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民间传说的当代价值转化
——以周大新《湖光山色》为例
2024-05-22刘程程
刘程程
周大新的长篇乡土小说《湖光山色》出版于2006年,是新世纪以来典型的以“回归乡土”为创作宗旨的“逆城市化”小说。在小说中,周大新有意以“返璞归真”的“后寻根意识”,将民间传说作为筑就小说的思想基石与贯通小说的行文脉络。屈原、楚王及丹湖等民间传说构成一条隐形的线性叙事,是文本的行文暗线,隐匿于小说行文深处,成为与叙事主线并行的隐形线索,构成小说的隐性民间叙事区间。而在这一出离于传统叙事圭臬的民间传说叙事中,民间传说则“演化”为“有意味的形式”,成为解构小说的重要传统文化元素。
民间传说是植根于底层民众平凡生活的精神瑰宝,代表着劳动人民的真诚希冀与虔诚向往。在《湖光山色》中,史事传说及地方风物传说交织共生,二者“并辔”于周大新对民间文化资源的整理与回溯,内含作家对传统民间文学的挚爱与热忱。而这些饶有意味的民间文化资源,也作为地域文化质素,在现实人物与传说人物的“对应错换”中,回应了在民间传说与当下文艺之间实现“资源转化”的现实要求。
一、作为地域文化质素的民间传说
民间传说具有“附着性”,往往用一些生动可感的叙事来解释各地自然或人文景观的来历特征。①陈泳超:《作为文体和话语的民间传说》,《阅江学刊》2020年第1期。因此,乡土小说与民间传说资源的联袂,构建并强化着乡土世界的醇实与厚重,也使小说携带着显性且明确的地域特质。《湖光山色》的故事发生于“楚王庄”,一座临近屈原故里丹阳的村庄。周大新刻意为之,意属于增益小说的地域质素与历史渊源,并经由史事传说及地方风物传说的自如运用,筑建凝聚地域文化认同及集体文化记忆的遥远楚地。
民间传说天然地具备地域属性,是地域集体文化记忆的外化与衍生,负载着一定的地域文化认同及族群之间的显要特质。“民间传说的内容总是关于特定地方的风物、人物、事件等,这就形成了民间传说的地域性特征。地域性建立了传说与地方之间的深度关联,促成了景观、人物或事件等与传说之间的互动叙事,成为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①高艳芳:《功能转向视阈下的民间传说传承》,《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
在《湖光山色》中,周大新所应用的历史传说,凝结着特定的地域文化认同。屈原、楚王是楚地的重要象征与地域凭证。经过对传说资源的整合利用,周大新属意于构立人物、历史与地域之间的联姻关系。主人公暖暖在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得子“丹根”,本身就具有特殊的隐喻意义。而在屈原、楚王以及楚王庄之间的梦幻联动中,则再度确证了奇丽诡谲的楚地风情。“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②班固:《汉书·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40页。司马迁曾在《史记》中这样描述楚地:“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於积聚。”③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3267页。各种有关楚地的传说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加速器与催化剂。楚王赀的暴虐与被权力异化了的旷开田异曲同工,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楚地的地域劣习。因此,楚王赀传说的插入,无疑触发了解读楚地文化的地域密码。传说成为小说情节的助燃剂,又同时介入情节的发展。“民间传说建构了一个传统的文化记忆,承载了一个地域的生活世界,其社会功能显在而强大,不仅完成了特定族群的精神叙事,也实现了特定空间的认同性想象。”④高艳芳:《民间传说的功能转向与文化成因》,《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在《湖光山色》中,周大新立足故乡风貌,将“脱胎于故乡水库”的丹湖作为叙述本体,⑤周大新:《〈湖光山色〉的写作背景》,《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21期。并借助天马行空的想象,酝酿出独属于丹湖的地方传说。他曾动情地写道:“它是我虚构出来以供我的人物活动的地方。丹湖里的水尽管和那座水库里的水没有两样,可它的波浪并不随自然界的风而起,它只随我的心境心绪心情变化而起。丹湖烟波浩淼,丹湖里鹰飞鱼跃,丹湖里有神奇烟雾飘绕,丹湖里的一切美妙都只供你在字里行间去感受。”⑥周大新:《〈湖光山色〉的写作背景》,《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21期。作家所虚构的丹湖里面有庇佑民众的神灵,有迷魂区,也有迷魂烟。“在丹湖的湖心有一个三角形的区域,经常不定时地会有一股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种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辨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故人们称其为迷魂区。”①周大新:《湖光山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18页。所谓的“迷魂区”,泛指“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人欲。在欲望的沟壑中,有金钱,有美色,是旷开田们无法跨越的心灵困兽与精神枷锁。对丹湖传说的构建,隶属于地方风物范畴,是作家对乡土世界的某种依恋的另类证明,而其中的“迷魂地带”,则饶有意指地诠释着作家内心所要呈现的城市化驱使下原始乡土文明遭遇解构境遇后的心理糟粕。《湖光山色》讲述了个人主体因欲望驱役及权力异化而导致命运囫囵的故事。从城里回归乡村的暖暖始终未能熄灭藏匿于其内心的对“城市化”的渴慕。但拘泥于其现实的生存困境,她在欲望的驱使下,借助谭老伯的“考古东风”,在不断实现个体欲念的同时,顺势打开旷开田的欲望枷栏,进而牵引出以薛传薪为代表的“城市文明”的强势介入。他的“加盟”,不断挖掘出人性的丑陋,彻底“粉碎”了楚王庄的宁静,微小的欲望涟漪日渐演变为波澜壮阔的欲望骇浪,使原始的小农经济模式趋近解体。
就楚地而言,屈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文化符号。他的行文中的悲怆与凄楚,无不与“信巫鬼、重淫祀”的楚地文化产生跨越时空之维的精神联系。这些有关屈原的悲剧传说,也成为解读小说的线索之一。暖暖与旷开田的爱情悲剧以及旷开田、詹石磴等人人生的起伏跌宕似乎早已在楚地各种传说的“染指”之时埋下伏笔。这些主要人物的悲剧人生,也再度体证着楚地风气的悲怆与凄然。据考古学家的多方考证,丹阳是楚国最早的都城。②高介华、刘玉堂:《楚国的城市与建筑》,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周大新将他的这份故里情怀融进对楚地传说的认知与撰写。他在《〈湖光山色〉的写作背景》中坦承:“我的故乡属楚国,那儿的土层不断有楚墓和楚时的青铜器物被发掘出来。……先人们当年的生活,有不少如今已变成传说,星散在故乡的村落、山坡、湖畔和田垄里。在我懂事之后,这些传说开始断断续续零碎地进入我的耳朵,像鄢陵之战,丹淅之战,像楚秦联姻,像怀王赴赵,它们部分地满足了我了解历史的兴趣,在不觉间给了我精神上的滋养。”③周大新:《〈湖光山色〉的写作背景》,《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21期。作家的这番自我铺陈为传说及其内蕴精神的归属作出确切的说明,也使“丹湖”名称的定义拥有了可以被理解的深层缘由,为传说的地域提供了更加明确的历史线索。
《湖光山色》中的民间传说皆立足楚地本土文化场域,是对其相关历史、文化的外延。不管是屈原、楚王赀等历史传说,亦或是建立在楚地“敬鬼好巫”民俗风气等地方风物传说,皆注入楚地民族文化基因,在成就小说的显著地域化特色的同时,也成为展呈并对外推介楚地文化的重要媒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开篇之处,楚王庄的传说资源并未得到当地民众的充分认知与地方政府的特别开掘。直到以谭老伯为首的专家学者的出现,这些传说及其内蕴的财富与价值才浮出“历史地表”,被相关单位予以肯定重视。这也为我们敲响警钟,整理、开掘、保护民间文化资源任重而道远。“民间传说的当代发展与传承需要在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和文化宣传下,在民俗学者对传说文化内涵和地域特色的深入挖掘和核心情节的景观设置下,在开发商的资本运作与营销策略下,共同进行民间景观生产的良性发展,以期实现文化遗产保护和商业利益的双重功用。”①余红艳:《走向市场:“白蛇传”传说的当代景观生产研究》,《文化遗产》2015年第6期。对地方文化资源的充分开发,是实现地方经济发展的应有之义与必要前提。对此,华东师范大学田兆元教授认为,对文化遗产的应用,首先是注重精神的提升,其次是社会的和谐,再次是经济的推助,最后实现国家的认同与人类的大同。可见,对民间传说进行有意识的创造性转化,不单是对地域文化的充分开掘,也具备深远的国际化意义。
二、“旷开田”与“楚王赀”的“对应置换”
传说与文艺的有机耦合,使民间文学再度焕发勃勃生机,也为文艺的正向输出起到积极的助推作用。这样一来,传说在文艺演出等存在形态的加持下,重新秉持着新的价值使命,成为行文的某种指向与艺术符号。在《湖光山色》中,周大新经由对民间传说的演绎,在“戏中戏”的“角色换算”中,使旷开田与楚王赀之间产生紧密不可剥离的连接关系。这段打通历史时空之维的角色对照,在情感对应和身份置换之中,建立着民间传说与文学现实之间的精神互动。
民间文学与文艺作品的结合,并非中国文学创作的独创个案。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便曾对此有过相关发言:“我要在编辑故事集的时候,把民间故事的一切清新和自然保存下来。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我是这样做的:我从无数主题相同而讲法不同的故事当中,先挑选出最有趣和基本的一种,再用别的语言和情节都生动的故事来丰富它。自然,当我从各部分这样拼成一个故事,或者说‘恢复’这个故事的本来面目的时候,某些地方我不得不增添,某些地方我不得不改变。某些不够的地方我不得不补足,可是我做这一种工作,是根据原来的风格的——我充满信心,要贡献给各位读者一本真正民间的故事,有一切语言富藏和故事特点的人民创作。”②托尔斯泰:《俄罗斯民间故事》,任溶溶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页。在这里,托尔斯泰详细阐述了他编撰《民间故事集》的实施路径,也为从民间故事等民间文艺资源中如何汲取养分作出说明。而民间文艺与文学作品的有机契合,对民间文艺进行恰如其分的改写与运用,在形成“全新”文本内容的同时,也不失为对传统民间文艺的传承与发展。
对应错位是华东师范大学陈勤建教授所提出的民俗文艺在专业创作中的几种存在模式中的一种。所谓对应,即“在文艺作品中插上精心选择、构思过的一首歌谣或一则神话、传说、故事,专业创作的文艺作品内在演变的规律线索,在于暗中与上述引用的民俗结构意蕴相契合。民俗文艺中原有的形态经过了‘置换变形’,成为新创作文艺的新的有机统一体”。③周大新:《湖光山色》,第216、218页。所谓错位,即“民俗文艺中原有的结局,被异化,或干脆变成了另一个极端。以现实和传统酿成的巨大反差,突兀现实新结局的意义,达到新的艺术审美效果”。④周大新:《湖光山色》,第216、218页。旷开田所扮演的楚王赀无论从仪态、气质等外形条件再到行为、性格等内在心理,皆与传说中的楚王赀的言行趋同,是楚王赀在社会现实中的真实复现。其与楚王赀在情感与身份的双重叠加之间,实现着多重向度的对位置换。
在《湖光山色》中,周大新借谭老伯之口,细述了楚王赀传说的来龙去脉。楚王赀是楚王与一民女所生。无意之间,楚王在当时还未出名的楚王庄与一美貌姑娘邂逅。“楚王庄”因此得名。楚王赀因多次梦魇而决意迁都。在带领各级官员行至楚王庄之时,因对母亲与故土的思念,他命人搭起祭棚,举行祭祀告别仪式。谭老伯讲述的传说中所塑造的楚王赀形象,是孝顺且贤明的。这一传说,也成为后续演出的可利用资源。而在小说末尾处,谭老伯再次“出场”,补充并完善了楚王赀迁都的个中缘由:即因个人私欲,暴虐无道,夺取手下武将的女人,导致大规模叛变的发生。楚王赀因此日夜不安,继而下决心迁都。这便立体化呈现了楚王赀的丰满贴切的文学形象,也为旷开田的人生位移觅寻到“理论的原点”。
在小说的书写定位中,旷开田的人生一波三折。幼年之时,他与暖暖青梅竹马,后因家庭原因无法继续读书而辍学。在与暖暖因爱情而成功结合后,他与暖暖度过了人生仅存的蜜月期。暖暖带谭老伯上山看长城盈利的事实打开了他的欲望阀门,使他与淳朴本分的人生之路渐行渐远。而在获取村民信任后,如愿当上主任的他的欲望达到峰值。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城里人薛传薪的出现,打破城乡之间的秩序平衡,也直接作用于旷开田淳朴内心中浮现的躁动与贪欲。在半推半就扮演楚王后,他与暖暖之间渐行渐远,并在权力的加持下将自己视为“楚王庄的王”,“复制”着他本深恶痛绝的仇人詹石磴的老路。周大新在小说中具现了“楚王”演出的全景:“在‘离别棚’前,只见‘楚王赀’在王后和一些官员的簇拥下,绕棚一周,此时喇叭里的音乐一变而为沉郁悠长,紧跟着,就见‘楚王赀’和他的官员及随从唰地面北跪了下去。吾母吾祖:儿今迁都,实不得已,人虽离去,心系此地,他日返回,再来拜祭……喇叭里随即响起‘楚王赀’伤感的声音……”①周大新:《湖光山色》,第235页。此时“黄袍加身”的旷开田与他所饰演的楚王行为等身。在楚王庄内极端权力日益异化的作用之下,旷开田耽溺于对权力的掌控,逐渐在欲望与权力中迷失自我,最终模糊了内心的选择与其自身的本来面目。他在簇拥、掌声与鲜花之中摒弃并背离了“为人做事”的当选初衷,将自己从内到外“包装”成楚王庄的“王”:骑摩托、穿西服、喝酒、训人,在高人一等的权力宝塔上作威作福,“置换”为真实的楚王。旷开田的行为“嬗变”,与传说中暴虐的楚王赀形象“合二为一”,这就产生了角色范畴与价值理念的双重“对应置换”。
小说结尾处,周大新更饶有意识地将楚王与旷开田的形象合二为一。暖暖在迷雾之中再次看到戏台上的楚王赀:“那是正向远处走的一队前呼后拥的人,有男有女有仪仗,在队伍中间走着的那个人分明穿戴着楚国君王的服饰,像极了旷开田扮演的那个楚王赀……人影越走越远了……楚王赀,是你吗?是你就请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①周大新:《湖光山色》,第360页。
这里的行文便颇有深意。“楚王赀”不单指代遥远历史中暴戾恣睢的楚王,亦是被极端权力“笼罩”后的旷开田的符号指向。周大新一语双关,剖明主人公暖暖的内心走向,也寄寓着作家本人对未因城市文明的“入侵”而“染恙”的淳朴原始的乡村文明的真情期待。
近年来,对传统民间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成为政府政策的积极导向。影视作品及文学文本成为民间传说依附的重要载体,以全新的方式演绎着民间传说的内涵与精要。对民间传说进行“对应错位”等相关转化,是在完成情感置换的基础上,对民间传说的二次润色与深度加工。其中,必然注入作家的个人情绪。柳田国男在《传说论》中说:“传说是架通历史与文学的桥梁。”②柳田国男:《传说论》,连湘译、紫晨校,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31、9页。又说:“传说的要点,在于有人相信。另一个无可争辩的特点,是随着时间的演进,相信它的人就越来越少。在古代,讲述传说的方式,即向听众叙说时采用的语言、技巧,有着一定的格局,同叙述历史的方式非常相似,都受着制约,但看来也不是迄今一直一成不变的。”③柳田国男:《传说论》,连湘译、紫晨校,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31、9页。换言之,传说与真实的历史之间暧昧不清。在传说的不断更新中,历史的真相呼之欲出。《湖光山色》中的民间传说再现着历史的些许细节。屈原与楚王赀的生活细节与历史的幽微纹理,被传说所复演,并经过文学文本的摹写,成为连接历史与文学的中间介质。
在小说中,旷开田与楚王赀的对应错位,为屈原、楚王等民间历史传说寻找到新的文化定位,使民间传说以鲜活的文化记忆驻足于当下社会的发生现场,打通古代历史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幽密缝隙。传统传说演化为文学作品的书写资源,也在行文中具象化突出着民族文化的精神之根。“民族神话、传说最为突出的精神内核之一,就在于它们与一个民族的思维结构、文化底蕴是等位和等同的关系,这也是它们与其他文化事象的界壤之所在,是一种文化传统而非一般的传统文化。”④刘长华:《“复元古”意识下的写作精神重构——论中国现代文学对民族神话、传说叙事精神的理论阐扬》,《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小说中的旷开田在手铐中结束了他在权力之巅的醉生梦死。他的权力之路戛然而止。而他所扮演的楚王赀也在暖暖的梦幻中“折戟沉沙”“隐入尘烟”。这一看似“惩恶扬善”的故事结局也再度验证着我国传统认知中的对良善之根驻扎的决心与惯性,诠释出作家本人的价值取向与行为偏向。
三、民间传说的当代“价值转化”
作为传统民族文化资源的重要组成,民间传说代表一种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对传说资源进行表演等范畴的传说叙事,便架构了一条传统与现代的互动之桥,也打开了民间文学资源与当下文艺发展共生合计的新思路。而传说这一民间文化遗产与当下文艺(如实景演出)之间的联姻关系,则是对传统文化资源的现实转化与当代传承。
民间传说诞生于厚植在民众内心深处的多元丰富的民间信仰。“植根于民众深层心理结构之中的民间信仰的最早形态是原始信仰,它以神圣的叙事方式在民间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经过长期发展,这些带有浓厚神灵色彩的民间信仰逐渐走下神坛呈现大众化和模式化的流动态势,在此基础上诞生了许许多多民俗事象和民间传说。”①林继富:《神圣的叙事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互动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基于屈原与真实历史的楚地传说,其根本内核是对爱国主义情怀的隐性支持,沉潜着当地民众对国家与民族的热忱与挚诚。在此基础上,田兆元教授将民间传说定位于一种民俗类型,并强调这种民俗范式因特定的精神信仰而具备可供开掘的强大经济价值。“民间传说本质上就是一种有着强大经济价值的民俗类型。”②余红艳:《走向市场:“白蛇传”传说的当代景观生产研究》,《文化遗产》2015年第6期。归因于对民间传说所内蕴的文化精义的深度认同,与其相关的演出改编也在随之同频展开。
在《湖光山色》中,民间传说无疑是贯穿其中的重要文化元素,勾连着小说的行文脉络与情节走向。楚地传说的惟妙惟肖,开启了以保护传承传统为人生旨归的人文学者谭老伯的探佚之旅。他对传说的质询与考证,牵引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消费行为,也使暖暖与旷开田的小家庭缓解了缺钱的燃眉之急。随后,一批又一批的研究者前来追索历史的迷踪,继而造成楚地居的兴建、薛传薪的加盟、楚王传说的上演等系列情节的展开。③周大新:《湖光山色》,第235、236页。以上种种,均围绕着“民间传说”而“生成”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这个离别表演就成了楚王庄吸引游人的一个重要手段。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四周好多县市的人都知道了楚王庄有精彩的楚国情景剧表演。很多人就为了看这项表演而来了楚王庄。一时间,游人骤增。原来暖暖和薛传薪商定的是一周表演一回,后来应游人要求,改成了三天表演一回。参加演出的人为了多得劳务费,也乐意这样演。反正地里的活很容易干完,干这件事也有乐趣,参演的人都干得很有兴致。”④周大新:《湖光山色》,第235、236页。演出与传说之间联系的缔结与建立,为当地人民致富增收创造了天然且直接的便利路径,也直接为民间传说内容及其文化内涵的“扩散”提供助力。无形之中,民间传说更加广阔的传播空间,在扩容民众认知视阈的同时,也成为传说资源实现文艺演化的催化剂。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也在传说的演绎之中走向尾声。诚然,暖暖与旷开田之间以悲剧为终的故事结局,更多是归位于人性在极端权力面前的异化。然而,民间传说与文艺演出的耦合,也为当下民间文学资源的现实应用提出一种实现路径。传说成为拓展文艺生产空间的一种可靠媒介,对传说的仪式展演是在总结传说内容的同时,结合全新的展演场域构筑的全新模式与结构框架。“因为在几乎最为理想化的、形式固定的表演事件中,也会在表演的行为顺序以及(或者)基本规则上存在可以辨识的、可变的特性。在发生变化的情况下,表演时间的新生性结构尤其令人感兴趣,因为参与者会运用已经建立的表演模式来适应新的环境。”⑤理查德·鲍曼:《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杨利慧、安德明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6页。回到当下的文艺发生现场,随着新媒体资源的广泛应用,实景演出已不再是民间传说资源实现价值转化的唯一途径。电视剧、电影等以全新的姿态复刻着传统民间传说的精妙与传奇。譬如,2005年央视大戏《宝莲灯》便以“宝莲灯”的传说故事为底本,经过对原始故事情节的润色、加工,形成一个以“宝莲灯精神”为内核的“西游传说故事群”。主角沉香于救母之路上的长途跋涉,受到以王母为首的反对势力的横加干预,却也同时收获了八戒、悟空、观音菩萨等“正义之师”的倾囊相助。这样的改编,使原始的传说愈发立体真实,也为传说的当代文艺价值寻找到全新的文化立场,助力于传统民间文艺的当代传播。“在影像技术和史学观念的影响下,影视作品中的显性文化和隐性文化及其对应的显性传播和隐性传播形成了视觉化建构的形象传播,符号作为能指意义和所指意义结合的传播载体,融合了显性传播和隐性传播视觉建构的优势,并以其特有的表达直观和勾连时空的特点而得以广泛接受。”①陈连龙、李颖:《我国影视文化传播中的符号景观与民族形象建构》,《电影文学》2021年第5期。对“宝莲灯”传说进行影视化叙事处理,无疑是制作单位经过对传说符号的应用与勘察,厘清其中蕴含的文化精义及价值理脉之后,借助视觉意义上的显性传播,以直观立体的形式对故事情节进行输出。其中不可或缺地熔铸着故事讲述者的情感倾向与知识谱系。如《白蛇传》(2004年)《精卫填海》(2004年)《女娲传说》(2011年)《妈祖》(2012年)等皆以影视叙事的方式重新为传说资源作出文化定位,诠释价值归属。而经过时光淘洗淬炼过的民间传说也为当下文化生态的繁荣起到积极的推动和借鉴作用。
2022年5月,《湖光山色》英文版新书发布会举办,为我国传统文化资源走出国门,实现“国际化”开启新窗口,不断扩容外界对我国文化资源的认知视阈。民间文学与新世纪文学创作的结合,《湖光山色》并非唯一的个案,而是众多以民间文艺为行文底色的中国文学的“现实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