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2024-05-17乔洪明
乔洪明
黑子老汉细心地摆弄猪头,一会儿用剃头刀给它修面,一会儿用尖刃刀为它剔鼻,时不时伸开巴掌摩挲摩挲猪脸,半根毛茬也不许漏。干一会儿两手捧着猪头端量,嘿嘿地笑。
“黑老头子,捧着猪头笑,彪了咋的?”黑子婶把刚洗好的床单往晾衣绳上搭,瞅他一眼,嗔怪道。
黑子老汉黑脸膛上两只白眼珠朝老婆子翻翻,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这是普通的猪头吗?它可是坐着轿车来的呀!你也没享受几遭这待遇!嘿嘿。”
这话说的是昨天的事。黑子老汉赶集置办年货,买了猪头猪脚猪尾巴棍儿、鮱子鱼、瓦楞蛤、葱花、芫荽,几样能放的菜蔬,还有三斤上好的黄烟叶,大包小裹提到集口大路旁,等着过路客车。
老漢打小就扯着大人衣襟赶年集,六十多年了,赶年集成了他生活中的一桩大事,也成了过大年的重要部分,似乎缺了年集的大年就是失了绿叶的红花,落了趣味。早年赶集推小车、骑自行车、坐村里的拖拉机,现今交通发达了,小客车多起来,就改坐客车。
虽说才进腊月中旬,赶年集尚早,可黑子老汉按捺不住,提早就赶上了,拣冷天里能放得住的年货,像猪头、鮱子鱼这些过年必备的东西,买了放在屋外背阴处,看着就有过大年的样儿。用他的话说有年味儿。黑子老汉很注重年味儿,他说,庄稼人忙了一年,就指望着过大年吃点儿喝点儿乐点儿,再要没个过年的样儿,那日子过得个啥滋味?
过了腊八就是年,庄稼人说。其实进了腊月门各家各户就算计着过大年的事,大人孩子的穿戴,衣被器具的洗抹,屋里屋外的清扫……尤其过了农历小年,大年就到了跟前。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锅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大年在童谣里快步走来。
蒸饽饽、烀猪头、写对联、买鞭炮、敲锣鼓……空气里弥漫着蒸饽饽烀猪头的香味,传送着锣鼓的欢快和孩子们急不可耐零星燃放鞭炮的喜悦。嘿!这就是年味儿!黑子老汉这般说。
每到腊月二十八九,烀猪头就成为重头戏,也是他的拿手活儿,灶膛里木柴燃着红火,大锅中汤汁翻着欢腾,猪头在滚汤中慢慢变得香烂,要是孩子在跟前,猪尾巴棍儿是要先捞出来打发小馋嘴的。锅中猪头翻滚院里孩子欢笑便是他的享受。早年买猪头可不容易,多少人家买不起,只能闻人家院里飘出的香味儿,自家的年味儿就淡了许多。
黑子老汉自打成家立户,就咬着牙每年买猪头烀上,虽说如今肉食已不那么受宠,可他还是坚守这一习俗,就图个年味儿。
“大爷您好!打听一下,前面是不是通往高速路?”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跟前。车开门处下来一个年轻人,高挑的个儿,俊气的模样,微笑着朝他问话。“是啊,不到三里就是高速。”他移开嘴里一拃长的烟袋杆儿,随着说话吐出白烟。年轻人谢过了,弯腰要进车里,却又抬起身说:“大爷要去哪儿?我捎您一程。”老汉稍一愣怔,说:“不用吧,我去高家庄,远着哩。等会儿坐小客,嘿嘿,我这身上埋汰。”“哦,高家庄,我知道,高家水库旁边那村。大冷天儿,上来吧大爷,绕不了几里路,一脚油门的事儿!”年轻人帮他把几兜年货放到后备箱里,拉着他上路了。
“大爷,您老亲自赶集置办年货,孩子都挺忙吧?”
“就一个儿子,在国外工作,光往家邮钱了,人却几年也回不来一趟,唉!虽说家里就剩我们老两口,吃不了多少,可过年得有个过年的样儿,该买啥买啥。”
“村里不分些东西?”
“分啊,粮米油蛋都分,嚯嚯,现今吃穿不愁啊!不过有些东西还是得自个上集买,像猪头啊、鮱子鱼啊、鞭炮啊、门对子啊,这一些子过年的货。”
“大爷可真讲究。”
“唉,小伙子,你说人一辈子活个啥?无非是吃饱穿暖,你欢我喜,乐乐呵呵,持家有个持家的谱,过年有个过年的样儿,一代一代不都这样传过来的吗?这样过日子才有滋有味。”
“大爷说的有道理,您说的这些年货都能置办齐吗?”
“吃的穿的都没问题,就是门对子越来越不好买。”
“不就是对联?那有啥不好买的?到处都是。”
“唉,现今的门对子都是机器印的,一个模子出来,我要买的是老辈儿手写的那种,贴着有人情味儿。嘿嘿!”
“噢——这样吧大爷,我有朋友会写对联儿,过几天我送您老一副怎样?”
“那感情好啊,小伙子!你就是不送我,我听这话儿也舒坦!”黑子老汉舒心地笑起来。两人说着话儿,年轻人直把他送到家门口。
“好啦好啦,住手吧,那猪头叫你刮得快小一圈儿啦!”黑子婶把刷好的面板菜墩搬到墙根向阳处晾晒,咕哝道。
黑子老汉瞪老伴儿一眼,起身把猪头挂在南墙背阴处,伸手拍打两下,稍显得意地说:“好喽,干干净净的,过几天下锅烀了过年。”
“我说你呀,儿也回不来,孙也亲不着,张罗个啥?想吃猪头肉买点儿现成的就是。”黑子婶边在围裙上抹手边靠过来。
“你呀就是没文化,你看人家昨天那年轻人,年纪轻轻的却懂道理,咱们过年讲究这些事儿,那叫传统文化,不单单就是蒸饽饽,烀猪头。”顿了顿又叹口气,“唉!话说回来,你说的也在理,这大过年的,没个人没个声的,死气沉沉,咱两个老东西过得个啥意思!”说过了便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烟。
见老头子沉闷了,黑子婶心里也不是滋味。静了少许,她忽然想起个事来,两手拄膝,弯腰对老伴轻声说:“前几天我看电视上说,有人到福利院领孩子到家过年,要不咱也……”
黑子老汉一怔,左手移开烟袋杆儿,抬头瞅着老伴儿,慢慢直起身,脸上由阴转晴:“你是说咱去福利院领个孩子来家过年?”
“是啊,孩子欢心,咱也高兴,多好啊!”
黑子老汉嘿地一笑,伸手拍拍老伴:“有你的哈!比我想得周全。这是行善事!好,我这就去找村书记打听打听,怎样到福利院领孩子?”说着抬起脚,鞋底上磕磕烟袋锅,就往院外走。
刚出门,却见村书记领着四五个人朝他家走来。“黑子叔弄么去?”书记近前打着招呼。“我正要去找你呢。”他把书记扯到旁边,说了领孩子过年的事。书记一听哈哈笑起来:“好事啊好事啊,包我身上啦!还是咱黑子叔觉悟高。”转身指着其他几人说,“这是从区里来的书法家,给你写门对子。”
黑子老汉一愣。一个蓄着长发的年长书法家笑着对他说:“我们是区书法家协会的,听区长说您喜欢传统手写对联,我们也感到高兴,特地赶过来。”
“区长?我不认得区长啊,他怎么知道……”黑子老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昨天送你回家的就是咱们新来的区长啊!他说老百姓喜欢传统文化,动员我们文化部门送文化下乡,陪乡亲们过年。”
黑子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啊?他是区长?怪不得答应送我对联呢!”
村书记插话:“今天就把写对联场地安在你家,大伙儿想要对联的都到你这儿来。”
“好啊好啊,都来吧,我这就烀猪头,咱提前过年!”
话音刚落,就听村里大喇叭响起来:“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为了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村里要组织锣鼓队、秧歌队、音乐合唱团,希望大家抓紧报名!抓紧报名!各位村民……”
黑子老汉高兴得孩子似的,拍手欢笑:“好好好!这才有年味儿,这才有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