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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警张胜利的退休生活

2024-05-13支奕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大锤豆花胜利

支奕

1

张胜利站在一架八十年代的旧衣橱前哼唱京剧《霸王别姬》:“孤此番出战,若不取胜,纵然战死沙场,又有何惜?”在海风灌满船帆一样的声音里,张胜利看着全身镜中离六十岁只差一天的自己,郑重地换上了一身辅警制服。清晨五点钟的光线就是在这个时候照进来的。光线走过西楚霸王项羽的泰阿剑,走过虞姬的如意冠,走进张胜利那间弥散着浊气的破屋子,施施然地来到张胜利身边,在他藏青色制服的袖口上停留了一会儿,袖口的边缘,就泛出了一层经年累月的油光,好像一段陈旧的岁月。张胜利在霸王的壮志豪情里,按下最后一粒铜制纽扣,光线便越上了他日渐稀疏的头顶。一丝光亮十分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此一战”突然就戛然而止。镜中的张胜利眯缝起眼睛,屏牢呼吸,一根新生的白发被他仔细拣出来,连根拔去。很快,霸王气吞山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灭刘邦,擒韩信,共享太平。”

张胜利和被他唤作乌骓的小电驴,是早上七点前进的所里。他记得自己先在城墙根下的长发包子铺,照例要了八只生煎、一袋豆奶。摊主赵长发就从一锅生煎包后面,热气腾腾地升起一张笑脸。赵长发说,真早。

张胜利嘎嘎地笑,说不起早,没饭吃啊。

接着,赵长发氤氲的视线就被跨上“乌骓”的张胜利拉长了。穿过明清的公墙月洞门,一条青石板路就站在了秋天最深的地方。一座座台门似醒非醒,木架构上雕镂的八仙,还在潮湿的水汽中呼朋引伴。张胜利喜欢这样的潮湿,他骑着乌骓,吐纳着海的气息,屁股一颠一颠的,在古城中跃动前行。很快,他的背影就和老宅深巷融成了海州城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绵长的海岸线。

张胜利的头发被海风高高地吹起,海藻般的思绪也飘散开去。他想半个钟头以后就要涨潮了,那片浅滩也要被淹没了。浅滩上的芦苇丛还在风中摇荡,一条小船搁浅其中,像是一个沉睡的秘密。张胜利看到,在铅灰色的云层下,一个身穿八三式绿色警服的男人站在船头,仍旧是面朝他急切地招着手。

在遥远而缥缈的想象中,张胜利一个熟练的刹车,和他的“乌骓”一起,站到了派出所院内那棵阴阳怪气的歪脖子枣树下。追着张胜利进来的风,随手扯下两片黄绿色的卵形树叶,树叶就旋转着跌进了张胜利的目光里。他看到树叶飘荡,一路飘荡到宿舍楼的台阶上面。一双大码黑胶鞋从天而降,树叶被毫不留情地封印在脚底。顺着鞋子往上,是一件略显宽松的辅警制服;再往上,是一截细细的脖颈儿;再往上是张得大大的嘴巴,然后才是一个塌鼻子,挤成两道缝的小眼睛。

“黛玉,别打哈欠了,赶紧上车!”

张胜利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值班民警陈四海的声音。陈四海腰别八件套,早坐进了警车。张胜利望着黛玉一路小跑,像只敏捷的袋鼠一般,跳上副驾驶座,那台老爷出警车便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冲出门去。车已经没影儿了,张胜利这才收回目光,拎起豆奶和生煎包,朝着综合信息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是张胜利退休的前一天。今天和之前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

张胜利坐在一台电脑前,用两手粗壮的指头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除了日常值班备勤,他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内勤录入各种报表信息。这绣花功夫让张胜利感到挫败,他盯着花样百出的统计表,常像一个打碎了花瓶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汗水从他日渐后撤的发际线上一条一条地挂下来,他猛灌下一口浓茶,把杯底重重地蹾在桌上说:“这个破秋天,这堆破数字,这张破表!”

但是今天张胜利一遍就顺过去了,他对自己感到讶异。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张胜利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同事们忙碌地进进出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窗台上那盆内勤养的仙人掌一样多余。那盆泥土插满了歪歪斜斜的烟屁股,但是仙人掌还是倔强地举着一团朝气蓬勃的绿。

下班了。内勤接着电话走出去。走廊上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也像傍晚的天光一样,慢慢淡下去。张胜利轻轻叹出一口气,收拾好桌子,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就在张胜利迈出门槛的时候,内勤捧着一只奶油蛋糕,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她的身后站着所领导和其他民警辅警。张胜利愣住了,接着,笑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花。

所长周小木说:“张胜利同志,明天就要光荣退休了。感谢张胜利同志一直为所里做的付出,大家鼓掌。”

于是全所上下都鼓掌,张胜利自己也鼓掌。鼓着鼓着,他的眼角就有点儿湿。黛玉那帮小年轻嚷着要吃蛋糕,张胜利一直在笑,他笑着举起刀,笑着切下去,一旁的内勤就帮他把蛋糕盛到一次性纸碟里。

“第一块,肯定是给咱们周所的。”内勤殷勤地替张胜利把蛋糕送出去。

所长周小木正要客气地摆手婉拒,张胜利却一把抢过蛋糕说:“不,给刘狭义。”

现场的空气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全体都沉默了。这样的沉默让周小木感到一丝尴尬。这时铃声响起,周小木顺势去接。所有人看着他的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收线后,周小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紧急任务!全体人员一楼集合!”

众人像海潮一样迅速退去。张胜利放下蛋糕,用手顶了顶他的肝部,也要冲出去。周小木拦在门口顿了一顿,说:“师父,你好回家抱外孙去了,全世界的人都羡慕你。”周小木说完,立马转身跑下楼,只留张胜利一个人攥着工作帽,像一截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很快,警灯闪烁,警笛鸣叫。警车一辆接一辆地追出去。张胜利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周小木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周小木,你过河拆桥!当初是谁成天赖我屁股后头的?当所长了,就瞧不起人了!”

张胜利越骂越凶,他红着眼睛,简直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声嘶力竭,像一个悲伤愤怒的小丑。

2

那天,张胜利有气无力地下了楼。

离开派出所的时候,他甚至忘了他的“乌骓”,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出了大门,他抬头看了一眼暮色深重的天空,觉得海州城的秋天就是从这时候開始变得萧瑟。

张胜利百无聊赖地经过老城区的一排店铺。店主们看到他,都热切地叫他:“张队,张队,进来坐会儿啊。”张胜利就撑开一张笑脸,慢慢找回一点儿做辅警中队长时的感觉。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踱进一家猪肉铺子。摊主也不多问,“哐哐”两刀,一条肥瘦相间的生猪肉就提到了他的手里。张胜利爱吃肉,经常粗声大气地提醒身边的每一个人:“一定要多吃肉,吃肉长力气。”

现在,他拎着一刀肉,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忽然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了。

张胜利摸出手机。“嘟——嘟——”的等待提示音,像是一个甩出去又滚回来的溜溜球,把他的心脏搞得一阵莫名紧张。

“喂。”张好好接起来,像是刚走完一条百米隧道,声音空洞且疲惫。

张胜利赶紧弓起背,把耳朵贴紧手机,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黄蜂狠命蜇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痛。他看着街对面的人行灯由红转绿,就惯性地迈出脚步,边走边说:“好好,是我啊。我退休啦。”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

张胜利喉头嚅动,用近乎阿谀的语气说:“都好吧?可乐长高了吧?我想着退了也没啥事,到你那儿住几天,你看行吗?”

對街的人群向张胜利涌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和女婿大强低声争执的声音。最后,张好好在手机那头淡淡地对他说:“不行。”

张胜利愣了一下,没言语。

张好好接着说:“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脚都站不下了。”

张胜利就很茫然地停下脚步,额上飘飞的头发倏地耷拉下来,贴住了头皮。他目光散淡地望着女儿的家所在的方向,举着手机的手臂垂落下来,紧接着往来的人流就把他彻底吞没。

张胜利还拎着那条肉。他本想拿到女儿家,给外孙可乐做红烧肉吃的。想到红烧肉,张胜利转而想起了另一个女人——李豆花。

李豆花是他的前妻,李豆花做红烧肉的手艺,在街坊四邻那里小有名气。张胜利觉得,自己当年苦苦追求相貌平平的李豆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那烧肉的独门手艺。每当系着围裙的李豆花,把一盆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端上桌时,张胜利总会美滋滋地灌上一口老酒,然后再戳起滴着酱汁的肉大快朵颐。他心想,真痛快!这老婆娶得值!

张胜利没有想到的是,婚后第十六年,也就是女儿张好好读高三的那一年,飘着肉香的安稳日子,突然就被一场台风给搅黄了。

在李豆花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末,知了叫得特别疯狂,像是要冲破或者撕裂什么似的。然后,一场十几年不遇的超强台风便横扫了海州城。

台风呼啸的夜晚,张好好点起备用蜡烛,在家里刷高考模拟题。她歪着头,边演算边竖起耳朵听。她很想听到来自父亲母亲的那阵脚步声,可灌进她耳朵里的只有台风疯狂撞击门窗的呜咽。

海岸边的马路已经看不见了,海水倒灌,迅速向身处低洼地带的老居民区包抄。浑黄的海水奔走汇合,钻过门缝,弯个腰就漫进了屋里。张好好的脚底板像被冰凉的舌头突然舔了一下,她惊叫一声,忙把趿着拖鞋的两只脚丫子架到凳面上。拖鞋“啪嗒”一声掉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又浮上水面,顺着水流一路朝着厕所进发。张好好的鼻子就有些酸了,跳动的烛光把她蜷缩的影子扣在身后那堵白墙上,像是一座孤立的岛屿。

李豆花穿着雨靴在一片齐膝的汪洋中独自前行。风把她头上的雨披一次次吹开,李豆花的头发就被彻底打湿了。丝丝缕缕的头发胡乱地抹在额前和鬓角,倾斜的雨水密集地扑到脸上,她撑开眼皮艰难蹚行。

三个小时以前,李豆花不放心寡居的婆婆,着急忙慌地跑到一栋老朽的屋门前。婆婆仍是不愿离开,她只好送去应急的食物和药品。婆婆看着和风雨一起赶到的儿媳妇,满脸担忧地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叫胜利、好好他们别出门了啊。”

李豆花一阵苦笑,说好好在家学习呢。至于张胜利,这会儿早跟所里抗台风救援去了。

回家的路并不好走,很多地方已成一片泽国。李豆花打亮手机上的灯,一束孤零零的光就像一截细细的拐棍。李豆花紧咬住嘴唇,远远看去,她的身影就像一只暗夜里潜行的萤火虫。

就在拐出城墙根那道公墙的时候,李豆花脚一崴,一屁股坐进了水洼里。她感受着攀缘而上的凉意,看着手机带着那团脆弱的光甩出去,然后,“噗”的一声沉入水底。

李豆花陷在铺天盖地的雨中,一只手掌被水中的石块拉开了一道口子,血正从那里热情洋溢地冒出来。她支撑着墙角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掌有些缓慢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感到,自己的人生也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陷进的是一种无声的悲凉。

台风到底是过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张胜利红着眼,拎着一刀肉到家。女儿已经去上夜自习了。他看了一眼同样憔悴的李豆花,倒头便昏睡过去。在他疲软的睡眠里,一股扑鼻的肉香味像伸出来的一只柔软的手,只把温热的指腹从他脸上轻轻抚过。张胜利淌出了一身汗,觉得很安心。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又会在一场大快朵颐中,感叹讨到一个好老婆的幸运。关键是后来李豆花端出一盆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的时候,也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李豆花说:“签字,这里。”

张胜利的笑容就慢慢收了起来,他看一眼李豆花。这么些年,她也有些发福了,鬓角花了,眼睛下面有了明显的眼袋,脸上的皮肤也松垮垮的。这一刻,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盯着张胜利看,分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势。张胜利咽下一口唾沫,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说:“为什么?”

李豆花有点儿模糊地笑笑,说:“你说为什么。”

张胜利不太喜欢李豆花这样反问的语气。他恍惚想起,第一次听到李豆花说这话,是在女儿刚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一个滞重的冬天。他在北方一座零下八摄氏度的小城,和抓捕民警连续蹲守了七天七夜,最后用快要冻僵的双手,给外逃的犯罪嫌疑人戴上了手铐。

海岛的温度比北方小城要高出好几个摄氏度,但是这里湿冷,入夜之后凉意更重。张胜利回来的时候是和午后的光线一起钻进屋子的,他搓着手,疲惫但是兴奋地说:“豆花,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一口气能跑多远,可遇上了咱们,最后照样是一只死蟹。哈哈哈。你妈呢?”

李豆花绷着脸说:“累倒了。”

张胜利“哦”了一声,没有想这时候该及时关心一下媳妇儿和丈母娘,而是径直走到摇篮边,乐呵呵地抱起了襁褓里的张好好。

李豆花其实已经产后抑郁了。她在默默地生气,生张胜利的气。就在她快要生产的时候,她男人二话不说跟着抓捕小组就走了。她夜里疼得睡不好觉,打电话给张胜利,电话那头也是敷衍两句就挂了。去医院生孩子时,张胜利自然也不在场,只有亲妈忙前跑后地照应着。这让李豆花寒了心,觉得嫁错了人。

浑然不觉的张胜利正在体味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想逗张好好笑,可又不会唱儿歌,眼珠子一转,索性来了一段《霸王别姬》:“孤此番出战,若不取胜,纵然战死沙场,又有何惜?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灭刘邦,擒韩信,共享太平。”

床上的李豆花换了个姿势半坐着,可能腰背不怎么舒服,她的声音像扔出来的一块冰:“嗬,就你?还霸王?你连个马夫都不如。”

张胜利停顿了一下,但是仍然继续唱。

可能觉得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太奇怪了,张好好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忽然瘪了瘪小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豆花连忙撑起身子,说:“快放下!你别吓哭女儿!”

张胜利的心里就悲凉了一下。

张好好涨红了小脸,还在李豆花的怀里奋力地哭。李豆花怎么也哄不好,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虚弱地说:“离了吧。”

“嗯?”张胜利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

李豆花意兴索然地说:“我说离婚,我们离婚吧。”

张胜利惊着了,说:“为什么?!”

李豆花有些恼火地说,“你说为什么?!”

最后,两人在张好好的哭声中大吵了一架,张胜利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跟李豆花认错。李豆花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这婚没有离成。

十六年后的这个夜晚,过境的台风似乎把从前那个看上去有些优柔寡断的李豆花也带走了。眼前的她像一座冷酷的冰雕,只是端正而平静地望着他。

张胜利犹疑了一下,又犹疑了一下,他犹疑了无数下,然后艰涩地说:“你,外面有人了?”

李豆花微笑着,淡淡地说:“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

张胜利不响,他一下子什么都懂了。他后来哑着嗓子说:“豆花,财产都归你。”

李豆花没要,全给了女儿。

张好好夜自习回来,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家中的异样。借着青铜器一般坚硬的月光,她看到张胜利坐在窗户的阴影下面抽烟。他抽烟的样子有些腾云驾雾,整个头和脸全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像得道成仙了一样。这是张好好第一次看到张胜利抽烟。她挥手驱赶着烟雾,皱了皱眉头,说:“你是想成仙?妈呢?”

“她走了。”张胜利说完,夹着香烟的手指头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掉落地面。

张好好难以置信地盯着张胜利颓败的脸看,突然咬着牙冲屋里喊:“妈——妈——妈!”

张胜利望着愤怒的张好好在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横冲直撞,后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妈给别人当老婆去了。咱爷儿俩有她没她一样过。”

张好好旋风一样刮到张胜利面前,发了疯似的摇晃着他的肩膀,说:“你扯淡!我妈去哪儿了?你把她交出来!都是你!你根本就不管我,不管我妈!你只知道当你的破辅警,我没有你这样的破爸爸!”

啪。一个巴掌自半空落下,甩掉了张好好的嘶吼。她愣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把头昂起来。张胜利从女儿蓄满泪水的眼眶里看到了愤恨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感到一阵寒冷。他捻断手里的半根香烟,动了动嘴唇,想再说点儿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想去抚摸女儿的头发。可是张好好一把就推开了他。

这是一个令张胜利无处躲藏的夜晚。他怔怔地看着张好好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女儿背上的书包,有一条编了金刚结的幸运红绳在左右甩动。那是李豆花熬通宵为女儿祈福做的。张胜利眯起眼睛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笨拙地挥了一下,说:“好好,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

张好好像是没有听见,她书包上跳动的那一抹红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张胜利拿打火机又点起一支烟。他不知道这一夜自己抽了多少,他只知道他的身体是一座废弃的空城,空城之下是碎成一地的鋒利月光。

接下去的几周,张胜利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台停不下来的滚筒洗衣机,在翻来覆去地搅。他经常痛得浑身冒冷汗,那是他的人生经历里最难熬的一种痛。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比起心痛来,那些肝痛、头痛、牙痛都是小儿科。他其实偷偷去找过李豆花。李豆花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在一个小公园里面散步。一阵风拂过,她的一缕碎发散到额前,男人就很细心地帮她捋到耳后。李豆花的脸上洋溢出一大片的幸福。

张胜利远远地躲在一棵老樟树的后头,傻傻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掏空了。他叹了口气,用无力的目光拣起李豆花藏在那些花草树木中的细碎身影,突然想,那些一直站在原地的树,会不会孤独?离开的时候,张胜利回望了一下,果然就看到了一大片的孤独。

张好好也找过李豆花,可她压根儿不知道母亲在哪儿。好好眼睛里含着水,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眨巴几下眼睛,努力地把那些水给眨巴掉。她无比思念母亲,也恨上了父亲,她和张胜利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后来,张好好大学没考好,然后工作也不好,在一家普通医院当护士。工作三年后,张好好成了家,丈夫大强在一家小家电公司里当推销员。然后儿子可乐出生。又过了两年,一家三口才搬进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张好好并不快乐,她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了张胜利的头上。

现在,张胜利站在十字路口,望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既去不成女儿家,也没脸去见李豆花。很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大街一动不动的拎着肉的人。

3

黑夜终于开始来临。在一片清凉的月光下,张胜利回到自己的住处。夜色很安静,空气中飘着饭菜香。他停下来,看着自己家两扇黑洞洞的窗户,那里也曾有等待过他的一盏灯光。

张胜利摸出钥匙,拧开门进了厨房,系上李豆花系过的那条围裙,开始做红烧肉。他没什么耐心,烧的肉就又柴又硬。那一夜,张胜利独自坐在桌边吃到很晚。他仰脖灌下一口酒,又灌下一口酒,接着戳起切成大块的肉,丢进嘴里使劲嚼,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

第二天傍晚张胜利起床后,继续喝酒吃肉,饱了,继续蒙头睡觉。他在家躺了几日,躺得胡子拉碴的。他夜里做梦,梦见海潮一浪推着一浪地涌来,翻卷起一大堆白色的泡沫。那条渔船依然仰躺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一阵海风吹来。海风吹过许多的秘密,也吹乱了二十四岁的张胜利一头茂密的黑发。张胜利捋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滩上走着,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勘查箱——他的师父刘队在喊他快过去帮忙。

渔船上面没有人,然而刑警队发现,鳖壳(小型船舱)里面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迹。海风把刘队的声音送到张胜利的耳朵里,刘队说得沉重:“船上肯定死人了,现场没有尸体,缆绳和铁锚也不见了。”

张胜利循着声音望过去,穿着八三式绿色警服的刘队蹲在船甲板上,眉头紧锁,显然陷入了沉思。刑警队在现场忙活了一天,刘队也没下船扒过一口热饭。风紧起来了,天空落下雨水,张胜利撑开一把黑伞,想去给他师父打伞。可刘队这时候却不在船上了。张胜利到处找,猛然看到刘队倒在一摊血泊中。刘队愤怒地睁着双眼,血不断地从他的胸口冒出来,把衣服都浸透了。雨点疯狂地砸下,砸在刘队的身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张胜利从睡梦中惊坐起来,他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上的汗衫全是湿的。

他看一眼窗外,海州城还在熟睡中。他披衣下床,坐到窗户下面抽出一盒利群香烟。他开始想念一个叫刘广义的人。刘广义就是他的师父。当初刘广义跟他开玩笑,说自己名字的意思就是狭义的反面。张胜利听了嘎嘎地笑,当着刘队的面,就开始“刘狭义,刘狭义”地叫他。刘队也笑,说:“好你个臭小子,没大没小。”他们很投缘,刘队对他很好,说过要帮他申请转正。刘队后来在执行一次抓捕任务中牺牲了,那日刘队为了保护战友,在雨中被暴徒连刺三刀。

刘队走了,张胜利转正的事也搁下来了。他就去闹,说:“刘队说过要给我转正的!”上面的领导就很头痛。张胜利觉得刘队是知音,经常去刘广义的墓前说话。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一个叫周小木的退伍兵到所里来报到。刘队觉得这个新来的辅警是个好苗子,想让张胜利带他。张胜利不乐意,他一门心思要跟刘广义搞刑侦办案子。刘队知道他肚子里的那点儿小九九,就笑着说,“你个辅警中队长,破案子没我厉害,现在连个徒弟也不敢带。”

张胜利这次没笑,梗着脖子说:“有什么不敢,带就带。”

周小木就这么成了他的徒弟。张胜利也不藏私,周小木学得很快。没多久,周小木就因为工作优异,被区公安分局通报表扬。张胜利嘎嘎地笑,觉得是自己教得好。他拍拍周小木的肩膀,说:“小木,好好干。回头师父帮你申请转正。”后来周小木果然转了正。再后来,周小木还当上了所长,而张胜利却从辅警中队长的位置上被撤下来。张胜利眯着一双醉意蒙眬的眼,对着墓碑上刘广义的黑白照片说:“刘狭义,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厉害。你带我,我他妈最后还不是警察;我带他,人家已经是所长了。”

就这样又稀里糊涂地过了几日。张胜利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突然像还了魂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下床洗脸,刮胡须,拉开那架旧衣橱,换上一件还算整洁的旧衬衫。

张胜利决定去KTV当保安。他走过人声鼎沸的水产码头,走向不远处的一家叫作“海之夜”的KTV。这家KTV开业不久,门口堆成两排的花篮还没有撤掉。渔民们出海捕鱼回来,在码头卸完货,带着一沓硬挺挺的钞票和满身鱼腥,一脸嘚瑟地去“海之夜”里潇洒走一回。张胜利看着鱼贯而入的渔民,个个结实黝黑,气势汹汹。心想,这家生意这么好,加几个保安不过就是下一点儿毛毛雨。结果一问,人家要年轻的,让张胜利赶紧走。张胜利听了就很不服气,他盯着眼前这个比辅警黛玉还要细瘦的领班,不依不饶地说:“我才六十,每天要吃一锅肉。我身上有的是力气。我在公安干了很多年,我一拳头就能把你打散架喽。”

那个领班忍着笑,将身份证件扔还给张胜利,很不当回事地说:“哟,那可不得了。公安大叔,那你还有没有其他本事?”

张胜利沉默,随即又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这家的位置好,在我原先管过的片区,你看这样行不行,回头我让所里兄弟往这片多巡巡,那些个混子就不敢来捣乱了。”

领班把头低下,装作沉思了很久,最终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揶揄地笑出声说:“哟嗬,你当你是派出所长啊。”

“那是我徒弟。”张胜利急了。

领班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把张胜利留下了。

张胜利不知道,留下他的其实不是领班,而是“海之夜”的老板蒋大锤。蒋大锤是在匆匆走进大门的时候看到张胜利的。张胜利拽着领班,据理力争地想留下,丝毫没有察觉有人从他身后经过。但是蒋大锤一眼就认出了他。

蒋大锤清楚,张胜利当年绝对算得上是本地的一位风云人物,处理起事情来很有一套。蒋大锤后来也是辗转听说,张胜利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辅警中队长当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撤下来,给内勤打下手去了。接着,他就成了别人口中“一个没有花头的人”。

张胜利自然也不会忘记自己职业生涯的波折。那是周六的一个中午,他在家里喝酒,吃李豆花炖的红烧肉。女儿张好好从学校的舞蹈兴趣班回来,像只小海鸥一样飞进家门,大声地宣布:“孙老师让我演济公啦!”

“啥济公?鞋儿破,帽儿破,连把扇子都破的那个?还是个男的!”张胜利不解地看着女儿。

从厨灶间转出来的李豆花在围裙上抹两下濕漉漉的手,接过话头说:“那是他们学校排的舞蹈节目,《济公斗火神》,好好跳得可好了。”

张好好亢奋得不行,说:“老师说了要统一做演出服,三百,下周一上交。”这话一出,李豆花的脸马上苦了起来,这个月家里的钱早花光了。

张胜利放下酒杯,忍不住抱怨:“咋那么贵啊,扮个叫花子,还要花钞票。这帮老师净知道赚我们的血汗钱。”

张好好脸上的光彩不见了,嘟着嘴离开。

“好好,我也没说不交啊,这孩子。”张胜利喊她,女儿重重摔上房门。这时所里突然来电话,张胜利咋呼呼地接起来,顾不得和李豆花交代什么,冲出门跨上“乌骓”就走了。

二十多分钟以后,张胜利跟民警拔掉守在路口通风报信的“暗哨”,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一个室外旋转楼梯。他们要去顶层的杂物间。张胜利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他有点儿恐高,蜷起来的目光从十层钢架的空隙里漏下去,还没触到地面,就被重重闭上的眼皮拽回来。

挡在张胜利前头的特警队员做了个手势,门就被一脚踹开。在两根日光灯管发出的冷光下,张胜利看到呛人的烟雾中几桌满脸惊愕的赌徒。“快逃!”不知哪个家伙叫喊一声,牌桌上如梦初醒的众人,纷纷像四散的麻雀一样逃窜。一个男人试图把一只脚探出窗框,一个女人抱着一捆钱就要往外抛。

“都别动!双手抱头!蹲下!”民警快速控制住现场。在清点赌资的同时,让张胜利和周小木他们看管蹲在地上的赌徒。周小木盯着一个男人看了一会儿,接着就从那人的裤缝线里抽出了八根卷成小条的百元纸钞。

张胜利赞许地望着周小木把那人带出去进一步搜身,回过头来时,忽然觉得旁边一张行军床不太对劲。床上丢着一只黑色的成人手套。他走过去要拿,一个女人连忙慌张地面朝他跪下。女人低声哭诉,自己昏了头拿孩子的学费去赌。张胜利忽然想到自己女儿摔上门的小小背影,就迟疑了片刻。

女人松了一口气,抬眼见周小木走进来,忙怯怯地低下头。

周小木皱了一下眉头,视线越过张胜利身后的床铺,接着他走过去,听到张胜利叫了声:“小木。”

周小木平静回头,说:“师父?”

张胜利说:“我今晚家里有点儿事,能跟你换一班吗?”

聚众赌博的案子办完了,张胜利心里有一种东西,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几次想冲进教导员办公室,把话都倒出来,可到了门口,又犹豫不决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张胜利,你怎么跟个老娘们儿似的,你他妈的像个男人吧。然后门开了,周小木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张胜利,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马上就恢复了谦恭。教导员的声音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胜利吧,进来吧,正找你呢。”

张胜利茫然地走进去,一只躺在办公桌上的黑手套立刻刺痛了他的双目。他后来垂头丧气地出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4

保安张胜利在“海之夜”值的是夜班,白天他就四处晃悠。有一次他晃出老远,晃到一家幼儿园门口。张胜利听到里面传出孩子嬉闹的声音,猛然记起,这里是他宝贝外孙可乐上学的地方啊。张胜利朝手掌心里“呸呸”啐了两口唾沫,攀上园区围墙的铁栏杆,很努力地把脸从空当里嵌入。

一名门岗保安从传达室里走出来,说:“你干吗的?快下来!”

张胜利嬉皮笑脸地解释:“老弟,咱们同行。我不干吗,我找我外孙呢。”

门岗保安没给他留半点儿面子,说,“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张胜利忙不迭地说:“马上下来,马上下来。”

张胜利说完,并不见有所行动,他眯着眼挨个儿寻找,脸被栏杆压得有些变形,他果然就看到了蹲在角落的可乐。他兴奋地大叫:“可乐,可乐,可乐!”

那个叫作可乐的五岁小男孩发现张胜利后,偷偷看一眼正在打电话的老师,就像只小鹿一样跑了过来。

张胜利这时已经被拽下来了。祖孙俩就隔着铁栏杆说话。

张胜利热切地说:“可乐,想外公没啊?”

可乐说:“没。”

张胜利佯装生气,说,“没想啊,那我走了啊。”

可乐急忙说:“外公别走。”

张胜利笑了,接着说:“怎么不跟小朋友一起玩?”

可乐垂下长长的睫毛,委屈巴巴地说:“我们玩警察抓小偷,他们老自己当警察,就让我当小偷。”

张胜利听了,忍不住爆粗口,他说:“这帮小兔崽子,你告诉他们,你外公我逮了大半辈子坏人,抓了数不清的小偷!”

可乐睁大眼睛,惊喜地说:“外公,你是警察?!”

张胜利咳嗽了一声说:“我是……警察的师父。”

可乐于是就笑得很开心,他说:“外公你今天能来接我吗?”

张胜利嘎嘎地笑,说:“一百个能。”

离幼儿园放学还有二十来分钟,门岗保安就看到张胜利蹲守在大门口。四点钟一到,张胜利“腾”地站起来,拽长脖子往园区里使劲瞧。老师领着孩子们正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可乐排第五个,探着小脑瓜,急切地往出口张望,很快发现在家长队伍中打头的张胜利,可乐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圆嘟嘟的小脸上面是一整个春天。张胜利也笑,他急忙迎上去,一把将斜挎在外孙身上的水壶拉到自个儿肩上,几近温柔地牵起可乐的小手准备离开。可乐却轻轻拉住他说:“等一会儿,外公,再等一会儿。”

张胜利后来才晓得,可乐是为了让他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能看到张胜利,看到他有一个会抓坏人的、当警察师父的外公。今天他也不用像往常那样,等幼儿园都关门了,爸爸或者妈妈才姗姗来迟地把他从托管老师那里领走。

出了幼儿园,张胜利对可乐说:“你爸妈还没下班,先去外公家玩会儿?”

“外公,我想去迪士尼乐园。”可乐扬起脸撒娇。

张胜利就笑了笑,满眼宠溺地摸摸可乐的头说:“好啊,那地方是在上海吧?等你明年放暑假,外公带你去啊。”

可乐高兴坏了,蹦跳到张胜利前头,伸出小手指头说:“外公拉钩。那今天,我们先去时光乐园吧,我还要一把冲锋枪,我要像外公一样,当警察抓坏人!”

张胜利就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这小不点儿,猴精!”

于是,许多家长和小朋友目送着一对快乐的爷孙手牵着手消失在马路的转角。那个老人挺直腰板,旁若无人地哼着《霸王别姬》中的唱段,他唱一句,身旁的小外孙就有模有样地学一句,一老一少的美好心情感染了从海面上远道而来的风,风就向着他们的方向卖力地奔跑。张胜利头顶上日渐稀疏的毛发就被吹得七零八落,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

5

张好好怒气冲冲地拉开门,看到张胜利和儿子可乐笑呵呵地站在门外。可乐的一只小手紧紧拉着张胜利粗糙的大手,另一只小手举着一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张胜利的脖子上挂着一把玩具冲锋枪,腾空的一只手上提着一刀肉。张胜利露出一张笑脸,说:“好好,我带可乐去玩啦。想跟你说下的,谁知道那个该死的破手机没电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场景,张好好胸中的一把火蹿得老高,她仿佛没有听见张胜利在说话,而是点着可乐的头怒骂道:“谁让你吃这个了,不是跟你说过好几回,这东西脏吗?快给我扔了!”

可乐的嘴巴里还咬着半颗糖葫芦,他愣怔地看着张好好,不知道现在是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张好好就上前,一把夺过冰糖葫芦甩了出去。可乐眼看着心爱的冰糖葫芦串飛出了楼道的窗户,两颗饱满的泪珠瞬间就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带着哭腔说:“是外公让我吃的。”

张胜利心疼地搂过外孙,有些郁闷地说:“吃串冰糖葫芦怎么了?你小时候,不也老央着我买吗?”

张好好冷笑了一声说:“爸,你也好意思说啊,当初你也就给我掏了几串糖葫芦的钱吧?我想上实验高中,花个两万块就能托关系进,你出钱了吗?大三实习找单位,我想去公安局,你帮过我吗?还有我上班以后,结婚、买房、你外孙上学……这些你出钱出力了吗?我也不知道,除了生我,你还能有什么用场。”

张胜利搞不懂女儿为什么说话像吃了枪药一样。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张好好数落完,嗫嚅地说:“好好,你要不要先喝口水?”

张好好气结,说:“喝水干什么?我又不渴。”

张胜利诚恳地说:“水能灭火。”

张胜利并不知道,就在这天下午,张好好失去了一个去省城培训的机会。为了这次培训,张好好暗暗使劲,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最终省城的医院下了通知,她入围了。张好好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尽量在同事们面前表现出一种低调的平静。结果快下班的时候,护士长一个眼神把她拉到更衣室,说新同事刘美丽接下来一周的夜班要她顶。

张好好没接话茬儿,说:“护士长,下周我要参加培训。”

护士长说:“哦,那个省医院的救护培训是吧?正要跟你说,你业务能力强,主任考虑再三,这次还是让新人去。我也帮你争取过,没事,机会多多。”

张好好不响,心里明白是护士长把名额给了刘美丽。那个刘美丽据说是副院长的远房亲戚。

眼前一无是处的张胜利终于让张好好找到了宣泄口,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屋里传来丈夫大强的声音:“菜都凉啦,可乐晚上还有英语辅导班要上呢。”

张好好于是没好气地拉过可乐说:“还不给我死进去!”

可乐因为哭泣,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他吸了吸鼻涕,哽咽着抬起头问张好好:“那外公呢?”

张好好不响。

张胜利见状便把肉递过去,又把脖子上的玩具冲锋枪取下来,塞到张好好手里。他望着外孙,语调温和地说:“可乐,外公还有点儿事,先回去啦。下次再来看可乐啊。”

张胜利说完,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去。刚走下两级台阶,楼上的门就重重地关上了。可乐啜泣的声音、张好好碎碎念的声音、大强放电视的声音统统被隔断了。张胜利停下来,久久站在楼梯的一个犄角。于是,楼道再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张胜利躲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觉得总有一天,自己要变成黑色的一部分。

张胜利在下午四点钟接到电话,电话那头大强说好好要加班,自己还在一家公司里签单子。那时张胜利抱着一本《黑猫警长》连环画本和《365道家常菜谱》正走出新华书店。他看着阴沉沉的天说:“你咋不早说。”大强还在话筒里絮絮叨叨地交代,家门口墙上订牛奶的箱子里,搁着备用钥匙……不等大强说完,张胜利挂断电话,骑上“乌骓”赶去幼儿园接孙子。

可乐稳稳地坐在后座上,抱着张胜利的腰,兴奋地大叫:“外公,晚上我想吃番茄鱼。”

张胜利笑了,同样大声地说:“你跟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也爱吃番茄鱼。”

当张胜利把“乌骓”开进楼道口,一场急急赶来的秋雨就在爷孙的身后落下。张好好和大强迎着劈头盖脸的雨稀里哗啦奔回家。夫妻俩如同两条从海里蹦跳出来的魚一样,湿漉漉地看到可乐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张胜利则哼着京剧,在热气氤氲的厨房里忙前忙后。张好好愣了一下,随即喝止了张胜利,说:“爸,你别唱了。现在的小孩以后都要和国际接轨的,都要学外语,歌曲也要英文的,你再唱可乐就有样学样的。”

张胜利有些生气,举着锅铲在厨房里愤愤地说:“我们国家就是外国人的外国。”

可乐放下《黑猫警长》,说:“外公,我还要听你唱。”

张好好转头搡着丈夫大强说:“你也说两句啊。”见大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气鼓鼓地进卫生间拿毛巾去了。

大强甩甩湿头发,搓着手进厨房,看到案台上摊开的菜谱、刻度尺和一架小天平,凑近了张胜利说:“爸,您在做实验啊。我们的命可都交代在您这儿啦。”

张胜利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炖的番茄鱼,对女婿嘿嘿一笑说:“我闺女上班太辛苦了。你真是好运气啊,能娶我那么宝贝的女儿。”

大强像是没听明白,也笑了笑说,“爸,我去歇会儿,好吃的话叫我啊。”说完,转身把自己关房间里打游戏去了。

夜里夫妻二人仰躺在床上,大强把张胜利的话转述给张好好听,张好好冷笑一声,说:“他当我是宝贝?从来没有的事儿。”

6

张胜利那个周末留在张好好家吃饭。他喝了三两酒,想哼一下《霸王别姬》。刚刚发出一个标准的音节时,突然厨房的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张好好站在水池子前,一动不动。张胜利走过去说:“日本人打进来了?”女儿手里捏着洗碗布,咬着嘴唇不说话。后来她把抹布扔进了水池里说:“我可能惹了点儿麻烦。”

然后楼下空地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吼了起来:“张好好你给我死下来。”

张胜利就举着杯子站在破碎的窗户前,往楼下看,他看到了楼下空地上一辆车边站了五六个人。张胜利就看了一眼张好好说:“你怎么惹的这群碎人的。”

“出了点儿事故。那人的爹打针时起了反应,后来用了心脏起搏器。那儿子觉得这是医疗事故。”

张胜利说:“那他找医院去啊,找你一个护士干什么?”

“那针是我打的。”

张好好解下了腰上的围裙,这时候她在电脑前的丈夫大强突然从房间里蹿了过来说:“你别下去。你下去被人打怎么办?”

张好好就盯着大强看,看了一会儿说:“你躲房间里去,把门关上,千万别让风吹进来把你吹感冒了。我得去会儿。”

大强就愣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我得去摆平这事。我跟他们拼了。”

张胜利又喝了一杯酒,斜了女婿一眼,穿着那身黑乎乎的保安服,摇摇晃晃就要下楼,说:“张好好你跟我走,我倒不相信,我在公安干了几十年,连个女儿也保护不好。”

那天在那块有着一片灯光的空地上,张胜利在男人面前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在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给所里打了一个电话,所里马上就会出警。所以当张胜利打完酒嗝,他觉得应该先唱几句,于是他把《霸王别姬》给唱了两句。然后他才说:“明天去医院,找院领导。你们找张好好没用,她不赔钱,她顶多赔个礼。”

那天五六个人望着酒气冲天的保安,相互对视一眼笑了。张胜利说:“你们要是敢动一动,我让你们一个个蹲班房。”这时候张好好跟了下来,站在了她爸的身边,她笑了一下说:“爸,以前你也没管过我,现在这事也不用管。我跟他们赔个礼。”张好好的话,让张胜利有些尴尬,他说:“不许记仇,你怎么着还不是你爸生的?”

张好好说:“生人不伟大,养人才伟大。”

那天五六个人看着这对父女,有些莫名其妙。为首的那个叫常五的男人就说,“张好好,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一下赔偿问题。”

张好好说:“我就剩下一条命了,你们想怎么赔?”

张好好这样说,让张胜利有些紧张了。这时候他猛然觉得,那么多年,他从来都不了解女儿。张好好十三岁的时候,学校组织现场作文比赛,命题是《我的爸爸》。别人都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张好好在卷子上只留下五个字:我没有爸爸。十七岁的时候,张好好喜欢上他们班的班长,那男孩品学兼优,打篮球的样子很帅。张胜利听说了这事,怒气冲冲地要去警告男孩。结果豆花拦住他,说女儿早失恋了。张好好上大学的时候,张胜利到学校里去看过一次,他在偌大的校园里迷了路。他不知道女儿读的什么专业、在哪个院区、哪个班级。他拎着一大袋鱼干虾干,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直到张好好下课找到他,把他带到一片小树林里说话,他才恍然,女儿根本就不想让同学们瞧见自己。张好好结婚的时候,张胜利其实也去参加了,他破天荒打了一次出租车,只是那天路上堵得够呛,他着急上火,跟前头加塞车的司机吵着吵着就干上架了……张胜利突然觉得,自己对张好好来说,确实是个陌生人。

那天大强还是从楼道的一堆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一边发颤的声音飘了过来。他说:“兄、兄、兄弟们,有话好商量……”常五青着一张脸,猛推了一下大强说:“长得像纸片似的,就不怕被风吹走。”这时候张胜利突然说:“你们无法无天,警察会放过你们吗?!”

常五就笑了,他揪住了张胜利的衣襟说:“你这狗皮是保安服,不是警服。再说了,警察怎么了?警察不是为人民服务吗?警察就不应该保护我们这样的弱势群体吗?我告诉你,你这个黑恶势力,早就该打击了。”

那天张胜利一把扭住了常五的手腕,常五突然就大叫起来,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杀人!”另外五六个人要往前冲,一个人吐掉嘴里的烟,拿起了一块板砖,嘴里迸出一句话:“把他放倒。”这时候派出所出警的人来了……

那天,常五说:“我们在切磋中华武术,老头你说是不是?”

张好好后来带着张胜利和大强进门。她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门背上,很久都不说话。后来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把我逼急了,我让他们活不成。”

这时候张胜利在日光灯下望着女儿,他知道女儿说的是气话,但他的眼眶突然就湿了。他在想那么多年,他和女儿处成了陌生人。他的心里涌起了悲凉,觉得余下的日子,他必须无条件地为女儿做些什么。这个想法的中心思想就是,他要把女儿,变成女儿。

女儿的后背仍然没有离开门板,她对孩子可乐说:“洗洗,去做作业。”对丈夫大强说:“你回房间,别多想,跟你没关系。”她对张胜利说:“你走吧,我的事你不要管,你要是管会管出事来的。医院会解决,大不了扣工资奖金,大不了给老头子磕个头认个错。那老头也不是好鸟,好鸟生不出这样的儿子来。”

后来果然是医院赔钱啊什么的。张胜利就装作很兴奋地说:“福利彩票,奖了小奖,三万。”他把这三万放到了张好好的面前。张好好说:“别装了,谁还发现金啊,都是打卡的。医院让我写检查,还要登门去,跟着护士长,买上鲜花。”

那天在“海之夜”KTV,常五发酒疯了。打架斗殴事件就发生了。张好好被叫到派出所的时候,看到蹲在地上头上缝了十七针的张胜利说:“你真给我长脸。”张胜利就嘟囔着说:“是他们喝大了,先摔的东西。我那是恪尽职守。”

张好好就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忍不住问:“那帮浑蛋呢?”张胜利对张好好缓缓地笑了,说:“都被我一个人打趴下了。这会儿估计在做笔录呢,好好你放心,那几个人都回不去了,我說过要让他们一个个蹲班房的。”

张胜利有些得意地望着女儿,他在等张好好的一句夸赞,张好好却说:“那你怎么不用拘留?”

民警陈四海和同事拿着一沓文书过来说:“老张,签完字、按好手印你就可以走了。让好好回家好好管管你这倔老头,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还这么冲啊,真以为自己是十七八的壮小伙呢。对了,五百块罚款回头别忘去银行交。”

张胜利不服气地说:“咋还要交罚款,我那不算正当防卫吗?”

“别丢人现眼了。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张好好忍不住恶毒地回他。

这话狠。张胜利怔了一下,看着张好好铁青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张好好把张胜利领出派出所就和他分道扬镳了。张胜利想送女儿去医院值班,张好好叹口气,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叫他不要像条癞皮狗似的跟着自己。张胜利就站住,呆呆地望着女儿独自离开的背影,沉默得像个哑巴,直到女儿的身影被马路尽头那棵行道树的树叶完全遮蔽以后,他才轻轻地朝着那个方向说:“好好,爸爸爱你。”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张胜利去了“海之夜”KTV。他要去找他在和常五那帮浑蛋干架时掉到地上的旧手机。那个领班看到鼻青脸肿的张胜利走过来,马上弯下腰,殷勤而恭敬地说:“张哥,您来啦。老板在办公室里头等您呢。”

张胜利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想,这身保安的皮恐怕穿不下去了。

蒋大锤陷在一堆烟雾里喷雪茄。他把两只脚搁在用老船木拼成的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上,示意张胜利在他的对面坐下。蒋大锤微笑着说:“张哥,喝点儿什么,绿茶、咖啡、饮料,还是酱香?”

“谢谢老板,我不渴。”张胜利说着把屁股挪向沙发。在离沙发还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时,又把屁股抬起来接着说:“老板,有啥事就直说吧,我还要去找手机。”

蒋大锤笑了笑,对着外间说:“莉莉,快把张哥的手机拿进来。”

一个摩登女郎像只火烈鸟一样踩进来,十分鄙夷地把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扔还给张胜利。张胜利打开,手机还能用,他长舒一口气,因为里面存有张好好和李豆花的照片。

摩登女郎出去了,张胜利也想跟出去。蒋大锤叫住了他:“张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张胜利迷惑地抬头看了蒋大锤一眼,这也是他头一回打量自己的老板。电光石火间,张胜利仿佛看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眼前的蒋大锤虽然换了发型,鼻梁上还架了一副斯文眼镜,可张胜利不会看错,他曾是一名罪犯,还是被自己带回来的。

那年深秋,张胜利跟民警去一个偏远小岛抓人。在那座岛的后山腰上,张胜利看到一个老妇人在清晨的微光中推开柴门,挎着一只竹篮蹒跚地离去。山路弯弯四下无人,当抓捕组制伏了还在床上的蒋大锤时,老妇人突然回来了。她吃惊地看着一群陌生人围住她的儿子,手里的竹篮掉到地上,滚出一捆带着露水的青菜。没等民警开口,老人冲上来,要跟带走她儿子的人拼命。已经被戴上手铐的蒋大锤就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他这次回老家避风头,并没有告诉娘自己不小心伤到了人。实际上,蒋大锤在乡人眼中是个沉默孝顺的老实人,他娘总是红着眼眶说:“大锤,你爹走得早。娘有你,这辈子就没白活。”

蒋大锤不敢往下想。

两个民警已经扶住了老妇人的胳膊,张胜利见状,立刻脱下外套,遮住蒋大锤戴着手铐的手腕。然后他一把搂住蒋大锤的脖子,笑着说:“大娘啊,我们是大锤的朋友,要跟他一块儿到外地谈生意。”

老妇人疑惑地看向她的儿子,蒋大锤挤出一个笑脸说:“是啊,我们赶船班来不及了。娘,我给你买的保健品你要记得吃啊。”

老妇人一听,脸上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她拿上民警替她捡起来的菜和篮子,热情地说:“吃了早饭再走吧。大锤,今天你生日,娘给你下碗面,很快的,锅里还热着白煮蛋呢。”老妇人说完,不由分说走向灶头。

蒋大锤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说,“娘,我们赶时间呢。”老人就很失落,张胜利忙说:“白煮蛋,给大锤带路上吃。”

蒋大锤想起他们一行人走下山坡的时候,他娘还站在屋子门口遥望。蒋大锤感受着白煮蛋透过衣料熨帖到身上的热度,忍不住回头。他这才发现,娘的脊背已经弯曲得很厉害了。山风经过静静的山岗,娘的一头白发就在风中凌乱地飞舞。

“张哥,当年多谢了。”蒋大锤在一堆烟雾中站起身,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

张胜利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能在这里当保安。

“张哥,你以一敌四,我敬你是条汉子。”蒋大锤绕到张胜利身后的一排酒柜,咬着雪茄,挑出一瓶酒说,“常五他舅跟我有生意往来。张哥,对不住了。这瓶饯行酒你拿回家去喝吧。”

张胜利就这么抱着一瓶茅台走出了“海之夜”,他不知道蒋大锤依旧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孤零零的自己。张胜利青肿着脸,身影有些萧瑟。

那天,张胜利沿着护城河走出去很远,走到半路头又痛了起来——那里缝了十七针。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河道走,河水就在他身边汩汩地流。不断有落叶飘下来,掉在他的肩膀上,掉进绿莹莹的河水里。海州城多雨。护城河上一会儿就多了一圈圈的涟漪。张胜利没伞,他把酒捂进外套,还是慢悠悠地走着。他想,自己和这条护城河一样,经历过人生中无数的阵雨,眼前的这一场雨终究也是会过去的。

雨越下越大,张胜利一直在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一辆警车急驰而过。张胜利马上转过头,等警车开远了,才回过身,继续走在雨中。

张胜利经过一段河道,他曾在那里救起过一个溺水的孩子。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玩命地跑,超过了民警,边跑边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他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就跳进刺骨的河水。水中的低温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艰难地游向河中央,从后背抱住了正在下沉的孩子。他又奋力往回游,可划了几下就动弹不了了,他的脚抽筋了。岸上围观的居民急得屏住了呼吸,好在其他同事紧跟着赶到。

“你一个月才赚几块钱啊,不要命了!”刘队事后气鼓鼓地说。

张胜利笑着说:“刘狭义,你这是嫉妒我立大功。”

那是张胜利的辅警生涯中唯一一次下河救人。他从没立过大功,这次他得了一枚三等治安奖章。

颁奖那天,张胜利满面红光地站在领奖台上。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没有听到,周围都是热烈的掌声。在和颁奖领导合影留念时,手机又响了。他腾出一只手接,没听上两句,就扔下奖章奖状,跳下领奖台,旋风一样冲出了会场。他身后一个姓支的公安宣传民警大声地喊:“胜利哥,还没拍完呢。”

颁奖现场只剩下面面相觑的领导和同事们。

张胜利三岁的女儿张好好丢了,是在陪她妈妈李豆花买菜的时候走丢的。

李豆花像发疯了一样,在人群中绝望地呼喊:“好好,好好,好好!”她拦住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询问,甚至撞翻了别人的菜篮子。最后她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堆烂菜叶子上,望着人来人往的菜场,流着泪拨通了张胜利的电话。

张胜利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苍老的。李豆花看到他头上冒出来的一丛白头发,自责得要去拿头撞墙。张胜利望着豆花哭成烂桃子的双眼,把她轻轻搂进怀里。他让李豆花在家守着,自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他辭了工作,找了两年,走了很多的地方。身上带的钱用光了,就辗转打工,一边打听消息。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银行ATM机房里靠一会儿。日子似乎没有了白天黑夜之分,钱攒够了,张胜利就去下一个地点。他把女儿的一张大头照放在贴近胸口的内衣袋里,觉得这样女儿就能够听到爸爸心跳的声音。张胜利后来把照片都摸花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对照片说:“好好别怕,爸爸就要找到你了。”

在临沂找到女儿的时候,张胜利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他的身上伤痕累累,像一个乞丐。他看到不远处的荒野上,已经五岁的女儿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裳在放羊。女儿头发蓬乱,头顶还粘着几根细碎的稻草。

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张好好回过头,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神情木然。她看到憔悴的张胜利,以为是幻觉,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父亲,张胜利红着眼睛期待女儿能够认出自己,可张好好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头转了回去。张胜利非常失望,强忍住泪水走向女儿。张好好再一次回头,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相信原来真的是爸爸来了,爸爸真的来救她了。张好好这一次终于有了表情,她撇撇小嘴,开始放声大哭。

返程大巴上,张胜利一直抱着女儿,把女儿的身体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他生怕女儿忽然就从眼前消失不见了。李豆花望着从弄堂口老远走过来的父女俩,捂住嘴巴笑了,可笑着笑着,又哭了。

日子平静下来,一天夜里,张胜利对抱着张好好的李豆花说:“豆花,我想回去。”

“你回去还能做什么?”李豆花明知故问。

第二天大清早,张胜利骑着“乌骓”开进派出所,又当回了他的辅警。

这些往事张好好并不知道,因为那时她还不记事。张胜利和李豆花也从没在她面前提起。

7

冬天正在逼近海州城。张胜利得了一场重感冒,他在床上躺了五天,他昏昏沉沉地想起刘广义,想起那条搁浅的船,船上的四名船员至今下落不明。那个三十六年前轰动整座海州城的命案,是他师父刘广义的一块心病。他看刘狭义每年都要去小渔村走访,去失踪船员的家里。每次回来,刘广义就闷在办公室里凶狠地抽烟。张胜利有一天实在看不過去了,夺过刘队手里的烟,吼道:“刘狭义,那案子连上头的刑侦专家都破不了,你又算个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放过自己吧。”

刘广义又把烟夺过来继续抽,他抬眼看了一下张胜利说:“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破不了,就是我们欠下群众的债。”

刘广义是个话不多的男人,那天他却说了很多的话。他说:“当年,要是再快一步就好了。其实就差了一步,几个村民跟那个嫌疑人都打过照面了,就差了一步,让他坐船逃走了。”

张胜利是在一阵肚子的鸣叫声中醒来的。他突然很想来八只赵长发做的生煎包。他捂住肝部,想让自己坐起来,却支不起身子,只好又躺下,歇会儿再慢慢支撑着墙壁起来。

张胜利迈着虚空的步子走到城墙根下,如愿吃上了油汪汪的生煎包。只不过今天的他食之无味。摊主赵长发嘿嘿一笑说:“老张,还剩四个。留着晚上下酒啊。”

“呸。还不是你手艺不行,煎得太老了。”张胜利说,“也就是我在照顾你生意。”

赵长发又笑了,努努嘴说:“你看,刚过去一个,就前头那个外地客,人家一口气买了十二只,还翘大拇指夸我的生煎正宗呢。”

“你就吹吧你。”张胜利嘎嘎地笑起来,边听赵长发吹嘘自己用卖生煎的钱给儿子买了房,边朝赵长发指的方向看过去。

公墙月洞门内,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蹲在卖海马干和乌贼骨的摊位前挑拣。张胜利吸着豆奶收回目光,突然好像记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把视线死死焊在男人身上。

他倒吸一口气,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形样貌跟三十六年前,刘广义他们画出的嫌疑人模拟画像简直如出一辙。

那张模拟画像一直压在刘广义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下,刘广义每天都要看上无数遍。刘广义对张胜利说过,一个人的相貌虽然会随着时间有所改变,但他的骨相是不会变的。

张胜利唯恐自己看错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接过一网兜乌贼骨,递出一沓钱币。男人的左脚有点儿跛,走在石板路上,身子一颠一颠地拖着地。这让张胜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当年他参与入户走访的时候,接连好几个村民说,那个出现在岛上的陌生男人左脚有问题。

张胜利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吞下一只生煎,悄悄跟了上去。赵长发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讲着,说到他儿子如何从办公室政治中杀出重围,升为部门小主管时,才发现唯一的听众连声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

张胜利的猫鼠游戏开始了。

他一路跟踪,发现男人匆匆收购完坊间的中药材后,直接坐上了一辆出城的大巴车。张胜利赶紧买票跟上车。车经过跨海大桥时,望着窗外银光点点的海面,张胜利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觉得自己的青春和大把的力气统统又回来了。张胜利想,我至少还能在公安再干十年,我现在就是一颗出膛的子弹。

就这样,张胜利远远地跟着男人坐车,换船,上火车,再换车,一路风尘仆仆追到了一个遥远的县城。这个县城里的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穿着过时的衣裳,脸上的神态安然自足。张胜利饥肠辘辘,他在这里举目无亲,他没有想到,男人其实早就反跟踪了他。

张胜利躲在一根电线杆子后面,看着男人走进一家苍蝇馆子吃饭,男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点了一大桌菜。张胜利捂住乱叫的肚皮,看到男人拉开玻璃门,一颠一颠地向他跛来。张胜利一愣,想掉头离开,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多余,于是尴尬地等在原地。

男人凑近了张胜利说:“兄弟,跟了一路,累了吧,一起进来喝两盅。”

张胜利不禁有些愣神,努力想了想,很不相信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后来,他们就坐在一起喝酒。张胜利说,“你可真能跑啊。一跑就跑了三十六年。但是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公安有句老话叫,看你往哪儿跑!”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喝完一杯酒,把眼睛闭上,感觉疲惫得不得了。男人说:“我今年六十三了,不想跑,也跑不动了。我当年真的没想杀他们的。那完全是个意外。我只是想把他们灌醉了,拿点儿钱而已。谁知道其中两个人酒量那么好,突然就醒了。”

说起往事,男人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他悔不当初地说:“这些年,我有家不能回,有娘不能认。我只能隐姓埋名,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东躲西藏,我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整夜整夜睡不着。一听到有警车开过的声音,我就浑身哆嗦。兄弟,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张胜利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活、该。”

男人的脸色迅速地掠过痛苦的神情,他对张胜利恳切地说:“兄弟,放过我吧。我现在有家、有小、有事业。你不说,没人知道。”

张胜利认真想了想,放下酒杯说:“可人家也有家、有小、有事业的呀。”

男人愣怔了好久,抓起手边剩下的半瓶烧酒,一股脑儿全倒进了肚子里。

张胜利一直很安静地看着男人,看他的眼眶慢慢变红,再流出眼泪。

喝完最后一杯酒,那个男人“扑通”一声就给张胜利跪下了。男人说:“兄弟,那年我逃到这里,遇到了一个特别善良的女孩,她不嫌我穷,天天跟着我吃苦,脸也糙了,手也裂了,没享过一天清福。她还给我生了儿子。儿子现在读高中了,学习特别刻苦,门门都是第一。他们娘儿俩都不知道我犯过事,都把我当成好丈夫、好父亲,我对不起他们,就想下半辈子好好地守在他们身边。这几年,我在这里开了家中医馆,赚了一点儿钱,钱都给你,让我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吧,求你放过我。”

这个漫长的下午,男人不停地说着,眼泪鼻涕全下来了。

张胜利听完,也朝着男人跪下了,说:“我是警察呀,我的良心放不过我。”

男人急了,说:“你不是警察,你是辅警,而且你还退休了。”

张胜利说:“辅警怎么了,我这辅警的两个字里面,不还是有一个警吗?”

那天,跟到县城的夕阳似乎也喝醉了,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了一片红光中。当地公安的车子已经来了,就停在苍蝇馆子的对面。张胜利往窗外看了看,对男人说:“是男人就得像个男人的样儿。走吧。”

那是张胜利最潇洒的一次。

后来海州城公安机关派警员来到这个县城,把犯罪嫌疑人押回去,三十六年后,这起特大命案积案终于告破了。记者们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来。在新闻发布会上,刑侦支队领导通报了案件侦破的主要经过,台下掌声经久不息。领导扫了一眼台下的邀请席,发现留给张胜利的座位是空的。

周小木拎着两瓶烧酒去找张胜利,张胜利不在家。听街坊说,看到张胜利拿着菊花和老酒。周小木就向墓地找过去,果然看到张胜利洇在一片黄昏中。周小木从一排苍松翠柏后面绕上去,看到张胜利脑后几根黄白色的在风中颤动的头发。

张胜利大着舌头在跟刘广义说话。他把一杯酒郑重地倒在刘队的墓碑前,说:“终于,终于给逮回来了。刘狭义,三十六年了,你,你也可以闭眼了。”

张胜利说完,拿着酒杯朝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举了举,接着仰头灌下整杯烧酒。张胜利知道周小木就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周小木就站着没有动。

张胜利又喝下一杯酒,斜着眼睛说:“刘狭义,你说,我带徒弟,是不是比你厉害,破案是不是,也比你厉害。转正的事,咱不提了,我放下了。”

周小木听到这里,感到一阵尴尬,他忍不住轻声地说:“师父,对不住,一直没能给你转正。”

张胜利冲着墓碑笑了笑,眨巴着泪眼说:“我喝多了。”

最后,张胜利拧着脸看向周小木,他哑着嗓子,声音震颤,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你、你得承认、我是、警察。”

8

张胜利以热心市民的身份得了一笔奖金。日子又回到了乏味的样子。在这样的乏味中,海州城的冬天已经站到了张胜利的身边,他戴上瓜皮帽,缩起脖子,把两只手笼进袖子里,以此抵挡海岛的寒潮之气。他感到时间无比漫长,像一滴水想穿透海面落入海底那样漫长。

张胜利拎着一刀肉,又死皮赖脸地住到了女儿那里。

张好好在医院里忙得连轴转,大强回到家不是看手机,就是打游戏。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张胜利主动承担起家务。他系上围裙,翻开菜谱,像模像样地做了好多菜。尤其一道番茄鱼,得到了全家的肯定。大強看岳父为家里忙前忙后的,可张好好面对他时,总没有好脸色。有一次,大强十分认真地对张好好说:“爸对咱们不错的。”

但是张好好却不耐烦地说:“那你知不知道,做几次菜,能抵得过把我人生毁了吗?”

张好好说完转身走了,走几步又折回来说:“能抵得过我没妈了吗?”

大强耸耸肩,无言以对。

接送可乐的任务也被张胜利揽下来。可乐高兴坏了,放学一看到张胜利,远远就把两只小胳膊举起来,在头顶比出一颗爱心的形状。张胜利有样学样,也给他的宝贝外孙比爱心。其他家长看着这对活宝爷孙哈哈大笑,张胜利也笑,脸皱成了一颗核桃。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胜利说起女儿小时候的趣事,张好好不记得,张胜利就边说边比画,女儿那么小,坐在他的脖子上,一泡尿热乎乎地就下来了,全尿到了他的背上。可乐听得认真,看外公说得眉飞色舞,拍起小手咯咯地笑。张好好把筷子一放,板下脸说:“还有完没完,吃不吃饭了。”

张胜利连忙住嘴,他偷瞄女儿的表情,他其实想逗女儿笑的,可是张好好的脸上写满了烦躁。护士的工作本来就烦,加上这段时间忙着要换一套小面积的学区房,买房子要排队摇号,按揭贷款,还要凑足十五万付首付。除了这些,可乐报各种培训班也要大把烧钱,大大小小的事扎在一块儿,张好好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大强吐出一根鱼刺,佯装严肃地说:“好好,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大领导。”

张好好说:“大领导还用愁房子、票子和孩子的事吗?我就是一打工的。”

大强笑了,说:“领导家里房子再大,要是生出个傻儿子,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的。”

张好好“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别说大领导了,我们护士长给她小孩各种安排,天天在我面前显摆,谁不知道她儿子年级倒数第一啊。换成我的智商,咱可乐以后肯定读的是浙大。”

张胜利看着女儿自得的神情,也笑呵呵地附和说:“浙大好啊,浙大好啊。”

可乐看外公笑了,也跟着大声说:“浙大好啊,浙大好啊。可乐以后要读浙大,读浙大。”

张胜利天天陪着外孙,两人的感情自然深厚起来。可乐后来见不着张胜利就慌,他背着张胜利买给他的玩具冲锋枪,到处找外公。张胜利如果在卫生间里待的时间长了一会儿,可乐就在外面敲门。张好好给儿子买回几只耙耙柑,可乐剥开以后,一定给张胜利留两瓣,别人谁都不许碰。张胜利也常给外孙带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条小鱼,有时是一只小乌龟。可乐兴奋得大叫,把半个脑袋伸进张胜利为他添置的玻璃鱼缸喂鱼喂乌龟,张好好看到了就皱起眉头说:“人都养不活了,还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好好絮叨完儿子,看一眼张胜利说:“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正经。”

张胜利不反驳,嘿嘿笑着跟外孙吐舌头扮鬼脸。等张好好回房了,张胜利悄悄地对外孙说:“可乐,妈妈在外面赚钱很辛苦,你是小男子汉,要保护妈妈,多关心她哦。”

这天晚上,张好好强压怒火,督促可乐做算术题。可乐看着她走出房间,突然认真地说:“妈妈,我爱外公,不爱你。”

张好好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精疲力竭地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张胜利越来越像个老顽童了,他爱开玩笑,经常在张好好住的小区里闲晃,跟人说他当年破案的神勇。他牛气烘烘地说:“我是神探呀。我的枪法,别人是十环,我是十八环的,吉祥数。”

张好好回家以后,拉下脸就数落张胜利,让他不要跟人聊这些。张胜利嘿嘿笑笑,也不在意。这天晚上,在做了一桌好菜后,张胜利拿出一瓶茅台,张好好盯着瓶身看了看,嘲笑地说:“都喝上茅台了,假的吧。”

张胜利笑了,说:“大老板送的,假不了。”

张好好说:“现在人都可能是假的,别说是酒了。”

张胜利张张嘴,轻轻地说:“闺女,今天是爸的生日呢。”

张好好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那天吃完饭,张胜利很随意地跟张好好说,想回自己家住幾天。张好好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肝癌晚期了。

张胜利弥留之际,全所人员都来病床前送别,就是没有张好好。

张好好接到电话时,和大强挤在售楼处里摇号,他们好不容易要买一套比原先好一点儿的房子了,而摇号是要抢的。周小木听到话筒那边闹哄哄的人声,叹口气说:“你来一下。”

张好好满头大汗地说:“能不能明天来。”

周小木说:“现在来。”

张好好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有那么急吗?”

周小木并没有在手机里说张胜利的病情有多严重,但张好好还是出发了。她从陷入疯狂的人群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挤出来,大强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都这节骨眼儿了,你去干吗?”

张好好没回答,她像是突然有预感似的,觉得老头子不对劲。于是她冲出售楼处,在凛冽的寒风中,开始了一场冬日的飞奔。她跑得飞快,像一只轻燕,脖子上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拖到了地上。飞奔的张好好一不小心踩在围巾上,一个趔趄,跌倒在水泥地上。她咬着牙站起来,胡乱揉了两下磕痛的膝盖,继续一路奔跑。张好好来到路口,打上一辆出租车,车还没在医院门口停稳,她扔下五十块钱,再一次飞奔,她还撞翻了走廊上一个护士手里端着的护士盘。

张好好终于奔到了张胜利的病床前。人们让开来,张好好带着一身风尘说:“爸,我来了。”

但是张胜利已经昏迷了。他紧闭着凹陷的双眼,像一具瘦骷髅。

张好好无力地说:“爸,你醒醒,好好来了。”

张胜利没有任何反应。

一边的周小木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几个女民警差一点儿要哭出来了。

张好好不再说话,她后来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漫长的奔跑中都用尽了。她无力地看着张胜利,突然发现父亲的脸颊瘦削了很多。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张好好的眼眶里盈着泪水,往事纷至沓来,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派出所里玩,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抱着她转圈圈,给她买冰糖葫芦串,给她唱《霸王别姬》……她的眼泪开始疯狂地奔涌。她以为自己是恨他的,但是当他快要死了的时候,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

张好好任由眼泪流了一会儿,然后她俯下身,贴在张胜利耳边,轻声唱起了《霸王别姬》:“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她只唱了一句,张胜利的眼角就湿了。

张胜利在一片混沌中,感觉自己正在变成黑暗的一部分。一束光线从遥远的午后射进来,穿着病号服的他看到自己满面笑容地抱着女儿逗趣,年轻的张胜利不会唱儿歌,只会唱这个《霸王别姬》,就兴奋地唱起来。可能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太奇怪,张好好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忽然撇了撇小嘴,哇哇大哭起来。还在月子里的李豆花连忙撑起身子说:“快放下,你老吓哭女儿。”衰弱的张胜利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目光柔和地笑了,接着他也哼起了《霸王别姬》,只是刚开口,喉咙就痒得难受,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要把他的肺都给咳破了,可他不管不顾,反而更大声地唱:“此一战,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他看着光线中的豆花和好好,突然吐出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咙里咕噜翻滚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天以后的一个清晨,张胜利的墓前,全所的人都来了。来的人里面还有张好好一家、左邻右舍、赵长发和蒋大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后来陆续又来了些人。那些人以前犯过罪,张胜利一直在默默地帮助他们。大伙儿都来送张胜利最后一程,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好人。张好好一身黑衣,她看着这些人弯下腰去,她才明白,那个失败的父亲竟被那么多人记着。

大家在墓碑前默哀,流泪,深深鞠躬。周小木一锤定音说:“张胜利同志,是我所的一名好警察。”他说的是警察啊,这时候张好好仿佛听见父亲在地底下嘎嘎地笑出了声。

人群中,哭得最伤心的是张好好的儿子可乐。可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哇哇哭闹着说:“外公骗人,说话不算话,外公说过要带可乐去迪士尼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细雨。张好好抬头望了望墓地上方的天空,细雨从云层里落下来,打湿人们的衣服和头发,也把张好好的思绪全部淋湿。

9

一个月以后,张好好去张胜利住处整理遗物。在那间小屋,她看到桌子上有一摞工作日志,她没动,拉开旧衣橱,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五六套辅警工作制服。下面塞着一个纸箱子,打开来有旧公文包,有笔记本,有三等治安奖章,一些锦旗和感谢信、一个大信封,还有一条用空子弹壳做成的项链。

张好好坐在床沿上,随手翻开笔记本,那是张胜利的日记。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那些奖章、锦旗和感谢信都是给他的,叠得很仔细。

那条项链,张好好认得。她拿起来看,做成吊坠的空子弹壳身上就漫过一层喑哑的光。她笑了一下,记起很小的时候,想要一条公主项链。张胜利就用刘狭义送的空弹壳做了一条。长大些,张好好嫌项链太丑,扔进了畚斗,没想到被张胜利收好了。

张好好真正开始用心地整理遗物,是在发现一张照片以后。照片夹在张胜利的一只旧钱包里。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是他们一家三口夏天去海边玩时拍的。李豆花牵着年幼的张好好,赤脚追着海浪,年轻的母亲和缺了牙的女儿在一起,笑得十分灿烂。张好好的目光落在照片的背面,看到母女俩背后,都用圆珠笔写了“对不起”三个字。张好好盯着那三个字,把照片捏在手里,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张好好后来打开那个大信封,看到一堆各式各样的车票,信封背面也是一行小字:女儿丢了,找了两年,找到临沂,女儿回来了。张好好怔住了,一下子黯然神伤。

她望着屋内的角角落落,努力要回忆起什么。她仿佛陷入了一片时光的海洋,耳朵里是张胜利哼唱的《霸王别姬》,还有自己催促父亲快点儿转圈的童真指令。

准备离开的时候,张好好想起没有打开抽屉。她发现里面有一本房产证、一张银行卡、三张游乐园门票,还有一封遗书。上面的语句写得不太通顺,但张胜利还是努力地表达了三层意思:张胜利让女儿把屋子卖了,卖房的钱给可乐当学费。在“一定要考上浙大”的后面,他着重加了三个感叹号。接着,张胜利说,可乐每天念叨要去迪士尼。他已经答应外孙,现在怕是去不成了。票买好了,有效期是一年的。请女儿女婿带可乐去玩一趟。张胜利还说,自己存了一张银行卡,里头有十五万,密码是女儿的生日。那是他攒着给女儿付新房首付的钱。张胜利最后说,好好,不要恨我,我就只是想当个好警察。遗书末尾他还加了一句,是特意写给女婿的:大强,对我女儿好一点儿。我谢谢你。

风吹起窗帘,拂到张好好悲伤的脸上。她慢慢地蹲下去,在这个充满了父亲气息的小屋里,开始她这天下午的难过。她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张胜利你让我这么难过干什么,你又写不好字,你写这些字让我难过干什么?!”她也听到了自己突然放大了無数倍的声音,那么颤抖地从嘴里跌落下来。屋里很安静,只有窗帘被风一次次吹开,又缓缓落下的声音。张好好觉得她应该抱紧些什么,于是她抱住了张胜利留下的枕头,开始正式大哭起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畅快地大哭。

在她漫长的哭泣中,黄昏降临,紧紧包裹了父亲的小屋。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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