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与脱颖而出
2024-05-13李璐
李璐
读到“张胜利在一片混沌中,感觉自己正在变成黑暗的一部分。一束光线从遥远的午后射进来”时,我忽然哭了。这哭来得很突然,我没有想到,读到这儿的时候会哭。我想,是支奕在这个情节之前的铺垫做得水到渠成。
读支奕的小说,印象最深的,是小说人物对于某种孤注一掷境况的迷恋。比如小说《去南京》里,女主人公春芽爱上一个已婚男子,全情投入,去南京赴约,却等来爱人的死讯。然而,她在雪夜登上南京城墙,践了与死去的爱人的约。《春卷》中,“她”费尽一天工夫做了几只春卷,只因为这可能是“他”爱吃的。主人公全神贯注、全身心投入,花费巨量的精力,去做一件注定没有结果的事,这其中孤注一掷的某种疯狂气质,可能是支奕小说的特点之一。
在支奕写作的“岛警系列”小说里,这种孤注一掷的气息,便弥漫在警察对工作的全情投入中。孤注一掷熔铸了浓烈的情感,使得这些警察的行动与一般描摹“奉献精神”的小说里不同了。爱情孤注一掷的结果,可能是半生无爱、伤痕累累;在警察工作里孤注一掷的结果,可能便是在生死之间,热切又晃晃悠悠地走过。《辅警张胜利的退休生活》便是这样一篇小说。
张胜利,这个名字天然带有几分反讽色彩,因为从小说中看来,他的大半生,失败的时刻占绝大多数;这个名字又自带喜剧色彩,仿佛他在任何逆境中又总能振作、百折不挠。小说里,张胜利对警察工作的热爱贯彻一生,这是他的孤注一掷。虽然曾被举报而一辈子未能转为正式警察,接连遭到妻子提出离婚、女儿不理解他的打击,也丝毫未动摇他行事处事的态度,以及在办案时永远会动的恻隐之心。
同样是奉献,可是,能奉献到当超强台风袭击海州城时,他跟着所里抗台救援,完全无力顾及家中老母与妻女,是接近了某种登峰造极的地步。小说写到,他的妻子李豆花在铺天盖地的雨阵中给婆婆送应急食物和药品,回家途中摔入一片汪洋,而对张胜利彻底绝望。之后,支奕的笔锋变得十分凌厉:
关键是后来李豆花端出一盆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的时候,也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李豆花说:“签字,这里。”
……
张胜利犹疑了一下,又犹疑了一下,他犹疑了无数下,然后艰涩地说:“你,外面有人了?”
李豆花微笑着,淡淡地说:“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
……
接下去的几周,……他其实偷偷去找过李豆花。李豆花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在一个小公园里面散步。
其他作家可能会写上好几页的艰难的离婚切割过程,在支奕小说里,前后只有这样简练的几句。李豆花离婚的要求所来之峻急、之不容拒绝,也因这字句的简练而如剑风横扫。同时,李豆花之所以能走得如此没有牵挂、不再有下文,都在这寥寥几句中得到了充分交代;李豆花与“一个男人”之间的故事,整个在小说中是隐笔,没有写。这些地方都显出支奕擅长处理小说情节的详略,以及笔法的简净利落。
与“孤注一掷”相对应的,是支奕似乎青睐于营造某种具有戏剧冲突的场景,在冲突里让人物“脱颖而出”。因为人物具有某种孤注一掷的特性,便往往不能与时俯仰,这本身是容易引起戏剧冲突的。支奕善于抓住冲突场景,展示某种尴尬。这种尴尬,来自小说中不同人物对所在环境、对自己与周围人关系的不同判断,当彼此碰撞的那一刹那,充满张力,也拉满小说和人物的情绪。比如《辅警张胜利的退休生活》里:
“第一块,肯定是给咱们周所的。”内勤殷勤地替张胜利把蛋糕送出去。
所长周小木正要客气地摆手婉拒,张胜利却一把抢过蛋糕说,“不,给刘狭义。”
现场的空气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全体都沉默了。这样的沉默让周小木感到一丝尴尬。这时铃声响起,周小木顺势去接。所有人看着他的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收线后,周小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紧急任务!全体人员一楼集合!”
“现场的空气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在张胜利心中,师傅刘广义办案时牺牲,是他永远的痛,所以在退休当天,想以第一块蛋糕祭奠刘广义;这么一个微小的愿望,可能一般人在蛋糕殷勤递向所长的那一刻就选择了咽下不说,但在对警察工作有着孤注一掷热情的张胜利这儿过不去。他竟然“一把抢过蛋糕”,这必然掀起在场每个人心中的波澜。而所长周小木,他以为自己理所当然拿这第一块蛋糕的,也顺势去接,且在接电话后不做任何说明便让所有警察出警,没有任何过渡,几乎有意将退休的老辅警一个人孤零零晾在了原地。“全体都沉默了”的场景同时反衬出内勤将蛋糕递给所长的“殷勤”有多可笑。正是在这样的戏剧冲突中,所有的人物“脱颖而出”。
我们发现,人物这种孤注一掷的精神,在小说里有不少相似的对应物。比如开头“那盆泥土插满了歪歪斜斜的烟屁股,但是仙人掌还是倔强地举着一团朝气蓬勃的绿”,这儿,“多余的仙人掌”的“倔强”,显现的不也是这种精神?支奕非常善于通过某个贯穿全篇、不時出现的线索物,将小说情节逐渐推上高潮,让人物性格凸显。本篇中一个明显的线索物,便是张胜利时常哼唱的霸王项羽的唱词:“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灭刘邦,擒韩信,共享太平。”
读者都知道,霸王项羽是悲剧人物,功败垂成而身死,充满英雄气概。“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的唱词,可以看作张胜利本人心性追求的对应物,也可以看成他一生运命的悲凉底色、“定场诗”。但,正是这句唱词,他弥留之际,女儿在他耳边唱出来了。“她只唱了一句,张胜利的眼角就湿了。”这一句豪情万丈又悲凉无限的“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在小说无数个关节点上屡屡出现,充分吸纳了张胜利的种种不顺与压抑,在读者心中铺垫好了所有情绪,终于在他临死前怒放,以“黑暗中的一束光”的方式,由他最牵念的女儿发出,而引起读者落泪。
无论是人物充满热情、孤注一掷的投入,还是力排众议、脱颖而出的气势,都让支奕的小说充满浪漫主义的精神。这不仅是支奕小说的内核,也是她的语言特征。试看这样的句子:
他感到时间无比漫长,像一滴水想要穿透海面落入海底那样漫长。
一滴水穿透海面落入海底,这个意象博大浩瀚,又如此精微。这样的意象,正是浪漫主义精神的产物。所以,小说最后,张胜利于偶然间破了三十六年前的命案,告慰因此案牺牲的师傅刘广义,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现实上,都成为实实在在的英雄,也完成了小说的逻辑闭环。这也是经典的浪漫主义的处理方式。
通过小说九个章节一个个具体的小故事,我们慢慢了解了张胜利其人。他富有人情味,在抓捕工作和日常生活里,都能考虑到其他人(当事人)的情绪,并用一些微小的举动,给人们带来温暖。小说也写足了他的女儿、小外孙等的生活,方方面面写出了他的一生。由此,警察和辅警不再是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点儿陌生的形象,而是充满了日常烟火气,亲切的,令人泪落的。
支奕大学读刑侦专业,后在舟山做民警,写了一系列与警察生活有关的小说。它们主要着眼于警察的抓捕工作、与犯罪嫌疑人的关系。不过,支奕着重写的,往往是警察生活中的孤寂、无奈、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而非刑侦破案的灵光时刻。妻儿患病却隐忍不言的那些故事,卧底于贩毒集团不能明说的那些辛苦,在支奕悲悯又浪漫的笔下,一点点发芽、生叶、开花。
小说中,支奕还虚构了一个“海州城”,它常遭台风袭击,有非常多的岛屿。这正是支奕所生活、熟谙的舟山在小说里的对应物。支奕小说中的警察故事、警察生活,也由此浸润了浓郁的海岛气息。读着这些文字,我仿佛看见一个长发在海风中飘扬的女刑警,于海岛的月光下,忧伤地凝注着汪洋、岛屿,以及岛上动人心魄的人情冷暖。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