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者龚纯
2024-05-23阿剑
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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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初,天涯官微发布公告:“因技术升级和数据重构,暂时无法访问。”
似乎一个象征,我们曾经的那个论坛时代,包括论坛诗歌的时代,或许真的结束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个中文互联网的田园时代,初代网民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
作为曾经的天涯诗会的版主,湖北青蛙(龚纯)在他的微信同仁群“布谷鸟与棉花”里转发了一个帖子,引发不少诗友的集体回忆。然而泡沫般,很快就重归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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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小长诗《记忆1972》时的那种震动,從而记住了这个叫湖北青蛙的诗人。
在诗里,他将时间打碎,立足于一块水土(江汉平原)中,重新捏合、塑形。在那里,楚国与湖北省时分时合,始皇帝般的机耕道与诸侯所未曾见过的水田、康麦因与罗马尼亚铁牛、新新旧旧的渠道,都在同一块土地上共生共存。是的,时间被打碎了,或者本无所谓时间,不过是人类的自以为是罢了。
1972年,我未曾见,诗中的生活却是熟悉的。农活、高音喇叭、田间游戏、给天文台写信……这中间的描述让我想到那个我很喜欢的小说,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这更让我相信,所谓时代,很多时候是写在纸上的,而时间却永远混沌在人们头脑之中。
诗的后半段,谢克顿老师再次出场。其中出现一些人名,都是诗者自己的小宇宙,像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那些异名者。我们先前都曾见识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宇宙、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大观园宇宙、漫威宇宙、金庸宇宙、三体宇宙等,我们需要把自我对现实的认知在纸上进行私人的重构。而“在所有的大脑、皱纹和神情中,时空会留下/一个故地,它如此清晰/又断难确定,直到钱重藻写完《宝盖集》”,这像是一种自我期许,甚至宣言,为天地命名般的小傲气。
或许所有写作者都想写一部《红楼梦》或《百年孤独》,用海明威的话说,是代替上帝创造一个小世界。湖北青蛙这首小长诗让我获得一个新的认知,可以更自由地打破时间的线性,使万物皆备于我,主体自觉得到更无拘无束的体现。诚如陈先发所言,湖北青蛙的诗“对诗歌内部的时空秩序有进行变形、再构的能力”。所以我觉得,这首诗就是一部私人的断代史。
“我们还戴范仲淹戴的那种斗笠,还披/柳子厚披的那种簑衣,但/也有人少数时刻,戴那种地主的纸筒帽。”这是一种极隐私的时间观与历史观。这是卡夫卡一夜醒来变成甲虫的真实触觉,是马尔克斯让一个家族诞生又孤独百年后终于消失的沉重的任性,更是庄周对鱼与蝴蝶的彼此观照。
用康德的话说,即“人为自然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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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诗家似乎都把湖北青蛙看作一个旧时代的书生,诸如“这位颇似行吟诗人的写作者常常在‘万古愁与‘及时乐之间踟蹰”(张执浩语)、“他都以旧书生的情怀去推敲着在现代化进程中日渐破碎的乡村和民间”(李元胜语)、“这位过去时代的书生,愤懑多情的孤老”(飞廉语)等。
而此种行吟,在我看来,并非旧书生月下推敲式的苦吟,也不是采风活动家热热闹闹的走马观花,却是辛苦求存之途中的偶尔一瞥,就把那世间景象深刻烙在汉语的心境之上。
他总是说,太忙了,太忙了。他在一家著名企业担任高管,整日带着一帮研究生奔波在各地政府与社会机构间,撰写长篇累牍的PPT、项目规划和调研论文而非诗句。他渴望有更多时间用以阅读与写诗,而不可得。
在这种奔波中,他瞥见了江山。这江山并非来自古籍或政治含义,而是由高铁、高速、航班以及各类交通途径所构建的现实地图,是他真实不虚走过的地理,为此他并不忌惮使用类似于祖国之类的大词,试图擦亮其更古老的意味。“祖国的江山有时不尽指那四海、五湖。”“江山是水/和石头。”
他似乎着迷于山河之间亘古的情致,今人古人站在同一时空进行低声部的对话。他与王之涣、苏东坡、顾亭林、郑板桥、龚自珍们彼此唱和,仿佛他们都还是昨夜刚刚一起醉酒的密友,同时也多有诗作赠予毛子、马力、黄洪光、西辞唱诗等当代诗友。这种酬唱显然保持着一种未经破坏的旧文人的做派与情谊。所以,他的地名也并非单纯是今时今日的物理,而回到唐诗宋词上的文化地标。他行走,沉吟,唱和,一路剥离山河日新月异的表相,挖掘出专属于故国文化品格的底色。他诗中所表现的时空之转换、挪移与错位,其意却在“鹳雀楼一直在指引我们,要驻守汉语的疆土”。
而“汉语的疆土”何在?或许只是一个书生的执念?
他诗作的风格如此明显,几乎同时成为他的铠甲与软肋,就像他的名句“风景正在成熟,白云刚刚装修过别人的屋顶”那样,充满一种微妙的喟叹。好在他始终是“一个极其温和、低调、敦厚的人”(颜梅玖语),这使他的行吟充满了生命的真实。正如画家吴冠中所说,风格的变化就是生命的变化,风格是你走在前面,留下来的背影。可如果“为风格而风格”,恰恰就不会有风格。
所以他的行吟并非强装人设或自定标签,只是日常生活的本真。他几乎每天都行走在一条生存之困与诗文之逸反复交织的路上。
在这个流量变现的年代,谁都可能成为互联网上的一日明星,都容易有意无意地塑造一种人设、一个模型、一个商品化口碑化的舒适圈。而从刊物、论坛、博客、微博到微信乃至抖音快手小红书,直至今日的AI和ChatGPT,媒介的变迁与载体的革命,反身性地深刻影响着内容本身。
天涯关闭,热闹非凡的论坛诗歌早已转战自说自话的微信自媒体。诗歌江湖上那些拼杀出来的门派、纷立的山头、可疑的文本和脆弱的名声,被更大范围、更快兴衰更替的时代洪流所裹挟。这是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还是江湖的重新洗牌?这是诗歌的末法时代还是文艺复兴?
答案在风中飘荡。
对此,无数当下优秀诗人都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探索。作为一个认真的读者,我经常看到他们在灯火阑珊处孤独而倔强的努力。这种努力或许注定是无效的,但格外值得珍惜。正如十四世纪锡耶纳的凯瑟琳所说:所有通往天堂的道路就是天堂。那么,对于湖北青蛙而言,或许唯有沉着地、苦兮兮地、烟火气地行走在大地之上,见招拆招,耐心生活,才更接近他心目中诗歌的底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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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不提到他独创的“四行一拍”。
以绝句、截句等命名的四行短诗,曾盛极一时,又渐无声息。毕竟,单纯形式上的套用或强调,其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由体诗的画地为牢,就像汉语十四行诗始于冯至又终于冯至那样。
以“绝句”系列成集的诗人王敖曾说:“四行诗的形式是一种广泛存在,而且可以共享的传统资源,因此把绝句系列看作一种不同光谱下的形式共振。”王敖站在世界视野与文化建构角度去认知与实践四行诗,其绝句作为一种语言实践,与目下西方诗歌以语言为游戏的一脉较为一致,又包容更多意味,提供了一种较为成功的语言样本。
湖北青蛙的“四行一拍”又与这些四行诗的实践有所不同。
他是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形的:“四行一拍的起因是有一年去了苏州的吴江县,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突然在我的脑中被激活。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四行之内解决现代诗歌的所有问题,就像中国古代诗人做到的那样。我从2002年开始做这个尝试和试验,2004年至2006年是四行一拍写作的高峰期,2008年之后缓下来。我觉得通过四行一拍的写作,某种程度上能接通和前承我们断裂和被破坏了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和情绪,并重建汉语诗歌写作的自信。”
这其中显然有一种文化的自觉认同与传承,所以他的诗句里始终有一种舒缓的节奏和典雅的词汇,音韵、节奏、态度之美,似乎在有意对抗当下汉语的粗鄙。但这种对抗又似乎并非出于刻意,甚至也未尽全力于此。他只是遵循自己呼吸的节律。古籍上的地名与物名,手头日常事物,农业时代的器物,眼前所见与记忆中所思,大量涌现于笔端。他选择非口语的方式、较为斟酌的语调,或许是出于自身的审美需求而非有意对抗,并非要树立旗帜以彰显自己的诗学主张,而是深潜于每一行文字的锻炼。“我写着写着就不自觉地押韵起来了。”有次他不无自嘲地说道。
在这种节奏之中,他似乎在同一时空中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事物:“这个春夜,我想见我们楚国的凤凰/的确存在于郢楚故地,一切皆本真,光明。”
这种写作姿态是容易遭人非议的,特别是在所谓现代性的旗号面前。其实传统与现代,在我,归根到底都是面对当下存在的现实与理想之忧虑,要盗一点祖宗或异乡的薪火来烘干自己的双手,而非真要回到古代或走向所謂世界潮流。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焦虑的现代人,立足当下中国的具体而微的个体,现代性的痛苦与挑战与生俱来、如影随行、挥之不去。在此情形下,扑下身子去深耕传统华夏美学的实践,就像草树在文章中所写:“不是一个极端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现代工业文明的反对者、一个古人,而是当下的在场者,关爱者,守护者。不是号召回到古代,而是存在之忧,文明之忧。”
从早年的竹枝词到四行一拍,再到近年来持续的谢克顿、钱重藻等人物系列,湖北青蛙以一种类似于佩索阿异名者的整体构思,将个人命运置诸历史纵深与变异处,以此观照自己的写作与生活。“所有历史发展过程中,我们看到的脉络都是语言发生较大变化,主题转向。”他在用自己的诗歌实践去驱逐那些始终挥之不去的现代性焦虑。甚至在某次访谈中,他提到:“我的理想是,未来在我的家乡,有自己的一座坟墓。墓碑上毫不含糊地写着,‘诗人龚纯之墓。”
他把他的诗歌同仁微信群命名为“布谷鸟和棉花”。农耕时代的这两种象征物,飞在天上或深植于土地,感知并遵循节气。这并非一种简单的对故国文明的招魂,更多的是一种审美的自我审视,而我们所谓现代化的肉身,乃至整个国家的群体性节假日,岂非仍在以一种传承了千年的农历节奏在休养生息?这种节奏,这种从身心到国家运转的起承转接的节律,远比那些粗暴而喧嚣的口号更深层次地影响着中国人的心魂。“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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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勃莱说:“恪守诗的训诫包括研究艺术,历经坎坷和保持蛙皮的湿润。”这是一种众声喧哗中的坚守。或许我们都太急于向世界发声,对许多公共事物指手画脚,甚至一次次烧掉了自己的蛙皮。我们在得到的同时又失去了什么呢?诗人龚纯以“湖北青蛙”为名,是否隐藏着他对勃莱之论的深度赞同?
他说:“青蛙,说起来,就是田野上的遗民吧,令人烦躁的蛙鸣也可充作诗歌的声音。”
想起沃尔科特在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安的列斯:史诗记忆之碎片》里所说:“诗,得自于勤勉与汗水,但又必须清新如人像眉头的雨滴。它融合顽石的质地与自然之美。它将古今并置:如果人像代表过去,那额头的露珠或雨滴便象征着现在。……它不是大理石像颦眉而凝成的汗水,它是另一种清新的元素,雨露和海盐调和的精华。”
此时天晦欲雨,我重读诗集《蛙鸣十三省》,仓促记下诸多感受。窗外,浙西南居民区的小池塘里,时而传来几声不知何处的蛙鸣。其声激越,其调沉郁,化石般古老,空中将至的雨滴般新鲜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