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2024-05-23于文舲
于文舲
三个人一桌相亲的气氛比两个人相亲尴尬一万倍。尽管三人中红娘的工作就是“缓解尴尬”,可见这也就是个说辞。还有一说是为保障安全,尤其是女方的安全,防止陌生人初见发生意外。其实红娘真正的工作是监视两位客户,使他们至少在初期没有机会直接搭上关系而把婚恋公司甩掉。这没什么难理解的,市场有市场的规矩,要是红娘直说,杨好还能自在点。她涂了红指甲油的脚趾都快抠出两室一厅了。他们这桌的红娘是男的,细腰,一走路就甩手,头油擦得跟皮鞋一样反着光。他介绍自己只介绍代号,“小红,红娘的红”。杨好想,他可真豁得出去。她就笑了笑。
可能是嫌杨好话少,这位小红话就格外密,弄得对面那位看着挺能说的男生也插不上话,装了一阵深沉。装深沉也是杨好强项,她这些年总要涂红色的脚指甲黑色的手指甲,摆上台面的只有黑色,这也算她为自己设置的一个无聊的小隐喻。
“我猜你是独生女?”男生突然说。
“不用猜,资料上有。”杨好拆穿他的故弄玄虚。
“对,对。这儿。”小红给他指。
可男生没低头看,眼神还迷离了一下:“因为你爸妈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他们就没留后路,你要是有个弟弟,那就只能叫杨坏了。”
什么破玩笑,都有无数人开过了,但确实没他说得这么装的。杨好还是笑了,一秒破功。“那也不一定啊,我弟叫什么不成啊?兴许就叫……”她往资料表上扫了一眼,“兴许就叫杨子坤呢?你不是比我小三岁吗?”
“哎,姐!”杨子坤还挺干脆。
“停停停一下啊,二位,”小紅给出一个苦笑,“咱是相亲来了,怎么快变成认亲了?”
杨好实在是怕小红再照本宣科下去。听别人当着你的面儿正经八百地报出你的身高体重薪资水平择偶标准,感觉就跟你没穿衣服的时候刮进来一阵风,羞耻得让人一激灵。于是杨好接着打岔:“哎,你说,都姓杨,不能回头搞出个近亲结婚吧?”
“就是,我也想知道呢,你们怎么排除近亲啊?”杨子坤跟着起哄,“三代的亲戚也有互相不认识的啊,万一回去生个傻子,人家不得跟你们打官司啊?”眼看杨子坤幸灾乐祸,小红似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一股娇嗔味儿。杨子坤乐得更欢了。我汗,这男的直不直啊?杨好不禁盯着自嗨起来的杨子坤多看了几眼。
杨子坤还是收敛了,问她:“你为什么着急结婚啊?家里催的?”
杨好摇头。“我就需要一个等我老得快死了昏迷了的时候能帮我主事儿签字的人,老公、孩子,都行,但归根结底还是得先有老公。”这套说辞她来之前练了好几遍,不可谓不坦诚。
“非婚生子都放开了啊。”
“那也不能逮谁跟谁生吧?”
“也是。”杨子坤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从法律上讲啊,你要找个能替你行使权利的人也不一定需要婚姻关系,你这思路还得打开。你只要趁着病危前还清醒,随时去做个公证,指定一个信得过的人回头全权给你代理就行。”
果然是学法律的,脑回路跟一般人不一样,只不过杨子坤毕业的那所海外大学,杨好搜索过,不严谨地说相当于美国三本吧,一个什么野鸡学院。美国人的脑回路直来直去,法律条文删繁就简,还挺搭的。而杨子坤自嗨起来挺絮叨:“你不会说连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找不出来吧?汗,到那会儿反正你都要死了,哪还有那么多可不放心的?”小红就在旁边一个劲清嗓子。
“那你呢,干吗要结婚?”杨好忽然来了点兴致。
“人嘛,一辈子不就那几件事吗?”杨子坤摇头晃脑地说,“干完一件算一件。”
等小红送走了杨好,连跑带颠地回到接待室,他还是不放过杨子坤。“我说哥们儿,虽说咱们是假扮吧,可也得拿出点专业度来好不好?要不下回我可不找你了,净拆台。”
杨子坤笑得挺夸张:“找托儿还得要敬业的托儿,红哥,你这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哎哎哎!”小红皱眉,“你小点声!”
杨子坤跟小红算得上老熟人,自来熟碰见自来熟,不熟也熟了。一年前杨子坤初见小红的时候是他的客户,就是在小红的运作下,杨子坤找到了漂亮温和的妻子卢娜,比他小五岁,迅速结了婚。后来哥俩就没断了联系。那时候小红捧着他啊,活脱脱就是捧着一块金字招牌,以至于后来小红叫他去当托儿重出相亲场的时候他都感到盛情难却。小红说:“没办法啊,库里本来男生就稀缺,像你这种优质资源就更难得一见啦。”这话杨子坤爱听,别的他就没深究,何况小红一个劲强调“江湖救急”,江湖嘛,哥们儿义气是要讲的。谁知这事还能上瘾。后来他们就更热络了,真应了那句话,男人之间的友谊要是突然升温,十有八九是狼狈为奸在干坏事。杨子坤加了小红的私人微信,头像跟工作微信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差远了,昵称叫“平哥”,杨子坤由此知道了小红的本名刘红平,但他还是故意“红哥,红哥”地叫,小红倒也习惯。都是自己人了,小红就不避杨子坤,其实客户资料上年薪和资产那一栏,首先是给婚恋公司看的,挣得多的就可以开价高点,挣得少的也不能死乞白赖,见好就收。可有一样,交钱少的甭管你自身条件怎么样,你的库里就没有优质的资源,有也是杨子坤们。每个红娘都有几张自己的底牌。而这就是一条所有人不难想见,但又让所有人都心存侥幸的市场规则。
“卢娜最近怎么样?”小红转移话题,“你俩感情不错吧?”
“不错,不错得不能更不错了。”
“那就好。你好好对人家啊,哥们儿当初费了多大劲给你筛选出这么个好姑娘,你就偷着乐吧!”
杨子坤点头:“红哥,你骗小姑娘那是专业的。”
“什么话!”小红捶了他一拳,“我说你今天怎么就没个正形儿?”
见小红真的有些恼了,杨子坤倒也能屈能伸,立马服软:“是是是,我又说错话了,红哥大人不记小人过。”他紧接着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多丧!一份文件被找茬了大半天,下午领导开会,总没我事了吧?也就还差一小时下班,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就想先跑你这儿躲个清静,结果,又来了,给我发微信问我在哪,阴魂不散啊,我说我正拉屎呢,便秘!原话啊,我就这么说的。他还让我上他办公室!”
杨子坤愤愤地点开微信聊天记录,小红一看就乐了:“领导知道你给他备注叫大肥猪吗?”
“他真就是!”杨子坤倒也乐了,“我这么跟你说吧,他肥到都没法自己开车,他那个肚子要是能坐进驾驶位,他的胳膊腿就够不着方向盘和油门;他要是想够着方向盘,那够着了也没用,因为方向盘会卡在肚子上,压根儿转不动!是不是这就有画面了?一头烤乳猪在路上跑?”
俩人沆瀣一气地笑了一阵。小红还是忍不住哀叹:“你呀,也就过过嘴瘾。”“今天这就算赖我啦,”小红又说,“把你叫出来得不是时候。一会儿劳务就打你卡上,补给你误工费。”
“那不行,咱还打着赌呢!”杨子坤按住小红,“先等消息。”
杨子坤非要打的这个赌,在小红眼里,就是幼稚。每当结束一场相亲,红娘就会分别询问两位客户的意向,继续,还是拉倒。当然有托儿参与的相亲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继续的。所以小红不在乎女方回什么,但杨子坤在乎,在乎得不能更在乎了,恨不得要画正字记下来,五连胜!从三连胜的时候杨子坤就飘了,扬言以后凡是女方看上他的他才收劳务;如果女方拒绝,被拒一次他这单就算义务劳动,连续两次被拒他就退隐江湖。小红怕他真退隐,赶紧劝:“这事影响因素很多的,不能当真,小钱不要白不要嘛。”杨子坤说:“我上你这儿又不图钱,我就是要那么一种——高潮。”他搭配了一个扬手的姿势,小红还是没懂,笑嘻嘻地讽刺他:“你都结婚了,要高潮还不说来就来?”杨子坤哼了一声:“庸俗!我说的是颅内高潮,人生的高潮。”小红说:“你人生的高潮就是結婚呗。”杨子坤摇头:“红哥,说你不懂你就是不懂。”
结果杨子坤就被这个叫杨好的还大他三岁的女本家给拒了。小红递给他看,手机上的回复只有两个字,“算了”。
从小红那儿出来,杨子坤先回了趟单位,打卡。七站地铁的工夫他新开了N局消消乐,消不动就重来。原本他真准备破罐破摔的,被抓住早退,即使算旷工,也就扣半天的工资,而对肥猪领导那个态度,今后穿小鞋是免不了的了。他都有点大义凛然的劲头。可一出相亲场,他突然变卦了。要是任凭宰割,那不就助长了肥猪的气焰吗?即使要扣工资,也得先跟他们叫叫板——我打卡记录正常,凭什么扣?你得给我解释,你得拿出证据来啊。顺手给肥猪们添点乱,反正不亏。
到家都快八点半了。卢娜在啃一只卤鸡爪,辣得她“嘶哈嘶哈”地吸气,一边伸出舌头用手扇风。在这些动作的间隙,她暂停了iPad上的网剧,神秘兮兮地望着他:“别动,你不对劲!”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还带着卤鸡爪辣出来的鼻音,毫无威慑力,倒有点像撒娇。所以杨子坤也乐得跟她逗:“怎么,我就不能加回班了?”“突然这么热爱工作,你就是不对劲!”卢娜舔了舔手指,实在憋不住乐了,只加了一句嗔怪,“等你等得都把我饿死了。”杨子坤是发过微信叫卢娜先吃饭的,他回去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叫份外卖也行。可卢娜说她新学了一种肉酱意面的做法,料都备好了,今天就要给他尝尝鲜。卢娜对西餐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主要是好做,难易程度是她筛选菜谱的第一准则;杨子坤对西餐就更缺乏兴趣了,他在国外晃荡那好几年也没培养起来,不过西餐符合他对卢娜最初的想象,他第一次听小红提起这个名字,还以为是混血儿呢。可惜卢娜的漂亮中规中矩,还很本土,就像她的肉酱意面有股炸酱面的味儿。杨子坤边吃边彩虹屁:“不错,特棒!”他也真的饿了,愣是把意面吃出了炸酱面的气势。
然而小红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杨子坤正在许诺周末带卢娜去吃一家巨火的跷脚牛肉,手机搁在桌面上,等他要拿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干脆就不拿,还显得光明正大一些。
“他又找你干吗?”卢娜好像漫不经心地问。
“我哪知道他干吗。不管他,吃饱了再说。”
卢娜还是玩弄着手里的叉子,嘟囔了一句:“接呗。”
杨子坤摇头。电话适时地挂断了,他才看到手机上有一条银行卡余额变更提醒,一看数字就知道,小红到底把劳务费打过来了。尽管明白是好意,杨子坤还是有点烦躁,好像这一天什么都故意跟他拧着劲似的,不顺。
卢娜不说话了。
“你不是叫我离他远点吗?”杨子坤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就不理他呗。”
“你这叫不理他?”卢娜白了他一眼,还是像撒娇,“我看你俩亲密得很!”
“亲密?我跟他亲密?”杨子坤真觉得这词挺逗,嬉皮笑脸起来,“哎,你说,人家吃醋好歹是吃同性的醋,你怎么连个男的都不放过啊?”
“吃醋?你管这叫吃醋?”卢娜像在学他说话,“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很不喜欢这个人!”
“谁也没让你喜欢啊。”
“光看他当红娘时候那个劲儿我就够了,虚伪,油腻,还自以为是。”
“那你当时怎么不换个红娘?”
“都一样。”
“所以说啊,你讨厌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人。”
“反正他一出现我就难受,我觉得你们都赢了就我输了。”卢娜的争辩都带着一点哭腔了,她甚至在发抖,“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你输什么了?跟我结婚到底让你输了什么了?”杨子坤没耐心了,今天他不想争论,也不想吵架——事实上他们还没真正吵过架呢,但他就想出口怨气,“我要是没考虑你的感受我至于见个朋友还这么偷偷摸摸的吗?多憋屈啊!”
卢娜脸都憋红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把目光掉在桌上的空盘子里,不看他。她抄起盘子往厨房走,从后面看肩膀一耸一耸的,他没听见她哭,但听见她在吸鼻子。接着是盘子摔碎的声音和卢娜的轻声惊叫。杨子坤使劲叹了口气。他走进厨房的时候,卢娜正蹲在一片玻璃碴里用手去捡,她也不掩饰她在哭了,哭得简直透不过气,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她就用捏着玻璃碴的手背去抹。杨子坤站了有半分钟,突然使劲攥住她的手腕,他就这么强行拽着她把手心里的玻璃碴倒进垃圾桶,再把她拽出厨房。他松手的时候卢娜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了,他就闷声回了厨房,从门后拿出扫帚清理地面。扫成一堆,装进簸箕,倒进垃圾桶。他把垃圾袋拎出来,卢娜还站在原地吸鼻子,他没抬眼。过道有点窄,他在卢娜边上侧了下身:“我去倒垃圾。”路过餐桌的时候他把手机塞进裤兜。
他在楼下给杨好发了个短信:“你凭什么拒绝?”
他不应该知道杨好的电话,就像杨好不知道他的。是小红之前偷了个懒,直接把原始的客户资料表拍给他看。现在他故意把话说得没头没尾,被当成垃圾短信或者发错了最好,他不想收到回复。不想收到回复但他就是想发点什么。扔完垃圾,杨子坤没有马上回家,他把手机揣回裤兜。车底下的野猫叫都把他吓了一跳。他怪叫一声怼回去。猫又叫一声。他再叫一声。猫又叫一声。“神经病吧你!”他骂猫。猫也用它的话对他骂罵咧咧。反正没有目的地,杨子坤溜达到院里小卖部门口,就进去买了根鸡肉肠,再回来的时候,猫早没影了。“靠!”他小声骂了句。剩下一大群飞蛾在路灯的光晕里兜圈子。他剥开香肠,解气似的一口咬掉半截,另一半,他还是留在了车轮旁边。
一直到第二天也没有短信进来。这年头可能只有骗子还发短信了。结果杨子坤没等来杨好的信息,却等来了杨好。临近下班,门卫小赵给杨子坤打电话说有人找,是位姓杨的女士。杨子坤真有点蒙。
在杨子坤的主场,杨好却显得比昨天自如多了。“你好啊,”她笑眯眯地,抢先说,“就耽误你几分钟,我来回答你昨晚的提问。”她说着晃了晃手机。
杨子坤左右看了看,尴尬得都快出汗了。“不用回答,不用回答,”他赶紧打断她,“我就那么一说,开玩笑的。”
“别啊,我准备了一晚上呢。”
“那咱就短信说行不行?”杨子坤盯着脚尖,声音也小下去,“你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还问我?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杨子坤自然是吭哧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他只能胡扯:“我偷来的。”他的表情越诚恳,就越滑稽,逗得杨好扑哧笑出了声。
“行行行,这也不是重点。不过我好歹得确认一下真是你吧,现在坏人那么多,杀猪盘什么的,都被杀了还落个猪的名声。”
“我就不可能是坏人了?”杨子坤还是忍不住贫了一句,“看不起谁呢。”
“是,”杨好点头,“以我心理学的专业知识、HR的从业经验以及比你还多三年的人生阅历来看,是不能完全排除你是坏人的可能性,顶多算基本排除吧。”
“哎,对啊,你是HR!”杨子坤一拍大腿,“美女美女,你能等我十分钟吗?十分钟我就打卡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我顺便跟你咨询咨询,行吗?我正想换工作呢。你帮我出出主意呗。”
杨好就冲他撇嘴:“你们男的都是这么功利吗?”
不管怎么说杨好还是答应了,不然她就白来了,来之前做的那些心理建设也白做了。杨子坤从办公室过道的窗户能瞥见杨好,她穿牛仔裤,豆青色的风衣,栗色短发很有一点飒爽的感觉。他刚瞟了一眼,背后就冒出两个脑袋,嘻嘻哈哈一唱一和:“哟,杨哥,嫂子啊?”“还接你下班啊?”“怎么不请嫂子进来坐啊?”两个二十来岁刚进公司的小屁孩儿,一个劲朝窗外努嘴。“去去去,什么嫂子,这是业务!”杨子坤说,“等我给她拿资料下去呢,取了就走。”他回到工位,愣了一会儿,给卢娜发微信:“今天还加班。”他知道这听起来多少有点成心,可他就是不想换个理由。果然卢娜没回。他们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话,卢娜是在赌气,而杨子坤只感到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会先闭嘴,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其实现在他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这都什么事啊?他一边打卡一边开解自己,多个朋友多条路。
没想到杨好要让杨子坤帮她去揍一个人。她说了好几遍,杨子坤还是不确定她是说真的还是逗他玩呢。这话题来得实在有点突然,或者说突兀。这时他们已经从餐厅转战到酒馆门口,杨好说这家酒馆竟然有“響”,还有“山崎”,可见品位高级。杨子坤没有喝洋酒的习惯,不过他知道“響”,前些天还听人说这酒现在炒得很高。杨好非拉他来,挺老远的,她在滴滴上叫的快车。“这哪啊?”下车的时候杨子坤问。“总部楼下,”杨好说着往上指了指,“他单位。”
杨子坤觉得她还没喝就已经醉了似的。他更困惑的是杨好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不过杨好已经讲起来了。幸亏她走进了酒馆而不是公司大楼,杨子坤暂时也就没有表态的必要。
杨好只管那个人叫“那个人”。杨好跟那个人其实好些年没什么联系了,久到她自己都觉得当初那种一厢情愿的情愫多少有点像闹着玩。毕竟那会儿他们都小。那个人在老家工作,结婚,生子,他到总部来参与开发一个项目。这天晚上都快十点了,那个人突然发来一张照片:“我在这里,见一面吧。”“现在?”“现在。”杨好的心漏跳了一拍。她一眼就认出那张照片了,是她自己拍的,得有一年多以前了,在通惠河边。那天她心绪乱极了,她随手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是:“这样的夜色,多让人想大哭一场啊。”她又觉得矫情,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只设置了四五个人可见。这四五个人中当时只有那个人没吭声。关于这张照片的来历,现在那个人不提,杨好也不提。她在下出租车的时候收到那个人的微信:“今天算了吧,我先走了。”杨好也不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只是口渴,渴得要命,想喝酒,就和她出门前一模一样——她胡乱抓住的就是“響”,像抓着一棵救命稻草。她急于摆脱那种躁热,喝得太急了,要不也不至于,她本来还可以跑过去的。杨好给他回了个微信:“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那个人没回。
半个多月过去了也没回。杨好就删了他的微信。可他又打来电话,说昨天住院了,腰椎需要做个小手术。手术是必须有家属陪同的。用那个人的话说,他全程没有告诉妻子这件事是“不想自取其辱”。杨好一赶到病房门口就愣住了,虽然这些年她也没少在朋友圈和发小群里见过那个人的照片,但亲眼看到生活已经把他变成一个二百多斤的死胖子,杨好还是闻到了一股混杂着过往的味儿。那味儿闷闷的,不太令人讨厌,但过于真实了,正在开午饭的病房,连肆虐的消毒水味儿都被压制下去。那个人就在这时给杨好看了他手机里的离婚申请书,原件拍照,带双方签名的。杨好正在帮他收拾饭盒和剩菜,她心里跟着慌乱了一下。她也不可能把那个人独自扔在医院不管了。这么多年,杨好没结婚是因为没再遇见喜欢的人,这他知道;而他一来,就把杨好一个人的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全毁了,这他肯定也知道。
这一点都不公平。
不过命运也跟那个人开了个大玩笑,他术后恢复,挺长时间走路都不利索,冷静期过了也回不去老家。于是没离成。杨好知道后甚至松了口气。她还幸灾乐祸了一下。幸灾乐祸是假的,松了口气有一半是真的。
她只是没拆穿,或许他是故意没有回去的吧。
如果非要说后来他们有什么相处的话,大概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捉迷藏。她是真的没希望他离婚,她还劝过他。但他不时地出现又消失,杨好就毫无办法地宿醉,她的抑郁症严重了,白天爬不起来,夜里睡不着。她有一天夜里给他发了一长串语音,不管怎么样她只想弄明白现在的情形,她只想说清楚,而等她酒醒了,她又为自己那副带着哭腔的乞怜似的语调懊恼不已。他回了一句:“你怎么老是一下给我发这么多话?”杨好从这行字里看出了那个人惯常的扬扬自得的神气。
杨子坤承认他走神了。杨好看起来实在不像那种一般意义上的酒鬼。他很难想象杨好喝醉的样子,他就干脆灌了自己几大口。整个人就像被罩进一个看不见的塑料袋,发闷,发胀。杨好的话就叫人听不懂了。她怎么讲起一只老鼠来了?在她和老鼠之间都没有过渡。
“心理学有很多这类的实验,假设把老鼠放进一个带滚轮装置的笼子里,想要效果更明显的话,就先让它处于饥饿的状态,这样它能更快地领会你的意图。只要它连续不断地在滚轮上跑,每隔几分钟,就会得到一粒食物。但人总是能够控制食物的热量,让热量小于它奔跑的消耗。你说老鼠能意识到吗?如果停下来它就会饿死,如果不停下来它就会累死。总之它会选择后者的。我跟你说,心理学的残酷之处就在这儿。”
杨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时候,倒显得有点快活。她盯着手里的酒杯,好一会儿:“所以我相亲是要报复那个人。”
“报复,撒气,等你气消了就消失,你这不是跟渣男一样吗?”
“也不是啊,我……”杨好突然急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再说我花钱了,我给相亲市场充值了,我的权益合法合规,我爱找谁就找谁,爱甩谁就甩谁!”说到这儿她冲他咧了下嘴,似笑非笑:“我不是也没忍心祸害你吗?”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那你得有点实际行动啊,你去吧,快去!”杨好欠身往外推他。她喝得并不多,杨子坤觉得她在装醉。“你别闹了,”他说,“人都看着呢。”
“那我花钱雇你总行了吧?雇你给我去揍他!”杨好手忙脚乱地就开始翻包。
杨子坤一把夺过她的包,扔到一边。
杨好愣了一下,就安静了。她哭得很安静,比卢娜安静。她缩回卡座的沙发里,把头埋下去,她说:“我没有钱,可我更没有别的,怎么办呢,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办呢……”
为了躲开人们狐疑的眼光,杨子坤急于逃离这里,何况已经十点了。卢娜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小红打了五个,可杨子坤没法打断杨好,他就没接。他偷偷把手机关成了静音。肥猪领导微信问他一个客户的事,他回了。现在他面对着酒馆门外深蓝色的夜幕,想着回家不可避免地又是一场大混战,这感觉比喝的那点酒更上头。他在微凉的风里叹了口气,但他又不能把楊好扔在这儿。
她肯定没喝多。她只是半闭着眼任由他拖着走。看上去是这样,但杨子坤根本掌控不了方向。微妙的力量对比。他想帮她叫辆车,送她回去,可他们一直在走着,他既不知道起点也不知道终点。杨好不接他这茬。
不光不接,她还打岔。“我其实也就那么一说。”她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一句。
杨子坤点头,好像他知道杨好指的什么。
他们就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你真的想结婚?”杨子坤还是忍不住问。
杨好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在冒傻气。她借着酒劲,疯疯癫癫地笑了笑:“现在呢,就是比我大的人觉得不结婚可耻,比我小的人觉得结婚可耻,反正怎么都是可耻。”
“这种事得问你自己。”
他还真是较真得可爱,像个小男孩。杨好迟疑,“嗯”了声就算回答。
“其实结婚也没那么好。”
“你怎么知道?”
杨子坤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赶紧找补:“我哪知道,听别人说的呗。身边的朋友都开始离婚了,有的二婚都离了。”
“我知道,”杨好长出了口气,半天才接着说,“你是好意,但你这么安慰我其实我更难过了。我觉得离婚的那些朋友很对,但我受了那个人的刺激以后我就是想结婚。就有一种感觉,别人都在逃离火坑,而我在找火坑跳,还找不到,还被火坑嫌弃……”
杨好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不行了,不能再激动了。”她摇头笑了笑,双手撑住膝盖,盯着地面缓了半天。杨子坤闲着也是闲着,就往四周张望。他们走到楼群深处来了,小马路边没什么人,路灯光聊胜于无,但还是有死心眼的飞蛾不肯放弃它们。他很想在这时遇见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或者刺猬,或者黄鼠狼,都行,但夜晚毛茸茸的,把什么都藏起来了。
“那是什么?”杨好突然说,“刚有个黑影蹿过去,这么长。”
杨子坤什么也没看见。“一只发情的大耗子。”他说。
“啊?”杨好扭头看他,带着迷茫,和厌恶,“你有病吧?”
杨子坤笑了笑。
杨好果然被激怒了。她歪着头朝杨子坤扑去,手一挥,胳膊肘先撞在他胸口上。比想象的重。这就对了。杨好往后撤了两步,这算误伤,看得出她有点不知所措。为了鼓励她,杨子坤只好继续胡言乱语。他还左右晃了晃以让她认准目标。终于,杨好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上满了弦,一次次地朝他冲来。他就可以站着不动了。这三拳打在他肚子上,那两拳打在他肩膀上,疼痛是钝的,但刺激是尖利的,让他久违地感到神清气爽。他赌对了,他的生活正是少了一些这样的东西。打着打着她就大哭起来了,边哭边喘粗气。她干脆闭上眼睛哭,有几拳落在空气里,差点让她失去重心。杨子坤扶她,却被她甩了一耳光,这一耳光比前边所有的拳头更快,更真实。他本能地一躲,往后捯了几步,摔在地上。手先着地,手心火辣辣的疼他开始都没察觉。他抬头看到杨好正站在原地惊惶地望着他。
“没事,醒酒。”他说,“你现在自己能找着家了吧?我给你叫辆车。”
杨子坤回到家,屋里悄无声息,只有卧室的灯开着,暖黄色从门口溢出来,像一种召唤。他摸黑换了鞋,仔细地摆好,又换了睡衣,才走过去。卢娜蜷着身子,躺在大床的尽里面,好像故意要跟他拉开距离,脸朝墙壁。她这个样子出奇地安静。而他知道她醒着。他的手伸过去一次,被打回来一次,伸过去一次,打回来一次,伸过去,再打回来。他没资格气馁,他就是突然想要抱住卢娜,紧紧地抱她。卢娜终于犹豫了一下,让他的手趁虚而入环绕在她腰间了,可她改了主意,使劲去掰,指甲抠到杨子坤手上的擦伤,他不自觉地倒吸了口气。卢娜就注意到他的手,她攥着他的手腕,拽到眼前。她回头看他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
卢娜显然想说什么,又没作声。
“没事,我自找的。”杨子坤说,“我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