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门
2024-05-23许南疆
许南疆
狗弄
狗弄,住许家里的人更愿意叫它狗弄里。狗弄连接了大马路、一座石桥、一条河和老许家九十九间半的老屋。狗弄,是出入老许家的必经之路。这,只有一辆钢丝车宽度的泥路,是许家人从老屋走向大马路外广袤世界的使者,肩膀上承载了许家里所有的婚丧嫁娶、喜怒哀乐、人生百态。
狗弄不长,大约三四十米,两边都是泥墙,砌得高高的;泥墙里是村民家屋或者院落。有几扇小门躲在泥墙里,斑驳的外墙,墙眼里散落着几小簇顽强的“狼鸡头”(家乡话,后来查,这种植物的学名叫龙爪蕨、狼尾蕨)。儿时的我,手吃得空,只要从狗弄走过,一定要拔些“狼鸡头”叶子;过桥的时候,把折成几折的叶子扔进河里,看它们顺水漂走。叶子上的种子随着河流漂泊到远方,也许在别处,也有像我这样子手很虐戳的小孩往水里扔狼鸡头,漂到狗弄来。
连贵从哪里来的,大家无从得知。他说他姓许,就找姓许的地方靠。他来到许家时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已干不动活。谁也说不清楚,他为何要划到我们小队里。许文香家是狗弄里靠西的一户,她家后门有个拐角,连贵就在靠墙处支起了棚,用稻草搭了披。草披没有门,避不了风,不过没有关系,能挡雨就行,这就算是在许家里落了脚。狗弄虽不长,但是也足够我们这些小孩子疯狂屁颠地跑几步了。其他小门都紧闭,唯独有个草披在欢迎大家,所以我们从狗弄里走过,都要朝这个草披里张望。有时,连贵在里面,好像在喝酒;有时,人不在,望过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里面黑乎乎的一团。我们回家后,大人都要问问,有没有看到连贵?有时答非所问,小孩子只关注情节而忘了结果,是常事。
连贵干不动活,就做点小生意。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副扁担,有扁担必有簸篮。我们更不知道他从哪里贷来一些熟豆腐干,边挑担边叫卖。连贵的叫卖声也是很有腔调的:“豆腐干豆腐干,先吃后汇钞。”我想一半的人是同情他年纪大,一半的人是听了他的“先吃后汇钞”才买的,手里先拿一块尝尝,然后再称上几块。我家一直住在马路边,连贵卖完豆腐干,从我家门前走过,天往往黑沉沉了,记忆中好像阿爷和孃孃会同他打招呼,他含糊其词,单薄的身影就在暮色中晃荡晃荡,渐渐隐去了。
有日听说,连贵伫倒在我家后面的田坂里,可能是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的,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喝了酒,沉醉不知归路了。我家后面的田坂,出过好多事情,喝醉酒倒在田里的事经常有之。有年除夕,父親才情大发,写了一幅我永生不会忘记的对联“门前大路一条,屋后良田百亩”,就是我家屋前屋后最生动形象的写照。
连贵被人抬回草披后,他有腔调的叫卖声就中断了。传来的消息说连贵死了,我根本没有亲见,小队里叫了几个人抬上山挖了坑埋了。连贵兜兜转转大半生找到许家里落脚,就是找到了靠山。许家里是靠山依河的自然小村落。人生奈何,再复杂再多变,最后的结局其实很纯粹,纯粹到只要有一个坑就行。连贵的离去让我们几个小孩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草披老早随着连贵埋到土里去了,可是那叫卖声却仿佛还在我们耳边回荡着,实话说,那豆腐干味道并没有那么好。
狗弄里的传奇很多,有白事也有红事。哪家有婚事了,只要嫁妆来了或者发去了,我们都会站到马路边看,大人们还会数一数几床棉被,有些什么新式电器,还会谈论对方的家境。哪家有白事,棺柩必定要绕狗弄荡一圈,后来这个习俗被一个女人破了。这个女人就住在桥头第一家,也记不得是哪家的白事了,反正一群人抬进狗弄的时候,这个女人站在家门口骂了出来,后来又站到桥头骂,她是别处嫁过来的,口音和我们还是有点不同。她的骂声尖利而声嘶力竭,不指名道姓,却感觉老许家人背脊骨被戳得生疼。所有站在路边的“观众”都铁青了脸表情凝重,目光一致朝向她,像极了她一个人在老河桥头演戏文。只不过,她演的是一出独角戏。她丈夫不姓许,不是我们族人。她的骂让她出了声也出了名,后来真的再没有白事往狗弄里穿过了。
再近一些的记忆大约就是我阿爷从狗弄桥头骑车跌落河里。那时狗弄已经扩大了,在阿爷的事故之前,也有好些人跌落过,所以大家派了代表去大队里反映,大队里后来出资把桥加固了,还加了围栏。破事陈事芝麻事,在狗弄面前,事事不值一提。门里门外黄泥墙,在狗弄面前,也不过是云烟过眼。我渐渐长大,走向大马路外面的世界,狗弄也拆迁了;现在回去,估计只有那泥墙上春天长势汹涌的“狼鸡头”还深深埋在钢筋水泥里,却在我的心里繁茂招摇。
哭丧
杭州萧山一带哭丧事非常有讲究,不是随便流几滴眼泪、喊几声就好了。哭丧不但要声嘶力竭哭,还要哭出各种各样的“套头”。哭,要有水平——歌颂逝者生前事,令人听之动容;哭,要有高度——音调凄戚,让人感同身受;哭,可以没有眼泪——情绪的渲染最重要;哭,更要以唱的表现手法来演绎——抑扬顿挫,哽咽有声。这,就是哭丧。
我所见的,哭丧的任务都由女性承担。哭丧贯穿整个逝者的七头七尾,农村妇女哭丧水平更可一窥其“传统文化习俗”阅历的高低。
逝者为大。如果哪个农村妇女不会哭,不但要被人当面说闲话,还会被人看不起,因为这是对逝者不敬不孝的表现。女人为人妻为人媳,迟早会经历长辈老人去世之事,所以必须学会“哭丧”这一课。有些年长的婆姨们更会当面传授技艺:怎么哭、哭什么、什么时候哭、怎么样循环往复。逝者的媳妇侄媳等都要洗耳恭听,这种场景若不是特殊时期也用不到,但是有了场景一定要像模像样出场,这关乎夫家脸面和之后长长人生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诸如对逝者生前的种种不尊重,都可以以“真会哭”“哭得好”而一笔勾销,甚至还会获得“孝顺”的美名。所以,在灵堂方寸之内,女性哭丧是非常卖力的。
晌午过后,奔丧的亲戚三三两两到了。大门口一男性拖长音通报“来——客人——了——”他故意面朝灵堂叫喊,女人们听到这个特殊的信号音,马上就齐刷刷哭了出来。第一句必是:“我个……有福有寿个……老爷爷……”吸口气后,后缀紧急跟上“我个……老爷爷”,此乃开篇第一句。女性旧时在农村里没有地位,身份和小孩同辈,所以哭的时候必然要把逝者的辈分往高、往上靠。接下去的正文就是各位女性自由发挥:哭逝者对家庭的贡献,哭逝者以前的苦难人生,哭逝者对后辈的大恩大德,哭芝麻开花节节高,哭晾杆挑水后头长,百音齐放,煞是生动,简直就是一台无伴奏的家庭音乐会。唱词半句接半句,有的老年女性是哭唱的能手,可以把一件事分成好几句、好几个章节才唱尽,往往用时很久。这时,就会有人上前来拖她劝她,而她继续哭唱,俯身仰头、纸遮眉毛一气呵成,紧接着开唱下一件事情,直到唱完方才起身。短短十几分钟的哭腔女高音道尽了逝者的长长人生、活者的内心写照,以及对今后生活的祝愿。她手里的纸巾竟然一点也不湿,所有的痛掩在心里,此乃哭丧高手也!
看别人哭唱,你是旁观者,若轮值自身上场,成了亲历者和思考者,那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这些套头和花样经,对于我这个读书出身的文化人,难度实在不小。
娘家阿爷和孃孃去世时,我虽已成年,但是对农村习俗甚是陌生抵触,那时姆妈是哭灵堂的主角,我只是在旁边陪陪看看,连配角也算不上,所有同门亲戚也原谅我的读书人臭架子习性,这一张“读书人不会哭”的招牌让我躲过了哭丧一“劫”。到了夫家,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没有人会顾及你是不是读书人,没有人给你尚方宝剑挡箭牌,所有的一切指向你就是个“角”,你是媳妇的角色,你是孙媳妇的角色,你必须为这几个角色承担相应的职责。人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而无从松身,被一瞬间拉到了台前,等候那一声“来——客人——了——”。
旁人递来几张餐巾纸,把餐巾纸折成方块遮住眼皮眉毛上方,没有人会看你有没有眼泪,但是人家的耳朵却能够听出你在唱什么!听多了,我已经学会了开篇第一句,幸好之后有几秒钟吸气停顿语调上扬的当儿,赶紧脑中思索好下一句是唱老太太的苦难呢还是大恩大德,旁边耳尖的长辈马上接口令:“就要这样哭,去世的太太都会听见呢。”于是,我从老太太对玄孙的喜愛做引子,唱着她对孙子的关心、对家庭的付出、希望她在彼岸世界继续看护我们、保佑我们健健康康太太平平。一曲唱罢,竟然不用过多思索,自己也进入了“唱花腔”的角色,突然悟出很多话语可以顺手拈来,复制粘贴进去,以此类推,循环往复。哭丧,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儿子年少不谙世事,跑过来拉我:“妈妈,你不要唱歌了。”孩子就是孩子,说话一语中的。此话一出,四周皆笑,我也拿掉餐巾纸,笑出了声,看看餐巾纸,一点也不湿。若说杀人不见血是刺客的境界,那么没有眼泪的哭声才是哭丧者的本事,把所有的痛掩在心底,才是孝道的最高境界!哭丧,哭的人有的在假哭,听得人有的在心里真笑。老太太年事已高,她的丧事在农村里本就是“喜丧”,大家都高兴地“哄”丧事呢。
出殡那天,所有女性送葬人员都要尽力高歌,真哭假哭都有,旁人也心领神会。这样经历一两回后,一个女人才算真正掌握了哭丧的核心技术,以后某天上场,可以随时从记忆仓库里找到那些陈词滥调。
孃孃
孃孃就是奶奶,萧山话“奶奶”就这叫法。
我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农村里。我出生时孃孃已经五十八岁。在那时算得上老来抱孙,对我的期望与喜爱溢于言表。
孃孃像极了杨绛女士,脸部轮廓、气质韵味像,发型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个老底子的知识分子。孃孃很少对我提及她的过去。关于我家的故事,都是别人传给我听的。我不懂事又拿那些“半落不接”的话题去问孃孃,孃孃给我的回答也是“半落不接”。所以,我的记忆里对自己家以前的故事都没有一个完整和正确的开头。
最初我只知道,孃孃随阿爷从甘肃兰州定西下放到萧山农村,爸爸九岁那年跟着他们来到了还是穷乡僻壤的萧山农村。
一家三口落户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农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什么都招人欺负。阿爷下放前是地区对外广播电台的副台长,有身份有地位,孃孃好几次对我说过,坐飞机从哪里到哪里……想想,当时能够坐飞机的有几人?
关于孃孃最多的传言,就是我家有许多黄金宝贝。只要碰到村里某家办什么大事花费要多少,都会提及“老四(阿爷排行老四)嬷嬷家有许多金子”。我也就此事问过孃孃,家里到底有多少金子宝贝,为何招那么多人惦记?农村传统习俗中讲究“传代”,一穷二白的年代里,金器就是最神秘的物件。我家的秘密,为何在大家口里不再是秘密了呢?
孃孃极平静地告诉我,这些身外之物,要看淡些。于是她便和我娓娓道起了那个特殊年代的故事。刚刚下放到农村时,小队里别人家年底凭生产队工分可以分到生活物资,我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用钱买,孃孃就用平生积攒的金器去当铺换钱,然后到生产队买工分,换生活物资。家里第一次造平房,孃孃用一只金表换了钱盖起了房。爸爸娶我妈,孃孃用一只金镯子换了钱做彩礼置办酒席。后来家里第二次造楼房,又拿出一只金镯子去换。如此几番下来,信用社的人可能都守不住瓶口了,关于“老四嬷嬷家有许多金子”的风声由此而起。
孃孃说她手里最后一只金镯子已经给爸爸了,还有一颗爷爷和她的订婚戒指还在。我参加工作后,孃孃把那只上面刻了爷爷名字的18K金小方戒给了我。那只戒指我戴了好多年,18K金不值钱,但珍贵、雅致、含义特殊。
爸爸给我看过那只金镯子,色泽温润饱满,积淀着岁月的痕迹。他后来专门给我买过一对金镯子,他说孃孃留下来老的金镯子给弟弟,现在买的给我。我非常庆幸,孃孃手里老底子的物件可以在许家代代相传。
“身外之物,要看淡些。”我孃孃曾经有过那么多黄金珠宝,最后在困难时期为了养家糊口都变卖,求生存。金银财宝,在孃孃眼里、在孃孃口里,就是身外之物。
抛开漂浮在流言蜚语中的黄金财宝,孃孃在村里很有名望。一个女子,在那样特殊的年代里,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不仅因为她知书达礼,更因为她心灵手巧、乐于助人。
农村老婆婆都梳发髻盘在头后,可我孃孃很精致,一直剪的齐耳平发,非常精神,独具气质。家里一直订报纸,孃孃就坐在门沿看报,她肤色很白,身姿又挺拔,远远望去,她看报的样子极富神韵。那时老屋贴着马路,很多人从我家门前走过,都会同我孃孃打招呼“老四嬷嬷你又在看报啦”。
“能帮别人是你的福气。”孃孃经常身体力行践行这一人生格言。
当时农村里的大姨大娘见识不多,稍微“新式”点的事物她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更别提动手实践了。农村里的妇女会包尖头粽,但是没有见过肉粽(枕头粽),我孃孃就会包。孃孃教她们怎么包肉粽,我跟在她身边,也早早学会了包肉粽,随孃孃一起教过许多邻居包肉粽。
不仅会包粽子,孃孃还是做馒头包子的一把好手,在当时的村落里,这可算得上大本事了。她告诉我她生活过的兰州属于北方,大家都喜爱吃面食,馒头包子窝窝头餐餐吃,家家都会做。家里造房子的时候,天天要给泥水木匠准备点心,孃孃就天天变着花样做面食,这些吃“百家饭”的手艺人都把孃孃的好手艺口口相传到了村里村外。后来好多妇女还专门来请教孃孃怎么发酵馒头包子,孃孃都不遗余力倾力传授。
最稀罕的是孃孃还会钩帽子打毛衣。孃孃的钩针是没有小舌头的那种直钩,她先把我教会了,我也会钩很多小物件。我到萧山城厢镇读师范时,钩围巾用的钩针,就是和其他同学的不一样。孃孃在冬天一直戴她自己钩的毛线帽,别致又暖和,和村里老婆婆们用一块乌绒布做成条状、围在头皮外围的帽子截然不同。孃孃七十多岁时,还有邻居婆婆让孃孃钩帽子,孃孃欣然应允。
能干手巧的孃孃将各种新式生活技能带给村庄里的妇女们,还将最新潮的娱乐活动也带来了。我想,要是没有“下放”这一段人生,孃孃应该就是从书中、电影中走出来的,出入有黄包车的“少奶奶”。
可是这样全能的孃孃,她不会下地、下田干活。她的左腿有疾,走路带点瘸,只是站着时和常人无异,走路时才看得出来,所以孃孃很早就用拐杖。我曾经问过孃孃关于腿脚的事,孃孃说是日本人炸的,其余的一直讳莫如深。直到孃孃去世那一年,我才真正看到了她腿脚伤痕的真实模样。那时我已经工作好几年,孃孃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姆妈在水泥厂三班倒,所以服侍孃孃起居大都由我承担。我帮她擦洗换衣,看到了孃孃左屁股后的洞坑,我當时已经成年,明白了也不多问。
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孃孃生于繁华的大城市上海,原也是小资本家的大小姐。从建家时的金银财宝就可知道孃孃的出生绝不平凡,然而她漫漫余生却以一个村妇的形象到临终,终究是没能摆脱旧时代落难的命运,然而恰是这时代造就了她不平凡的传奇人生。
“踩过你的人,把他忘记。”这是孃孃一直教导我的。世界以痛吻她,她仍回报以歌,与阿爷的跌宕人生,她从未有一句抱怨。我有记忆起,我的生活就离不开孃孃的教导。到今天,孃孃的几句良言还始终伴随着我。
“男子要读书,女子更要多读书!”这是孃孃常常挂在嘴边的。我从小的认字本领和表达能力远超同龄人,源于她打小就教我读报识字。
孃孃和阿爷都是文化人。阿爷一开始在小队里养猪,后来因为有文化,当上了小队里的出纳,慢慢受人尊敬了,生活也慢慢好起来了。
爸爸小学毕业后,阿爷曾提出让爸爸去学篾匠手艺,早点赚钱养家,孃孃坚决反对,在孃孃的支持下爸爸才上了中学。
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她的一生定会闪耀独特的光芒,就如孃孃对我教导最大的一句话:要做个独立的女人。
我读小学的时候,孃孃就会辅导我做作业。我读初中时,孃孃已经七十多岁了,每天早上她还会起来给我做菜,让我带到学校去。我读师范时,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周六下午她一定坐在门口,等着我骑车回家。我工作了,孃孃也是笑着看我,她一直都是笑着看我,似乎能看透我的神、看穿我的心,又似乎在寻找她曾经的影子。
直到现在一刻,我想起她,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她的笑还在眼前,还在脑海,还在我的泪花里若隐若现。她的笑,陪她走过那些艰难的岁月,陪她走过坎坷不平且隐忍的一生,陪她养育了我们长大成人。
老四伯小传
老四伯真名“文俊”,兄弟中排行第四,人人都称他老四伯。
老四伯的一生就是一部浓缩版近代史,里面行走着传奇斑驳的人物,充斥着跌宕起伏的情节。今天翻来读之,依旧沧桑感满满。
老四伯是村里最有文化的老头。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算盘打得顶呱呱,连名字“文俊”都透出一股硬朗的书生气。
他,本就是个文化人啊。从大城市下放到了农村,他的苦难人生,自一脚踏进生产队的养猪场,才刚刚开始,一切并不是“从头来过”这么简单的四个字而已。他的“国民党”身份,在那特殊的年代,可想而知代表着什么,甚至可能是想而不知的结果。
老四伯的文化救了他自己,在蹉跎岁月中也救了他们一家。他对家庭的贡献之大,值得再记上一笔。艰难日子里,他们全家的口粮及家里大事所需开支,都是老四伯以前的积蓄所换。后来趁着全国上下平反昭雪之风,其儿子写了几封信陈述他们在农村生活的种种艰难不易,寄到甘肃兰州老四伯曾经的工作之地。老四伯几十年“被打倒”的冤屈历史自此拨乱反正,也随之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兰州那边每个月定期给老四伯寄来一张汇款单,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72元。汇款单上就是老四伯硬朗的名字——许文俊。
靠着每月这笔雷打不动的汇款,老四伯一家渡过了生活的大小难关。老四伯七十五岁过世后,其子写信去兰州,告之许文俊本人已经不在世,不需要再寄款,得到回复说只要家属(指老四嬷嬷)在世,就继续汇款。直到老四嬷嬷八十一岁去世后,这笔接济款才终止。
老四伯在家里年纪最大,却最没有存在感。家内外,什么事情似乎都没有他下结论拍板的分,有一阵子,甚至觉得他在家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老四伯喜欢喝酒,但是不醉,中饭夜饭都必须得喝一碗黄酒。孙子孙女就是经常跑小店兜酒的腿儿。一个空酒瓶,瓶口还扣根布绳做拎手,打一斤,老四伯一天刚刚好。说来也真奇怪,那只小碗,恰好到可以盛半斤酒,酒倒进碗里,满到沿口,必定半斤。所以,老四伯喝酒从不浪费,瓶里碗里滴酒不剩。喝酒照例要弄几个小菜,老四嬷嬷又是个厨房能手,家里又有孩子又有猫,所以隔天就要出街去买荤菜,顺便捎几条猫鱼。可是老四伯除了会买猪肉买鱼,其他什么都不会买。
“叮铃”一声,老四伯的自行车停好,前脚一刀肉拎进门,老四嬷嬷的埋怨声就在后门响了:“没有别的菜了吗?”
过几天,一条白鲢鱼拎进门,老四嬷嬷的埋怨声就在后门响了:“没有别的菜了吗?”饭桌上,全家人都朝老四伯乌珠白白,大家都用眼睛说:“没有别的菜了吗?”
这时老四伯总是拿起酒碗,装作没有看到,还故意慢悠悠呷出一口酒声——这生活在老四伯的“一根筋”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后来改成老四伯儿子买菜了。
老四伯这文化老头最爱的就是看报纸和听收音机。当时,他已经从养猪倌晋级成了生产队的出纳,因了他肚里的那些“墨水”。
每天晚上只要不做账,老四伯必定要先把当天的报纸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连广告也不放过。报纸看完,心满意足的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后心安理得地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广播里又是一成不变的新闻台。他这个“一根筋”的看报纸听收音机的习惯就和当年买菜只会买肉买鱼一样,深受其家人的诟病和暗中嘲笑。只要他开始看报纸听收音机,他们就会把厢屋的门关紧,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想理睬他。
如果用“老实”“木讷”这些词语来描述老四伯,那真是大错特错。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地位,并不代表着他在别处没有尊严。老四伯去世前一年,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而且把家里家外像打水蒸蛋一样搅出了很大的动静。最先听到动静的是老四嬷嬷媳妇,有人传老四伯在外面认了个干女儿。这还了得!果然确有其事!老四伯那时在山林队任出纳,年纪虽大,但是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谈吐很有文人格调。他家说来在村里本就不是世代农民,至少书香气闻起来感觉和别家也不太一样,老四嬷嬷说想要来搭干亲的人以前就有过,但是老四嬷嬷从来不曾同意。听到关于老四伯的传闻,家里分成三股暗流,老四嬷嬷是规劝老四伯不要去攀亲着眷;其儿子看起来是不动声色,其实内心肯定也有想法的;媳妇脸色非常难看。“干女儿”是山林队养鸡场里养鸡的,和他们同村。后来据说在老四嬷嬷的规劝下,老四伯说出了几笔经济上的支出,给干女儿买了金首饰什么的,可能花了不少钱。媳妇的脸色更难看了。
有了这个干女儿,老四伯就多了个去处。直到后来老四伯骑车摔到老河桥下去了,大家才知道他当时是从干女儿家喝了酒出来。没几天,老四伯就走了。
在讨论处理后事时,亲戚们都说要去把干女儿叫来。传云伯在村里有一定的威望:“老四伯生前没有女儿,想认个干女儿,现在就圆了他的愿。”干女儿一家都来了,大家第一次见到她,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在躺着的老四伯面前,恸哭流涕,想想老四伯一定是听见了。
前两年老四伯百岁诞辰,依照农村旧俗,要大做一番。老四伯只一个独子,本来按照旧习,要逝者女儿准备的七七八八东西全部落到其孙女身上。
老四伯媳妇说,就一个孙女,应当多准备点东西。
此言甚是!老四伯生前,孙女经济还没有独立,好吃好用的东西没有孝敬过他。当那些“七七八八”燃作熊熊大火时,在场好几个人都说:“老四伯,你把这些东西拿去,是你孙女买给你的!”
其孙女就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老四伯在九泉之下一定听到了。
老四伯生于1915年,卒于1990年,享年七十有五。其何许人也,我亲阿爷也。
放电影
从我记事开始,爸爸就是个放电影的,那时我约莫七八岁吧。
我家吃晚饭特别早,因为爸爸要提前去做放电影的准备。那时,公社有七个大队,一部电影要到每个大队里轮流放映,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很早吃晚饭。晚饭吃好,爸爸就把双摆角的永久牌自行车推到屋前停好,然后将两个铁架子分别挂到自行车后座两侧,接着拿出几卷电影片,应该有洗手盆这么大,很重。有时候是两卷,有时候是三卷,放进铁架,还要放一卷很长的黑皮电线,再从屋里搬出放映机绑到车后座上,准备就绪便出发了,当然,自行车前座上还要坐个人,就是我。
爸爸当过初中代课老师,后来又放电影,认识他的人很多。一路骑车,路过的人都会和爸爸打招呼,顺带问一句:“許老师,今天去哪里放电影?”到了大队的会场,一般都是室外很大的场地,已经有专人在等了。大家早已搬出桌凳,放在场地的正中央,这个上面是摆放映机的。正前方大约十来米远,一般都有个水泥台子,就是拉幕布的位置,爸爸都是用脚步丈量一下,和大家一起上上下下把幕布拉起来。
大队里放电影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幕布拉好,爸爸在试放影片时就有人拿着高凳长凳来抢位置。放映机前面的一排是最被看好的宝座,只要等放映机一摆好确定了位置,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影迷们赶紧拿着凳子跑过来占位。位置占好后,他们方可安心回家吃饭,等天稍暗再来看电影。
电影正式放映,要等到天黑。准备工作做好后的间隙,很多老面孔经常会到放映机旁和爸爸寒暄,说东说西,煞是热闹,听得最多的大约是:“许老师你真厉害,放电影是个苦差事,多亏你,我们才有得看这么多电影。”爸爸总是笑着摆摆手。
天黑了,场地上已经坐满黑压压的人。先放“加映片”,一般是十来分钟,这之后才是正式影片。放映时,虽说是在空旷的室外场地,但是除了影片里的声音,没有再多的嘈杂声,甚至连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影子都没有,大概都是被大人抱在手里,沉浸在影片的情节中了。偶尔有一两人进出上厕所,人高,路过那束从放映机里投出的光,就会有影子投射到幕布上,总会招来众人的唏嘘声。一卷电影片放完后,爸爸换第二卷的档口就是中场休息,这时候,会场上喧哗声起来了。第二卷又接上了,全场回归一片寂静。
室外放电影最怕的是突然下雨。放电影伊始天气晴好,但是中途变脸这样的情况总不可避免。电影放到一半,头顶突然淅淅沥沥飘下几滴雨,眼看有越下越大之势。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没有雨啊……”
“快搬快搬,再不搬要来不及了!”
在爸爸的指挥下,大伙儿齐心协力,一鼓作气把放映机搬进了大会堂。很多观众也一齐拥进了会堂,主动让出一块空地让爸爸重新布置放映机。幕布已经不需要了,白色的斑驳墙面就是幕布。电影继续放,室内挤满了站着观看热情不减的观众,连窗外都是齐刷刷朝一个方向的黑乎乎脑袋和一双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刚刚人影攒动的室外场地,喧闹过后,在雨中留下了一片空寂。
如果碰到小雨蒙蒙,大伙儿会强烈要求电影继续放。爸爸拿出事先准备的雨布,抛在放映机上保护机器。观众们有的已经跑回家拿了雨伞,有的拿了油布,有的用尼龙纸遮雨。好一出农村观影的雨中即景!
等到电影放完,观众们都扛着长凳,晃悠晃悠谈着电影情节,三三两两回家。有时候,一部片子要在一个大队连放几天,那么这些机器用具就放在那个大队办公室里了。等爸爸收幕布收放映机收电线,到所有东西收拾整理停当,已经十点多了,才能和我回家。
回家一路漆黑,没有路灯,全凭天上星星、月亮的自然光,或者路过村庄时稀疏的灯光。我会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星星。我不觉得爸爸放电影是件苦差事,坐在自行车前座,爸爸总会在背后跟我说些趣事儿,可是说些什么早就不记得了。有时候道路崎岖,天气不好,我坐在后座上却一点也不怕,因为爸爸从不抱怨,爸爸在,就不怕。
爸爸放电影,所以家里就会有电影方面的许多杂志,年底还会有明星海报和十二张合订本大挂历。由于新颖好看,经常有熟悉的人上门讨要回去,做新年装饰。现在留在我脑海里的电影名,能够说出来的只剩《戴手铐的旅客》《庐山恋》,还有南斯拉夫《桥》这些,而且也记不起任何情节了。
隔一段时间,爸爸就会骑车到萧山电影院去换片。现在想来,应是公社间轮流播放几十部电影吧。在那个年代,大队里流动放电影的形式,是传播精神文明极其重要的一种途径。镇里(公社改镇)有电影院后,爸爸就成了放电影师傅,镇里还组织过招考放电影的专职人员,有三个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成了爸爸的徒弟。过了几年以后,镇里出现了歌舞厅录像厅,老式电影院渐渐落寞了。
如今的电影院设备先进齐全,电影胶片早已成了古董,爸爸的电影片已经找不到了。记忆深处的他,总是默默坐在放映机炽热的白光后面,透过那笔直深远的放射光,他的表情也会随电影情节流露出喜怒哀乐,尽管他不知早已看过多少遍。
我想,爸爸一定十分热爱电影。可是他却从未同我去过新式的影院,手上拿着爆米花和饮料,欣赏高超繁多的电影表现技术。
故人驾鹤西去,空留后人嗟叹。如果爸爸还在,我一定会和他再次走进电影院,看场喜欢的电影。
舞龙灯
许家里有镇上唯一的一支龙灯队,由二十多个男壮力组成,这是春节前后广受欢迎的群众组织。有专门负责任务接洽的业务人员,还有两名财务人员。春节,所有村民放假,村头到村尾都在演绎走亲戚的忙碌与热闹,舞龙灯是这些“戏”中最热闹的一场。
龙灯放置在许家祠堂里,为了在正月里精彩亮相,年前就组织了好几个手巧的妇女翻修。修好的龙灯焕然一新,龙头立在祠堂里神气逼人。
镇里有不少镇办企业,年前就到龙灯队负责人处登记排队,希望正月初一到初三的某一天,早点去企业里舞一舞龙灯。龙灯队负责人在村里本就有一定地位,这时候更是显出他的春风得意。他按照企业大小、利税多少论资排辈,把规模大、效益好的企业安排到前面,以此类推。他还会将排队的顺序在年底放出风来,大伙儿在老河桥头闲谈时,没几天许家里人就都晓得了。有次他手里夹着金猴牌香烟,扬声说道这是某企业厂长送的,那风光劲儿,别提多让人艳羡了。
龙灯队初一一早就出发了,前面唢呐加铜锣,两个拎着黑包的财务紧随其后,十多个男劳力手里支着龙灯,后面还跟着替补人员,浩浩荡荡向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地出发了。一路吹吹打打热闹过去,引得众人纷纷站在马路边看,骑自行车的人也都停下来等着让位。龙头高大威武,须眉毕现,前面始终有一引路的彩珠,意为龙戏珠。龙身九节,彩鳞层层叠嶂,龙穗随风飘飘,颜色金黄闪亮,龙尾向上仰翘,那一抹红黄相间最是耀眼。村里的熟人一个个用笑脸和眼神同大家打着招呼,非常神气。
正月前三天,龙灯队可谓出尽风头,除了出场酬金外,企业还有额外的红包和香烟发,于是队员们就更加卖力地舞龙灯,这热闹的场面仿佛预示着未来一年生意的运势,老板们出手更加阔绰,就为了讨一个好彩头。
初四开始,就轮到一个个大队里排过来舞龙灯了,轮到我们自己本小队,往往在最末了。
早上便得知龙灯队要来我们小队了,阿爷孃孃就把原来贴着墙壁的八仙桌搬出来,在厢屋正中间放好,拿出烛台香炉,摆好蜡烛。桌子正中间放一圆铜盘,里面盛满米,上面撒上花生和糖果,最中间放一个红包和一包烟。孃孃说邻居们都包几元,我家也包几元。桌子边上还放着一把市尺,我不知道寓意是什么。老远就听得唢呐和铜锣声音过来了,我们几个小孩疯一样奔进家里报告消息:“来了来了!”孃孃赶紧点起蜡烛和香,每个人都靠边贴壁站好让开,龙灯的头已经进来了,龙灯顺着八仙桌转一圈就出门,碰到门口院子宽敞的,还会舞一圈,拎黑包的财务拿起红包和烟塞进包里,匆匆赶往下一家。
正月结束开工前几天,龙灯队照例要在小队晒谷场演一次给我们看看。这次龙灯舞好就只能等来年了。我们早就提前到晒谷场里疯跑,感受气氛,大人们也不吆喝,等到龙灯出场,我们才被叫回,夹在大人们中间站好。民间演出没有幕布没有主持,一个小队的晒谷场就是最好的舞台,农民观众最认真的眼神、最投入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赞美。
阿根身高马大举龙头,文才舞前面的彩珠,小强撑龙尾。彩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摆动,龙头始终要跟着彩珠舞,似乎要去吞抓彩珠,但彩珠一定不会让龙头碰到。彩珠突然往地下而去,龙头也紧跟着顺势而下;一眨眼彩珠举过头顶,龙头已经高高擎起,一节节龙身往第二节处穿越而出。观众大声叫好,时而从观众队伍里传出一声“小强,你挡牢,再举高一点!”,表演在我们的意犹未尽中接近尾声,龙头龙尾一前一后一晃一摆的,大人们叫我们小孩从龙身下钻过去沾沾喜气。钻一次根本不够,我们像泥鳅一样钻进钻出,抓住一年一次的机会放肆玩耍。
可是这般的正月,我再大一点儿后就不曾有过了——龙灯队不知何故解散了。龙灯起先还放在祠堂里,后来也没有了踪影。兩年前,弟弟发心成立了许家里龙灯队,这支“死而复生”的龙灯队竟成了申遗物质文化的一部分,相关部门还专门请了师傅来制作龙灯。当龙灯队再现时,已是在今年的正月里,记忆中的龙灯终于从时光的河流里跃出来,舞在我眼前。社区里很多老人小孩在龙身下钻来钻去,孩子们玩得那样肆意,大约是从未见过舞龙灯的场面,就像当年的我们。我拍了长长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将美好愿景赋予龙灯,游龙祝福和庇佑着这片土地。作为这片土地的子孙,将传统文化发扬光大,历久弥新!
汤婆子
老底子小平房就两间房,我上小学三年级起就搬出了父母的房间,和孃孃睡一起了。
冬天来了,孃孃日日夜里都要为我灌一只汤婆子。孃孃说我人小,靠里边的墙壁睡就不会掉下床。孃孃还说,用汤婆子把被子焐焐热,小孩子不会冷才睡得香。
家里就这一只汤婆子。铝色扁圆形,沉沉的有点分量,顶头中间是一个旋盖,圆圆胖胖非常得样。
晚上大锅里水一烧开,孃孃就呼我赶紧拿汤婆子去灌热水。汤婆子的口不小,不用漏斗,一勺水兜起来,小心一点直接就可以灌进去。两勺水刚刚可以灌满。汤婆子吃饱了水,我兴冲冲拿去焐进被窝。
等我脱衣上床睡觉,一躺进床里边,赶紧用脚去寻找汤婆子。探到被汤婆子焐得暖暖的那一团棉被,温存片刻,真是浑身舒坦。汤婆子在棉被里,一点也不冷。
孃孃也躺进来了:“哎哟——真暖热,南疆啊……你还冷不冷?”
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笑着说:“孃孃,有汤婆子呢,很暖和。”
然后听着孃孃的瞎编故事,惬意地进入梦乡。
和孃孃睡的那两年,冬夜里因为有了汤婆子,再冷我也不怕了。有次早上起来,发现屁股下面一团湿,我惊得叫了起来。孃孃掀开棉被,才发现是我尿床了。
邻家阿婆走过,见孃孃又是晒棉被又是洗床单,问是不是我晚上尿床了。孃孃响亮地回答:“我家孙女怎么会尿床?是昨天晚上汤婆子盖没有拧紧,漏水了。”
汤婆子,在孃孃响亮与不经意的回答间,替我挡过了小时候的尴尬。
上初中后,家里造了新房,我就拥有独立的房间了。再说人大了,也不再需要汤婆子了。之后,那只汤婆子孃孃还用过一段时间,后来口子边沿漏了,就用轻轻软软的热水袋代替了。
有天收废铜烂铁的来了,孃孃拿出汤婆子要卖,刚好被站在楼上的我瞧见。
“还要它做啥?都漏了。”收废铜烂铁的说。
“我孙女小时候冬天全靠它。”孃孃说着,摸摸汤婆子。她不知道我站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
“你还要吗?又重又硬,放着还占地方。”
收废铜烂铁的说铝的东西不值钱,最多给一元。
“拿去拿去,给你给你,钱不要了。”再重的情义也抵不过它如今是废铜烂铁的事实。
童年的冬夜里,汤婆子给我带来的温暖、心安、满足,在收废铜烂铁的“不值钱”和孃孃的“钱不要”中,被一笔抹煞了。
……
再提到汤婆子是我工作后了,那年冬天,孃孃躺在床上,生活已不能自理,思维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
我在她旁边整理房间。桌子上放着一只我替她买的扁圆形的电热暖手宝,我问她要不要充充电给她焐焐,一连问了好几遍,她都没有反应。
我自作主张充好电,放进孃孃被窝里。突然她嘴里含糊地嘟哝起来,我起先没有听得太清她在說什么,凑近才听清:
“哎哟——真暖热,南疆啊……你还冷不冷?”
我在她耳旁轻轻说:
“孃孃,我很暖和……一直很暖和……”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