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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从井里消失

2024-05-17李新文

山东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雪儿水井桃花

李新文

我指着桃花掩映的水井说,雪儿,你朝井里瞄一下,不光看到自己的影子,还能看见许多人的影子……她以为我在胡说,身子却挪了过去,径直往井里望了一眼,哪怕就一下,也现出自个儿的轮廓。冷不防,又浮现出好些其他的面影。这突如其来的影像,吓得她连连倒退。我说别怕,这是磁场效应,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这话时,桃花被风一吹,纷纷滑向井口。飘飘洒洒的情状,比天女散花还美。

雪儿跟我初中同学。她住御前街八号,我住十二号。通常,我们一同上学,沿着麻石街面出发,走向一天的时间。

迎面可见神色庄重的岳阳楼。然后是汴河园、南岳坡、街河口等等。拐过一道弯,便是向明中学。傍晚,站在街河口码头,一眼瞧见一个老大的湖泊。日头挂在西边,像个巨大的意象,衬得一方水域更加辽阔。我与雪儿并肩而行,无异于在绝妙的景致里溜达。往往一脚跨进家门,我习惯性地挑起木桶去百米开外的深井里汲水,用匆忙的动作打发向晚的时光。

井蹲在桃树下一言不发,似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回味桃花带来的诗意。要紧的是,还把它的光芒、气息以及透明的质地辐射开来,送给夕阳以及晚照里的物象,更与不远处的湖泊形成心照不宣的呼应。倘若从生命角度来看,一口井便是活的,拥有足够的内涵和灵气。井边长有苔藓,探头探脑的样子,仿佛是从岁月深处长出来的。井肚呢,砌满形体小巧的青砖,俨若无数个生命符号的相加。井上设有辘轳,信手一摇,井水随着木桶缓缓上升,疑是抵达一个日子应有的高度。

我们管这井叫“桃花井”,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此刻,我挑着家伙什靠近水井,恍若靠近一脉生命的磁场。我正摇着辘轳,雪儿拽了木桶走来,张口就喊帮她也打一担。我说好。不一会儿,“泼喇喇”的倒水声急速响起,一如铺展清新明快的语言。我一时兴起,干脆朝井里望了一眼,马上现出我那黑不溜秋的面孔。雪儿噗哧一笑,说,别看了,你就那熊样。我哈哈大笑。一晃,她挑起满满一担水,踏着我的笑声渐行渐远。

桃花夹蝶的日子,你会看见一个白发老太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戴着一副老花镜翻看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聚精会神的样儿,比我们阅读唐诗宋词还要投入。

雪儿告诉我,她奶奶又在翻阅老祖宗的事儿了。还真没错。老人的目光盯在字迹上,盯得极紧,而后慢慢地、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移动。这架势,像阅读一部极为珍贵的典集。透过空气,还会看见东墙上挂着一幅女人的画像,尽管年深月久,仍保持着神采奕奕的样貌——不单线条流畅,勾画寥寥,而且一双又大又圆的眸子,显得那么深邃,似乎沉淀着数不清的岁月和欲说还休的世事沉浮。然而最打眼的要算其下蹾了块“徐君宝妻之灵位”的木牌。字迹端庄,浑厚,显示出无以言说的庄重。牌位前供了案,点了香,一派烟雾缭绕的味道。我不失好奇地问,你祖宗是谁?哪想雪儿不假思索地送我三个字:徐君宝。刹地,我惊得汗毛直立,不禁喃喃自语:这徐君宝不是岳州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吗?不是被人们传颂得沸沸扬扬吗?恰恰这时,一片桃花飘然而来,不偏不倚落在线装书页上,兀自鲜亮了老人的目光,也给黄乎乎的书籍平添了几分活力。哦,记起来了,坊间风传徐君宝妻如何才貌双全,如何坚贞不屈……看来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一天放晚学后,雪儿把线装书偷出来,而后飞也似地跑到我家,并说:“快看快看,奶奶到前面散步去了,马上回来……”至此,我才知道是明代中叶一个叫云影居士的人做的《水滨风物志》。由是,我们风忙火急地翻开,又风忙火急地朗读:“徐君宝者,宋末岳州人也,通音律,晓军事,名闻朝野。其妻貌若皎月,擅农桑,工诗阕。尝掘井一,植桃树数,惠及巷闾,尝与夫月下奏《春江花月夜》曲。后,元人入侵,掳至杭州,性刚烈,拒为所污,愤作《满庭芳·汉上繁华》,投井自溺……”每读一个字儿,我浑身的血脉在偾张,骤然感到,岁月里的桃花以及与桃花有关的人事、物事朝着一个女人打开,成为不可名状的生命图谱。

倏然,我脑子里传达出一个信息:曾吸引我无数次目光和思绪的“桃花井”,出自数百年前一个女人之手。

桃花,水井;水井,桃花。我默默念叨着这两个词汇,立时,从舌苔到喉咙到胸腔全湿润润的。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悄悄来到水井旁。月儿还是千百年前的样子,把皎洁的光芒洒在桃树上,毛茸茸的青苔上,老旧的石井栏边,要多优雅有多优雅。桃花也不怠慢,尽最大可能将一个个生命打开,并以主人翁的态度迎接月光的到来。一霎时,所有的桃花与月光遽然汇合,以达到心心相印的效果。我不知月光下的水井面临此等景况,会生发出怎样的感触?倘若水井也有知觉,大概同我一样想到此时的桃花已然成为夜的主角,并把她们的光焰、色素、气味和语言什么的,通通交给夜色与月光共同拥有的空间。我用手触摸井沿的条石,顿然,一股凉沁沁的湿意渗入心壁,传遍全身。或许,这被称之为湿意的东西源出于一个女人的内心吧。可惜,我无法穿越时光的秘道一睹女人的风采,更不知晓她是怎么在御前街的重要地段将大把大把的泥土掘开的,掘成一口水井想要的深度?同样,也猜不出她是怎样把一块块宋代青砖垒起来的……我把耳朵贴向井口倾听,恍惚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井的内部扑达而出,像传递着某种秘语。想象得到,造好一口深井后,又栽下不少桃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猜,她大约是想把生命的灿烂与天地万象融为一体吧。

一瞬,岁月的屏幕上切换出一帧无比生动的画面:某个春天的月夜,女人邀著丈夫施施而来,然后坐在桃花绽放的水井旁,一个手执瑶琴,一个横着竹笛,凝神屏气地合奏一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须臾,层出不穷的音符在月光里游走、跳闪、翻涌、飞翔,把高高低低的节奏和取之不尽的月色演绎成琴瑟和鸣的大音。恍惚间,整个世界铺满不绝于耳的生命之音,整个凡尘俗世在律动,走向不可言喻的高妙之境……桃花亦不含糊,应着音乐的节律悄然滑落,仿佛找到生命的走向。如此,你就觉得月光下的水井决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具象那么简单,业已成为无可替代的生命载体——非独将一片片桃花渐次接纳,进而伸长耳朵在听——听琴笛的奏响,人的呼吸,月光的泼洒,风的吹拂以及时间“踢踢踏踏”的行走……这一切鲜活得无以复加,只能用心感受。哦,怪不得智利诗人聂鲁达说,井是抵达灵魂的秘道,抑或另一种形式的宇宙。想想,有点道理。

第二天上学的途中,我将头天夜里的感受跟雪儿讲了一遍,她听得眼睛一眨不眨。万没想,我得到的却是一串长长的叹息:“唉,可惜先祖去得太早,天妒英才呀……”随着袅袅如水的叹惋,时光急速倒流。一霎时,推出一个触目惊心的长镜头——

南宋末年,江南一片风声鹤戾,连天上的乌云也在一块块板结,压得时间喘不过气来——入目之处,战鼓声,戈戟声,刀光剑影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东躲西闪的逃匿声,交织成宽大的河流,更像金戈铁马的大剧隆重上演。忽然一天,元人把刀光和狼烟引向临水而立的岳州城。顷刻,拉开一幕令史学家怎么也绕不过的场面——曲曲折折的御前街上,淌下无以数计的血汁;成排成列的木楼、店铺等等,沦为被战争饕餮的对象,并与叫火光吞没的千古名楼组成一望伤目的图景。这个时间断面上,火光的红,烟雾的黑以及闪闪发亮的刀光,让一方天空和偌大的水域瑟瑟发抖,尤叫古老的土地徒增无限惊悸。“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哲人的话真是点到了穴位。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元军头目,见了徐君宝妻面如皎月的容颜,即刻展开一脸淫笑,甚至每块肌肉散发着可怖的气息。而女人,一身干净素洁的女人,坐在同样干净素洁的窗轩内,安静地、不慌不忙地抚动琴弦,向着熊熊燃烧的岳阳楼弹奏一曲《平沙落雁》。此刻,时间刹然静止。四下里,丝丝缕缕的音符在琴弦上,在人的心灵上扑闪、震颤,融为不可名状的悲声。很显然,这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堪为一种绝响,更像对千古名楼毁于一旦和黎民百姓惨遭厄运所引发出的大痛。此时此际,她似乎在说,咱一个小女子拿你们这些强盗没办法,但至少得把脚跟站稳,保持最起码的人格尊严。那个叫忽必答尔的头目自然不懂。不懂也罢,他倒好,闪出一抹阴冷的笑后,手一挥,大吼:“带走!”于是,几个喽啰将其五花大绑,并用雪亮亮的弯刀架着她的脖子拖下绣楼,然后也点上一把火。俄顷,火光大作,吞噬着瑶琴,吞噬着一首绝世歌音。我想象着,那时女人的内心一定在流血,是由内向外、由心灵到肉体上的流血。血流尽了,只剩一个魂儿了。也或许,自打入侵者撞进御前街的那一刻起,女人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战争带来的必然。既如此,那就烧吧,把一切的一切烧光了,便空了,也解脱了。兴许只有这样,人们才稍稍懂得凤凰集五百年嘉木而浴火重生的悲壮与无奈。

好在,丈夫在边地戍守,四岁的儿子随同妹妹去了云南,这就放心了。只是离开御前街时,她特地望了亲手造下的水井一眼,扑入眼眶的自是一幅血色图案:井边躺着几具倒伏的尸骸,带着体温和情感的血汁沿着井口往下滴、滴,稍不留神,拉成一個个血色线条——用鲜红的血液丈量着生命的起点与落点,丈量着从日子到日子之间的距离。倒是桃花像通人性似的,一朵接一朵飘入井中,化为无言的祭词。她望了洞庭夕照最后一眼,牙一咬,上路了。

不难想象,女人在押往杭州的途中,没少遭受非人的待遇:捆绑、打骂、威逼、恫吓、利诱……面对这样的遭际,她没有退让的余地,只能予以抵抗,再不济也用逃跑的方式不合作……于是,一次次的逃跑,又一次次的被捉回。很明显,善良与罪恶、美好与狰狞相遇,注定是失败的一方。望断天涯无尽路,一轮孤月照心魂。想想看,身陷囹圄的现实怎不是茕茕孑立、孤光自照呢?或许,故乡上空那轮温馨的明月成为她永远的向往与精神维系。说到底,令她梦牵魂绕的岂止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更有一碧万顷的云梦大泽和盛满太多忧乐的岳阳楼,当然还有血脉相依的亲人、年年盛开的桃花以及深不见底的水井……这一切,无不牵扯着她的神经和思绪,甚至随手一抹,就一把沉甸甸的望乡泪。悲愤的呢,是一边大好河山备遭蹂躏、满目疮痍,另一边却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这巨大的反差,犹如两柄尖刀直插她的心脏,叫人疼痛不已。等等这些郁积于心,无法排解,唯有以泪洗面,或者干脆毛笔一提,奋笔疾书,化作满纸云烟——《满庭芳·汉上繁华》: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书毕,端上水酒一饮而尽,然后大笑三声,跳入附近的深井自溺而亡。此情此景,不知挂在天上的月儿看见没有?至少,夜色是看见了的。要不然,怎会将那纵身一跃的姿势勾勒得神形兼备,成为后世文人眼中永远的观照。不禁要问,她在笑啥呢?是笑国破家亡而不自觉,还是笑自身命运的不幸?旷古的天空下,纷纷而降的月光与溅起的水花交相辉映,定格成她最后的生命镜像。至此,一朵光彩照人的桃花凋谢了。空茫里,唯有一串余音久久回旋,像是不肯离去。哦,记起来了。难怪鲁迅先生说,每个刚烈女子都像一朵桃花,灿烂地开,灿烂地谢,留给人间的是诗一样的美好与凄艳。

而我,实在想不出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子竟潜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并怀有一腔心忧苍生的大爱。很多次,我在长满苔藓的老井旁踌躇着,反复思考一个谜团一样的问题:是不是这超出想象的力量源自一口深井?反过来看,一口水井长年累月将嘴巴张开着,是否在向人间传达什么谶言?

许多个夜晚,我老梦见女人的魂魄自千里之外的井底穿越重重关山,而后从这边的“桃花井”里一头拱出来,化作白衣飘飘的仙子,而后手抱瑶琴坐在井边的石墩上,从从容容地弹上一曲。刹那间,琴音、桃花与了无边际的夜色融为一脉,似在揭示时光的深邃和世事的苍茫。我不知弹着的是不是《平沙落雁》?反正,手指一动,无数的旋律竞相涌入阔大的空间,俨如一种灵魂的叙事、心灵的呢喃。每发一声,她那紧绷的心弦一根根地解开,渐次步入空明之境。料想,大约是思乡之情太急迫了吧。否则,哪有“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一说呢。

一天中午,雪儿告诉我,她要改名字,将雪儿改为桃花。其时,她一本正经地说:大雪纷飞寒气逼人,太冷,太潮湿;桃花盛开呢,热烈,奔放,火红,诗意……想想也是。我满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万没料到她当真托人把名字改了,改为徐桃花。

月儿又一次把透明的光辉洒在屋宇上、桃树上和石井栏边,像铺着洁白的碎银。我与雪儿,不,应该叫徐桃花,踏着月光逶迤而来,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望着穿越数百年时光的老井发呆。我讲不清眼下的水井是否连着千里之外的另一口井,或者成为灵魂意义上的通道?只是雪儿幽幽地说,自从绝世才女投水自溺后,她的祖宗——远在边陲戍守的徐君宝思妻心切,忧劳成疾,没多久也死了,画上一个悲情的句号。我想象不出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是否有无数的桃花纷纷坠落,成为落英缤纷的影像?更猜测不了夫妻双双离世后,是否化作蝴蝶在桃花绽放的故乡翩翩飞舞?若果真是这样,有啥不好呢。起码,能找到一个灵魂栖息的方位,甚或一种诗意的大写。是夜,我们在水井边,大声朗读着《满庭芳·汉上繁华》上的句子。顿时,无限悲怆从心底漫出,打湿周遭的一切。忽然,雪儿取出一支竹笛,急促地,如泣如诉地吹着《赛马》。瞬息,曲调儿在夜色里流淌,占据着分分秒秒的时间。此等光景,很容易让人想到万马奔腾的雄浑彪悍以及辽阔无垠的天地……我猜,她大概是想效仿老祖宗那样戍守边关吧,或者延续徐君宝妻的精神风骨。

几年后,果真听到她报考西北军事学院音乐系的消息。此前,她把埋在心里的秘密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最大的心愿是将《满庭芳·汉上繁华》谱上曲子,然后大声歌唱,使之传遍大江南北,让徐君宝妻的事迹家喻户晓,让普罗大众知晓江南女子的刚烈和笔力千钧的才情。上高中时,她考上全市唯一的音乐学校,我却到了普普通通的城郊一中。几乎每天天刚放亮,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连衣裙,站在水井旁练嗓子,把一个个音节拉得又大又长。紧接着是清脆、婉转的歌儿:“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我就想,她是在向往北疆了吗?思念她的老祖宗了吗?相比之下,我的爱好大不相同,用纸墨笔砚打发富余的时光。有天晚上,我心血来潮跑到她的家里,要她教我简谱知识。她二话不说,当即告之我七种发音——“多、来、咪、发、梭、啦、西、哆”。可我不是把音调拉长了,就是拉短了。前前后后弄了十多分钟,仍乱七八糟,气得她嘴一噘,骂我是只蠢猪。

日子在晨练里起承转合,一晃到了高考前夕。有天夜里,她满脸欣喜地说,明晚七点钟在学校大操坪上举行音乐汇演,有她的节目。我说去,不去的,是小狗。

迎接我的还真是气象万千:大红拱门、大红舞台与色彩斑斓的旗帜相映成趣,再加上通明的灯火,悠悠响起的音乐,把个校园烘托得容光焕发。台下人影幢幢,把目光拉得很长,投向宽展明亮的舞台。我在急切的期盼中等待雪儿出现,然而等了老半天不见她的影子。正有些倦怠时,主持人说,接下来是女生独唱,请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徐桃花同学闪亮凳场……其时,我紧张得不行,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鬼丫头终于上场了。那期间,她一身红装,从上至下洋溢着青春活力,仿佛把桃花特有的光芒和气息集于一身,就像一朵风神逼人的桃花绽放。这天晚上,她演唱的是《桃花之恋》——

三月桃花春风暖,

井水悠悠日月闲,

妹妹心思似落花,

千朵万朵都不见……

一想便知,这歌词是她写下的,曲子也是她谱上的。自始至终,将生命的热烈和内心的情愫唱得那么缠绵悱恻,足可与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一较高下。

然而,这年夏天对她来说偏偏是个黑色季节。首先,一场高考失利名落孙山,渴盼已久的希望与梦想化为泡影。紧接着与她相依为命的祖母溘然离世。只是弥留之际,老人朝着东墙上的画像瞟了一眼,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吐出三个字:老——祖——宗。显而易见,她把徐君宝妻视为一个家族的灵魂人物了。打记事起,我仅见过雪儿她爹三次,说是跟她娘感情不和,生下雪儿不到四岁就分手了。我想不出接踵而来的打击,对一个花季少女来说是怎样的心灵重荷?只觉得似有无数支箭镞一齐射向她的心里,险些百孔千疮。

百无聊赖。我找不到合适的话儿安慰她那空得发怵的内心,也无法消受这滞重的空气,只好独自晃到“桃花井”边坐着——要么点上一支烟,让万千思绪与烟雾悄然对接;要么朝井里望一眼,让水波的光芒照亮杂乱无章的心绪。

第三天夜里,我正写着毛笔字,突然有人敲门。门一開,是雪儿。她说喝酒去,不醉不归。我们最终没去酒店,而是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并买来一瓶谷烧。的确,我们需要用酒提神、壮胆,或消去内心的寂寞。是夜,我们相对而坐,亲如兄弟。我兴致勃勃地大喊:“兄弟,喝,喝,喝。”于是酒杯一碰,你一杯来,我一杯去。不多久,全晕晕乎乎了。冷不丁,她瞥我一眼说,你只把我当兄弟,不理你了……我假装啥也不知地回应,咱们永远是兄弟,最好的兄弟……其时,我一吐一个字,甚至有点结结巴巴。不料话一出口,她竟然大哭起来,哭得愁云惨雾,似乎将积压于心的孤单、寂寞通通释放出来,化为无限的悲戚。这天夜里,我们醉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中,听见她语无伦次地骂我:“赵天行,你就是只蠢猪,蠢猪……”

不久,我离开了御前街和桃花井,回到我的祖居地——梅溪乡下。两年后,娶妻生子,过起了隐居生活。我无法估量我的突然离去对雪儿造成多大的伤害?只觉得她像一只失散家园的孤鸟,在生命的天空下踽踽而行。收获的除了疲累,恐怕更多的是比夜色还黏稠的寂寞。

她时常打电话给我,问我好不好。我说就那样,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她淡然地说,如今在一家歌厅唱歌,有空来玩一下……我满口答应,但终于让她失望。原因是我生性懒散,不愿东奔西跑。再则一旦与她见面,不知从何说起。这样一来,致使我怀疑是不是时间将我们拉开很大的距离?

终于,我去了一趟她谋生的地方。见面后,她依旧噗哧一笑,尤其她的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向我倾诉,而我沦落为一个不称职的听者,甚至是情感的逃避者。只是她的双眸仍水汪汪的,像是养在幽处的水井。就我而言,恰恰不敢正视那双眸子——恍惚中,似有无数的责备向我袭来,叫人阵阵颤栗。此时,我突然发觉她的眉宇间渗透着一抹从未有过的沧桑。不知怎地,这沧桑跟滚雪球似的急剧增大,并以不顾一切的方式席卷我的内心,差点让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出乎意料,她像兑现重于千金的承诺似的,把那首《满庭芳·汉上繁华》谱成曲子,嗓门一亮,充盈出滚滚滔滔的气势,将一腔心念苍生的情怀以及浓烈的思乡之情表达得漓淋尽致。转瞬之间,悠扬的旋律,动人的曲调,仿佛在月光朗照下的山水间,在烟波浩淼的云梦大泽尽情铺展,久久不散。猛然,我好似看见那个一腔忧愤、奋笔疾书的女子了,看见那纵身一跃、毅然决然以死捍卫人格尊严的姿态了。迷幻中,两个女子的身影悄然汇合、重叠,就好比数学里的合并同类项。我下意识地想,两个谜一般深邃的女子何尝不有着惊人的相似——彼此的性格、品貌、才情等等几乎一脉相承。由此,我疑心这美好的歌音像是从数百年前的时空里传过来的,那么动听,慑人心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与雪儿失去了联系。这让我骤然觉得,我们仿佛在两个世界里呼吸。

而我,最终得到的消息是,她投水自尽了——在某个春天的月夜,在无比熟悉的“桃花井”边,她站了好一会儿,似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然而那人的面影终于没有出现。万般无奈,只好纵身一跃跳入井中,把她的青春年华付诸夜色。这样的结局让人不敢想象,更叫桃花掩映下的水井面帶苦色。当时,一位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刹地我满脑子嗡嗡作响。我不相信这是事实,然而那同学说,雪儿这几年跑了一些城市,不少人贪恋她的美色,终于……往下的话我不愿听了,也彻底明白了——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祖辈一样刚烈的秉性。

恍恍惚惚来到御前街,大而浑圆的落日挂在西边,像个巨大的惊叹号。尤其,那被徐君宝妻夜夜牵挂的岳阳楼,显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终于见到面如满月的徐桃花了——曾与我一同长大、一同上学、一同在桃花井旁打发时光的雪儿。现如今,静静躺在冰棺内,一动不动,好似进入深眠状态。显然,这是她当年没想到的,就像一朵桃花无法预知自个儿的命运。我用颤抖的目光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眼、鼻、耳、嘴……仿佛用整个身心抚摸一个洁白的灵魂。一时间,我百感交集,禁不住号啕大哭:“雪儿啊,你起来呀,起来呀,哥看你啦!”然而任凭我怎么哭喊,她不再开口说话了,不再冲我嫣然一笑了……人去影空,我才真正体味到这句话有多沉重,压得人的骨头快要散架。我用泪眼婆娑的眼睛望了望她那光洁如玉的嘴巴,嘴角边挂着一缕干净的笑。遂想,这笑是她留给人间最后的纪念么?我估摸着,这些年来她就凭着这样的笑镀亮一个个匆匆而来的日子罢。这天夜里,我在她身边坐着,陪她说说话,讲一些曾经发生的往事,讲她的先祖以及桃花般鲜活的徐君宝妻……讲着讲着,泪水又出来了。

月上中天,将烟火人间照得如同白昼。晚风不停吹拂,并捎来桃花盛开的消息。我偷偷抹掉眼泪,探着脚步靠近穿越了数百年岁月时光的老井,俨如靠近一种生命的原点。我的眼睛告诉我:曾接纳过无数桃花清香和人影的水井,在月光下一言不发,疑是无语凝噎,又像怕与我的目光相碰,勾起云缭雾绕的回忆。倒是桃花一个劲地朝着雪儿纵身一跃的地方飘落,形同某种暗示,更仿佛是忧伤不已的祭词。我五音不全,只能坐在水井边,用沙哑的嗓子将她作词作曲的《桃花之恋》朗诵一遍——

三月桃花春风暖,

井水悠悠日月闲,

妹妹心思似落花,

千朵万朵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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