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前进与后退
2024-05-23湖北青蛙
湖北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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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上海黄浦区图书馆一诗歌小群体聚会,应邀讲讲写作诗歌的体认,便写了一份提纲,谈及古今诗人对时空关系的处理,先取杜甫、黄洪光、夏春花等古今诗人若干诗作进行析读,言及诗人对时间的理解及对诗歌时空的处理,那时阿剑应当还没有写诗,我们也还互相不认识,大概率他正在备考浙江大学的工商管理学硕士——我们以我们的肉身作为思考前提,我们肉身的有限性使得我们不可能处于所有的时空中。我们是历史中人,倾注一生也仅仅是广大历史时空的一名短暂游客,在当下只可能转圜我们的顾望:在时间中前进与后退。
有没有这种感觉:“一夜风紧,江面逆流如/竖排左行的旧书”(《看水》)?诗歌写作就像在翻个人和历史的秘密材料,有那么一瞬一株感觉的闪电贯通全身令人颤栗,诗歌的成分刹那苏醒。
2
2021年初夏,阿剑陪同诗人太白酒桶和我一同拾阶而上,步入烂柯山。这时阿剑已写诗有年,并且让我在一把太师椅上坐定,为我递上一杯清茶,而且当晚喝了产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汾酒和一瓶未曾勾兑过的酱香型原酒……烂柯山之得名乃出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阿剑一侧侃侃而谈,指认那永恒的巨大棋局和烂掉的斧柄。
很早就略知“观棋烂柯”的故事,只以为是毫无来历的志怪小说,想不到这故事竟然缘起于此。踏入横亘于山巅的棋局石室,登上空无一枝的巨崖山顶,阿剑给我们讲述连绵群山及隐匿其间的江流。苍茫云海间,太阳如同独一无二的精神存在永居不变,下视山脚城市漫延至无尽远处,尘世繁华好像来自感官,沉浮万千时换人间。上烂柯山,是时空转移之时间抽离;下烂柯山,是时空还原之日常淹没。
我想起阿剑一首诗的起句,记忆犹深:“流过我的河水也会流过你,但要更旧一些。”(《望月》)时间来到我们身上有先后,时间来到我们身上会变成岁月,时间和岁月会变旧。时间和岁月达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最后会漫过我们的头顶。
在衢州古城河湾一高岸处,我们看对岸的新城,阿剑指着森林般重重叠叠的楼宇说,那苍莽不可数中间有他可数的一套房子。生活在这样一座四省通衢之城,人们本身穿梭在古今之间,互相观望打量,或平静或烦躁,或有温藉或感凄迷,为诗歌写作提供古今一体的氛围和材料。阿剑就此写道:
这月亮是台风到来之前洗净夜空的
光亮器物
像古代
一颗新鲜首级高悬在出征的旗帜之上
也是一盏孤灯
——《月亮是从何时开始冷起的》
3
阿剑在衢州写诗。我感受到他诗歌写作中“衢”字所表达的开放与四方通达。他的诗歌时空是敞開的,可自由前进与后退的。他不墨守成规,不教条并非胡乱作为,没有可循的清晰的个人路径。他有他贯出古今的方法论。
有那么几个晚上,阿剑与诗人某某在杭州宵夜,在泸州诗酒大会后与一众获奖诗人喝酒,总之就是这类诗酒趁年华的场合给我打来电话,传递着诗人之间的互相体认与阅读交往联系,让人感到温暖,有种寻回多年不见、长期思念朋友的快慰。此时的阿剑,一定是纵谈诗歌友谊的阿剑,也是与友欢聚为寂寞醉倒的阿剑,他心底应当泛滥着工人阶级的而非知识分子的广阔哀伤与普遍同情,如其诗所陈:
要有第一缕阳光照耀草木、钢铁、肉身。照耀
它和他和她。照耀他们吧……
—— 《工地上的晨祷》
4
阿剑是龙游人。龙游考古挖掘出了传说中的古姑蔑国,即徐偃王南迁地。阿剑不由得跟随考古发现进入历史深处的那个神秘故国,指认古人们的生活轨迹与文化遗存。他欣喜地找到了以往未曾探明的汇入华夏文明的一股涓涓细流:从历史深处走来,一路看到先人驻守的城郭、街市与坟墓。
在《此水为大——钱塘江记》一文中,阿剑写道:“从秦汉始,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乱,中国历史上三次‘衣冠南渡,北方汉族大量南迁,与土著越人不断融合,‘四方之民,云集二浙,百倍常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八),如钱塘江水般承接了大量北方失落之人,包括与宋高宗一起南渡的著名南宗孔庙。这是政治与军事的阵痛,文明的冲撞,历史的变迁,也是我们血脉之所在。”阿剑在朝代更替、人文兴废之中,用诗歌的方式提取了历史镜头的众多片段,表达中国人的安息、期许与新世代来临的确信。与此同时,他也不随意涂脂抹粉,弄得旧时也好像随处可见喜气洋洋,而是直陈清晰的底层视角:
我看见三个饥饿的村子,十几条灰暗或缤纷的街道
六七个不同主人的房间
—— 《伤痕史》
5
阿剑在“巨化”写诗。衢州“巨化”是全国最大的氟化工生产基地,他在这家氟化工巨无霸上市公司已是管理层中坚力量。他因为阅读小说《北方的河》而报考兰州大学,从中我们可以品出他信奉着生活中的崇高情感,南方人特有的细腻中又培养出爽直与阔朗。
事实上,他起先不写诗而是写小说,他的小说《衢州志异》《古窑址》《树要飞走了》读后,我们会觉得他写小说似乎比写诗要老道许多。他也不光写小说,还写散文随笔,往往高屋建瓴、旁征博引,似乎下笔如有神、立等可取。但他另起炉灶,居然属意起诗歌来,由此衢州可能失去了一位新生代小说家而得到了一位当代重要诗人。在阿剑的诗中,我们即可看到所谓“古典主义”的深厚化用,也可瞧见“工作化写作”的崭新范例,可谓纵横交错,抒发出古今中国人生活的部分全集。从“千年前最后一头幻象来衢州访我”(《幻象》),我们看到了一种血脉贯通、其来有自的当代诗歌写作,既庄严又沉重,充满自我领受的使命感。“而大象咚咚的脚步响彻我执拗的汉字的内心。”读到阿剑这样的句子,就知晓阿剑心中生出了怎样汹涌澎湃的坚定信念。
6
英国批评理论家泰瑞·伊格尔顿在《文学原理》中曾说,欧洲大陆流行的激进思想越过英吉利海峡,通常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英国文坛上的一些批评家,犹如站在多佛尔码头上的移民局官员,虎视眈眈地察看着来自巴黎的船只卸下各种新奇时髦的思想,凡是与他们的传统批评方法大体吻合的,则友善地挥手放行;对于同船而来、有爆炸性的东西,则拒之于国门之外;入境者若不致冒犯中产阶段的情趣口味,则发给允许工作的证明;如发现加工处理不善者,则装进下班船退回。
这一饶有风趣、耐人寻味的说法,对汉语中国来说,则是完全不同的情状。中国是没有这样的“犹如……移民局官员”的批评家的,所有装载而来的思想,都当作宝贝、好东西放行和输入了国内。作为鸦片战争之后一系列“落后就要挨打”、需要低头向西方学习的余绪持续甚至得以不断地强化的存在,以欧美文化传统中的各种观念为准绳,用以观察和衡量我们自己的文化与汉语写作,当然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了等而下之的价值判断,我们作为“学生”的日子似乎还长着哩。
正因有如此现实,我们当代诗歌写作仍然存在着浓烈的“西化”倾向,不“断根式”地膜拜学习西方诗歌尤其是美国当代诗歌,不足以称与世界对接。开放的认知压倒性地排斥传统文化承续与作品渗出的古典气息。米歇尔·福柯曾雄心勃勃地宣布:“在我试图把西方文化的最深层发掘出土的过程中,我要使我们的这片沉默无言,看上去纹丝不动的土地显示出它原有的罅隙,它的不稳定性,它的缺陷;而这片土地正是又一次在我们脚下震颤起来的同一片土地。”福柯不是一个烧香者,而是一个拆庙人,他将“断层”与“差异”两个概念像楔子一样打入“历史”。而我们要做的工作,同样要解决“断层”与“差异”两个问题,但某种程度上与福柯相反:试图将拆毁、推倒的廟宇或丢失、断裂的优秀传统文化重拾在手。
阿剑在他的诗集《姑蔑志》里,大胆采用地方志的体例编辑自己的诗,并以地方志名称名之,用诗歌的笔触探入沉埋水中地底的姑蔑故国,也用当代诗歌燃烧的火焰烛照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显然,他没有始终如一地当西方诗歌的学生,在主动前承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他有自己的创造;在全球化和即时互通的互联网时代,他强化了古老汉语的声音——拥有自己本民族、本土文化特性的诗歌写作。
7
与欧美诗学体系相比,东方诗学中的抽象思辨不仅不逊色,诸如“神韵”“风骨”“意境”“性灵”等说,都是西方诗学传统无法完全涵盖的美学观念,当今包含这些元素的中国诗歌写作也应如是。何况,我们以新的视野、眼界和方法论重新进入我们的文化传统,突入某些看似不允许进入的话语事件、活动与词语禁区,恢复和部分恢复历史陈迹,或者说让历史面貌重返当下,我们当前的诗歌写作就不再是看似有“根”实是无根(或者有一“根”——西方的根)的状态,这诗歌沃土不也可以真正在我们脚下震颤起来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会渐渐对消逝的和即将消逝的事物感兴趣,正如秋风扫落叶,诗人对落叶感兴趣。一个人在学堂中学到普通话和著名词句,而后对他远离和忘掉的家乡俚语感兴趣。一个诗人对他人摒弃、隐蔽的人物感兴趣,在历史中重塑他的身世与情感,同时也在塑造和丰富自己的身世与情感。“每个人都是行走的果实,有的/青涩在枝头/有的烂在泥里/每次初冬,都是江南/每场雨,都是歌哭”(《中年赋》),从阿剑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多置身于“中国江南”,多体会进入心坎的中年现实况味而非不曾皈依却一再抒写“神”“庙宇”。
作为一名当代诗人,始终要解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哪里去?即当代诗人也当拥有未来无穷无尽的生活,他当对未来感兴趣,他对未来世界产生遐想和虚构,与那个时候的人们做情感交流,找到灵魂的永恒居所。真正的诗人可以活在未来之中。诗人应当有一条在时间中自由穿梭和往来的通道,在时间中自由地前进与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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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作为汉语诗歌读者,乐于接受外国诗人非我同类的作品的理性、情绪、意蕴,但对中国汉语诗歌写作者的“外化”作品普遍地感到不适。这多半来自于情绪上的不认同。在中国自有文化与生活的长期薰染之下,形成的特有文化心理使人们很容易认为“外化”作品可能存在矫情、伪饰、做作、摹仿痕迹,难以得到尊崇。但反过来,我们又存在另一种情形:对汉语之外的功成名就者无以复加地推崇,和对母语诗歌写作者的妄自菲薄。我们知道和了解这样的或那样的诟病与否定。
学习是必然的。阿剑在《春日正午》一诗中写道:“我们在一条农渠旁待着/还有另外两个/托尔斯泰和兰波,他们在那边油菜花地里/唱歌,挥手,扬起年少英俊或老丑的脸”,他在阳光明亮的春日旷野,仍旧想到与古今中外的优秀作者同在,让我们得以了解他的眼界与广泛的阅读范围。历史纵深处,深爱的必是真正的优秀文化遗产,但不抱残守阙。而横接世界,更当有饱满的意识“拿来”,并隔绝一些花花绿绿的小派别。
他燃起一点烟火,等待远方
传来古老的救援。
有一会,语言的帝国差点复辟。
—— 《宿醉者》
阿剑诗句的开与翕,已经表达了广泛接纳的认知、自我警醒和写作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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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诗经过百年嬗变,尤其是近三十年的发展,中国诗人确确实实当有,且已经有了自己独到的创作,中国诗歌写作未来可期。中国诗人在世界范围内汲取营养,致力于本土历史与文化的重塑,将可能提供各种各样新的方法,一旦用诸诗歌作品,就能产生迄今为止未知的诗意,并产生本土最具独创性、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和诗歌作品。
诗人陈先发的写作已然展示出这种置根本土的强劲写作能力,而诗人阿剑横接古今的写作也应被给予同样的期许。我们期待这一代中国诗人生成造就伟大文学的激情,未来诗歌的桂冠将会戴在更多中国诗人头上。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