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杂的人
2024-05-23朱恋淮
朱恋淮
张小龙是作为司杂加入到外婆送灵队伍中的。
那天,灵棚门口的白纸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对应写着司杂两个字。他从灵棚走到后场,敲了敲门,走进去,母亲趴在外婆的寿材旁一动不动,等走近时,他才听到母亲低微的哭泣声。他说,母亲,他们安排我做司杂。母亲没有说话。在一旁的姨妈说,你要记得打盘、下菜。张小龙点点头说了声,嗯。后场的侧面,一层黑布截过了一半的厅屋,耀眼的阳光在此时变得暗淡。寿材前面是一个不锈钢牌坊,上面贴着五彩绚丽的龙凤花草贴纸,背面则露出不锈钢的本色,张小龙不敢从牌坊下过,正当他从后场的门出去时,却踢倒了姨爹的油漆盒子。红色的油漆涌了一地,空气中的油漆味顶上了天灵盖。
姨爹大声说道,你干什么!这时张小龙方才看到寿材盖的每个角都垫着一摞纸钱,他猜想那是合棺前的出气口。他走出了后场。外面的人正摆着桌子。有个人冲他说,你是这家的外甥?张小龙点点头说,是的。那人说,那就是司杂……就是什么都要干,什么都要干好,不为别的,只因你是亲人……你看看那就懂了。张小龙看向门内的那扇不锈钢牌坊,正中间他的外婆穿着老红色棉衣斜斜地看着他。
张小龙从犄角旮旯找来了一张暗红的圆桌板,挪动桌板的时候,一只老鼠从缝隙里窜了出来。他打算踩住它,可他做过膝关节镜的腿移动得十分缓慢,老鼠很快就爬到了更远处,它啃着一个梨核,这时路过的帮忙师傅一脚把它踢出了灵棚,只见苎麻丛里颤了一下,便再也没了动静。他滚着桌板来到灵棚正中央,那些人都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张小龙想到了什么,便放下桌板,走到了灵棚一角,从一堆物件里翻出桌脚来。他打开十字形的桌脚,顶着肚子把桌板放上去。此时他的脸已经涨红,胳膊也酸起来。他看着大家在桌板上洒水,他也走到茶几前,到他去接时,已经没有了。他问煮水的女人,怎么没水了。女人说,水用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煮好。他说,等你的水煮好了,大家都吃完了。张小龙的眼神移到黑色的垃圾桶上。他从里头抓起一个剩下半杯茶水的纸杯,猛地倒在了桌面上,一些茶叶也粘在了上面。女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这都脏了,怎么吃!张小龙说,水在下面,我们又不是吃这茶水。这和脏不脏有什么关系?
张小龙把水倒在桌子上抹了抹。女人说,这样还是脏的。张小龙没说话,继续摊着白色的桌布,桌布和茶叶的间隙留下了许多拇指般大的气泡,像无数个白色星球垒在漆黑的深渊中。他没有再去挤压了,等他转身走向灶台那边,他说道,你们家的菜是真空做出来的吗?白色的桌布在灵棚里飘着,厨师用方铲在锅中搅动着,张小龙闻着菜味,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走开点,这几天到处都是病毒,什么支原体病毒,什么病毒的……你别把病传给大家了。你这个锅铲子是不是前几天挖茅厕用的?厨师说,你开什么玩笑,我用掏粪的给你做菜。你这伢子是要挨打吧?
第一道菜浮皮鹌鹑蛋,就用你的卵尻做。众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说,不晓得卵尻有没有那么大。张小龙说,你敢。
哀乐一响,人从四面八方走到灵棚内。热乎乎的菜在锅中搅动着,一碗青椒炒肉上面放了许多干辣椒,油从肉块和干湿辣椒里漫出来,红红地铺满了整盘。后面一碗是辣椒牛肉,样子也差不多,只是肉和肉之间挨得不那么实诚,膨膨的,飘着一股草腥味。
张小龙的父亲坐在条凳上,抽着烟,和两个姨爹聊天。一个梳着背头、穿着行政夹克的人走了过来。他说,地八(骨牌中的一张牌),你们几个是出一个花圈,还是一家出一个花圈?父亲说,好,我们都可以。吃完饭,三轮车开了过来,几个花圈摆在灵棚的左面围栏上,花是用塑料做的,中间放着一个黑色LED显示屏,通完电,屏幕就亮了,滚动播放着五颜六色的汉字“……外甥:张小龙”。
这种乡下的筵席,年轻人很少回来,来了几个涂脂抹粉的张小龙也要多看几眼,好像是长在草木间的,要比高楼大厦里的强。可他也没怎么盯着人。逮住一个皮肤细腻、用发抓盘住头发的,总要用眼珠子揪一下,等那女人回头,他又马上把头扭过去。管司杂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这桌怎么两盘肉丸子?中年人又走了几步,继续说,这桌六个菜,还是少了两碗。龙伢子你能不能端好了?下菜下不好就打盘去。张小龙说,我真是干不动。端那么七八个菜,来回走五六百米远了,我怎么弄得了?中年人说,莫要夸张了,五六十米,讲成五六百米,真的是。那你就好点下盘。张小龙认真多了。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一些年轻人,他看到其中有个是中学同学,正准备打招呼,却发现他们没有看自己,含在嘴边的话又被憋了回去,整个人也慌慌张张的。他从菜盘里接过的一碗酒酿丸子一下洒在了乡客肩膀上。哎呀,你这拉脓刮血的要搞什么,没人教你吗?上菜的时候,说一下。张小龙说,这样上刚好,自己站起来的,不站起来就不会碰到。那人说,这么说都怪我自己咯?我穿着一身西服过来的,你看你怎么赔吧。管司杂的中年人走过来说,唉,算了,算了,后生牯子不懂事,一件衣服嘛,洗洗又不是不能穿了。旁人也来帮着说话,张小龙这才退了出来。
乡客们快吃完了,司杂的几个人把剩下的荤菜倒在一个碗里,端過来的时候,红不红、黄不黄地混在一起。这牛肉是和小炒肉一起吗?张小龙问。端着饭碗的厨师走了过来,回道,炒的和炒的一起,炖的和炖的一起,味道差不多。哎,你是蠢吧。我说你没听见我说呀,你怎么把白菜和肉混在一起啊?厨师一把拉过张小龙的手。你不是说炒菜和炒菜放在一起吗?张小龙望了厨师一眼,说,唉,你不吃我吃好吗?真的是。一盘素炒白菜混着辣椒炒肉放在张小龙面前,那盘菜其他人没动筷子,他一个人吃了,当然,其他菜他也没动筷子。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旁人给他发烟,他双手作揖说,不会呀,你抽吧,谢谢。那人又来倒酒:这个也不会?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也不会,也不会。管司杂的中年人在碗上很响地磕了一声筷子,嘴里嚼着饭菜,说,这酒你就不要劝人了。头几日,上面一个村的,劝酒的劝死个人,那人赔了几十万才出来。自己吃自己的就是,霸蛮经搞什么。这时,灵棚门口来了人,他在上面刷了一层胶,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傍晚,天暗了下来,灵棚里的灯通了电,周围一下就白了许多。地上铺了一道绿毯子,后场的家眷走出来跪拜,张小龙的舅舅戴着一顶白冠,身上穿着麻衣,手中拄着一根贴着白条纸的青竹杖。张小龙蹲在绿毯子前面的摇井下洗着碗,他看着舅舅和老表来回起了跪、跪了又起。怎么就你们几个人,不是十来个人吗?门口的香案走过来说。张小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对呀,吃饭的时候那么多人,现在就我们几个了。两个人洗碗,两个人刷碗,一个人摆碗,一个人放碗。洗碗的时候,他想着这几天来的事情。刚接到要回来的消息,是表弟跟他说的。那时医院已经联系了火葬场的车子,后来他外婆又好些了。张小龙的母亲让车子直接送他们到家。表弟离他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问他要不要回去,他嫌麻烦,便让表弟先回去了,指不定还能见到最后一面。黑车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没有打电话,也没叫摩的,心里有种想不见却又不得不回来的心绪。他想,怪这习俗,把一个人的死亡搞得如此形式化;二是怪死亡,夺走了经常不接他电话的外婆。他走在儿时去外婆家的田埂上,想到那条溪流后面的房子,此刻怎么会离他如此远呢?走过那段木桥,仿佛看到桥下她洗衣服的身影。他进门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旁边坐着几个姨妈,床头放着一个呼吸机,被窝里的外婆肚子一鼓一鼓的。他喊了一声,外婆没说话。母亲让他先出去。姨爹伸出三个手指说,最多三天。他没说话,看着夕阳落到了来时的樟树林后面。六点钟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舅舅給外婆端去了两碗豆浆。送张小龙回去的时候,表哥笑着说,婆婆自己坐起来把豆浆喝了,估计好些了。你小表哥,今天晚上买的高铁票。表哥顿了顿,接着说,可能白回来啦……也不一定了,兴许只是回光返照咯。张小龙说,还好,总算是往好的方向走。晚上九点,他给父亲打电话,问外婆怎么样。父亲说,很好。第二天,父亲来接他去外婆家吃饭,关门的时候连续叹了几口气。张小龙说,你为什么总叹气?父亲没说话,到了外婆家门口,他说,昨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婆走了。
用不用加水?一个影子立在张小龙面前。张小龙抬头看了一下说,不用,也快洗完了。
在后场,家眷们吃完了饭。大家都在玩手机,表嫂问大表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表弟说,在一个厂里面做资料。表嫂又问小表弟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小表弟扶了扶眼镜框说,在某纯净水厂里做事。表嫂说,那某纯净水厂里的水是什么做的?小表弟说,就是用自来水呀,哪是纯净水。表嫂说,那里面会放什么东西吗?小表弟说,不会呀。表嫂又问王小龙,哎,你是做什么的?王小龙说,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表嫂说,不知道。过了好一会,表嫂以为他不会再答应了,王小龙提着嗓子喊,司杂呀。你没看我白都不用穿吗?表嫂不说话了,瞟了王小龙一眼,接着便玩自己的手机去了。王小龙说,哎,嫂子你们在深圳都是做什么呀?表嫂来了兴致,说,做外贸呀,就是国际版电商。张小龙说,那你们进货呢?表嫂说,我们只卖包装袋。张小龙说,包装袋外国人也有人买,才多少钱呀?表嫂说,嘿,你还别不信,买家都是欧美的,他们那边的价格可划不来。我和你小表哥一天到晚忙到凌晨一两点才睡。我跟他说,实在不行就招个人。张小龙问,招个人划不来吧?表嫂说,划得来,一个人五千块。张小龙继续问道,现在都招人了,那应该可以买套房了吧?表嫂说,可拉倒吧,最便宜的都要三四万块钱一平方。现在勉强糊口。我们还租了个小写字楼里的房子,房租就八千,开销上去了,我们不做饭,每天点外卖又是一笔钱。对了,长沙的房子多少钱?张小龙说,最贵的才一两万,出了内五区,只要五六千。那还是蛮好的,表嫂脸上浮出了些许笑容,说,这么好呀,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张小龙说,那你们会回来吧?表嫂说,也还好,就是房子太贵了。还是那边的氛围好,一心就想着搞钱。我想,要是回长沙了可没有那种干劲,回来就只能养老。这时,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和皮鞋的男人走了进来。表嫂说,哎,那个人怎么穿成这样?
张小龙说,那是欠伢子,湖南农业大学毕业的,回来后就一直在村上搞材料,今天应该是代表村上来的。他可神气咧,四十岁,刚考上城里的公务员,客气得很。你知道他爷爷是干什么的吗?表嫂说,干什么的?张小龙说,以前是S中学的校长,也就是现在的三中。后来他和老婆谈不来离婚了,之后他再婚的这个没给他孩子,他退休了就到他头婚这里吃饭,一个月工资八九千,都给了欠伢子他妈。只让他妈每天做几顿饭,洗几件衣服。表嫂说,你跟我说这干吗?张小龙说,这你都不懂,我就是说读书很重要。在乡下,读书才是主要的出路。表嫂说,你们不是还有花炮厂硝厂吗?这些都是实业,我看他们也过得不错,那个穿行政夹克、梳着背头的不就是嘛。表嫂示意了一下门外。张小龙说,那是我外叔公家的一个舅舅,之前在新实有个花炮厂,后来不做了,他都不知道有多后悔,今年花炮的销量比前面五年加起来都好。行了嫂子我不讲了,我要去司杂了。
送去火化那天,大表哥要张小龙开车去加油。张小龙开不惯大表弟的车,又回来说,唉,这车我实在开不会,后面停了一辆面包车,下面又是一个大坡,摩托车也停在后面。大表哥放下了筷子,出门了。看了一会儿,大表哥说,可以过呀还有这么宽,车在大表哥手里丝丝毫毫地过去了。他刚把车开到半路,大表弟就打来电话,告诉他快回来,不用去了,油还够开到城里。张小龙把车开回来,那辆面包车已经将外婆大半个身体放进了灵棚里。司机停稳了车,从里面搬出一个箱子。司杂的人打开了寿材,张小龙看着外婆穿着暗紫的碎花棉衣,嘴唇发乌,整个人也像生前一样,像是睡着了,什么都没变过。他想到前几天,外婆八十岁生日的时候,他让外婆多吃点饭,外婆坐在门口说,好像胸口有什么东西压着,喘不上气来。大表哥送他回去的时候,在车上说,有些肝积水,癌细胞已经转移了,去人民医院打针,医生还给他抽了一些水出来。
外婆被司杂们抬起来,装进了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到面包车上。深秋,中午的太阳又大又烫,晒得人晕晕的。张小龙说,我用不用去了?大表哥说,你妈说让你别去。家里人出了两辆车去火葬场。外公跟司杂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张小龙说,你昨天晚上睡了没有?外公说,九点钟洗完脚睡了,到了十一点醒了,后面就没合上眼。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柜子,说,翻翻那里面,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司杂的人打断了他们讲话:还记得那时候……那时候,你和你儿子在刘家湾花炮厂做桁子,要不是你们去做活,我怎么会认识你们父子?还是你们做的手艺好,到处都有人请,一大家子就指望你这点手艺。想一想,要是你小儿子没做活,没去花炮厂,说不定也不会被火烧到。外公说,一件事套着一件事,想我们家明德还没那么早去世,她也不会落下这个病,天天想个人,想得要癫掉。半夜了还去山上找明德的坟。我也是劝不动了,她走了几次,心里的结解不开。司杂的人说,也不用想太多,你也八十岁好几了,现在不是挂念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外公说,我现在也不想那些东西了,每天看看手机里的视频,跟着一起锻炼身体。司杂的人说,你这对了。外公瞅着张小龙穿着一身白,嘟起嘴,皱着两撇眉毛说,你穿着这身就不能出来呀,要在那边守着,这是告诉你规矩咯。张小龙回到后场,把衣服脱在条凳上,又折回外公屋里。张小龙说,外公我在你这充下电。他把手机插在了门口旁边的插座上。外公走过来拔了充电器。张小龙着急地说,你怎么给我拔了?我刚充上。外公说,现在人多,谁也不知道谁,给你在这充。外公把充电器插在了床尾的插座上,又用一个黑塑料袋把充电器和手机盖了起来。张小龙看着墙上的字迹,上面写着:“2020年购玉米,84斤118,10月10日。”在上面还写着,“2020年5月21米”。左边又记着“日出日落”四个字,下面写着:
6月21日5,30 7,28;22日5,32 7,25夏至;9月7日6,07 6,40白露;9月23日6,14 6,27秋分;11月18日7,16 5,38冬至。
张小龙想到年幼时住在外公家,有一次外婆生气不做饭,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是外公做了一碗空心菜蛋汤,给老表他们几个吃。张小龙问,外婆去哪里了?外公不说话,那种错愕的眼神现在还留在张小龙脑海中。长大些了,有几次也撞到外婆说外公。每次看外公的脸,总会看到那种眼神。他有时候在想,外婆和外公到底有没有相爱过?那种惶恐感他也从母亲身上看到过。他只觉得那种失语的瞬间有太多不可描述的东西,看到墙壁上歪歪扭扭的时间记录,仿佛是太阳的起落支撑着外公外婆的婚姻,只要太阳一出来,他们就会成为应该成为的样子。
张小龙坐在外公床沿上,玩了一会儿手机便躺了下来,盯着头顶的雕花围栏,窗外的光缓缓涣散在屋内。张小龙合上了眼睛。刚躺下不久,大表哥推门进来,拍了拍,说,小龙,起来给我打个下手。
张小龙和大表哥把寿材从后场抬到了屋后的小树林里。屋后的鸡被黑色遮阳布围了起来,两人打开栅栏门,一前一后走在外公修的台阶上。鸡们伸着头,愣愣的,啄着脚下的砂石。到了橡树林,他们把寿材放下,大表哥又让他找找还有没有外婆的衣服鞋子。他提了个箱子上来,说,里面还有两个木箱子,外公说这也是外婆的,好像是当年的嫁妆什么的。两人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大表哥说,你记得每一件都掏一下,怕里面有金器、银器什么的。两人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个什么,翻到最后,木箱子底下露出一个塑料袋。张小龙打开塑料袋,把里头的东西掏了出来,说,这是什么?大表哥说,哦,是那时候用的麻,应该是苎麻编织的吧。
衣服一件件铺满了小小的寿材,蓬蓬的。大表哥点了火,在太阳底下,火显得没那么亮,青色的烟升了起来,燎得头顶的树叶左右摆动。大表哥说,婆婆前年还在这里捡苦槠子,我给她磨了一些豆腐,她说她磨不动……张小龙没说话,又想起了上幼儿园周末的时候,外婆送他回家,也是一个秋天,太阳晒得人有些疼,鼻子里能闻到阳光烤干衣服气味,让人发紧。
舅舅抱着骨灰坛子回来的时候,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姨妈和母亲在摆满菊花的桌前号啕大哭。张小龙继续摆桌子,摆完了,管事的让他去后场下菜。这次筷子还多出两双,他也在后场跟着大家一起吃了。表嫂也在旁边,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你是哪里的嫂子?张小龙说。怀化洪江的,表嫂回道,你多大呀?1994年的,张小龙说。我比你大一岁,哎,你知道等下是干吗?表嫂继续问。好像是烧纸钱吧,张小龙回道,哎,嫂子,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就在本地读的,学习不好。在J大学学的金融专业,表嫂大口吃着麻辣牛肚,回道。
一口黑色的大锅放在张小龙面前,周围已经跪满一圈人。第一圈纸下去的时候,姨妈还在哭。姨爹告诉她,现在火化出来了,就不能哭了,哭了妈不安心。姨妈还在以哭腔念叨着。不要再哭了,姨爹大声呵斥道。锅中的火焰越来越大。纸钱一摞摞放上去,金黄色的火苗架在燃烧后的纸钱上方。它们还不是灰烬的,只是高高地如黑砖垒成的塔。父亲说,用不用搂一下?怕倒了。姨爹摆了摆手说,不要搂,搂了不好,都是妈在下面要用的,壘得越高,用得越多。大表哥的孩子把一大叠新的纸钱抛向锅中,带着火花的纸钱一下飘出了锅外,险些点着姨妈的头巾。张小龙说,你这样,不要放太多了,一次放一叠,手里卷一下再抛出去,三张就可以了。没有人回应张小龙,火焰越来越大,照得人脸上滚烫,一圈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第二天舅妈告诉他,把这些灰烬用纸钱包起来,下葬时给外婆送去。张小龙拿着棍子撩开灰烬,最底下那一层的纸钱还未燃烧殆尽,黄澄澄地露出一些边边角角,掀开暴露在空气中,又露出火焰燎过的金色边缘,不过瞬间又化为黑色的乌有。张小龙把灰包到纸钱里,刚放进去,便从里到外烧出了几个窟窿。舅妈说,先放这边,不燃了再放进去。
晚上,烧完纸钱,姨爹跟他说,你爸说晚上睡觉还有些怕畏,你怕不怕畏?他说他晚上都是开灯睡觉的,你怎么样?张小龙说,哪有那样的?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就是晚上狗叫几声会睁开眼,醒一两次,哪里要开灯睡?外婆那时骂过他吧,这次她走了,他是不是更怕了?他喝醉的时候可没少打妈呀,这次还不被外婆打回来?张小龙嬉笑着从父亲手中要过车钥匙。出了灵棚,外面瞬间变冷了,他也缩了缩脖子,打开车门钻进去。回去的路上没有灵棚里那么锣鼓喧天,车灯黄黄的一片打在眼前,他的心也安静了。到了家,冷冷清清的,一轮白月光照在地坪里。张小龙上了楼,洗完澡,坐在书桌前,他随意翻着一些物件,在一个笔记本内,他看到了当年写下的一篇小短文:
风物中的人
外婆叫钟勉菊,一九四三年出生。家里有五姊妹,外婆排行老二。不用歌颂什么,一身青衣,短发,身材矮小的她就在那里。
春天,佛灯果早早地挂上枝头,只留下一亩亩金澄澄的油菜花儿在那呆呆地站着。
我一直知道沿着蓝色的浏阳河逆流而上,就能找到外婆的家,门前电线杆上站起一排排麻雀,特别是雨后的早上,它们飞进瓦檐下,来回窜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从床上挣脱,真想对着它们这些不“识趣”的家伙好好骂几声,可我还是没发这神经,毕竟现在偌大的钢筋水泥建筑将我团团围住,哪儿再有鸟声窃语来到耳旁?这一切像是门口那株紫荆花,落下的可能是某时某刻的回忆,浮起的是脑海中不可追回的光影。
外婆家厨房后面有一棵橘子树,在阳光下,绿油油的叶子散发某种光芒。每回我母亲回去的时候,外婆就会从树上摘下一大袋,临走的时候让我母亲带回家。那树长在土坡上,陡得很,不过这都没难得着我,每回吭吭几下就爬上去了。爬上坡就上树,我在上面摘,他们在下面捡,我从来不吃,就为了好耍。
“有了吧?”
外婆总说,还摘点,还摘点。
我母亲一定回,有啦,有啦,摘这么多,提不动。
外婆总是笑而不语。
夏天,泡完一上午的《魂斗罗》就去葡萄架下的小圳里游泳,这大概是我在湘东见过最美的一条溪流。它平静的时候,你就透过平静的水面,用螺蛳肉钓起小龙虾大螃蟹;等到它激昂时涨起大水,你就可以在浑浊的水面上,戴着草帽,拿起鱼竿,任它波涛汹涌,你只与你想要的大鱼在一起。当然这不是我,这是我表哥,只见他把蚯蚓穿上鱼钩,钩子下水往那儿一站,一条条白花花的鱼就挂到钩子上,我们把它们不断地放进编织袋里。闻着暴风雨过后、在土地上新翻出来的气味,我们是大地快乐的钓鱼勇士。
晚饭嘛,红烧鲫鱼、香辣河蟹,外加一盘油焖泥鳅,这时外公再拿出珍藏好的杨梅酒。咳,好喝。星空夏夜,居然停电了,没事的,让我们点一根蜡烛,在葡萄架和溪水旁,乡野的烛光晚会正式以饕餮的方式拉开序幕。吃好,没事唠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夜就深了,抬出凉席,点一盘“李字牌”蚊香,你一蒲扇我一蒲扇,摇呀摇呀,就摇到梦乡里的外婆桥,让我好好在三湘四水的最东边睡上一觉。
秋天,外婆家的尖毛栗子熟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表哥和舅舅们是怎么“下尖栗”的,是不是也和我家“下板栗”一样,上面,有力气的几个叔伯在树上举起竹篙扑上几棍子;下面,几个弟媳和小孩戴上草帽,操起火钳、铝桶,从草丛中捡起掉下的一个个“刺毛球”。看来这些我是错过了,只看到外婆从里间端过几盆尖毛栗、红薯片、玉兰片。秋阳下母亲帮着外婆晒苦槠子,那是屋后小树林里捡的。从小到大,她年年都会捡,对她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劳作像呼吸一样平常,也像呼吸一样重要,到现在我也没分清哪棵是苦槠树、哪棵是栗子树,可外婆知道,她能听到那种熟悉的果实坠落声,把它们从泥土、石块、枯枝败叶中捡拾出来,攥在手里,放入桶中。苦槠子经风干、晾晒、脱壳,来到两瓣磨石中间,随着一瓢瓢清冽的水灌入,褐色的果粒不一会儿就流出纯白色的汁水,经过大锅煮熟,均匀搅拌之后沉淀为豆腐。等到这时,就可以将它们切成小块了,经再次风干、晾晒浓缩为豆腐干,就可以储存起来,留着冬天吃。
冬天,她把风干的苦槠豆腐用水发好,放些葱姜蒜,往柴禾灶里一炒;泡好的栀子花配上蒜叶,三分钟起锅;再煎上一个韭菜鸡蛋,三道菜就做好了。她从柴禾灶里取出亮红的木炭,填进火缸里,盖上一层不那么烫的草木灰,桌子底下放过去,外面飘起鹅毛大雪,里头暖和得很哩。
外面冷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在屋里面打起桥牌来。用来打桥牌的是一张黑色桌子,要是你凑近一看,就会发现那桌子上布满釉质的“星星”,比起我家粗糙的木头桌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小时候,在那张桌子上吃饭,就像几个人捧着碗悬在太空一般,我对那黑色釉质的桌子充满无数惊奇。(那次搬家的时候看见桌底下写有“光绪年间”几个字,也不知真假。)外婆这时一定会从卧室拿出一副老花眼镜,自己调换着手中纸牌的位置,他们在那有说有笑的,不管输赢,就图一个冬日里能乐呵一下。
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捣腾起外公的木雕、石雕,他总是把一些别人不要的朽木拿回家,重组、雕刻设计,一条龙、一只凤就在眼前飞舞起来;一些菊花石也不知他从哪里捡来的,经过抛光打磨,一朵朵白菊立刻长了出来,他提笔写上几句娟秀小楷,真令人看得心动、见得神奇。
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时候开始信基督教的,在某些早上总会看到她做着弥撒。一遍又一遍,弯腰、抬头、起身。后来小舅在花炮厂干活时出了一次事故,经过几天的治疗之后还是走了。只知道有天晚上,她跑到小舅坟前哭了一宿,第二天回来后,她又继续失踪了几天,在底下一帮子女孙媳找寻之下,还是从一个好心人家里找到了。時至今日,我也不会忘记在外婆家附近上幼儿园时,她给我洗完澡后把我送回去的场景,她一身青衣,短头发,左边别着一个黑色铁发夹,下午的阳光留给她黑色的背影。我走得慢,她老回头喊我,嘴里嚼着山枣果脯说,快走,等下别囤黑都到不了家。
外婆怕囤黑吗?她不怕,她走七八里山路到山冲里看小舅,她没有害怕过。
那是他读高中的时候写的,发在校报上面,看到稚嫩的字迹,他的脑海不断翻腾着。关了灯,他的心也乱了起来。
头几次,和父亲一起回家,没想到父亲是开着灯睡的,毕竟,他还骗过自己说“外婆还好”,到了门口才揭开自己的谎言。现在看,反倒是他心里受不了了,真是奇怪,父亲到底是害怕,还是怀念呢?他一直想着,脑袋里又出现前几天和外婆争论的画面,听外婆唠叨着,哪里出了什么人,哪里的后生在外面挣了多少钱。张小龙立马反驳了。到现在他都不记得他反驳的是什么。这时又浮现外婆身影,她跪在床前,嘴中念念有词的。他问外婆在干吗,外婆告诉他,她在祈祷。他问外婆祈祷是什么。外婆说你跟我一起念。他学着外婆的样子在身上画了一个十字。顺着这个十字张小龙就睡下了,他看见成服那天火化的只是外婆的衣服。他问姨妈是不是,姨妈说是。他很是高兴。他问姨妈那外婆去哪里了,姨妈不说话,靠在寿材上。
第二天早上,张小龙端完盘子,走到后场问母亲,今天是不是开追悼会。母亲说,不开了,老舅公让打祭。不多时,就听到一阵猪和羊凄厉的惨叫声音。张小龙跑过去看,猪头和羊头已砍了下来,旁边的两瓣猪肉像棉被似的披在桌上。两颗牲口的头颅,叼着各自的尾巴,摆在盘中,中间烧着三炷高高的香,两根白烛。司杂的人走过来,说,三牲祭祀照理说是猪牛羊,叫“太牢”,古时只有公卿享用,老百姓家只能作“少牢”,用猪羊来祭祀。张小龙说,谁说的?我就见过用三牲祭祀的。司杂的人说,那要么是不懂,要么人家也可能是九十岁好几,或者是特别想办好的;也有用小三牲鸡鸭鱼的。老话说,大三牲通天,小三牲通地。那旁边的三炷香是天地人三才,两根烛对应阴间阳间……张小龙说,你别在这唠唠叨叨的了,我又没问你。
化灵的那天,他母亲让他自己做主,想去就去,不去也没关系。他还是走在队伍后面,穿过一片枯草地,来到大溪河拐角的酸枣树下。一众人跪在坡头上,嚼着槟榔的父亲猛然来一句,现在你们这些人想哭的就可以哭了;引得大家笑出声来。姨妈抹着眼泪,嘴里一遍遍哼念着,可怜我娘,吃没吃得好……香案站在灵屋前,念叨着,天地鬼神……哎,不能哭呀。旁边的人劝告着姨妈,玲子,在这不能哭呀,听到没有?姨妈抹了抹眼泪。香案念完,身旁的花炮猛然砰砰作响,吓得张小龙浑身一颤。河面上的风刮了起来,火吞掉了大半个灵屋,高高地,黑烟一阵阵冲过酸枣树的枝叶。热焰一点点抵过灵屋底下的两双鞋子。这时众人说,快把衣服和头巾都丢掉。亲眷们一一解开白色的大褂,将头巾包在一起,扔向灵屋的骨架。香案说,好,起来,可以走了。亲眷们三三两两走了回去。耳边传来鸣炮的声音。
回去时,姨爹凑到张小龙身旁说,我听说你胸口有点不舒服,不要想太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张小龙这时想起,头天坐在沙发上时,姨爹告诉他说,睡不好,反正就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胸口疼是他跟母亲说的,没想到姨爹会过来劝自己。
还山那天,早餐吃的是油条和包子,这是帮厨的买的,他天还没亮就骑着摩托车跑到镇上买了包子。回来的时候,帮厨的跟人说,好在我去得早,他们几个硝厂的都在买,上来就是几千个。旁人问,那你买了多少?四百个呀,帮厨的人回,三十桌,估摸着也够了吧。三十五桌,旁人打了帮厨的一指栗。帮厨的说,昨天提调不是说三十吗?后来改了,旁人大声喊道。帮厨的说,那就这样吧,反正也是吃面,又不是光吃包子油条。司杂的人在一旁舀着霉豆腐。司杂的说,一罐一碗会不会太多了?旁人说,哎,都是这样的,这次又不是新想出来的,一直都是这样吃,最后一天,红红火火图个吉利,盆满钵满,幸福美满。司杂的说,你可真会说话,你咋不说吃霉豆腐,会发霉了?旁人说,酒水酿过才会甜,豆腐是发霉的好吃。一众人笑了。这时,司杂的人对张小龙说,龙伢子,这次你跟我到后场,就搞那两桌就行。张小龙点点头。
除了包子油条,其余的菜大都是昨天的。红烧肉加了一些蒜和辣椒,重新炒一遍;清炖的羊肉驴肉加热了一下;猪油渣是昨天刚煎出来的,放些辣椒蒸一下,又是一碗好菜。放好桌布,摆完碗筷,端了盘,下了菜。舅妈让张小龙在里面吃,刚坐下才发现少了碗筷。他又出去和司杂的人一起吃。一个个狼吞虎咽,看着另一桌没吃完的,司杂的人又把碗拿过来,说,要什么紧,吃不完,也是不要了。提调拿着话筒走到灵棚中间:各位司杂师傅,账房说每桌放一包烟和酒,放了没有?如果沒有,现在赶快放上。司杂的说,怎么早不说?现在说。另一个人说,也没事,现在还没走完,每桌还有人。几个先吃完的司杂,从账房里拿出烟来,分发到桌上。
吃完饭,张小龙走到后场坐着,九点半出殡的时候,牌坊被拆了下来。姨妈和舅妈围着高高的骨灰缸,抱头大哭。大表哥让他端着骨灰缸子旁的菊花。他刚要去端,父亲便骂了起来,龙伢子你站在那干什么?快来扶你妈呀。张小龙说,表哥让我端菊花。父亲说,端什么菊花?端你个头。
女人们被拖开了,可她们却还跪在地上,张小龙走过来扶起母亲。骨灰缸子被司杂的人放到蓝色的花轿上,“四大金刚”戴起白头巾,扛着轿子向路上走。出了门,沿着水泥路一直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送灵队伍停了下来,一个金刚换了一个肩膀。另一个金刚说,还不是抬龙扛,就疲啦。那金刚回道,疲你个脑袋。第三个金刚把食指放在唇前,做出小点声的表情。
到了山岭里,有的屋看到送灵的队伍,会放上一挂鞭炮。舅妈走出送灵的队伍,在人家屋门口跪下行礼,屋主人做出双手扶起的动作,舅妈又回到送灵队伍中,继续往前走。
半个小时后,在一个向阳的坡头上,送灵的队伍停下。亲眷围着花轿,大声哭起来。香案说,快把她们拉走。张小龙说,妈你要是这么哭,我也会哭呀。不知是哭泣声感染了他,还是对外婆和舅舅念想,张小龙的泪水也滚落下来。他拖着母亲走出坟地,旁边的女人们帮女眷放下头发,用梳子梳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大家零零散散走着,像是一切都结束了,不再像送灵时板结成一团蚂蚁。路过油茶园,白色的花儿溢出深绿色的叶片。表嫂说,这是什么花呀,怎么现在才开,不是春天开吗?张小龙说,这是油茶花,十月份开,大概是国庆节摘完茶籽,下一个月就开花了。这都已经成产业了。嫂子,你们那儿种什么?表嫂说,我们那没有这么多经济作物,最多就是种冰糖橙,那种麻阳冰糖橙。张小龙说,那也挺好的。
原先牌坊上的相框被挂到了厅屋镜子的上面,两朵黑色的花耷拉在框两边,镜子前是吹着唢呐的人,给他们配乐的有敲锣鼓的,旁边还立着两个舞狮的女人。她们摆出几个动作后,取下金色的狮头,坐在条凳上一动不动,任由锣镲声环绕四周。灵棚拆掉了,大家站在地坪里,亲眷们给老舅公磕了头。
张小龙告诉母亲,堂妹的女儿办三朝酒,要过去吃饭。母亲包了红包,让他开慢点,他走过门口,那张写了司杂名字的白纸被大表哥撕了下来。去吃喜酒的路上,张小龙回想着,中学老师讲过一篇《司炉》的小说。他问老师,导致主人公成为司炉的原因是什么?老师没正面回答,只说,有问题等到下课后单独找他问,不要影响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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