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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

2024-05-17崔凤敏

山东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蒋英许昌水泥

崔凤敏

进门时,我看到孙海雪正弓背跪在地上,阳台前灰黄拼接的窗帘拉了一半,明暗对峙的光影将她的身体分割成两部分。她的唇微微张开,有不稳定的气息流出,双目在方寸之间不断游移,仿佛丢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我说,妈,地上凉。她不理我,继续趴伏着,直到从沙发和玻璃推拉门的窄缝间找到一本破烂的童话书。封面上的“开天辟地”被斜斜撕去,只剩下“盘古”两个大字,似是年久失修破败不堪还在硬撑的门楣。

这是我年幼时的心爱之物,一晚上可以痴缠孙海雪讲五遍,然后抱着它一起沉入暗夜。梦中,在无人之境中立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用手中巨斧劈开混沌,如神话中所言,他的身体被无限拉长,头顶着天,脚踏着地,直至力所不逮,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幻化成日月星辰,衍变为东西南北,蔓生出辽阔的原野、浩荡的江河以及四季风云。醒来后,我会久久沉浸在那无所不能之中。

书是在2011年被许昌生撕掉的。一个深秋的傍晚,孙海雪接到在同城施工的许昌生的电话后,要骑车去送水泥。我央求她让我去送,她想了想同意了。平时孙海雪不让我自己骑车出门,大概考虑到水泥只有半袋,二里路不算远,许昌生已经七八天没看我一眼,这是个表现机会。那时我读四年级两月余,期中考试成绩排在第三十三名,班里有三十八个学生。孙海雪折腾了几个晚上帮我分析原因,修改错题,敦促我好好吸收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许昌生每日进门不说话、不抬眼,不知是把我们还是他自己当成空气。

孙海雪帮我把水泥放上自行车的后座,嘱我路上小心。落日悬于西空之上,不时撕裂几团蓬勃的絮云,风拍在胸口凛生寒意,我握紧车把双腿发力,把轮子蹬得飞快,想要快些见到许昌生。我喜欢跟在许昌生身后,看他做一切事情。许昌生初三辍学后当过两年兵,兴许是这个原因,家里的一切都是平整的,被子边缘像是被切割出来的,瓷砖上浮漾着浆洗过的古朴光泽,窗玻璃在晴日则永远透着煌煌的明亮。孙海雪不需要像有些妇女一样,操心油烟机的失修和沙发下的积尘。吃过晚饭,她常在灯下苦读,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高考来临之际。在从事教学的孙名祖的熏陶下,孙海雪勤奋好学,但心理素质差,突然的落叶坠地抑或草中虫鸣都会令她平生忧怖,考场上从未发挥出正常水平。初三那年的放学路上,孙海雪看到一群男生打群架,腿立刻打了弯儿,等人散尽后,她还瑟缩在角落里,被同班的许昌生拉起来,搀扶回家,几夜不能安眠。苦读的孙海雪最后和从没认真听过课的许昌生殊途同归,错过了大学的校门。这种无可挽回的共同遗憾,在多年后大龄未婚的际遇中,成为他们感情迅速升温的重要原因。孙名祖为孙海雪谋求了县城图书馆的一份工作,不在编,可孙海雪喜欢。

我最喜欢周末随许昌生回乡下许山东的家,坐在书桌前,视线和心思全都兵分两路,一路在写作业,一路跟随着许昌生的脚步。他将院子杂物分门别类放置,挟把扫帚扫院子,脸上是一丝不苟的神色,风吹透他的衣裤,勾勒出强壮坚实的躯体轮廓,常让我想起梦中的盘古。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许山东屋里的被子取出铺展在晾衣绳上,然后拧干湿透的毛巾,抹去每一扇门窗上的灰尘。这时候我很想帮他去打一盆清水,也只是想想。因为我曾经殷勤上前时,他说,你怎么就不能专心写作业呢?然后抬手打翻了整盆水。是的,我得承认,许昌生有缺点,他是有事就上手。

赶到业主楼下时,我没有按照孙海雪的吩咐,上楼去喊许昌生。我弯腰试图抱起这半袋水泥,手上一用力,才扳平的腰背就沉在水泥上,我蹲下反手向后,试着把水泥拽到背上,依然徒劳。我坐在地上盯着水泥看了会,最后拖着它上楼,拖一层,坐下歇会儿,等拖到三层时候,许昌生从四层迎了下来。看到我正狼狈抑或英勇地和那半袋水泥较劲,他沉静的眼底有情绪在涌动,在我开始研判的那一刻消逝。他从兜里掏出条毛巾扔给我,然后一只手轻易地拎起半袋水泥举步上楼,扔下一句,快回去吧,一会天黑了。我稍作休息,便爬上四楼站在许昌生身后,看着他在一个半米高的桶中搅拌水泥。他说,不回去写作业吗?话语中的温和,使我忍不住继续心中猜想,那时掠过他眼底的应该是一抹赞赏之色。我说,早写完啦。一屋子烟尘弥漫,水泥独特的味道浸淫着我们。他说,这里空气不行,回去吧。我盯着桶中巧克力般丝滑的水泥说,真好看。他瞥我一眼说,这个必须严格按照比例,稍有差错,就兑不出流动性这么好的砂浆了。我说天快黑了,咱明天再干吧。他摇摇头,这间窗户关不严,预报说这两天没风,如果被风吹了,影响找平效果。我喜欢听他专注认真地讲专业的话,赖在那里不肯走。

许昌生搅拌完水泥后,让我站远些,把地上细小的沙砾又打扫一遍,然后拎起那一桶水泥砂浆,将之慢慢倾斜。此时,夕光透过客厅的窗户,为那些漫涌的泥砂镀上一层薄金,它们看起来如天地初开时四下漫流的砂浆。许昌生的身体在暮晚的天光中成为一个虚幻的剪影,也在我眼中缓缓流动起来。回想那一瞬的场景,至今令我恍惚,它与梦境中的诸多重合令我心血翻涌。我忍不住赞叹,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许昌生身子微顿,在万千光影中回过头来勾了勾唇角,我想,他不曾听过对水泥工作如此高度的赞美,那时他尚未听出我声音中暗藏的汹涌,没有意识到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将成为他的难题。

从我记事起,凡我哭闹,许昌生就会焦躁不安。如果我哭闹时间长,他会上前搡我,后来发展到咧嘴巴、拧耳朵、揍屁股。孙海雪发现后,久久处于不敢置信的状态,缓和好情绪后说,你说他两句我没意见,但你不能动手,打人是原始人才有的野蛮行为。这些她认为最简单的真理,落在沉默的许昌生身上如入泥墙,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后来,孙海雪把许昌生领到在县中学教语文的孙名祖面前,不知道孙名祖用了什么办法,许昌生确实收了手。当然我也识趣,自此遇到事,鲜少像同龄孩子一样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哭天喊地。许昌生这种收敛持续了几年,其间一些无伤大碍的动手动脚,我瞒了孙海雪。

上小学后,许昌生的危险潜能似乎被成绩单这种东西重新激活。哭闹作为和大人较量的形式,他不喜欢,我能收着点,成绩这个东西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看到分数,许昌生或是兜头一掌,或是抬腿一脚。孙海雪只要发现,立刻带我去孙名祖家里住。三年級下学期的期末考试,考数学那节我睡着了,成绩是零分,许昌生用了三次连环腿,把我从客厅踢到阳台上,完事后从不吸烟的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支,背对我吸起来,那时我正含着泪确认左腿是否还能动,没有感到二手烟雾带来的呛咳。

我的情绪会随着肉体疼痛的减轻自行消散,孙海雪不行。她收拾了一大包衣物,是长住孙名祖家里的阵仗。那段时日,她的脸上布满了愁绪。有次我起夜,听见她和外婆蒋英说话。蒋英说,不要乱讲,离婚不是儿戏。孙海雪说,我不是一时冲动,就算他不动手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攒着一股劲儿,时间越长,那股劲越大,总感觉有一天……蒋英说,你小时候受了惊吓,我们之后养你便娇纵精细些,其实在农村,男孩子调皮不好管,打几下很常见,就是得有个分寸。大概是听到我上厕所的声音,她们停止了交谈。我捏着弱小的生殖器,没有挤出一滴尿。活那么大,我头一次了解失眠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知道这意味着我会永远和许昌生分开。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孙海雪,许昌生打我的那个夜间,曾小心地撩开过我的被子,在他关心我屁股的那一刻,我已经原谅他了。我想告诉她,这不算啥大事,我们老师有时也用尺子打我的手心。

在孙名祖家住到一个半月的时候,我不知道孙海雪关于离婚的想法到了何种程度,心怀一种可能面临永别的可怖感,越来越想念许昌生,想起他种种好。许昌生会把我扛在肩上奔跑,我抱着他的头,闭眼感觉风云尾随,像是坐在飞船上遨游太空。许昌生骑摩托时,我靠在他宽厚的背上,像是身在万里星野风驰电掣。许昌生带我去乡下河里抓鱼,有水流湍急而过时,他像是根系嵌入大地深处的古树纹丝不动,将身子摇晃的我抱起来,用一种巨大的力量将我吸附于他身上。又想起许昌生教我玩溜溜球时,百发百中,想起许昌生把我抛到半空,在我尖叫着落地时把我的身体稳稳接在怀里。于是在一个周五放学,我远远看见许昌生站在拐角处时,立刻向他飞奔而去。他没开口,我却从他的凝视中读出一切话语,他说他想我了,问我能不能原谅他,跟他回家。我毫不犹豫地把手塞进了他纹路分明的掌心。只是那次之后,我能感到在孙海雪和许昌生之间,发生了无形却重大的改变。

我们立在门槛之外,我学着许昌生的样子双手叉腰,看着一屋子不安的砂浆最终归于平静,在夕光消失之际,它似乎收拢了岁暮阴阳,进入一种死寂却令人上瘾的静默之中。那个晚上,我把那本童话书翻看了一遍又一遍,梦境中,我甚至看清了从不曾清晰过的盘古的脸,他就是许昌生,或许也是我,神奇的血脉令我们的五官如此相似。

那晚之后,我没办法好好上课了。那时,在学生管理方面,校方和家方还没有通过网络建立起密不透风的体系。我每天下午三点猛咳一顿,和班主任请假回家休息,从家里找个物件给许昌生送去,用教室检修早放学的说辞打消了他狐疑的目光。那几个傍晚,我得以幸福地跟在许昌生身后。看他半蹲着身子,用棕褐色的厚重手掌握着抹泥刀,划过凹凸地面,刀过的地方有种寸草不生的寂寥,平整得令人咋舌。看他将一块块瓷砖牢固地吸附于地面,然后在瓷砖间的缝隙间挤上一种神奇的黏液,整个地面便会焕然一新,成为一面闪动着梦幻光影的镜子。有一天我说,爸,你是个英雄。许昌生搅动着水泥,嗯?我说,你是我的榜样。他察觉到什么似的猛然抬头盯着我瞧,以往动手前熟悉的警示意味令我不由倒退了一步。他慢慢低回头去,继续搅拌水泥,说,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整天和水泥沙子打交道,我吃了不好好上学的大亏,现在累死累活,就是为了将来你不再受累。他很少和我说这樣的话,我莫名生出感动,但并不接受话中之意。

班主任找孙海雪,说我上课总在走神,叫起来一问三不知。孙海雪否定了他关于我熬夜打游戏或追剧的猜想。班主任说,孩子身体不舒服就到医院好好治,也不能给他养成天天早退的习惯。孙海雪有些蒙,反应了下说,他感冒是有点儿厉害。班主任本就对这位对孩子始终怀柔的女家长心有芥蒂,很快从她闪烁的言辞中对真相有了掌握。对我们二人的双重失望使他最后总结道,原本我以为这孩子只是调皮捣蛋,不用心学习,但手巧脑子灵,将来上道了还是很有希望,现在看来……话语在他的长叹中戛然而止。孙海雪找我谈话,我承受着类似暗恋了班中某个女同学的羞耻感,告诉她我觉得我爸的工作特别酷,他做的事就是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我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课堂上了。

孙海雪听到这话后显然受到了惊吓,我似乎看到了她当年目睹一群男生挥动拳脚时的无措。她半天不再说话,我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妈,我可以不上学吗?我想跟我爸干。孙海雪把脸别过去,看发白的日光,许久她低声说,许北大,你可以不上北大,但你必须给我上个大学,三流的也成。迫于她颤抖声音里一种罕见的不容违逆的坚定,我无意识地点了头。我每日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无法集中精力上课,满脑子都是盘古和水泥砂浆,不过月余,在各种小考中,我原来在下游来回流窜的成绩稳定在了全班第三十八名。那阵子,孙海雪总把图书馆架子上的书摆错,自从许昌生打我厉害的那次,关于我的事情,她不再同他商量,优柔寡断又默默承受的性子令她受到的折磨要大过我。

最后,她去找了她最信服的孙名祖,问要不要带我去医院的心理科或精神科,她怕县城地方小,一来二去传出来,对我的名声不好。孙名祖听她讲完,在下巴上摸索几下,说,不用。先是安慰了他自幼胆小的女儿,说他教过这么多年的学生,像我这样的不过是小问题,比那些打游戏、早恋的孩子好解决,这么大的孩子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孙海雪问,那应该怎么办?孙名祖说,他不是想跟着许昌生干吗?等寒假,你就让他跟着干个把月。孙海雪说,啥?孙名祖不紧不慢地说,孩子嘛,只看到事物表面,不识其真正辛劳。孙海雪似有所悟,觉得也可以一试。

离寒假还有月余,孙海雪给我请了三天假。许昌生问缘由,孙海雪说老师让学生们轮流体验生活。许昌生感觉事有蹊跷,甚至他知道孙海雪在扯谎,但他们不会在这种事上进行争辩。到了工地,他问我,你是不是不想上学了?我不敢点头,也不能违背心志摇头,犹豫一会,掏出那本童话书递给他,爸,这是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故事,你也看看。许昌生接过去翻了翻,若有所思地瞧着我。

第一天,他指着业主楼下摞在一起的十几袋水泥说,运到五楼。我说,一家地面需要用这么多水泥吗?他不置可否,自顾自上楼干活去了。对着这些每袋一百斤的水泥沉思半晌后,我找来十几个袋子,耐心地把这些水泥分成二十几袋,像上次那样把它们一一拖拽上去。许昌生眯着眼看着我折腾,在我拖完最后一袋,流着汗喘着粗气等他表扬的时候,他说,三楼有住户,楼梯不能弄得这样脏。知道这考验还没结束,我把气喘匀了点点头,站起来开始由上到下清扫楼梯。

中午靠墙一挨,我就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才感应到身体内部零件的断裂之感,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散一地。许昌生说,回家休息吧。我点点头,扶着墙尽量让身子笔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四体如同假肢,每一个都不听使唤,昨日掌心血红的几道印子已经肿成一片。我勉力爬起来,准时跟上出门的许昌生。到了施工处,许昌生说,这些质量不行,再运下去吧。听到这话时,我的小腿肚子开始抽筋,我咬着下嘴唇没发出声。他瞧我一会说,如果觉得累,可以不用干。他停顿一下,回去好好上学。我扶着小腿说,爸,我昨天送你的书你看了吗?他不再看我,转身去捯饬还没完工的阳台。我盯着水泥袋琢磨了会,这次干脆把一袋水泥分成三份,往楼下运也要比上楼轻松一些,然后,自觉地把一到五层扫得干干净净。许昌生看着我,一脸莫测。

到了第三天,他把我带到施工楼前的一堆沙子前,指着运沙子用的小推车说,把这些沙子运到楼西头空地上,然后自行离去。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去了学校,回来后没再同我讲一句话。我很自觉,中午跟着他吃了个煎饼馃子,日头很大就开始继续干,到四点运完后,我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魔方,在不停地旋转。

我爬上五楼时,许昌生刚好做完一个卧室的自流平,当看到那一屋子砂浆在光影中流动的时候,原本消散的力量又回到我的体内。我出神很久,才发现许昌生一直在盯着我。他说,今天干得怎么样?我说,累。他说,那你还不想上学吗?我看到他手里拿着那本书。鼓起勇气说,爸,你在我眼里是个盘古一样的英雄,我想像你一样。我看到他拿书的手开始抖动起来,他说,就为了这你逃学,就为这你要退学?然后,他盯着我,用那双大手把书缓慢地撕成两半,我感觉他同时撕开了我的身体。他把两半书往身后一扔,走到我眼前,双手用力地摁在我已经红肿的双肩,在我疼痛的颤栗中说,你干得了吗?我盯着在昏黄楼道中躺着的散乱书页,在心里反驳,你给我做的这些事不过是把子力气,力气这个东西长大了我自然会有,以此衡量我能否做一个出色的水泥工,不公平。

许昌生说,许北大,你能不能好好上学?我原没有与他抗衡的勇气,但当我看着盘古的身躯慢慢浸入水泥,我摇了摇头,说,不能,我要做我想做的事。说完这句话我闭紧了双眼。然后,我感到紧随风声而来的大团冰冷的泥浆,拍在我的脸上,一种令人窒息的呛味令我气道颤动,我一咳嗽,水泥进了嘴里。许昌生说,这就是你喜欢的东西,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他说,你到底能不能给我好好上学?我已经不能说话,但我依然用力摇了摇头,他拎起我的衣服领子,令我双脚离地,巴掌和水泥混在了一起,我的耳朵里进了砂浆嗡嗡作响。他在不停地问你究竟能不能好好上学,那声音仿佛被塑料包裹,我不停摇头,直到感觉眼睛刺痛,这疼掩盖了身上一切不适。我说,爸,我眼睛疼。我感觉到他停止了动作,把我带到水管下冲洗,我还是无法睁开眼睛,他背起我跑下楼。去医院的路上,我困乏疼痛睡了过去,梦中的盘古还在做着那件不朽的事。

我的眼睛有轻度灼伤,不影响视物,需要养一段时日,我们再次住进孙名祖家里。晚上孙海雪坐在我身边小声哭,我说,妈,我没事,她哭得就更厉害了。她说,这次我不会原谅他。三天后,除了眨眼时像是硌着什么东西,我已经又活蹦乱跳了,与此同时我又惦记起许昌生,想来那日我把他也气得不轻,揣测如今他是否能明白我的决定并非儿戏和一时兴起。这日晚,我再次听见孙海雪和蒋英说离婚的事。蒋英叹气说,等等,等你爸回来,咱一家商量商量。那幾天市里要来检查,孙名祖已经几夜没有回家住。

第二天晚上,许山东拎着酒和水果上门了,身后跟着许昌生。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我。蒋英一改往日和善待人的作风,等许山东说了许多好话后,才迟迟开口道,上一次他动手打孩子,小雪就起了离婚的念头,我们老两口摁着压着,总觉得事不至此。但医生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再晚到几分钟小北就是个瞎子了。孙海雪对许昌生说,我有话对你说。然后,许昌生跟在她身后进了书房,许山东和蒋英留在客厅。我被撵回卧室,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五分钟,悄悄蹲在了书房门口,由此我知道了一些秘密。

孙海雪四岁那年,蒋英意外怀孕后藏到乡下亲戚家,考虑孙名祖的事业前途与孩子去留,得失还未衡量清楚,已被人通风报信,孙海雪目睹了蒋英被强行带走的过程,从那以后,她变成一个胆怯的孩子,更见不得一切与暴力有关的东西。

从许昌生记事起,他妈就在和许山东吵架,直到死。许昌生听什么声音都像吵架,他不能听一个人讲太多的话,也没法好好听老师们讲课。甚至,他那时看上孙海雪,也多少因为她是一个话少的女孩子。

也有一些事令我费解,比如被许山东气了一辈子的许昌生母亲,去世前对许昌生的嘱托是,要好好照顾许山东。比如成为父亲的许昌生,突然变成一个想要说很多很多话的人,想要告诉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他发现他说不了许多话,他只能动手。

谈话的最后,孙海雪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深不见底的沉默过后,许昌生说,明白。然而那时我尚不能明白,他们在平心静气地对人生追根溯源之后,对于命数的无力感让理解与悲悯变得更为廉价,他们接受了命运的鸿沟永不可跨越的事实。

此时客厅内开始吵嚷。许山东说,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你问问昌生,从小到大我们动过他一个手指头吗?这咋还赖到我们身上了呢,要不是孩子妈已经走了,她非得好好跟你理论理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是,你们是城里人,说多少次了?说当时就不同意小雪跟我们家,那小雪愿意咋着呢?是,房子是住的你们家的,那我们在村里也盖了三间大瓦房,他们就不愿意住村里,我能咋着?蒋英已经气得说不出话,许山东的话似乎才刚开始,我们昌生有家暴倾向?你不要血口喷人,结婚这十几年,他打过小雪?打孩子几下怎么了?在村里哪家不打,不打能成才?叫我说,小北现在这个样,就让你们惯出来的,等他犯了事你再管?小雪这个大惊小怪的性子也是你们纵出来的,有点破事就回娘家,多少回了?要不是我们昌生脾气好,日子也过不到现在……

孙海雪跑过来扶住蒋英。许昌生拽着许山东往外走,许山东意犹未尽,唾沫星子仍此起彼伏地落入空中。孙海雪对着许昌生的背影说,我会好好把他抚养成人。许昌生垂下头去,我看到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许山东怔愣片刻后说,你不用起这么大火,我跟你说,一个快四十的妇女离婚带个孩子,她以后咋过?再说她父母这做派不怕人说道……许昌生低吼一声,走!

他们离开后,孙海雪和蒋英坐在沙发上,安静得像是家里没有人。许久后,蒋英说,我现在觉得以前总拦着你是错了,有这样的父亲,他是不会好了。我看到了孙海雪眼中的绝望与平静。蒋英说,你决定好了的话,明日就叫上他去办吧,你父亲看重名声,等他回来,怕是又要拖下去了。孙海雪点点头,像个孩子一样靠进蒋英怀里。

晚上我穿着睡衣,在卧室的地板上一遍遍走来走去,看着窗外硕大的月亮,想着我和许昌生再无团圆之日,不由回想事情究竟从哪天开始坏掉的。如果重新来过,我宁愿没有在那个黄昏去为他送过水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或者在他撕掉我的故事書时,不展现我那一文不值的倔强,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敢想没有许昌生的日子,或者我可以要求跟他,然而同样会在失去孙海雪的想象中令心脏饱受磨难。一定还有什么办法,一定有。

大约在夜里两点的时候,我终于想到孙名祖,孙海雪一向听从他的决定。我没敢打开客厅的灯,也没敢穿拖鞋,我抱着外套蹑手蹑脚穿过客厅,努力在夜深人静中控制着门锁转动发出的声音。出了门,到楼下骑了自行车,认真思考了去学校的路线,骑车有七八里,我穿得少,又急于见到孙名祖,想到了那条近路,只是需要从一条向来车辆密集的双向国道斜穿过去,路边堆砌了一些石子用来拦截行人,不过是面子工程,我想,这半夜三更的能有几辆车呢?

三天后,当那个逃逸的货车司机被审问时。他说,晚上视野不好,又是个下坡,谁能想到半夜三更的,会有个孩子在逆行呢?那时他还在极力隐瞒自己已经疲劳驾驶八小时的真相。他捂着脸说,造孽啊。

孙海雪抱着那本书跪在地上出神,我又说一遍,地上凉啊。这时候门外有换鞋的动静,随后许昌生推门而入,他脸上一些坚硬的东西被岁月磨成界限不明的褶皱,头发白了许多,看起来已年过半百。我喊了一声,爸。他看也不看我,问孙海雪,在地上干什么呢?孙海雪低头不说话,许昌生走过去把她搀扶起来。那晚之后,孙海雪精神出了问题,在医院住了一年,出院后生活依然不能自理,有时候认人,有时候不认人,在许昌生像照顾孩子一样的护理下,三年后基本康复,只是她变成一个更不爱说话的人。我想,我终究没有失去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在一起,我就还有家。而我,被永久囚禁在了那年冬日有关盘古的神话之中,我想象自己是漫无边际宇宙中的一颗行星,在永不相交的时空轨道中,无限却永恒地去靠近他们。

是的,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我今年二十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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