙述视角与他自己的情感立场完整地安放在城乡的二元对立中;对于任何情感寄托之地,他可能也大有怀疑。或者说,他一方面有所期待;另一方面,他转瞬就会提出自己的质疑。这应该属于来自作家本人的“暗辩”。

二、他者,以及如何共同生活

刘杨:李丹瑜同学的分析很好,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作品中人物间的复杂关系,即每个人物都受到某种力量或个体的影响。从“功绩社会”的视角解读格非的作品,意味着我们侧重于从结果出发,探究人物的命运结局。然而,内在因素同样不容忽视,每个角色都有其独特的内心世界。例如,贾母遭遇骗婚、窦宝庆成为杀人犯、沈辛夷曾遭受猥亵、陈克明的婚姻问题,以及周振遐家庭的不幸,都反映了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跡和内心困顿。作者从人性的角度深入剖析了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值得我们深入关注的。他们的内心受到外在“功绩社会”的影响,但并非完全归咎于这一社会现象。作品中,周振遐的理想追求与沈辛夷、贾连芳有相通之处。贾连芳有想要翻身的物质欲望,而周振遐与蒋承泽也有自己的精神渴求,这构成了他们的困惑和痛苦。

小说在刻画窦宝庆这一杀人犯形象时,展现了他内心深处幕布后遮蔽的秘密。实际上,这种内心的秘密并非窦宝庆所独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类似的存在,这正是他们相互关联的体现。窦宝庆的内心潜藏着一段杀人记忆,他始终渴望倾诉;即便在金钱和情欲都得到满足之后,他也并未遗忘这段记忆。这恰恰表明,外在自我价值的实现并不能消除或抹去他内心深处那块隐藏在幕布后的东西。在陈克明的章节中,直到亲眼目睹前妻过上安稳的生活,陈克明才将礼物赠予沈辛夷,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内心的解脱。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内心隐痛。

洪治纲:“他者”是构成自我认知和自我能力必不可少的一种力量,没有他者就无法构成自我。这个小说里面“互为他者”的情况还是非常明显的:贾连芳之于沈辛夷、陈克明之于沈辛夷、陈克明之于妻子静熹,都是“互为他者”。

陈克明其实还是非常爱恋他的妻子的,他的妻子表面上看强横霸道、控制欲很强、多疑敏感,但在这些问题背后,却是作为强悍“他者”的妻子,已经意识到了陈克明在这个消费时代是肯定不能独善其身的。所以静熹实际上是一个清醒的反叛者。陈克明的母亲说过一段话:“以后不论有什么事,但凡你们俩意见出现分歧,就应该听静熹的,让她来做决定。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听她的就对了。”同样,蒋承泽与周振遐之间的友谊也带有“互为他者”的因素,他们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两个人物,而正是如此,这两个人又形成了互补。对于蒋承泽来说,“财富的增长永远赶不过身体衰败的速度”,而周振遐持有的是另外一种“隐身遁世”的理想。我们不能将理想和欲望交织在一起,理想是更偏于理性的,是带有形而上性质的东西,而欲望则是感性的肉身的存在。这四个人物中,理想的因素占比更重。

所以在看待这些人物关系时,要注意到“他者”。“他者”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对抗性的存在,而是由社会的“无限性”和“不确定性”所构建出来的。再者,正因为“他者”存在,这些人在理想生活与欲望生活之间才会出现一种“撕扯”,一种往返式的“纠缠”,一种每个人都无法安顿自身灵魂与肉体的“统一性”的碎裂。认识自我必须通过“他者”,也就是说,不通过蒋承泽便无法完全认识周振遐,脱离静熹也不能很好地把握陈克明。

徐兆正:洪老师分析的“他者”,在小说正文里也有明确谈及。在刚才举的关于他人的例子下面,作者进而写道:“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寂静山村里的乡民来说,生活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待在自己的家中且感到自在和舒适,而是猜测并想方设法去满足‘他人的莫名欲望。而当所谓的‘成就感,成了‘别人瞳孔中偶然映出的虚幻闪光时,生存本身就像是自愿接受的无期徒刑了。”格非于这段话点出了“他者”(或“他人”)与“功绩社会”的关系,他认为两者本为一物,当所有人都被这个“巨大的全球性的社会网络系统”捕获时,生活即转换为对在“他人”瞳孔短暂驻留一瞬的无限重复。不过,格非进一步的推论又让“自我”和“他者”的关系愈发纷繁复杂:我们无法直接肯定自身、认识自身,也无法直接同世界面对面地交谈,因为一切肯定和对话都有赖“他者”作为中介。可是,倘若“他人”不存在呢?倘若“他人”只是“查无此人”,“仅仅意味着某种情绪、幻想或意愿的不安悸动”呢?这里可能就会出现两种“他者”,其一是贾连芳与沈辛夷,陈克明与静熹这类明确的“互为他者”,其二是作家在勾勒时代轮廓时察觉到的,消失的或仅以“幻想”形式存在的“他者”。

金义晨:关于刚才老师提出的部分问题,我简单谈一下个人的思考。首先是“他者”,在韩炳哲看来,“功绩社会”是一个以肯定性和积极性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它强调我们“能够”如何、“可能”如何,因此这一社会充溢着过量的肯定性,它使得“功绩主体”无尽地“自我指涉”与“自我剥削”,进而导致了对“他者”的拒绝以及“他者”的消失。这里的“他者”,既是“自我”之外的他人,也是曾与“自我”对话的交谈者。从这个角度来看《登春台》里的四位主人公,相较于沈辛夷母亲明显的“自我剥削”,他们的“自我指涉”则是“功绩社会”主体的另一样态:我们能看到他们大多数与世界有着强烈的疏离感,仿佛恍惚穿行于世间,本质上则希冀远离世界。比如沈辛夷对外界声音的过于敏感与对亲密关系的非常态处理,窦宝庆身上的“反社会人格”,以及周振遐的隐世追求。因此,可否将这种疏离感看作是“他者”消失的表现?“他者”消失的反面正是自我指涉,这一点从小说叙事里大量的个人化感官体验、诸多心理描写以及自我对话中可以管窥。

但是,《登春台》里对“他者”的拒绝真的让“他者”消失了吗?他们最终摆脱了“他者”的影响吗?答案是否定的。故事的最后,四位主人公还是在寻求能够与他们发生联结的“他者”,比方说周振遐找到了类似老伴的姚芩,窦宝庆在入狱后的“解脱”,沈辛夷最后同母亲的和解——他们仍然走在与“他者”相遇的路上。至于能否在这个被称作“功绩社会”的时代找到共同生活的方法,格非仅仅描绘出一种可能。在远离与靠近之间,《登春台》带给我的是分裂、宿命与淡淡的寂寥之感。

徐兆正:谢谢金义晨同学。《登春台》给我的总体印象是格非的情感基调比较低沉。小说的结尾大家还有印象吗?至少,相比《月落荒寺》结尾那个欢乐充实的乌托邦,《登春台》的结尾是有些“平淡”的:沈辛夷克制住想要拥抱母亲的冲动,选择默然离开。对这个母女分别场景的描述,作者落笔于:“就这样,母女俩一个往西,一个往东,一个上坡,一个下坡,渐渐地就隔得远了。”它也让我们想起陈克明与妻子静熹办理完离婚手续那一幕,陈克明原本想再抱一下静熹,但是“仅仅一眨眼的工夫”,静熹就从旋转门走出了民政局:“人在门里往外那么一旋,唉,就旋得远了。”如果采用对齐法来阅读两者,沈辛夷最后与母亲的和解就要打上引号,两人的渐行渐远一如陈克明与静熹的分手,是无可挽回的。此前我们也提到书中将“乡愁”斥为“记忆幻象”的例子,包括周振遐对姚芩的渴望,是否也构成了对其避世理想的反諷?总的来看,那个予人以安慰的乌托邦、曾经有过的欢乐必将重新回来的期待,在《登春台》中已荡然无存,这大概也是为何小说的音调颇显低沉,或如你所说,有着“淡淡的寂寥之感”。

徐千千:读完《登春台》以后,我觉得题目里就隐藏着“自我”与“他者”的问题,作者的态度亦隐伏其间。“登春台”表面上指的是小说的外部空间——位于春台路的科技公司,这里发生了四个人物命运交叠、“因缘和合”的事情,纵深来看,小说的题目可能也化用了老子《道德经》中“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一句。众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而来往,老子对于“众人”是鄙夷的,他正话反说,故意贬低自己。与众人“登春台”相对的是“我”的处世态度,即“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独泊”为独自淡泊,“若无所依”是与世疏离。格非也写到了“现代隐士”,如戴着面具、“晃来晃去”的桑钦,他以自绝草草了结性命;朱老师的处境也很糟糕,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只能“遗世独立”;而周振遐离群索居,避开所有人情关系,甚至在梦境中多次抵达“竹林寺”,这些都可以看成他重返自然的冲动。诸如此类的举动,在格非此前的小说中也有出现:如《欲望的旗帜》中曾山的女儿珊珊喜欢睡在破旧的箱子里,长大后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人面桃花》里陆侃、陆秀米蛰居在无人打扰的“阁楼”;《春尽江南》里庞家玉想要穿上“隐身衣”,包括“江南三部曲”中时常出现的“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但我觉得与其说他们是消极避世,毋宁说“疏离”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精神世界。在互联网时代,外部世界充斥着海量的信息垃圾碎片,人们极易内心不安、精神焦灼。因为在现实中难以寻觅“理想之地”,人们只能求助于“自然”,不过,即便是本应带来慰藉的自然世界,也被民宿、房地产、“网红”时尚等占领。现代的离群索居者无法寻觅如梭罗“瓦尔登湖”那样的理想之地。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人物只能消极避世,他们以此勉力维持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摇摇欲坠的平衡。此外,除了延续人物与世疏离的选择,《登春台》中作者也有了更多的思考:周振遐在姚芩的陪伴下渐渐感知到了幸福,也开始与邻人交往。周振遐很像是《人面桃花》中返归普济的秀米,即全然地、无分别心地去感受当下的“停顿”,把握一种“吉瞬”。

徐兆正:说得很好,“登春台”确有两重指涉,其中之一即那个位于后厂村春台路67号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这也是小说里四位主人公发生关联的空间。因为它的存在,来自苕溪、京郊、甘肃与天津的四个人物的命运才有了流转与汇合。我们还记得,在蒋承泽还未创办这家公司以前,在一次旅行途中,为了中止与师弟周振遐的争论,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那么,正如洛伦兹所说的那样,世界上那些看似没有什么瓜葛的事物,实际上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这个结论,你总不至于反对吧?”蒋承泽此后创办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包括他与周振遐、姚芩错综复杂的关系,似乎都从侧面证实了他最初的预感:人类的未来在于联合,或更准确地说,在于世界的互联。蒋承泽故去后,周振遐接手了这家公司,而等到他也退休后,他才掉转头来重审1986年夏天与师兄在船上的争论,以及被师兄秉持终身的信念:“上帝是关联的声音”;这句来自牛顿的格言,如今被铭刻在公司用来显示物流实时信息的幕墙上方。“上帝是关联的声音”既是蒋承泽的遗志,在周振遐看来,也“暗示了文明发展的既定轨迹”,其中“隐含着一种将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的绝对性逻辑”。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在停泊于福建某渔村附近船上的周振遐不同意蒋承泽的看法(“我们偶然打这儿路过,一旦离开,即刻就会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再也不会想起它来,哪来的什么关联呢?”),三十多年后,他恐怕更是难以接受“将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的绝对性逻辑”。在这里,我以为格非是对这种现代性的方案做出了通盘否定。这当然不是说与世界达成联系是错误或浅薄的,而是现代性发展到今天,“他人”已由具体的、可与之照面的“人”变成了“非人”——周振遐在公司幕墙上看到的“光点”。无数个可视“光点”组成“光带”,随时被系统验证与计算。其次,无所不在的关联,“通过技术、大数据、算法、监测,将世界上的人和物瞬时关联在一起的那个幽灵”,也模糊了旧日缺乏关联时万事万物得以维持其自身的差异或界限,这里指的便是价值与意义的标准。一句话,世界互联理想实现之日,也是一切好与坏都相对化之时。

三、小说叙事的艺术

徐兆正:好,现在我们进入小说叙事的话题,主要有两点:其一,《登春台》的四章之间,格非交替使用了三种人称,如此为之,是为了丰富我们的阅读体验,还是说有其他意图?其二,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们经常会发现作者会绕开主人公,径直面向读者发言。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我们知道格非是一个精通叙事的作家,他不会不清楚福楼拜为现代小说确立的“作家退出文本”的法则。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在福楼拜之前与福楼拜之后,从十八世纪的劳伦斯·斯特恩到二十世纪的罗伯特·穆齐尔,都对这一传统构成了挑战。但问题在于,福楼拜的传统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到了今天,大概连普通读者都会认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不应该在小说里直接发表议论;既然如此,为何格非执意打破这一准则呢?作家频频跳出来干预叙事进程,又给《登春台》整体的叙事带来了哪些影响?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王海晗:就这四个人物而言,刚才我们大家已经从工具主体的角度谈到他们自我规训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其中有一个人物是比较特殊的,就是窦宝庆。我始终觉得窦宝庆这个人物,更多是被动地陷入到了命运的循环当中,其他人或多或少有点理想、有点追求,但就窦宝庆这个人来说,从年轻的时候起,圍绕他人生的一个核心事件就是他关于杀人的记忆。窦宝庆其实是为了避难或者说逃离而来到现在的这个城市,他并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上的利益,或者有其他什么主动的目的,但是这一段记忆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导致他最终说出了那样一个秘密。我觉得窦宝庆更多地是一种被动型的人物形象,所以第三章的整个叙事,使用了第二人称的口吻,用“你怎么怎么样”,而不是像前面两章那样用“我怎么怎么样”“他怎么怎么样”。我觉得这样一种叙事对于人物的性格有定型的作用。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三章的第二人称叙事,一开始看来是显得比较突兀的,但是慢慢地,我们看着看着就觉得流畅起来了,甚至能够和窦宝庆这样一个人物的精神特征很好地对应起来,这体现出格非通过形式技巧介入人物内心世界的书写方式。

刘杨:第二人称叙述实质上建立在主体对他者的叙述之上。采用“你”作为叙述对象,实际上暗示着存在一个叙事主体,该主体具备特定的主体意识。在这个语境下,窦宝庆被他者化,并通过“你如何,你怎样”等表述方式进行叙述。这一过程中,所展现的是窦宝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以及他被呈现的方式。这种方式既非他自我主动呈现和暴露,也非全知叙事者对他的全面展示,而是在有限范围内,通过特定视角塑造出一个人物形象。

李佳贤:小说设置首尾相接的结构,形成带有循环、流动感的叙事。一开篇的“序章”就给出结局,使整篇小说带有后视视角,从终点反观起点。这里的“终点”不仅是故事的终点,也是生命的终点,奔忙一生的终点。序章以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周振遐的视角观察路人,并特别看出了阶层的存在。在周振遐看来,身处功绩社会的所有人都在奔忙,希望借助对自我的剥削完成阶层的跃升。除可以被看见的阶层之外,还有隐身的名流显达。此时的周振遐已是一个完成跃升的成功人士,他已经登上了很多人想要抵达的高峰。借助功成身退的周振遐,小说获得了超脱于功绩社会的视角。这样的开篇,表明作家有意引导读者超脱于功绩社会之外来思考。兆正老师提到的叙述者直接在小说中发声的现象,我觉得目的也在于此。将读者从故事中拉出来,是为了更好地审视和反思。

徐兆正:谢谢三位老师。窦宝庆在小说里的出场非常突兀,如果“他者”还有“陌异”这个意思,那么他无疑是这几个主人公中间绝对的“他者”。因为无论是周振遐、沈辛夷还是陈克明,他们都是生活在市民社会并且被现代文明塑造的个体,但窦宝庆不一样,他的成长背景与伦理准则和这些人判然有别。市民社会中的人是与另一个个体互为他者,窦宝庆则是与整个市民社会互为他者。他闯入了市民社会,也撕开了现代文明的一个口子。在这个意义上,第二人称确如两位老师所说,它与窦宝庆这样一个陌异的他者是相匹配的。另外,佳贤老师也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个小说的结构,《登春台》实际上是以周振遐的濒死开篇的,这种濒死一瞬使读者看到了奔忙日常中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它是积极的虚无主义。小说最后的附记中提到了周振遐的康复,也可以说是他的复活。那么,从濒死到复活的叙事结构,似乎也暗示了格非提供的拯救方案,即我们如何逃离这样一种千疮百孔的功绩社会:它有赖顿悟,有赖人们对存在本真性的唤醒。

汪晨:从小说的谋篇布局来看,《登春台》的叙事是一环扣一环的,人物陆续登场,情节慢慢展开,最后所有的情节和人物都汇聚到了一个点上,整个叙事形成一个回环。具体来说,格非虽然在序章部分就将所有人物汇聚到了神州联合科技公司,但他也留下了许多人物关联的悬念,例如姚芩与周振遐的关系,这些悬念是在接下来的正文里不断被揭示出来的。小说的四章不断回答着彼此留下的问题,由此实现了一种叙事上的交错。将《登春台》四个章节串联起来的,还有作者对现实与人生,历史与人性的思考:“沈辛夷”一章是对苦难和自我关系的拷问,“陈克明”一章是对命运的追问,“窦宝庆”一章包含着对过去与未来的思考,最后这些思考又都回到了“周振遐”一章对人的存在的思考。

王海晗:这个作品从叙事上而言,经常会让我想到格非早期的小说《褐色鸟群》,它里面有一些非常诡谲的自我指涉的色彩。比如说第三章中,窦宝庆给女人讲故事的这样一个行为,我觉得就带有非常强的自我指涉的内涵,而且最后他的女人为什么要告发他,说是因为她有一个道德上面的最后的底线,我觉得这处笔墨是窦宝庆与上流阶层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一种暗示,是非常反讽的。包括对心理梦境,对人的这种潜意识的描写,我觉得还是能够找到早期格非先锋小说的踪迹吧。还有就是文本当中会出现一些重复,比如说第三章里面讲到一个故事,说远房叔叔的女儿也是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猥亵,这个细节其实可以对应到第一个人物沈辛夷的童年记忆,在这样一种如梦似幻的叙述中,带有博尔赫斯式的迷离的风格。

陈赏赐:初读这部小说,最大的感受还是作品叙事的流畅,就是故事很好看,让人停不下来。格非对叙事节奏的把控,还有几次人称变换、标志性的环形叙事,以及对悬念的拿捏,让疑惑在各章互相建构与解释,这些都让整个故事显得非常流畅。然而,在惊叹格非技术流的实践的同时,我却吃不准作者究竟要在这四个人物的故事中表达一个怎样的主题,因为我并不觉得这部作品有着很清晰的主题意识。此外便是事件的单薄,就如扉页的题词:“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这种“无事”不是鲁迅笔下那种“几乎无事的悲哀”,而是一种单调和无聊,尤其是在众人熙熙、如登春台之后,事情猛然间变得乏味,不出情妇、包养、外遇、酒局、茶会之类,陈克明如此,窦宝庆如此,连女性沈辛夷、姚芩也难逃这样的事。因此,周振遐建立在功成名就之上的归隐,以及他那众生皆苦的论调,都让我有些无法信服。

再读《登春台》,我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这本小说的主题:格非可能是在谈论命运。小说开篇周振遐的思考,以悲悯的眼光复述人世的悲哀,有着《圣经·传道书》的虚无之感。“沈辛夷”一章,沈父在一个破旧的山寺里,说出了这样一句玄奥的话:“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这个佛教用典中,提婆达多据说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堂兄弟,意味着妨害你一生的人;也就是在说出这句话不久后,父亲突然离世,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对女儿的告别。而在陈克明与妻子离婚后,一次听鹂馆的哲学讲座上,林宜生教授也反复论证了西蒙娜·薇依的“没有恩典就没有幸福”的观点,这让陈克明黯然神伤,仿佛了悟妻子静熹的到来不啻为一种“恩典”。当然除了这些宗教用典,小说中也不乏哲学思辨的文字,比如那句一再出现的“越好就是越糟”,以及“无限性泛起了泡沫,溢出了精神国王的酒杯”。

无论是哲学思辨还是宗教话语,它们都被命运的主题统一,与小说人物的人生际遇相匹配,他们仿佛都被一种无法把握的最高意义的他者嘲弄:窦宝庆终于对情人倾诉那桩命案后,反被她举报;贾连芳在新婚之日有了一个漂亮的老公,老公却抽风了;陈克明在人生低谷开出租车时遇到了他的伯乐,并由此机缘最终成为董事长。这些人生际遇、巧合确证了命运的无限性。

王钰涵:关于作者退出故事,我想起的是中国古代的评书,说书人将自己的好恶全部展现给听众,但是在《登春台》这里,作者的现身似乎与此不同,他虽然直接面向读者说话,但与小说的叙事还是存在交错的,这也形成了一种复调的色彩。《登春台》让我想起高行健的那篇《母亲》,我们知道高行健其实是在对母亲表达自己的追悔,以及他对母亲的爱。但是我们也知道,高行健的叙述不仅仅是在面向母亲,而且还面向正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更深的层次是面向他自己。

李佳贤:陈赏赐同学刚刚提到贾连芳母亲的一句话,她说:“好就是糟。越好往往就是越糟。”我认为这句话也概括了格非对功绩社会的思考,对所谓“好”的质疑。沈辛夷的母亲贾连芳认同功绩社会的价值,她的口头禅是“生活就是拼命”。但这样一个积极奋进、勇于折腾的人,最后的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说写到沈辛夷一家国庆出游,母亲反复告诫大家早上酒店的自助餐要多吃,这样可以省下午饭的开销。沈辛夷在这时感到了母亲的可悲与可怜,她深切感到“跨过那道无形的阶层鸿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母亲的拼命折腾,非但没有完成阶层的跃升,反而造成母女关系的紧张。这部小说中的人际关系,大都是紧张或不健康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功绩社会影响的结果。

贾连芳这个母亲形象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烟霞里》中的母亲,她们都信奉世俗社会的奋斗和成功法则,都勇于折腾,但也都失败了。跟《烟霞里》《金色河流》等作品相比,格非寫得更哲理化,它是从宇宙、时间、生命这种形而上的角度来切入的。这种写法跟刚才谈到的小说开篇的视角也是相匹配的。

小说开篇就提供了结局,它是格非织成的结,后面的四个章节从这个结出发,去梳理交织成这个结的每一个线头的由来。于是我们看到了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等人的故事,看到他们如何经过跃升,终于跟周振遐交汇。周振遐在这里可以说是大部分人奋斗的终点,在很大程度上,周振遐就是那个“越好”。但达到这个“越好”后,周振遐却生出了强烈的逃离感和幻灭感。他有意疏离社会,把自己隔绝在自建的乌托邦中。这个奋斗的终点和“越好”反而指向了虚无。

格非不仅质疑了功绩社会中自我压榨的意义,质疑了世俗意义的“好”,并且对普通人实现“好”的可能性也深表怀疑。小说中沈辛夷等人之所以能与周振遐发生关联,之所以能实现跃升,很多传奇和偶然因素发挥了关键作用。我认为这种传奇性和偶然性也表明了作家的观察或判断。

徐兆正:谢谢李老师。刚才几位老师与同学的发言都非常富有启发性。在这部小说里,格非对于中国近五十年来历史的反思立场,与王安忆的《五湖四海》是比较接近的。此外,我们还会想到《世间已无陈金芳》,后者显然对能否实现跨越的问题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需要注意的是,《登春台》并未否定这一可能性,它试图追问的是,即便在“无限性”中“可能性”成为现实,又当如何呢?周振遐似乎仍然是其他三位主人公命运汇流之处。换句话说,世俗的成功丝毫不会改变现代社会沉疴遍地的现实,也难以帮助现代人摆脱他们痛感的虚无。反过来说,可能正是在追逐世俗成功的日常中,现代人提前经历了他们主体性的丧失。因此在我看来,作者本人之所以会反复跳出现身说法,当然不是他对叙事考虑不周,而是来源于一种痛感、一种忧思,他深切地感受到了那个被称作功绩社会或消费社会的现代,在今天,已经威胁到了文艺复兴以来几百年间所确立的人的独立性与其价值。在这个意义上,《登春台》的叙事艺术可以看作是对穆齐尔的一次致敬。

刘杨:我稍微补充一下徐老师刚才讲的这个问题,现代小说叙事方式的根基在于确定性。这种小说构建的基础在于作者对一切事物的明确认知,作者认为小说可以准确地再现或反映现实问题。当前我们观察到的作者跳出文本的现象,实际上与我们先前讨论的社会的不确定性相呼应。作家认为隐匿而客观地呈现现实,已经无法为读者提供明确的认识。于是,他便选择跳出文本,将个人观点或倾向呈现给读者,以引导读者理解并把握其中的确定性。这可能是作者意图外显的主要原因。

徐兆正:好的,感谢刘老师的补充,也谢谢大家的参与,我们这次关于《登春台》的讨论就到这里。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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