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括乎雅俗之际:民俗文艺与精英文艺关系探微
2024-05-22刘爱华
刘爱华
对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的关系,学界探索并不少,笔者搜索文献后发现,相关文献绝大部分来自民俗学界、民间文艺学界。这正印证了通俗说法“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民俗学、民间文艺学正处在当前学术体制内的边缘地位,学科危机更为突出,如民间文艺学在中国文学课程体系中地位极为尴尬,精英文艺(或作家文艺、文人文艺)独占局面明显,基本没有给民间文艺留下多少空间,全国只有少量高校开设相关课程,至于作为学科专业建设的高校,则更为稀少。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文艺生态急剧变迁,大众文艺迅速发展,不仅对民间文艺,对精英文艺也带来了重大冲击,文艺生态正处重构、转型过程中,各种文艺形态互渗互融成为新的时代趋势,立足人民立场的人民文艺形态成为新的整合方式和发展趋势。回顾文艺发展进程,雅俗观的出现及分流,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就处在天平的两端,但其始终处于失衡状态,或重俗,或尚雅,乃至今天其平衡点仍未找到,雅俗观的变迁成为观照其关系的重要棱镜和映像。从宏观上来说,民间文艺是精英文艺创作之源,精英文艺是民间文艺发展之翼,两者紧密结合,无法截然将其分开。在今天互联网高度发达的语境下,动态把握两者的辩证统一关系,推动其互渗互融,是中国文艺发展的重要趋势和发展路径。
一、俗雅变奏:中国文艺生态演进
文化生态学(Cultural Ecology)这一学术概念是美国进化派人类学家朱利安·斯图尔德(Julian Haynes Steward)1955年在其代表作《文化变迁理论:多线进化方法论》一书中提出,他首次将生态学理论引入文化研究中。在此书中,斯图尔德完整阐述了其“文化—生态适应”理论。他认为文化变迁就是文化适应,文化生态学重点阐明不同地域环境下文化的特征及其类型的起源,即人类集团的文化方式如何适应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①J. H. Steward, Theory of Culture Change: The Methodology of Multi linear Evolutio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pp.39-40.文化生态学概念其理论的提出,在人文社会科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随后经维达(Vayda)、拉珀波特(Rappeport)、萨林斯(Sahlins)、塞维斯(Service)等进一步发展,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成为风靡学界的一门显学。
粗略翻阅中国文艺史或中国文学史,我们知道,中国文艺生态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俗雅的变奏曲,或俗,或雅,时俗,时雅。在先秦以前,中国文艺作品主体为口承文学,为神话、史诗、歌谣、传说等民间文艺作品盛行的时代,“伏羲画卦”“女娲造人”“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有巢构木”“燧人取火”“仓颉造字”“大禹治水”等编织出绚烂辉煌的远古生活,至今仍滋润着一代代中华儿女,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和精神基因。“在原始社会,那时还没有文字,但是语言艺术就产生了。那时的歌谣、神话、传说等文学全是口头文学,它是全体社会成员的创作,具有‘全民’的性质,是后来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共同发展基础,也是当时社会唯一的文学。”②宁锐:《中国民间文艺:中国古代神话》,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页。先秦时期的采诗观风制度,成为一种重要舆情搜集制度,让统治阶级通过“观民风”而“以知政教得失”,从而调整统治政策,以更好维护自己的统治。“在儒家看来,诗与乐中都反映出人民的心声,是社会情绪的传达,从中可以‘考见得失’,故周代有采诗观风的说法,也就是指统治者从民间歌诗中了解到人民的喜怒哀乐与对统治者的评价,从而调整自己的政策。”③袁济喜:《兴:艺术生命的激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72页。此时口耳相传的民间文艺作为一种生活文化,还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进步,阶级的出现,从事文学生产的文人阶层的出现,雅俗逐渐分流。这个阶段以俗为主,呈现雅俗并举的文艺态势。孔子的诞生,以及诸子百家争鸣的出现,推动了中国历史上思想文化的第一次高峰,雅俗并进尤其是雅文化得到了快速发展。
先秦以后,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中国文艺生态逐渐转变,文人阶层的进一步强大,其社会地位更为突出,专业性的文学生产活动更为发达,推动了民间文艺向精英文艺的过渡。相对于民间文艺的创作者或传承者,文人阶层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化素养较高,文字驾驭能力较强,其文艺作品思想逐渐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观,容易为统治者所接受,而民间文艺其主体更多为不识字的普通老百姓,其文字更为粗糙,其思想观点自然难以为统治者所接受和采纳,这样其地位更为边缘、更为“民间”,或者说这就是民间文艺的本然状态。“民间文艺因为与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因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但因为只是业余的创作,创作者大都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因此大都是粗糙的,不能成为主流的文学艺术。而文人的文学艺术,一方面可以从生活中,从民间艺术中吸收营养,另一方面又受过专门的艺术训练,能多方面进行继承和借鉴,因此能发展得极为完美,于是成了文学艺术的主流,代表着每个时代文学艺术发展的水平。”①胡家才:《新编美学概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409—410页。民间文艺的边缘化,精英文艺的主流化,使尚雅鄙俗成为一种主导性的文艺观。知识精英重视谋篇布局,重视文章主旨,重视语言锤炼,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绝大部分人贬低民间文艺作品的结构的循环重复,也不屑于使用其粗糙的文字,即便使用,也要经过其化俗入雅或去俗融雅的方法,因此民间文艺仅仅作为精英文艺创作的一种手段,或雅化,或严谨化。钱穆认为《楚辞》更愿意赓续《国风》的雅化文学传统而舍弃神话故事本身,司马相如等亦因“雅化情深”而对蜀中瑰奇绝丽神话熟视无睹。“中国大地上的神话资源,某种程度上是被重雅轻俗的中国早熟的文明传统抑制住了,因而没有得到足够的保存与流传的机会。”②吴光兴:《钱穆论中国民间文学、文艺》,《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至于民谣,也和神话、传说一样,在文人眼中,其价值仅仅是精英文艺创作的素材,只有经过“雅化”,才能纳入文学范畴。“方俗之内以方言为载体的民谣,在中国大一统的国家体制之内,仅是某种原始素材,经过‘雅化’才能被认可为文学。”③吴光兴:《钱穆论中国民间文学、文艺》,《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这种尚雅鄙俗的文艺传统,在推进中国文艺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注重形式、过于雕琢的弊病。因此,雅俗之辩从未停息过,在不同时期,文艺革新运动也时而爆发,或尚雅,或重俗,雅俗的天平一直处在调整中。
洎乎当代,第三次科技革命推动互联网产业迅猛发展,不仅冲击了民间文艺,也同样解构着精英文艺。“相对于‘精英本位’的‘寓教于乐’文学观,‘粉丝本位’的‘爽文学观’在诸多方面‘颠倒’了我们一直以来所栖身的文学大厦的结构秩序。”④邵燕君:《网络文学的“新语法”》,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7页。这种“娱乐至上”的文学观,动摇、解构和颠覆了传统精英文艺的权威性、严肃性和说教性,也对文学结构、功能、价值产生了重大冲击,使文艺成为面向市场的一种商品。“自媒体、个人大举进入传媒平台,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类似的情况还有网络写作,传统意义上的知名作家,在作品的销量和影响方面,已经在与流行网络写手相比时被夺了风头。”⑤朝戈金:《民俗学的机遇与挑战》,《民俗研究》2023年第5期。在这种冲击或重构中,精英文艺、民间文艺相互关系也应不断调整,以更好推动中国当代文艺的发展。
二、以俗为基:民间文艺是精英文艺创作之源
不同于精英文艺,民间文艺具有突出的生活性,与生活紧密相连,属于一种生活文化。“民间文艺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从未从民众的现实生活中分化出来,它保存了一种与古代生活和原始文化一脉相承的浑融性质,并且持续地自我发展。”⑥万建中:《民间文艺的审美法则与优势》,《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期。民间文艺与生活的紧密融合,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使其更具有烟火色、乡土味,容易为普通民众所喜爱、所传承。同时,作为一种集体传承的生活文化,民间文艺具有突出的包容性,它不排斥任何人对其使用,或者换句话说,正是这种无限制的重复性使用,才使其能够在普通人心中沉淀下来,成为历久弥新的独具魅力的艺术形态。“民间文艺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任何人都可以同时是生产者和消费者,对民间文艺作品进行增删、改编,任何人都可以任意使用它而不用担心侵犯知识产权,民间文艺的门窗从未关闭过,而向任何人敞开。民间文艺这种特点,也赋予其本然状态的哺育机能,在进行自我哺育的同时,也不断反哺精英文艺及通俗文艺。”①刘爱华:《反哺,还是互哺?——民间文艺发展内在逻辑探微》,《民俗研究》2023年第3期。相对精英文艺,民间文艺的反哺机能更为突出。回溯人类历史,人类在发明文字之前主要是通过语言交流、传播,口头文学或民间文艺是唯一的交流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间文艺是母亲文化,是包括精英文艺在内的一切文艺的根基。“中国民间文艺是中华民族一切文艺的根基。它是最有民族性、群众性的文艺,它表现了民族的灵魂、人民的心声,是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文艺。它是我们民族文化优秀传统的源头,是作家艺术家的导师和奶娘,是文艺创作的武库和土壤。”②段宝林:《民间文化与立体思维——兼及艺术规律的探索(上)》,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88页。民间文艺对精英文艺的反哺是细雨润无声的,是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的。
民间文艺的生活性、集体性、包容性等特征,赋予其极大的感染力和渗透力,成为精英文艺创作之源,激发了文人的创作灵感,也为其创作提供了宝贵素材。苏东坡作为北宋著名词人,从小就在乳母、保姆等身边人的民间故事讲述环境中长大,深受民间文艺的熏陶。其词作中经常出现神话、传说、故事等素材,如《神女庙》对朝云暮雨巫山神女变幻多姿灵迹、传说的深入描述,如《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在政治失意心境下对嫦娥奔月神话的忧伤解读,如《海市》借颂海神而对海洋神灵世界的比拟阐发,等等。“他的一生,都没有离开民间。民间文学是东坡创作的根本和源泉。”③饶学刚:《苏东坡在黄州(增订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460—470页。神话、传说、故事、寓言等民间文艺体裁对苏东坡影响深远,拓展了他的文学视野和想象力,从而让他的诗文在博大意象、精工韵律外展现出瑰奇的民间想象和多维的民俗视野。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一生蹇迫,一辈子生活在下层,对底层民众生活疾苦有切身感受,也熟悉其心理、痛苦、习俗、信仰等,换句话说,他的一生打上了民间文艺的烙印,故而成就其巨著《聊斋志异》。为了更好搜集各地奇闻轶事、民间故事,蒲松龄专备“蜜饯菊桑茶”,招徕来往故事讲述者。这种田野调查方法,在古代也极为难得。《聊斋志异》除一部分来自前人志怪小说和传奇小说外,另外一部分则源自中下层文人及劳动人民的口头讲述。据汪玢玲考证,《聊斋志异》直接间接来自民间文艺(口头来源)的作品达160余篇。④汪玢玲:《蒲松龄与民间文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7、76页。蒲松龄在创作方法和语言运用上深受民间文艺的滋养,“这就是庄、列奇文、秦汉史传文学和魏晋志怪小说唐宋传奇的影响,以及明清当时民间口头文学的直接哺育,再加上蒲松龄深刻的生活体验,丰富的想象力和艺术上的卓越创造”。⑤汪玢玲:《蒲松龄与民间文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7、76页。正是这些条件的综合作用,使《聊斋志异》达到了文言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深受家乡俚曲、柳子戏等说唱艺术和戏曲声腔的熏陶,完成《聊斋志异》巨著后的蒲松龄又醉心于俚曲搜集、创作,陆续写了近十种俚曲,占其终生俚曲创作的三分之二,可见民间文艺对其的吸引力和影响力。
当代著名作家、教育家洪汛涛,以创作《神笔马良》故事而蜚声海内外。“洪汛涛的《神笔马良》是中国童话走向世界的一个标志。”①王泉根:《儿童文学的精气神》,武汉: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第201页。《神笔马良》故事取材于民间的遇仙得宝的宝物类童话,在故事素材搜集、创作过程中民间文艺对其影响深远。洪汛涛小时就爱绘画写字,常看老画家作画,抗战时进入浦江战时中学,浦江是书画之乡,厚重的民间文学、民间艺术氛围深深感染了他,使他爱上了当地流传的故事、传说、谚语、歌谣、戏曲等民间文学及剪纸、印花、灯彩、香包、木雕等民间艺术,这些民间文艺的熏陶对其后来从事童话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东北满族群众中流传的《神笔六指儿》的故事、广东流传的李子长的传说等能工巧匠的故事对他构思《神笔马良》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洪汛涛谈起他所接触的民间流传故事的情况:“抗战时期,家乡沦陷,我流落于后方,和各色人等都有接触,我搜集、记录了许许多多故事,包括神笔马良的故事。”②汪习麟:《洪汛涛评传》,太原:希望出版社,2003年,第72页。由于《神笔马良》在民间影响太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期人们都不知道它的作者,而将其视为“民间故事”,或者将其视为民间文学作品改编而成。这种突出的民间文艺特征也让作者深受其害,其作品生前不断被盗版,以至于作者至死都在维护其知识产权。“洪汛涛似乎被别人圈进了这样一个怪圈。在最终的事实上,谁也不会否认,洪汛涛对《神笔马良》享有全部著作权,但许多人都因为不知,却不断的在侵犯洪汛涛的著作权。”③徐林正:《童话作家洪汛涛至死的遗憾:我是“神笔马良”之父》,《中国版权》2002年第2期。发生这种著作侵权的事件确实很不应该,但也从侧面说明民间文艺对洪汛涛创作影响之深。
三、以雅为枝:精英文艺是民间文艺发展之翼
在封建时代,知识精英受过较好的教育,掌握知识话语权,其作品具有权威性,能较好反映统治者的意志,因而往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审视民间文艺作品的内容、价值及水平。“在封建时代,由于国家意识形态与知识分子道统合二为一,统治者的意志主要通过知识分子来传播,除非一些特殊情况,民间文化往往处于自生自灭状态。”④陈思和:《新文学整体观》,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71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熟悉民间文艺的知识精英,在使用民间文艺作品时往往都习惯将其雅化,从而使其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在这种雅化过程中,民间文艺作品的思想性、审美性、艺术性、正统性及语言凝练性等也得到极大提升,反过来也对民间文艺的传播、传承起了重要的助推作用,甚至使其成为经典,载入文献。如毛笔,民间流传诸多涉及毛笔的传说故事,如“虞舜造笔”“仓颉造笔”“蒙恬造笔”“诚悬笔谏”“妙笔生花”“江郎才尽”等,关于毛笔材料、毛笔制作工艺民间也有很多俗谚、艺诀等流传,这些民间文艺作品或素材尽管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其整体传播效果远不及韩愈《毛颖传》一篇美文,没有后者,毛笔文化的传播、发展亦将大为逊色。后者以“绯谐”的方式“以发其郁积”,但并不违反“圣人之道”。《毛颖传》作为一篇以滑稽闻名、隐喻深远且畅快淋漓的美文,它不仅将毛笔的别名“中书君”“管城子”传之久远,而且将毛笔材料、制作工序、价值进行了趣味性阐发。“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①宋恩佳译注:《唐宋八大家精华》,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5页。对紫毫笔制作过程进行了拟人化、艺术化的描述和表述,惟妙惟肖。“文人的介入使民间叙事经历了一个文本化的过程,使民间叙事渐渐从活态的口化之物固化为书面文字。而官方的介入则进一步使某些文本变成了经典。文本,包括被经典化了的文本,又可以成为民间叙事的新源头,成为新的民间叙事的依据,即所谓‘反哺’。”②董乃斌、程蔷:《民间叙事论纲(上)》,《湛江海洋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精英文艺算不算“反哺”民间文艺还值得商榷,但精英文艺使用民间文艺素材,化俗为雅、雅中融俗的艺术技巧无疑极大提升了民间文艺的艺术价值、影响力,推动了民间文艺的经典化。
民间文艺的雅化,在元明清时期较为明显。元代知识精英地位低下,在“十等人”中名列第九,在娼妓之下、乞丐之上,这种社会现实让中下层知识精英断了“学而优则仕”的幻想,从而积极关心社会现实,戏曲就是一个重要领域。著名元曲作家关汉卿创作《窦娥冤》,女主人实是根据古老传说而创造,由“齐妇—孝妇—周青”的演变及伦理意识仍脱胎于传说的坯胎。剧作融入了《搜神记》周青血溅素练逆流而上誓愿,融入了苌弘化碧、杜鹃啼血的传说,采撷了邹衍含冤、六月飞霜的传说,采用了《说苑》《汉书》关于“枯早三年”的传说,并借用了东海孝妇的上天垂怜,回复到庶女叫天的上天垂戒的天人感应观,③张月中主编:《元曲通融·下》,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85页。通过这些民间文艺素材的融合,使其成为一个控诉社会黑暗、具有顽强反抗精神的一部戏剧杰作。《窦娥冤》这部杰作“可以说在思想和艺术表现的内涵上大大超出了一般的娱乐范围,为元杂剧奠定了深厚主题和悲剧形式;借助对善恶冲突的刻画,反映出民族、社会和个人陷于困顿的现实,以及对人生、历史的思考”。④吴方:《图说中国文化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323页。由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等文人戏剧家的介入,他们积极采撷民间文艺素材,运用个人娴熟的艺术技巧,重构、创作全新的艺术作品,推动了民间文艺的雅化、经典化。明代四大奇书《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以及明清白话小说《儒林外史》《孽海花》《红楼梦》《老残游记》《镜花缘》《醉醒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封神演义》《歧路灯》等,都融入了大量民间文艺素材,丰富了民间文艺的作品内涵、艺术手法,建构了民间文艺的经典,促进了民间文艺的进一步传播、传承。
知识精英或文人阶层作为专业性的文艺创作队伍,传统文化积淀更为深厚,写作技艺更为娴熟,其积极参与民间文艺创作或以民间文艺素材为对象进行文艺创作,对民间文艺来说,其作品不仅体现在思想性、艺术性上的拔高,也体现在结构性、技巧性上的大提升。抗战时期,毛泽东通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统一了文艺工作者的思想,确立了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推动文艺工作者走向民间,从民间汲取营养,提升作品的现实价值。在讲话精神的感召下,大批文艺工作者认真学习民间文艺体裁、语言及技巧,创作了一大批融民间元素的精英文艺作品,如《兄妹开荒》源自民间歌剧、《白毛女》改编自民间传说、《李有才板话》融入大量快板形式、《漳河水》借鉴民歌形式,等等。“讲话的发表对以后几十年的中国文学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广大文艺工作者响应号召向工农兵学习,向民间文艺学习,在创作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①徐中玉、钱谷融:《20世纪中国学术大典·文学》,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887页。毛巧晖通过对比分析在西北地区广为流传的民歌花儿《马五哥与尕豆妹》和作家李季仿西北信天游创作的民歌《王贵与李香香》,从叙事模式、审美文化叙事、民俗事象三个角度对其两者关系进行了细致比较,如审美文化叙事方面:前者反映的是清光绪七年(1881年)社会政治状况,后者反映的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进行斗争的社会政治状况;前者是悲怆的基调,结局是悲剧,后者是昂扬的基调,结局是喜剧,主人公在革命指引下获得幸福生活。这一方面反映了民间文艺对精英文艺的反哺,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精英文艺提升了民间文艺作品的水平。“作家是很好地吸收和提升了民间文学的文化价值,它将民间文学刚健质朴的创作风格进行了完美吸收,同时又在民间文学基础上提升了自己作品的思想价值,即展示了革命对民众的必要性,奏出了时代的强音。”②毛巧晖:《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以〈马五哥与尕豆妹〉和〈王贵与李香香〉的对比分析为例》,《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3期。精英文艺拔高了民间文艺作品的思想高度,同时也提升了民间文艺在艺术手法、语言表达等方面的水平,可以说,精英文艺是民间文艺发展之翼,是民间文艺发展的重要驱动力。
当然,精英文艺对民间文艺的提升作用,仅是从整体上而言,在某个阶段或某些知识精英中,由于受落后的思想理念的支配,有时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施以道德教化,其对民间文艺的改编或采撷,则反而会起反作用,曲解或歪曲民间文艺文化内涵,破坏民间文艺的本来的思想观、价值观,生产出更为落后的文艺产品。正如鲁迅的精妙讽喻:“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③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9页。
四、结语
通过中国文艺史或文学史,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的关系,可以集中体现在雅俗观上,通过这一关系的棱镜和映像,我们可以看到,其关系变迁形成了一首独特的俗雅变奏曲。先秦时期,神话、传说、史诗、歌谣等口头文学发达,民间文艺成为民众交流、表达的主要形式,而随着生产力发展,文人阶层出现,文人纷纷著书立说,雅文化逐步发展,但整体而言,先秦时期既重俗也尊雅,属于雅俗并举时期。随着文人阶层的快速发展,其道统与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合二为一,故而逐渐成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这种文化生产结构的变化,推动了文艺生态的变迁。知识精英秉持国家意识,站在时代发展前沿,注重作品的思想内涵、审美规范、逻辑结构、语言修辞等,工于谋篇布局、文字锤炼,其作品整体水平无疑超越了乡民口耳相传的口头文艺。作为文艺的专业生产阶层,他们更注重文艺的技巧性、雅致性,尚雅鄙俗成为一种趋势,持续影响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的关系,时至今日,即便面临互联网、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科技革命的极大冲击,这种偏颇的文艺观依然存在。
客观而言,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存在相互依存相互发展的辩证统一关系:一方面,民间文艺是精英文艺创作之源。民间文艺属于母亲文化,其生活性、集体性、包容性,使其“有容乃大”,在潜移默化中熏陶中知识精英,并为其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素材,丰富了其作品的呈现维度、生活基础和民间范式;另一方面,精英文艺是民间文艺发展之翼。精英文艺作为文人阶层的文艺形式,他们注重作品的思想高度、审美维度、文字精度,具有突出的思想性、专业性、严谨性,知识精英以民间文艺为素材或创编民间文艺,必然极大提升民间文艺作品的思想价值、内涵深度和艺术审美,助推其传播、传承。因此,在文艺生态急剧变迁的当代,在中国文艺的旗帜下,辩证处理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的关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推动其交流互鉴,将是民间文艺与精英文艺健康发展的重要路径,换句话说,应秉持动态平衡的雅俗观,坚持雅俗合流、雅俗共赏、雅俗互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