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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菩萨

2024-05-23于文舲

西湖 2024年5期
关键词:师父

于文舲

在高原上爬山可不是闹着玩的。那种满是残缺的石头台阶,依山而建的,很窄,又很陡。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每一步都很深,呼吸却很浅,好像到不了肺里就被截住了。偶尔一阵大风刮过,我只能眼看自己被扑面的黄沙裹挟,鼻子里、头发里全是沙。如果不是我的航班突然取消,平白多出一天没事可做的话,我也不会想到来这里。航空公司给出的理由是目的地遭遇极端天气,我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听说是要下一场小雪而已。这里的天却很蓝。我睡了个懒觉,在手机地图上毫无目的地翻出了这座山,从我住的古城东边民宿望出去,就能看见它,何况我爬得心不在焉。如果今晚我改签的那班八个小时中转的红眼航班再被取消的话,我就怎么也赶不上周一上班了。联程就是双倍风险。管他呢,最后我对自己说,谁爱上破班。一想起早高峰的地铁,要回到满是人群的生活里去了,整个人就往下沉,从头到肩膀,恨不得沉到地底下。所以我固执地避开了那几个看起来同样无所事事的游客,走一条小道下山。

这就是我今天该着了要闯进这个世界。我上山的时候,从山的北面绕上来,沿途简易的几根铁丝挂着横幅“强化森林防火,提倡鲜花祭扫”,我还在心里念了一遍。铁丝网里面树木葱郁,把什么都遮蔽起来。小道时隐时现,很快就辨认不清了。我凭着感觉往前走,遇见第一座坟的时候,还停了一会儿。这种白色石头雕刻的墓碑,造型庄严,也很别致,甚至有两个微缩的小石狮子把守,两侧刻着“一生清白”“福荫子孙”之类的字,手工刻的,像白发青须飘扬在风里,很有武侠感。它跟大山都融为一体了,它占着风水之先,道行可深着呢,不像城里的公墓,每人一米见方,四周砌得死死的,祖先们就是有心帮子孙一把,八成也施展不开。我欠了欠身,在心里对它说,对不起,打扰了。我又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古城离我们又近了一点,世界还在那儿。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跑起来的?当我发现这座山和古城之间还隔着一道高墙时。山体不是绵延到城边上,而是被一道高墙阻隔住了,很长很长的一道墙,一眼望不到头。我想顺着墙沿儿找一找是否有豁口,可我不敢再往深里跑了,我只急于出去,回頭的路,已经一点都看不见了。天也看不见了,连同太阳,连同光线,可能是被上部茂密的树丛挡住了,也可能是我过度紧张了,总之我觉得身边的一切斑斑驳驳的。风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我顾不上辨别哪是路、哪不是路,我踩着那些干枯的草,每走出三五步就会碰到一座坟。不细看,它们长得差不多,让人不禁怀疑它们就是同一座,像是鬼打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不能被困在这里。我打开手机app,智能地图还真搜索出了一条路,要走出去,需要近两个小时。我一刻也不能多待,我不顾一切地朝上跑。我的肺要炸了,我恨不得手脚并用,我不断地在心里重复着,对不起,打扰了,请指引我,请指引我。我遇到过一只离群的鸡,它也只在原地打转。我只好刻意地不去看它。我知道我只要一直朝上,向着山顶,就能回到大路上去,除非我连上下也弄颠倒了。现在请指引我,请指引我。

最终我从繁密的树丛缝隙里钻出来的时候,眼前并不是刚刚下山的地方。也来不及辨别了,我显然吓到了几个过路的当地男孩,我却有点激动,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我这辈子第一回见到人一样,说不出是陌生还是亲切。他们中小的也就三四岁,大的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他们本来屏息凝神地走着,像在给彼此壮胆,看到我,领头的孩子停顿了一下。他们中最高的,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但显然领头的是另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小个儿男孩,他的神情严肃得太过夸张,倒显得有点滑稽。周围没有其他人,这些孩子给我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就像是身边某块石头变的。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我才是那个凭空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谁也不会想到从这里会冷不丁蹿出个人。我惊魂未定,样子一定还很狼狈,又是外乡人打扮。我歉意地对他们点点头。

小蓝褂似乎没空理我。他们朝着不远处的一座破落的院子去了。我才顾上打量那里的建筑,它又像王府,又像寺院,能看出些气派,但规模不大,总之是荒废了的。院里的房子看不太清,屋顶和墙边的野草倒是很招摇。孩子们爱往没人的老院子钻,当个秘密基地,比试胆量,这在哪里都一样。我也不去打扰他们。我又发现了一尊泥菩萨,孤零零地在另一个方向上,盘腿而坐,离我更近。我就走过去。勉强称他是菩萨吧,外形还能看出来,可做工实在不怎么样,或者是年久失修,菩萨的眉眼神态都退回泥里去了。看他这样,很难不叫人联想起“泥菩萨过江”那句话,难怪要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我就跟他闲聊起来。

你神通广大,那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在心里说。

泥菩萨并不回答,也不看我。这多少有点尴尬,我还得自己把话题接下去。我说我刚才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呢,但我一路都在跟谁说话似的,现在回头想想,没准就是跟你说的,这也是种缘分吧。最后我只对他说,感谢庇佑我,感谢,就没词儿了。

不瞒你说,现在我愿意对每个事物都表示感谢,礼多人不怪嘛。

我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吵闹,像要打起来,还有鸡扑腾着羽毛的咕咕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蓝色的小身影,从我刚刚钻出来的树丛边一蹿,就不见了。剩下几个孩子还愣在那里,后一秒我就没心思去管他们了,一个尖细的女声从院墙边朝我喊,哎,你哪来的?干吗呢在那边,偷偷摸摸的?

她煞有介事,我也没好气,我瞥了她一眼,没理会。于是急促的脚步声就朝我这边来了。我故意等她快到近前,才懒洋洋地回答,没干吗啊,看看都不许?

她倒有点诧异似的,迟疑着,打量我。你是游客?

我看她也像游客,中年人,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穿一件灰色的长羽绒服,敞着,里面是运动装。她连羽绒服的袖子也撸起来,露出半截光胳膊。特别是她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一开口脑袋后面粗粗的马尾辫就跟着晃荡,这让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产生了一点盲目的亲近感。我就没法跟她计较了,我点了点头。

她好像已经放下了防备,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很少有游客来后山的,我们这儿,秃山,又没得可玩。

我刚才迷路了,我迫不及待地说,但又没说得那么清楚,只说我是误走到这儿的,我还不知道这是哪儿。真有点惊险啊,山里处处都长得差不多,我忍不住感慨,有时候我走了半天还以为又回到原地了呢。

那你是应该拜拜他,菩萨,他帮你的。她指了指泥菩萨。

我开了个玩笑,说,看他这个自身难保的样,莫不是让人家淘汰了给扔出来的?

你怎么满嘴胡说八道呢!女人突然又恢复了尖细的一嗓子。谁告诉你是扔出来的!谁扔了?这可是我们的宝贝,院里施工呢,怕碰了他,才请他出来清净清净。

我大概就知道那个院里在建什么了。到底是我冒犯了人家,我就赔笑说,我说错了话,并不是有心的。我这人不会拜佛,主要的问题是我往他们面前一站,我就不知道该看哪。有时候那些大殿里佛像那么高大,我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一双肥厚的脚,脚趾往上翘,还金光闪闪的,但也有的地方年头久了有些暗淡,看起来就像佛没事也会抠自己的指甲盖似的。盯着脚丫子跟人说话还嫌不礼貌呢,何况是跟佛,佛都不知道你是跟脚指头说话还是跟他说话呢,显得心太不诚了。但他们的脸,有我看的分儿吗?他们的眼睛,是我这种凡夫俗子该看的吗?这么说来,我指指泥菩萨,我就知道为什么他反而让我觉得踏实了,有时候不清楚的比清楚的好。

你这人,一肚子歪理。女人说完又低头笑了笑。

她说她一开始把我当成男的了。谁让你这小丫头个儿高,穿得又素净,从头到脚不是黑就是墨绿?后来她发现我俩同是北京人之后,就张口闭口改叫我小丫头,一副大姐大的派头。你这小丫头胆子也怪大的,她又开始重新打量我,怎么一人来这种地方闲逛?

人少,清净。

这倒是,她点头,不过你们小丫头没经过什么事就开始图清净了?这荒山野岭的,待会儿碰上个野人给你吃了,你就知道还是热闹好了。

我腆着脸笑,还说我呢,你不也在这种地方吗?

我不一样。她的目光忽然从我身上滑下去了,定格在我们脚尖前头的一小块土地上,她好像走了神,半晌才接着说,我又不是来玩的。

她是居士,二十几岁倒腾过小买卖,脑子灵,会办事,后来一直也没正经工作,时间倒是富裕,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师父倚重的得力干将。他们接下了这座废弃的寺院,要重修,师父便叫她带几个人来守着。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孤寂的活儿,还背了好些捆五彩绳,准备编成祈福手链供给流通处,顺便打发漫漫长夜。然而来了,她都恨不得忙成一个陀螺。刚开始是活儿多,这边的条件比她想的还要差,连床都是他们找来木板现搭的。住宿不讲究,赶上她从小是敏感体质,身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过敏此起彼伏,痒得不行她也说不出来,她就起急,涨个大红脸。剩下的事也让她起急,一到当地,附近村民知道他们是带着工程来的,修香火的事,村民断定他们有钱,于是派脑子活泛的代表来谈判,雇我们村的人给你们干工程,有饭大家一起吃;否则,你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否则的话当然没说出来,但就是这么个意思。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也得先进得来才行,她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雇是雇了,会干不会干先不论,今天下雪不出工,明天家里有事忙不过来不出工,后天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扣钱也就空有个名头,真正实行起来就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工期一天天临近,她不敢再激化矛盾。岔子已經够多的了,有明里的,也有暗里的。小偷小摸、捣乱搞破坏都算明里了,有小孩拿弹弓打过窗玻璃,追了,只看见个背影,没撵上,很难说到底是小孩淘气还是背后大人出的主意。反正她现在看见小孩就没好气。小孩是这样,越怕什么人越要挑衅,变本加厉。不过她更头疼那些暗里的,没露面的,三天两头告黑状,就有人下来查他们,各种名目,也得靠她打点斡旋。不就是怕分了他们的香火钱吗?心里都知道,但不能说。

所以你别怪我刚才对你那个态度,我是怕……

我摇了摇头。她邀请我参观她的院子,说是带我,其实是敲山震虎,我看出来了,她故意亮开嗓门到处转转,以示别想趁她不在眼前就偷懒歇工。确实没几个人在干活。于是那几双稀稀拉拉的不情愿的眼睛,都把目光戳在我身上。而我盯着地上的鸡群。实际上,从一走近我就注意到了,院门口的空地上也有几个家伙在昂首阔步上蹿下跳,其中一只停下来,侧着脑袋定定地拿黑眼珠瞧我,这副神态让我哆嗦了一下。我想起下面山坡上那只离群的鸡。我就不敢多看它。院里的鸡更多,一跨进来甚至有股臭烘烘的味儿,像养鸡场。

女居士正在教训谁,说着开源节流一类的话。我就随口接茬,你们还养鸡呀,创收路子挺广的。

她愣了一下,听懂了,双手叉腰来骂我,小丫头说话不过过脑子!幸好这时屋里乱了一阵,她丢下我应声赶过去,同时丢下一句话给我:都是放生的。

这些鸡和我见过的所有公鸡母鸡都不一样,羽毛有酒红色的,有金色的,还有黝黑发亮映着墨绿色的,有几只脖子上黑底白斑点的,就好像它们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某些权利似的。没有什么限制它们,院子的破门槛它们张开翅膀一忽闪就过去了,也没有人会打它们的主意,但它们还是集中在这里,大概因为有吃的。它们的一生就要这样平静地度过了。我等了一会儿,从屋里出来一个人,不是女居士,是个黝黑的男人,看样子像本地人,穿一件普普通通的褐色夹克衫,头发浓密。他拎着铁桶朝鸡群走,经过我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又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当我转身往出走的时候,小蓝褂正在门后探头朝我张望。我开始并没注意到他,我是在他突然溜走之后,才发现那一团还没来得及消散的蓝莹莹的影子的。我紧走两步,来到外面,阳光很白。那群孩子一个都不见了,小蓝褂也不见了。我汗,是人是鬼啊?我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当然了,我笑了笑,我是为了故作轻松才这样说的。

我还是不确定刚才山坡上的事是不是就算完了。前方等着我的将是报应,还是庇护,或者什么也没有?泥菩萨又不会告诉我。他忽然从我想象中的废品摇身一变成了宝贝,引得我想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我就在院子旁边的石阶上坐下了。小蓝褂不知又从哪冒出来的,乍煞着两只胳膊,正赶得几只鸡四散奔逃。他的背影那么生动,也像一只笨拙的小公鸡。

网上搜出来的结果五花八门,深山采药误入坟地的、半夜探险被吓尿的、祖坟长灵芝的、挖坟遭遇灵异事件的,还有祖坟风水勘探和修坟注意事项,就好像我输入的关键词不是“误入”而是“盗墓”似的。当然也有人嘲讽似的丢下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我却没有这么心安理得。我顺手把晚上的航班信息截图发给了爸妈,告诉他们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明天上午我就到家了。我一会儿觉得万事万物都跟我没有了关联,我被抛在这里了,身边那么静;一会儿又觉得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在我的脚踝上、头发上,在我手摸过的地方,在被我穿透的空气上,在我忘记的事物上。我忽然强烈地想和谁再说说话,我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无论它是什么。但我放下手机,看见小蓝褂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身子。他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瞧着我。他是典型的当地人模样,脸蛋黑里透红,鼻子眼睛嘴巴显得有点分散,全都圆鼓鼓的,尤其是那对小眼睛。他生得很结实,我有点怕他一头撞过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头撞过来,这个想法挺可笑的。

他的同伴去哪了,怎么只剩下他一个?

小蓝褂冲我走过来,不是气势汹汹的,而是轻悄悄的。他坐到了我的身边,身体紧挨着我。这个小野兽,呼吸的时候身子一耸一耸的。

我吃了一惊,我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我很想抽出一只胳膊去搂他的肩膀,但我没敢,我怕稍微一动他就会跑掉。我开始试探着跟他说话,我问他,你们是来放生的?

他很大方地反问我,那只鸡好看吧?

他说话很清楚,甚至没有什么当地口音,看来他也愿意跟我聊下去。我忽然兴奋起来,好看啊,我说。

我偷的,他说。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们其他人呢?

小蓝褂说,走了,他们害怕,我让他们回去了。

我感到他指的是这座山,现在有关这座山的消息,任何一丝我都不会轻易放过。我问他,那你不怕吗?

小蓝褂像个大人那样回答我,习惯就好了。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快了有的地方就夹着方言,我只能听一半猜一半。他阿爸有一天半夜喝醉了酒,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非要逼他跟着去趟祖坟山。他害怕,不肯,阿爸就打他,打得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最后还是被阿爸拎到了这里。他阿妈的坟就在下面。阿爸说,这是你阿妈啊,你怕她什么呢?这么一说,小蓝褂真的就不怕了,他只是疼得站不起来。山风又冷,他一直在发抖,他也怕被阿爸发现。后来阿爸又说,等哪天自己也没了,这块地,就得靠他守了;他要是立不起来,那是守不住的,家里的坟风水好,比村里的屋还要重要。再后来,阿爸好好的,能吃能睡能干活养家,力大如牛,喝醉了还是打人或者摔东西,小蓝褂就放心了一些。他故意一个人往祖坟山跑,刚开始是白天逃学,后来就专等天擦黑以后,回家晚了还是挨打,但他死也不说去了哪里。

我问他,你刚才下山看阿妈了?

他摇头,不是,我抓鸡去了。它新来的,总是乱跑,坏了这里的规矩……

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音未落,他就从我身上弹开了。我是在回忆里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等我反应过来,小藍褂已经跟院里那个穿褐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男人揪住小蓝褂的衣领,表情疾速变换,嚷着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小蓝褂一声不吭,被拖拽得踉踉跄跄,突然照着男人的右手虎口咬了下去。慌乱中,男人用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铁桶,向男孩的身上抡。我的视线被男人和桶挡住了,我看不见小蓝褂了。我终于叫出了声。男人身材干瘦,但显然力气很大,他已经占了上风,他用胳膊钩住男孩的脖子,身子往下压。听到我的叫喊,男人扭头对我嚷了一串什么。我没有跑上去,我觉得小蓝褂在故意躲避我的眼神,再说我也不敢。男人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更急了,他腾出一只手,五指重复着在空中抓起又撒开,抓起又撒开。我直觉他想说的和那只鸡有关。我迅速环顾了四周,零零散散的几只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低头啄一下,挪一步,再啄一下。没有别的人了,现在只有我,还有泥菩萨,在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男人就像跟我同时想起了泥菩萨似的,突然拎上小蓝褂,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男孩在他手里挣扎,让男人显得有点吃力,勾着背。终于咚的一声,小蓝褂就半跪半趴在地上,不动了,他把头埋得很深。

男人往回走时又看了我一眼。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镇住了,呆站在原地。我想去找女居士,男人是他们院子里的,她总该比我明白些,但我没敢。我怕再撞见那个男人。我看了看小蓝褂,他还没起来,在那里一个劲地扭动身子,像小动物打架后忙着整理自己的皮毛。这时我身后又响起了尖细的喊声,冷不丁吓我一跳,但是谢天谢地,女居士把着院门,正抻头往这边张望。这又是怎么啦?看样子她和我一样毫无头绪。

就那个……你们院里那个……我说得磕磕绊绊。

许是听到女居士的声音,小蓝褂噌地站起来了,甩甩胳膊头也不回地跑了。

女居士说男人是当地派来的,有当地人加入,对他们这些外来者格外重要。但又是派来的,半是支持半是监视的意思,一直就有些微妙。何况,男人只会讲村子里的土话,识字更有限,语系有别,在北方人听来像鸟语一样。他们也多半只能靠比比画画交流。久了,他跟人的交流就愈发少了,他只跟鸡交流。香火跟菩萨说话,菩萨跟时间说话,时间跟鸡群说话,鸡群跟茅草说话,茅草跟大地说话,他就不再说话。不过你别怕,女居士说,我们这样的人,不会做坏事。

我突然想起来了,弹弓!我说弹弓,是不是因为以前打弹弓的事,男人发现是谁干的了?

女居士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看来她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算了,她看着远处,淡淡地说,算是回答我。

此刻她抄着两只胳膊,一叹气,头也跟着低下去。她比我矮半头,更显得瘦小了。从我见到她开始,她就像架机器似的,运转起来没有停歇,现在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显出疲惫的神色。

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没话找话:你来这边多久了?

马上四个月了,她想了想,下周我师父要来,我准备跟他提一提,先放我回去一趟,哪怕暂时回去休整一下再来也行啊。

就不能不来吗?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没听懂我的话,含糊地摇了摇头。

女居士的师父,是佛学院的老师,留过学的。她翻出照片来给我看,果然一副读书人的清秀相,戴着金丝边眼镜。她的师父比她还小两岁,这点让我挺难以想象。大概就在她念不懂书初出社会摸爬滚打的时候,小师父随着胡同口远道而来的二僧,西行学佛去了。说起来当年二僧穿得脏兮兮的,往老北京的胡同口一站,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人,街坊四邻都不理会,只有十几岁的他跑上去,问,你们是谁?二僧答,我们是来接你的。他点头,从此多少年没再回过家。关于这件奇事,她也只是听说。后来师父学成了,回到北京当老师,她也就是在那几年里失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离了婚。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交集。现在师父常会拜托女居士替他回家看望母亲,母亲也不说起当年的事,她只会缓缓地问女居士,他现在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过得好不好?女居士说都好,她就缓缓地点头,然后笑眯眯地讲起儿子小时候是个漏嘴子,她常说他,一吃饭,米粒漏得满桌满地都是,够养活一群鸡了。等再吃饭,女居士留心一瞧,师父果真边吃边把桌上的饭粒往嘴里捡,他吃得又快,手忙脚乱的。女居士忍不住哧哧地笑,她就把他母亲的话原样学了一遍,师父也笑,就点头,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这样说。

说起师父,她话又多起来,她说他平常日子,不在佛学院的时候,常常就穿一件白T恤,休闲短裤,他面相又年轻,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快活的年轻人。他也跟大家嘻嘻哈哈。可只要他一披上僧衣,宝相庄严地走出来,坐在那儿,就能把周围的一切都镇住。她说她第一眼就是认出了这种气场。气定神闲。有一阵子师父住院做手术,还是胃的毛病,他吃饭太不规律,又太急,把胃都毁了。胃一不好,人就眼见着弱下去。她于是白天黑夜地往医院跑。等师父恢复得好些了,闲着无聊,她就给他讲,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前夜,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牵着个小孩,爬上窄窄的木楼梯,上了一座阁楼。在梦里她见到了她的师父,但看不清他的脸;等她要回去了,原本一声不吭的小孩忽然挣脱,跑到师父身边,对她说,你走吧,我要留下了,我就是这儿的人。第二天,别人引荐她去拜见师父的时候,楼梯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她爬到一半甚至不敢再爬上去。那会儿穿着病号服的师父还是瘦瘦弱弱的,他听着,伸手胡撸了下脑袋,憨憨地笑了,还有几分腼腆。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纯粹是为帮师父一把。毕竟师父也就四十岁,没经过什么社会上的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焦躁无助的师父,他简直是在对她吼叫了,说出的话却是求她,无论如何先去,先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其他的事后面再说。她一答应,师父高兴坏了,他亲自率领这支小分队来的,刚开始大家充满干劲,师父更是把她挂在嘴边,这也找她,那也找她。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相约下山改善改善,居士是可以吃肉的,只要不是因你而特意去杀生就行,师父也知道,也不反对。大家一起到了山脚下,师父却开始拉拢她,让他们胡吃去吧,懒得管他们,走,咱们吃素!这么当众将她一军,他都露出扬扬得意的神色了,她也只能哭笑不得。后来她偷偷让朋友寄来些零食肉脯,偷偷下山去取快递,实在馋得要命了就躲在屋里解决。

再然后,她就是想走也抽不开身了。最早来的几个人,师父回去之后,已经有一个撂挑子了;还有一个跟谁都不对付,成天别别扭扭的。她陷在乱七八糟的俗事中,一件还没摆平,又添一件。她也忍不住想,要是就做这些事,那不是跟她混社会做买卖一样了吗?还不如回北京再找个工作。她拿不定主意,不敢跟师父开口,就先跟家人朋友商量。有个朋友性子直,说她早该这样想了,为自己想想;自打认了师父,你都不是你了,什么事都为师父想,不为自己想,你爱的真是这件事吗?你是不是爱上师父了啊!她琢磨了一下,摇头,这么多年都自己过的,好像对那种小情感已经没有兴趣了。朋友叹了口气,我是担心啊,如果真那样的话,以后可有你痛苦的呢。

她明白,明白又不明白。于是她决定先在山上待下来,让自己的心清净一下,试炼一下。最好不要试炼出什么结果,她害怕那个结果。

我回北京的飞机正常起飞。到宾馆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把外套脱下来,拍打上面的土。巴掌大的小记事本从兜里滑落出来,它的边缘已经被我无意识的揉捏还有手上的汗搞得七拧八歪。随身带本子和笔是我的习惯,可我的笔不见了。那个男人似乎是想告诉我点什么。就在男孩靠着我的那一侧,他的小胳膊在我腰间摸索,我实在太怕痒了,隔着厚厚的外套我还是从头到脚都麻酥酥的、轻飘飘的。不过我真的不确定,我的笔是不是在着急忙慌往山上跑的时候就已经掉出去了,后来我就没再注意到它;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就冤枉了小蓝褂,谁让他那么得意地向我显摆他的大公鸡来着!这个小坏蛋。我没有奉承他,那只鸡的确漂亮极了,足有他的半个身子那么大,尾羽一张一合,就像海上的波浪。女居士说,其实小蓝褂是她到这里之后最初的心理慰藉,虽然他还不会懂得。山上电灯很少,她在门口挂了灯泡,但没多大用,天一黑,世界就不一樣了。刚开始她对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警觉,那是她的职责,可她又不敢贸然出去看,她紧张得直打战,直到有一次她扒门缝看到一个孩子,只是个黑漆漆的身影。她并没想好要做什么,但她就把门打开了。她和那个小身影在月光下僵持了一会儿。其实当时她并没看清楚小蓝褂,但这个孩子,从此经常出现在她这里,一见到她又掉头跑开。那么还能是谁呢?

其实我在想,等我回到北京,回到家,某一天,我会不会在背包里,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又突然发现了那支笔?那一定是个穿蓝布褂子的男孩悄悄放进去的。现在我是该回家了,我已经比约定的晚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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