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不同到大不同
2024-05-23石一枫
石一枫
写作的人都想与众不同,其实不同本身也有不同。有些不同是展示一个不同的自我,天生具有另辟蹊径的腔调和卓尔不群的姿态——这比较直接,往往是年轻作家最初追求的不同。然而凡事就怕执着,也不禁令人担忧:那个值得展示和炫耀的自我真的存在吗?或者即便存在,有那么深邃而丰富吗?会不会到头来,仅仅类似于动物园里的猴子挤眉弄眼——瞧一瞧看一看,哥们儿还会抽烟呢。再或者即使那个自我存在,也足够耐人琢磨,但偏偏没找到恰当的与人共鸣的渠道,到头来曲高和寡,脱离了小说这种大众艺术的本质。统而言之有个大忌,那就是功夫下在了展示上,写作变成表演,或者干脆就是理直气壮的内分泌失调。所谓做作,绷着块儿愣上,大概是这种状态。
当然宽容点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都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
另一种不同则没有那么直接和本能,它的路径在于,从相对外化的生活中寻找不同,并且常常是发现别人身上的不同。自我权且隐去,没有发声的必要就不发声。这首先需要承认一个前提:世间多是常人,你很可能只是众多常人中的一个,多半没有你所想象或期待的那么与众不同。对于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而言,这种认识近乎残酷,几乎有着认命的意味。也的确有人因为认命而放弃了创造的尝试,比如那个著名的仲永,“泯然众人矣”。不过也所谓螺旋上升,假如作家由此获得了一雙聚焦于别人而非自己、探索未知而非已知的眼睛,那么创造仍然可以继续,并且有些因祸得福的意味。这也需要承认一个前提,那就是常人——平常、日常甚至庸常之人——身上还有那么一点特质,不需要很大,但却足以值得去发现,去探索,去树碑立传,因为那可能是他们人之为人的尊严所在。在我看来,或许作家获得了那样一双眼睛,才能找到更为丰富的不同,从内不同到外不同,很可能同时也是从小不同到大不同。
再说得偏颇点儿,仅就小说,尤其是沿着所谓现实主义的路数去写的小说而言,作家最大的才能也许恰恰是自我否定,保持谦虚。
从这个意义上,我应该更新一下对于文舲的认识。我们在《当代》杂志当过同事,我是半老不老的编辑,她是刚分过来的编辑。这年头的年轻人大都比实际年龄幼稚,甚至不幼稚也得装幼稚,而于文舲可能是真幼稚——有一段时间比较愣,独来独往,上班屋里一闷,也不给老家伙倚老卖老谆谆教诲的机会。这是多么可惜,哥们儿被更老的编辑耳提面命多年,还以为媳妇熬成婆了呢。后来当然情况好多了,可能是她发现老家伙“也不讨厌,只是全无用处”,毕竟大家还要在一起消磨工作时间。那时候我听说于文舲写小说,先入为主地把她归入了自我展示型的,或云小不同。可能她更早的一些作品的确是那种路数。
直到看到《晚安》和《泥菩萨》两篇,尤其是《晚安》,大有变化。《泥菩萨》是用正常人的视角去看非常人的人生,所聚焦的人物天生不同——说到底是有小隐于山,已非我辈俗人可比——因而作家需要做到的,是对非常人怀有足够的理解和体贴,还原他们作为人的同性。通过真切的细节描写,于文舲也比较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而《晚安》的题材更有优势,因为写的是当今城市生活里寻常可见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诸如“剩女”、相亲和婚介公司的产业链等,这天生有利于引起读者的兴趣和共鸣。但恰因题材优势,也就有了难度,除了别人也很熟悉的场景必须呈现得真实生动,否则作家先露怯了之外,还有一条在于,过分的典型往往也意味着司空见惯,假如对写作对象没有一点新的认识和发现,那么反而会像嚼过的甘蔗一样令人乏味。好一点的社会新闻都不能嚼甘蔗,又何况是小说?而在我看来,于文舲在《晚安》中体现的最可贵的写作能力,集中体现在杨子坤这个人物身上。一个已经相亲成功并且结了婚的男人为什么热衷于相亲游戏?假如解释成拈花惹草又寻常了,更重要的是缺乏意味,而于文舲赋予了这一类人某种隐秘的心理逻辑,一言以蔽之是不自信,因为在婚姻中自卑而必须用更多的斩获来自我安慰。这近乎心灵密码,合情合理,与众不同——更关键的是,作家从日常生活里发现了别人难以看到的不同。
当然,渣男还是得批判,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在这方面,我坚定地和姐妹们站在一起。又当然,供批判之余,这一类现实向的小说成败与否,还在于作者有没有完成一点新发现和新思考,进而塑造一个新人物。看《三言二拍》看的也不是最后那段“万恶淫为首”,而是前面的唐解元和秋香,卖油郎和花魁。在这个意义上,《晚安》是我喜欢的小说,也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的小说。
也可以看到,于文舲有着体悟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的兴趣和能力,对于写出那种大不同而非小不同的小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还当然,从个人喜好出发很难总结一个作家的全貌,我相信于文舲的小说其实具有更为丰富的特质。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