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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世界的构成(创作谈)

2024-05-23于文舲

西湖 2024年5期
关键词:晚安话剧动作

于文舲

谈两个不足万字的小短篇,我却想到这么大个题目,真是自讨苦吃。但我还是想不妨试一试吧。作家如何看待我们身处的世界,如何甄别、拆分它,再到小说世界中去重组、建构,赋予散乱的经验以形式,这个过程令我着迷。一个作家的趣味——或者往大了说就是“世界观”吧,也正蕴藏在这个过程中。

顺便说一句,对于写作的态度,我更信任写得快活的人,他们面对现实经验、文学经验就像小孩子面对奇形怪状的积木。他可以去尝试变换组合方式,增加一层、减少一块,以此来探索和深入,以此来创造。而我反对标榜痛苦。写作是否耗费心血,并不能以写得多么痛苦作为衡量。写得痛苦多半是无能的表现,至少是精神力度不足的表现——作家的精神不够宽广,没有办法跳脱出来,去容纳他所书写的经验。这就成了与生活同归于尽。以此来标榜自己多么用力,更是可笑的。如果非要说这些痛苦有合法性,那是道德赋予它的,是同情,而不是创造本身、文学本身。

就连女娲造人这么重大的创造,最初也多半像个游戏呢。女娲真是“无中生有”的典范,小说家的楷模!然而我们毕竟不是云端的女娲,我们要站在俗世写俗世。身在其中,鱼龙混杂,才格外考验小说家的眼力。首先化繁为简,需要标准和依据;其后增简为繁,又需要切入口和着力点。对我来说,我觉得前者在于“关系”,后者在于“动作”。或者说,构成世界的骨架是“关系”,而世界的血肉是由“动作”丰富起来的。

这可能与我从小看话剧、受到话剧的影响不无关系。在人人都有的那种“中二”阶段,我是把“终其一生为中国话剧的兴盛而努力”写进自己档案的。后来也确实多多少少做过一些事,跟过排练场,写过文案,带过戏剧选修课,上过台,甚至我的文学创作就始于一部两万来字的话剧剧本。那时候真有点疯狂,虽然自发且盲目。我也是后来反观,才发现话剧思维对我的影响的。如果让我脱口而出关于话剧有哪些关键词,那么我想一定包括“关系”“冲突”“对话”“场景”“动作”。话剧因为受到舞台时空的限制,它必须是集中的、紧凑的、精炼的、抓核心冲突的,这冲突又是通过人与人的关系而成立的,对话就是关系的外化形式,然后把关系放到场景中去试炼、去生发;要做到具体的呈现,它又必须是有动作性的。所以当我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天然就对“关系”和“动作”感兴趣。

有时候我会在心里与自己做一个游戏,在地铁上、在马路边、在餐厅里,我会留心去观察和猜测身边某一对或者一组人之间的关系。看他们的服饰打扮、年龄气质、习惯动作以及对话的口气、站立的位置、眼神的方向、手势动作、微表情等。所有这些都是关系释放出来的信号。当然我从来没有渠道印证我的答案,其实我也不关心答案,吸引我的是这个猜测的过程。猜测本身也就是陌生人之间建立的一种关系了。有时候我會想,以前的世界、以前的作品里,许多人是被动卷入某种关系的,比如战争,比如家族,比如联姻;后来呢,人们开始花费努力以进入某种关系,获得入场券;而到了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关系本身仿佛变成了一种更加松散、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要去发现,要去建构,它才能成立。好处是,它也变得多元了,丰富而微妙,充满不确定性。

对于陌生人之间的关系,猜测的下一步常常是试探。猜测(凝视与想象)多少带着诗性、抒情性,试探就产生故事了。《泥菩萨》和《晚安》的结构方式确实有点像话剧转场,在不同的场景下,人们相互试探,由此建立了几对核心的关系:“我”与女居士,女居士与师父,“我”与“小蓝褂”,“小蓝褂”与女居士;杨子坤与杨好,杨子坤与小红,杨子坤与卢娜,杨好与“那个人”。显而易见,《泥菩萨》里的关系比《晚安》复杂,它由多对关系穿插而成,其中就牵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到底是要解决谁的问题?”这是最早看过这篇小说初稿的一位编辑朋友向我提出的疑问。在初稿里,这几对关系更加分裂,仅仅是形式上的穿插讲述。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要解决的是“我”的问题,那就需要一个更加强有力的“我”,来承担小说的总体性。实际上,从“我”的角度来讲,这篇小说还有一重更大的关系,就是“我”与世界的关系。逃离与回归,陌生与熟悉,排斥与融入,不断调整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这听起来并不新鲜,但又似乎是我们始终在经历着的考验、始终值得书写的谜题。

在《泥菩萨》最终的版本里,我为“我”找到了一个总体性的动作,就是开头的迷路。迷失带来的恐惧与逃脱后的心理,成为整篇小说成立的一个前提。它打碎了“我”之前自我封闭的状态,让“我”重新去打量世界,与周遭的一切建立联系。这就又要说到动作了。

对动作的不同态度,可能是区分不同人、不同小说的根本。我确实一直都相信,动作是某种根本性的东西,比如整个宇宙的秩序建立在旋转之上,比如最初的生命很可能来自海底热液口的冷热交换运动。回到小说呢,对动作的信任还与我对小说功能的认识有关。我想小说应该去探索可能性。作者可以借由小说来提醒自己,也告诉人们,世事并不只有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一种走向。所以小说要写出意外,有作家管这叫“突袭感”。命运突然分叉,滑向另一条轨道,作者得去推那关键的一下。而后如何推演一段新的人生,也有赖于动作。我们在现实中已经束手束脚得太多了!到了小说里面,我就赞成胆子大一点。

遗憾的是我自己胆子也不够大。我常常反观自己的小说,觉得还是太受制于现实的逻辑了,没有摆脱——不是要摆脱现实,而是摆脱受制,这是要让自己更加自由,前提是更有主心骨,才能不被现实牵着鼻子走。这一点,当我写到《晚安》里面杨子坤引导杨好对自己出拳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希望,我觉得我能提炼出有效而有力的动作了。

有效的动作是信息量巨大的,它应该像超新星爆发,一瞬间的能量,足以更改宇宙区域内的格局。有时候我甚至想,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已经差不多失去“行动”了,不能再失去“动作”,否则世界将多么了无生趣!《泥菩萨》由一个动作开启,《晚安》由一个动作收束,我虽不敢说这两个动作已经达到了最好的效果,但它们确实承担了小说中重要的功能,让我有点小得意。停在某个有意味的动作上,而不求“解决”什么、“确定”什么,这是短篇小说的特权,它的结束或许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我愿意就这样一直把故事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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