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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母相同

2024-05-13夏群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夏群

大雨将至,天空暗沉,低飞的蜻蜓像酒后找不到家门的醉汉,有些险些撞到她的怀里。在这条不过百米长的水杉夹道里,她走得很平静,不像是没有伞的人。她的视线从一棵杉树的根部往上爬,爬到树干,再爬到树冠,最后将目光刺入天空。她仰着头,闭着眼睛,期待第一滴雨落下来——雨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水杉夹道的一侧是一片荒草地,不远处是镇小学的围墙,已见沧桑,墙上的屋漏痕像女孩子哭花的眼妆,另一侧有一口池塘,水依旧浑浊,伴有腐败气息,上面漂着一些漫不经心的浮萍,还有一丛手指苍穹的菖蒲,堤坝上的野草严密地做防守,仍然阻挡不了一些垃圾的强势闯入。虽然存在败笔,她还是喜欢行走在这幅画里。每次回到小镇,为了最大限度压缩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她都会来这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地走,不愿走出画框。

池塘边的那株柳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她得出结论——小树不是柳树亲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不管是熟人、陌生人,还是荧幕里的人,她总是下意识地去观察那些父母身边的孩子,看他们遗传了父母身上哪些特点,有些人是眉眼,有些人是脸型,有些人是发质,有些人是身材,有些人是走路的姿势。再后来,这种隐秘的观察不限于人,涉及动物和植物。

她是小学数学老师。之前上课,讲解到分数那个单元异分母加减的运用时,班里那对双胞胎男孩的哥哥问她:“老师,那就是把不是一家人的分数,通分变成一家人,就像我和我弟长得一样,我们和我爸又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她却掉入通分的魔圈中。

她惊叹这个孩子的想象力,因为除了人,其他动物和植物,她从未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嫁接在没有具象生命的物体上,更别说这种虚拟的存在。

人们总是喜欢说,很快就长大了。看着一只鸡崽这样说,看着一棵树苗这样说,看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这样说。人们还总是喜欢问各种她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你怎么姓邢,你爸不是姓高吗?你结婚了没?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却没有人问她:你哪天长大的?

她一直期待有人这样问她,那她就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200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长大的。如果那人还要追问为什么,她就会闭口不谈,让那根在心里扎了20年,已经锈蚀得成为心脏一部分的钢刺继续存在。她还在等待时机,但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去想象某一天亲手将它从心里剜出来,然后看着不管是心脏,还是钢刺,都鲜血淋漓的样子。

她将2002年那个夏日傍晚,定义为她童年的最后一天。

那天以后,漫长的光阴过去了,世界在变,村庄在变,人们在变,但对她来说,不外乎那个从门缝中偷看到的场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即使没有阳光雨露,时间也能让其生根发芽,见风生长,还有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怨恨,也似乎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后来她明白,怀疑和怨恨一旦有了年岁,就不再是寄居在人心上的附着物了,它们成了有独立生命的产物,且以木马的方式存在,会随时随地自动篡改心情系统文件。

昨天高中同桌结婚,她早早就从婚礼现场撤了出来,都没有等到发喜糖礼盒。

穿着雪白婚纱的同桌被灯光以及所有人的目光照耀得光彩夺目,婚礼司仪激情四射地说着一些陈词滥调的祝福语。空气滞重得出奇,仿佛整个城市的污浊都汇集于此,音响的声音太大,头疼得像有人在太阳穴处跳探戈,她坐在那儿,觉得每一秒钟都在煎熬。那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词——离群索居,她觉得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生活。

“我们几个人,就剩你了。”坐在她右手边的女同学说。

她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一个人多自在。”

她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大学的时候,她也喜欢过一个男生,但那份喜欢欠缺火候,所以她没有表白,更没有想要结果。有时候她会自我怀疑,或者是自我定位,认为自己没有爱别人的能力。关于家庭,她也并不是很想拥有,她对自己、对那没有具象的另一半都没有信心。与其在爱情和忠诚都不一定能持久的婚姻里去挣扎一辈子,不如不開始。

女同学又转移话题:“你脸上的雀斑在哪儿去掉的,医院还是美容院?”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起身。

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对那个女同学说:“你无聊就吃点儿东西,她明显就不想搭理你,自找没趣干吗?”

洗手间里,她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冷白皮,丹凤眼,瓜子脸,薄嘴唇,眉毛疏淡,虽然略施粉黛,却掩盖不住一副刻薄相。雀斑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一共做了三次激光祛斑,才有了成效。但她知道,这也是暂时的,对于这种出生就有的顽固性雀斑,根本无法根除。小时候,亲戚们看到她满是雀斑的脸,会疑惑地说,高家这边没有谁长雀斑,虽然她妈没有雀斑,但应该是她妈那边遗传的了。

最近她在考虑要不要等到暑假的时候去割个双眼皮,再做个丰唇。她想改变自己的容貌。如果母亲看到她整容后的样子,只要说一句责怪的话,她就歇斯底里地将那个封存在心瓶里的魔鬼放出来:我为什么要整容?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她还是先回了一趟老家。那个生养她、结束她童年的家,也是她用很多个挑灯学习的夜晚,换来逃离的资本的家,隐藏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村中。自从写作后,接触到一些文学圈里的人,大家都说,故乡和爱情,是文学永远的母题,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她的笔,几乎不曾提及这两样。她曾经在一篇小说中写道,童年的灰暗经历会将一个人的心塑造成两种样子:一种像蛞蝓一样,遇到一点儿挫折就像浑身撒了盐,瞬间化成一摊水;一种像核桃,坑坑洼洼且坚硬无比。她认为自己是这两种形态都具备了,有时敏感脆弱,有时又冷硬如铁。

双开木门上两个黑黢黢的门环间,落了一把铜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呻吟一声开出一个半掌宽的空隙。她的目光透过这个空隙,先是落在厅屋中央的四方木桌上,再移到木桌后面的长条书几上,又扫了一眼书几上方的江山红日中堂画,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书几中央的一座老式摆钟上。她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爬行,那记忆中的画面像按压至水下的皮球,松手的那一瞬猛地蹿了上来。

四方木桌上,摆着好几道下酒菜,有咸鸭蒸花生米,有青椒炒鸡蛋,有蒸茄子,还有一道丝瓜汤。桌子两边,坐着一男一女,正在举杯,杯中的白酒叫“醉三秋”,是她刚从隔壁村的一个小商店买来的,跑腿费是一根冰棍。那对男女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他们的声音很小,又或者是她专注且紧张于偷窥的行为中,听觉暂时丧失了。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紧身T恤,衣服将她那雪白的脖颈、圆润的胳膊衬托得如镀了月色。女人站了起来,端着酒杯,从桌子这边慢悠悠地走向男人那边,她发现女人穿着一条雪白的裤子,裤腿宽松,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颤动,像微风拂过水面产生的波纹。男人侧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女人的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胳膊上,没有让他起身,然后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男人的酒杯,男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女人笑得像一朵被风吹拂的花儿,枝叶摇摆,然后他们各自仰脖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男人却不是她的父亲。

她已经12岁了,虽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这场景仍然像一枚炸弹,穿过她的双眼,到达她的大脑,摧毁了她灵魂的一部分,那部分里肯定是有叫“天真”和“童年”的东西。摆钟的“当当当”声正好响起,掩盖了她逃跑的声响,以及不比钟声弱的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看到这一幕,她这20年会不会过得不一样。有时候她也觉得是天意,注定要让她看见,让她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姐姐那时候吃完饭就去同学家写作业了,弟弟还在和小伙伴们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不过她猜测,即使被他们看见这个场景,也不会产生影响,姐姐粗枝大叶惯了,弟弟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只有敏感,并且善于观察细节的她,会对这样的场景产生无尽的想象,又让这想象在后来的岁月里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

“当当当……”这记忆里的钟声穿过20年的光阴再次敲在她的心上。她一阵心慌,抓住门环,用力拉合木门,将门缝里的场景和钟声关在了里面。

“二丫头,你怎么来这里了,从你弟那边过来的?”是父亲的声音。

她扭头,看到父亲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走来,背后的锄头把上挂着一篮子豆角、青椒、茄子。

“还没去镇上。”虽是说谎,却因淡淡的语气不露一丝破绽。

父亲没有多问,放下锄头和竹篮,到压水井边压了一管水洗了手,掏出钥匙过来开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好像从未拥有过这个家的钥匙。这把鎖有几把钥匙呢?父亲一把,母亲一把,弟弟一把,或许姐姐和弟媳也各有一把,唯独她是那个例外。真悲哀啊。

她去曾经和姐姐一起住的房间看了看,屋子里堆放着很多杂物,床是空的,裸露的床板上放着两个稻箩。她又进了父母的卧室,盯着三门橱玻璃后贴着的全家福发呆。照片背景是颜色虚假得过分的碧海蓝天和椰树。父母坐在长凳上,弟弟坐在他们中间,姐姐和她站在他们的身后,姐姐和弟弟都笑得很开心,她穿着一件姐姐穿旧了的大红色棉袄,板着脸,眼睛仿佛在瞪着拍照的人。她还记得拍照那天是弟弟的10岁生日,本来准备只给弟弟拍的,姐姐说,家里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应该拍一张。这个提议得到了父母的一致同意。临出门的时候,她其实不想去,甚至很想大喊出来:我和你们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不拍。但这句话在心里七上八下乱窜,没有冲出她的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顶瞧不起自己的地方——敢怒不敢言的胆小鬼。她再次仔细比对他们姐弟仨与父母长相的相似度。姐姐长得像母亲,白皮肤,大眼睛,但眼间距有点大,下巴有些前倾,导致脸部内陷,从侧面看,像半个括弧。弟弟长得像父亲,皮肤有点儿黑,方脸,浓眉大眼,鼻子很坚挺,看上去一脸正气。只有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在这张全家福里,她像一头混入羊群的猪。

她想到班里那个双胞胎哥哥说的话。在她的家里,大家都是同分母分数,只有她一个人是扎眼的异分母分数,并且,没有人愿意和她通分。

8岁的时候,邻居拿她开过玩笑:“你是你爸妈上街捉猪崽的时候,在猪窝里捡来的。”

她说:“你骗人,我又不是猪。”

当时父母都在场,却没有反驳,更没有给她安慰。她很生气,流着眼泪跑开,跑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人过来拉她一把,反而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虽然不怎么疼,但她哭得更厉害了。这是她学龄前,唯一记得的一件事。

后来,她隐约得知,她出生后,因为又是一个女孩,父母想要一个男孩,动过将她送给别人的念头,但最终为什么没有送,原因她不太清楚。

她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男人是这方圆几十里很有名的篾匠,他做活儿仔细,按工计费,却从不混时间,编制的竹制用品好看又耐用,所以乡亲们有需要就会将他请到家里。他一日三餐在雇主家,但不留宿,往往这一家做完了,就会受到村里另一家的邀约。男人叫刘长根,就住在邻村,那个夏天,他在她们家待了半个月之久,编制了一床竹席、两个稻箩、两个竹篮,还修补了簸箕。重要的是,刘长根完工走后,村里就有了一些流言,父亲没过几天就回来了,虽然是回来“双抢”的,但他在家的那些天,火气一直很大,家里的气氛也如乌云压境。

一天,她受父亲的吩咐,带着弟弟,揣着二十块钱,上街去买肉、买盐、买酱油。走到小溪上的拱桥上时,弟弟趴在桥边说:“好热,我想下去玩会儿水。”她也很热,即使打了一把雨伞,也根本挡不住太阳的热情,她的衣服已经汗湿了,脚上穿的塑料凉鞋感觉像要熔化。她想时间还早,待会儿跑快一点儿,不耽误晚上的肉下锅就行。下了水,他们就被小螃蟹、小鱼小虾牵住了脚步,等意识过来时,阳光已经稀薄了,她拽起还不愿起身的弟弟,倒掉好不容易抓住的、盛放在雨伞中的小鱼小虾,快步赶路。越着急越快不起来,湿了水的凉鞋跑起来滑溜溜的,脚一直往外蹿。他们索性脱掉凉鞋,赤脚奔跑在山路上。到了街上,她奔向常光顾的那家肉摊,发现肉已经卖完了,又去了另一家,案板上油乎乎的土布下面,还盖着一块肉,她舒了一口气。“称一斤肉。”她一边说,一边去掏裤子口袋里的钱。右边没有。左边没有。明明她把那两张10元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裤子口袋的。她不死心,把两只口袋底翻出来,又去翻弟弟的口袋,都不见钱的踪影。她吓得浑身颤抖,甚至打了一个冷战。肉已经切了用草绳系好了,肉铺老板提着肉,看着她,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好意思,钱不见了,肉不要了。”她红着脸说,拉着弟弟往回跑。肉铺老板在后面骂了一句娘。

弟弟焦急地问:“不买冰棍了吗?”那是父亲答应他们的,买完东西,可以一人买一支冰棍。她气急地吼:“买什么冰棍,就知道吃,钱都不见了,赶紧回去找!”

一路往回找到石拱桥边,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是没有找到钱。她确定,下水前,钱还在,卷裤脚的时候,她特地拍了拍。钱难道是落在水里,淌走了?他们又顺着溪流找了一会儿,直到天暗了下来。

她不敢回家,于是带着弟弟走过石拱桥,穿了山道,坐在山坡的大石头上。弟弟吵着要回家,她说天黑了,现在穿山道,会被狼叼走。她不是吓唬弟弟,周边山上确实有狼,因为村里的猪崽曾经被狼吃得只剩残骸丢在小溪里,但那一刻,她觉得回家比遇到狼更恐怖。

等父亲和隔壁一个伯伯打着手电筒找到他们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得很高了。手电筒的光很强烈,照得她睁不开眼,父亲用指关节使劲擂了一下她的头,气狠狠地说:“回家再和你算账。”

弟弟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害怕呢?回家的路上他还欢蹦乱跳的。只有她希望大家走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到家的时候,她又希望隔壁的伯伯能去家里坐一会儿。可是再长的路也会走完,伯伯说了一句“不客气”就回了家。

大门关上的时候,她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弟弟却嚷着饿。她站在堂屋里,听候发落。

父亲从厨房出来,拿了一块灰砖、一根竹条丝,他把灰砖扔在她的面前:“跪下!”

膝盖跪到砖头上的时候,眼泪也一同下来了。

父亲用竹丝抽她的背:“你还好意思哭!”

“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每问一句都跟随着一次抽打。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后背火辣辣的,但没觉得有多疼。她在心里想,错在哪儿了呢?是丢了钱,还是不回家,还是让他们的宝贝儿子陷入危险?

后来,父亲扔下竹条丝,和母亲、弟弟一起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晚饭,仿佛她是一个不存在的空气人。她心里恨恨地想,不应该回来的,那时候就应该带着弟弟,顺着小溪一直走,走到长江,再走到大海,让父母永远也找不到他们。

夜已经深了,堂屋里很黑,她口干得厉害,浑身却在出汗,加剧了后背的疼痛。父母卧室里的灯还是亮的。晕晕乎乎的时候,她听到母亲说:“你心够狠的,差不多够了。”父亲却吼:“这孩子不整还得了,平时闷头闷脑的,胆子大得很,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母亲反击:“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接下来是哭闹和厮打,但她已经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倒下去那一刻她想,村里一定没有哪个父亲能对女儿下得了这个手,太狠毒了呀。她也突然明白了,啊,原来错的不是丢了钱,不是不回家,不是让弟弟陷入危险,而是她真的不是父亲的孩子。

父亲离开家的那天早晨,和母亲在家已经吵了一会儿,被邻居拉开后,父亲出了家门,母亲拿了一把菜刀一直追到村口的塘埂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母亲的叫骂声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的声音沙哑,原本拉架、看热闹的邻居们都觉得没意思,四散回家了。她当时觉得特别丢人,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围观的小丑。

初三的时候,父亲带回来一台VCD,除了陈星、刀郎、Beyond的歌曲光盘,还有日本电视剧《血疑》的光盘。那些光盘现如今估计还保存在家里。父母特别喜欢这部电视剧,尤其是母亲,被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迷得不行。一个暑假,她也随着母亲断断续续看了一些,這时候她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大岛幸子,这样就能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天生有雀斑,又为什么长得不像父亲,而且父亲怎么不让她随他姓高,而是随母亲姓邢。她追着父亲问他们的血型、自己的血型,但父亲说,谁没事去查自己的血型。于是她期盼着有一日,会像大岛幸子那样患上某种疾病,然后需要输血的时候自己的身世被暴露。需要输血的疾病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

父亲在门外喊:“走吧!”她的身体从屋子里出来了,思绪却留在了过去。“回来有事?”父亲锁门的时候问。

“爸,当年你为什么要让我姓邢?”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很多遍了。父亲给的回答是,反正两个女儿,让一个跟远嫁来的母亲姓,也很好啊。

但父亲这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问题。

她在心里想,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一个异分母啊,你根本就无所谓,包括当初动了把我送人的念头,也是这个原因吧?!

父亲高山是村里他们那个年龄段里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之一,又长得一表人才,爷爷奶奶以及村里人都很看好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里的小学当过几年语文代课教师,随着20世纪80年代打工潮,他毅然南下广东佛山,说要闯荡出一番事业回来,但没等到他出人头地,爷爷就去世了,丢下身体一直不好的奶奶。独生子的父亲只好返乡,只不过回来的是三个人,那时候姐姐已经三岁了。

母亲邢叶子是江西人,在佛山时与父亲在同一个玩具厂上班。父亲聪明好学,很快就掌握了开版技术,成了厂里的中层领导,很受女工欢迎。帅气的父亲为何选择了其貌不扬的母亲,是她以及村里人一直没有解开的谜。她猜测,一定是母亲使用了什么伎俩,套住了父亲。父亲实际上并不爱母亲,从他们回乡后一直没有办婚宴酒席就可以看出。

村里人从不叫母亲的名字,他们都叫她高山家的。她小时候经常能听到村子里的婆婆婶子们在墙根吃饭的时候,或者看到母亲穿着她们从未穿过的时髦衣服从她们面前走过时,七嘴八舌而又毫不避讳地议论:高山怎么娶了个祖宗回来,田地也不打理,整天搞得像只花蝴蝶,四处乱飞,他们回来没多久,高山妈就走了,估计是被气死的;你们听说没,南方那边很多女的做皮肉生意,谁知道她是怎么搭上高山的;如果是这样,那高山也太窝囊了,图什么呢?每次听到她们说这个,她都气得胸口疼,她不想姓邢,更不想紧密地和母亲捆绑在一起,但她敢怒不敢言,大多数时候是装作没听见,偶尔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那些人。她们看到她,也会稍微收敛一些。

父亲回乡后,在县城一家玩具厂找到了工作,依然做着开版的工作,只是不常回来。县城离家有60里路。父亲偶尔回来会带些在城里买的新鲜东西,比如给母亲的胭脂水粉(母亲是村里第一个化妆的人),以及给他们姐弟的糖果。

父亲离开玩具厂,从县城回到镇上开了一家百货商店,带着母亲离开小村时,她已经在邻镇读高三了。弟弟高考落榜后,父母让他复读,他不愿意,就去了父亲的店里帮忙,他很有经商头脑,没用几年就能代替父亲独当一面,将商店扩大成了镇上规模最大的超市,超市的房子也由租赁变成自己的。弟弟是去年结婚的,弟媳现在已经有了身孕,父母都和他们住在一起,母亲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父亲除了在超市帮忙,还在村里的田地里种了一些粮食和不需要太费心的果蔬。年轻的时候被他荒废的田地,在他老的时候,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父亲的电瓶车在村道上行驶,看着向后奔跑的田野和树林,坐在后座的她有些恍惚。遮阳帽的帽檐很软,被风一吹,总是翻卷上去,反复几次后,她索性将帽子摘了,塞在怀中的包里。天空中有两朵云手牵着手在漫步,但没一会儿,后面那一朵就跟不上前面一朵的步伐,手臂被拽得细长,终于断了。

看着父亲的后背,有那么一瞬,她很想环抱着父亲的腰,但这个念头刚蹿出来就被她甩掉了,她甚至为自己有这个想法感到吃惊,于是一身汗涔涔。她印象中并没有和父母有过身体接触的深刻记忆,有时候在街上看到那些像闺密一样挽着胳膊逛街的母女,或是放学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那些十指紧扣的父女,两个人说说笑笑,她总忍不住多瞟一眼,觉得不可思议,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和女儿的关系这么融洽亲密呢?此时她突然生发出一个想象,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一定会温柔地对待她,将自己成长过程中丢失的那一份,也弥补上。

弟弟穿着一件白色的后背印着某个品牌鸡精名字的T恤,正从货车上往下卸货,看到她,挥了一下手,就算是招呼过了。超市的门头下方,不知什么时候安装了一个电子显示屏,白色的滚动字幕显示着:本店常年供应高中低档烟酒、粮油、日用百货、副食品等,品种齐全,价格优惠,欢迎新老顾客选购。店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进去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全身的毛孔收缩了一下。几个营业员正在忙着招呼顾客,有打秤的,有介绍商品的。弟媳坐在收银台里看关于婴幼儿产品的直播带货,看到她笑着说:“二姐回来啦!”她应着,看着弟媳像卡了一口锅的肚子,问:“快了吧?”又将装了孕妇护肤品的袋子递给她,弟媳站起来接过:“谢谢姐,快了,还有一个月。”

有人过来付钱,弟媳说:“姐你先上楼,咱妈在上面。”

她走过零食区,经过粮油区,转到洗护区货架后面,掀开已经发黄的隔热门帘,被隔绝在楼道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沿着一边码着货物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转动门把手之前听到母亲说:“她去干什么了?”

父亲说:“哪晓得,没讲。”

“生了两个丫头和没生一样,大的嫁那么远,一年也见不到一回,小的离得近,也一样望不到人影,电话几个月都没一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处对象……”母亲正在收拾父亲带回来的豆角,看到她进门,转了话头,“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穿着一件白色棉绸的家居裙,深棕色的卷发在脑后用一个金色抓夹夹住了,眉毛前几年纹绣过,颜色淡了很多,泛着棕红色,已经六十多岁的她,在气质和穿衣打扮方面,仍然胜过大部分老太太。

她坐到沙发上,注意到电视柜旁边,多了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婚纱照。母亲穿着洁白的婚纱,嘴唇涂得鲜红,笑得很开心,坐在一张欧式椅子上,父亲穿着一套西服,戴了红色的领结,站在母亲身边,他的面部表情很僵,仿佛不情愿的样子。她盯着这张婚纱照,直到眼睛失焦,然后从包里拿出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喝完,将空瓶扔进垃圾桶,咣当一声。

母亲瞥了她一眼,嘴嗫嚅了一下,正准备说话,被她抢白:“我回来找刘长根。”母亲呆愣了三秒钟,而她运用这三秒钟,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个篾匠,不记得了吗?”

那次罚跪,被打之后,她曾经用很多个夜晚,将村里、邻村,以及街上和母亲来往比较密切的所有男人的长相和自己比对了一番,最终还是锁定了刘长根。刘长根的面相和她有几分相似,脸上也有雀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并不多见,结合门缝里看到的场景,这让她一下子就确定了目标。

她期待的错愕、惊慌、羞愧、气恼等情绪并没有在母亲的脸上出现,母亲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一根豆角从母亲的手中滑落下来,蜷缩在雪白的地板砖上,像一条被抽去筋骨的蛇。

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双手正在屁股后面擦拭水,顯然也听到了她的话,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朝她走来,用一种她无法定义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她点燃了引信,有些期待接下来爆炸的时刻。

“找他干什么?”父亲问。

她答非所问:“怎么,这个人不能提?”

母亲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卧室,母亲的身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那般臃肿了,和当年门缝中那个摇曳的身姿大相径庭。那根软蛇一样的豆角被踩扁了,有几粒淡绿色的豆角米爆裂出来。

父亲跟着母亲以相同的步频走向卧室,然后帮母亲关上房门,折回来之后,他站在她面前冷冷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即使她点燃引信,这个炸弹也不会爆炸了,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千年古村夹山,因刘氏宗祠和一株500年的桂花树而小有名气,前些年为了发展乡村旅游业,在村集的老房子的基础上,打造了一条古风古韵的老街,青砖结构的房子,斗拱飞檐,木门木窗,各个商铺里卖的东西也有些地域特色。

站在门脸上写着“长根篾器”的小铺子门口,看着头发已经稀疏灰白、身材干瘦又佝偻的刘长根,她还是无法将其与20年前在门缝中看到的那个人重叠,他与父亲年纪相仿,但看上去至少比父亲老10岁。

她来找刘长根,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县委宣传部准备策划出版一本关于乡村匠人的书,把具体的实施操作交给了县作协。县作协主席是她以前的高中语文老师,近年来,因为写作的原因,有过一些交集。老师找她的时候,她正准备拒绝,老师说,木匠、篾匠、铁匠、瓦匠、石匠这些乡村匠人,你对哪个感兴趣?采写对象如果你有认识的又合适的人选,欢迎推荐。

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接近刘长根的绝佳机会。埋藏在心中20年的秘密,像被摇晃的可乐,瓶盖已经压不住它,她决定助它一臂之力,突破阈值。

说明来意后,刘长根刚开始显得吃惊又紧张,但很快那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就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来。她有些讶异,这个像老树一样的人,居然还会出现那种常见于孩童脸上的表情。因为肤色的加深和老年斑的覆盖,他脸上的雀斑几乎看不见了,这让她有些怀疑,那印象中的雀斑,是否存在过?

她问得很少,刘长根说得很多。如果直接转换为文字,远远超过她那篇报告文学需要的5000字。他从自己的学徒经历开始讲述,将他的篾匠生涯压缩成两个小时。他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手并没有闲着,准备讲述前,就拿了一个半成品的筛子,那薄薄的篾片在他的手中翻飞,让人目不暇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卖弄的心思。

手机开了录音,所以她并没有认真去听他讲了些什么。她佯装自己是个认真的倾听者,偶尔点点头,附和一声。思想的子弹却射到过去,又反弹回来,击中她自己。她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当她把母亲的姓名报出,他会出现的几种反应。

“我也做不了几年啦,身体不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干笑了两声。

她的思绪被这句话拽回来,但没有追问,她知道他会说。

“胃癌,做过手术,撑不了几年了。”

她没有产生同情心,也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截青色篾片,在手中翻来覆去,重复着将它弯曲、抻直的动作。

“唉,也没什么,反正老了都是要死的,死之前還能被你写到书里,也值了。”他继续埋头编制筛子。

她看着刘长根的发顶,再次想到DNA鉴定。多年前,她拿过几根父亲的头发,还有自己的头发去过医院的遗传科,但医生说,父亲的那几根头发,都没有毛囊附着,不能作为有效样本。没有结果,她却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来第二次,仿佛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昨天父母的反应,让她更加笃定自己这些年的怀疑,她在心里问自己,假如刘长根真的是她亲生父亲,她是否做好了接受那个结果的准备。

她想到一些新闻事件,那些被抱养的长大成人的孩子,大部分不愿意与亲生父母相认,毫无感情只是很小的因素,主要原因是他们是被抛弃的。她也是,即使她对父母怀有怨恨,但也无法想象认一个陌生人做父亲。胸腔里被许多情绪充斥着,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濒临爆炸的气球,她腾地从小竹椅上站起来,手甩到了椅背上,椅子啪的一声倒地。她没有立刻扶起它。

刘长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她。

“你因为当篾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她问。因为是俯视,显得居高临下。

“啊?”筛子到了收尾阶段,他一根一根折断过长的篾片,用篾刀将它们削尖,一一插入隐藏,“这个也要写到书里?”

她默认。

“人活一辈子,谁没做过几件错事呢,就不讲了,也别写了吧。”他站起来,右手撑着腰,走到墙边,将完工的筛子反挂在墙上。

筛子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大脑也是,有好一会儿,处于停摆状态。

折回来的时候他问:“书出来了,能给我几本吗?”没等她回答,又问:“对了,你是哪儿人啊,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晓得我的。”

她犹豫了一下:“高庄的。”

“高庄我熟啊,以前经常上门做活儿,说不定你家我也去过,这些年不兴上门了。”他的神色正常,然后又看了看屋子里的竹器,说,“即使在农村,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人买了,大部分被塑料代替了。

她接上话头:“去过的,我爸叫高山,我妈叫邢叶子。”

“哦,认得。”他拿了扫把和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篾片。

刘长根没有装作忘记,也没有因为心中有愧而出现慌乱,这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扮演什么角色,做出怎样的反应。意料之中的沉默降临了,只有扫帚下面的竹篾片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没有冲突,但她明确感觉到她与刘长根之间那种根本性的不相容。如果说和家人之间是异分母分数,那么刘长根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汉字,一个汉字是无法和分数进行四则运算的。

手机提示电量不足,她插上充电宝,关了录音,发现已经录了2个小时43分钟。“时间不早了,我走了,谢谢。”她跨出门去。

老街上铺的是那种故意造旧的青石条,她的高跟凉鞋走在上面嗒嗒作响,这声音像过去的回声,又像是未来的召唤。

父亲发来微信:在哪儿?

昨天的那场大雨,让喝饱了水的水杉和野草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气息。

她坐在池塘边的一个石凳上,听着刘长根的录音,一片又一片地扯着凳子边的草叶,像要将心中的某些东西扯出去。

“……我以前带过两个徒弟,出师后也都做了一段时间篾匠,后来一个没干了,还有一个现在做得不错,有自己的篾器生产合作社,里面有不少篾匠,生产竹篓竹席、竹床竹桌,有专门的销货路子,生意好像不赖。他也邀我去过几回,还让我给他当什么来着——哦,顾问。我没应,不在那儿上班,却要拿钱,这不是吃白食吗?我来这儿是村里请来的,当时免了两年的房租,说是城里人来玩儿,总要有点儿东西可看,有点儿特色的东西可买,虽然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但也算是给村里做贡献吧……”

父亲骑着他的电瓶车来了,将车停好后,朝着她走来。因为她的注视,他一步一步走来的过程被主观放缓。父亲六十多岁了,身形还是很板正,没有发福,像一棵杉树。父亲用手掌扫了一下她身边的另一个石凳,凳子有点儿矮,他坐下的过程笨拙且小心翼翼。还是老了。她这样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父亲先是把玩了一下手里的钥匙,又用“下过雨还是这么热”“吃饭了吗”做铺垫,然后才说:“采访过刘长根了?”虽是问句,却没有了昨天咄咄逼人的气势。

“嗯。刚回来。”

她还在想,父亲会怎样将话题引到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上。父亲却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见你妈,是个下雨天,我看到她把自己的伞给了一个摆路边摊的大娘,然后自己在大雨中奔跑。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衣服。”

父母的爱情,竟然是按爱情电视剧的套路开始的,这出乎她的意料:“从没听你们说过。”

“这个连你妈都不知道呢。”父亲笑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后来父亲的目光就被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总是喜欢穿白衣服的母亲吸引。相比相貌,父亲说,母亲最大的优点是很善良,喜欢帮助别人。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脑海里蹿出小时候母亲教村里一些女人织花样毛衣、钩毛线鞋的场景。有一次,厂里一批代加工的货出了问题,需要派人去交货的厂里返工,当时临近春节,很多工人着急回家,而那个返工的时间不确定需要多久。父亲是带队的,当时在车间问的时候,母亲是第一个主动请缨去的人。后来他们一行人在那个厂里待了10天,父亲主动向母亲表露心意,没多久,他们就确定关系并搬出宿舍出去租房住了。

“其实,当时你外婆不同意你妈跟我。”

“为什么?”

“因为你妈没有兄弟姐妹,你外公死得早,你外婆不想让她嫁这么远。”

“那是外婆去世后你们才……”她知道外婆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不晓得你昨天为什么用那种语气和你妈提刘长根,我猜你也是和村里人一样,对你妈有什么误会。”

“我小时候,你们有一次吵架,说过刘长根。”

父亲叹了一口气:“你妈可能是有一些落人话柄的地方,但是人活着,就是人后说人,也被人说啊,做得再好,都一样。我那时候也是听了闲言碎语,但哪对夫妻不吵架哦,等你成家就知道了。怎么活,还是看自己,老想着别人说的,就太累啦。”

她鼓起勇气问:“爸,小时候因为我弄丢了二十块钱,你打过我一次,那时候你说,‘不知道我是谁的种,你看,你還让我姓邢,我和你们长得都不像。”

父亲先是呆呆地看着她,然后抬手打了一下她的胳膊:“你这丫头,这么记仇,你这么大,我是不是也只打过你那一回?那段时间我心情不好,我对你妈说的也是气话,你也信?另外,不是因为你丢了二十块钱打你,钱丢了就丢了,是你居然带着你弟躲在山上不回家,山上有狼呀,多危险,你晓得我为了找你们有多着急吗?难道后来我没有告诉你,你错在哪儿了?”

她有点儿蒙,不记得那时候父亲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晚上,父亲和邻居伯伯打着手电筒找到他们的时候,父亲的那件的确良白褂子,已经完全湿透了,贴在他的皮肉上,而在他的那句“回家再和你算账”前,还有一句“谢天谢地”。

“你姓邢,就是因为你妈是独生女,一个人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让一个孩子跟她姓怎么了?本来是准备让你姐姓邢的,但那时候你姐已经入学了,名字登记过了,才让你姓邢的。长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多的是,隔代遗传也有啊,你好歹也是上过大学的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父亲后来说了很多,有一句话直接将她鼻腔里那股酸涩往上推动,直达眼眶。“这些年,我们可能对你的关心少了点儿,特别是那次打你,我后来想起来也很后悔,我向你道歉。”

“回去吧,我希望你也向你妈道个歉,她今天本来要做你喜欢的荠菜圆子。春天的时候,她挖了不少荠菜,冻在冰箱里,说哪天你回来给你带走。”父亲站起来前,又拍了两下她的胳膊,这一次很温柔,带有安抚性质。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作为一个异分母分数,除了和家人之间的通分,还有她自己本身的约分。那20年累积在心里的成倍的怀疑和怨恨,是需要从生命里约分掉的,像蝉蛹羽化成蝶,然后,她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是分母相同的分数。

她站起身来,跟在父亲身后,坐上他的电瓶车,父亲转动把手,车启动的那一刻,惯性让她朝后仰了一下,又朝父亲的后背倾了一下,她抬起双手,环抱住了父亲的腰。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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