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空间
2024-05-13小乙
小乙
1
乍眼一看,阿伊丽的数据工场跟网吧没什么区别。四十多个员工,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忙不迭地敲打键盘,或拖动鼠标。点击声像雨豆,细细密密的,给人些许催促感。
正在赶工的项目是训练美甲机器人。这需要在四万多张的手形图中,把每个指甲逐一拉框标注出来。标好的样例送进数据库,机器人学习后,就能辨认出各种指甲了。这任务很简单,经理李小春委托我全权操刀。跟客户对接,确认图例数量后,我把具体活计交给张晓红这样的实习生练手。但不容小视,拉框必须精细,偏差丝毫都不行。张晓红才做一个多月,眼睛就发干发涩,开始滴眼药水。折腾几天,她那好看的眼苔变成眼袋,如同坠着一包憋屈的苦水。
正值盛夏三伏,天闷得厉害,云色在灰蓝中带出瓦白,看不到一丝云絮流动,连同时间也仿佛凝止。直到李小春走进来,我瞧一眼时间,才意识到该下班了。话虽这样说,没人准点撤离。工场的员工即便签了合同,也是底薪加计件,拉出一个图片框,四分钱。情绪、语音标注,价格会高一点儿,但十分耗時间。所以,想拿到五六千的月薪,非得从早到黑干到八九点才行。
这会儿,李小春环视一圈,朝我钩钩指头。我马上迎过去。他打量着我浸出汗渍的工装衫,说,阿沙,去换件衣裳,待会儿跟我见个客户。他声音不大,但带着炫耀的口气,并没有要回避谁的意思。怔忡几秒,我心里被什么敲一下,敲出一朵小花花儿来。要知道,李小春谈业务,从没带过员工一块去。我猛点头地问,需要准备什么吗?李小春说,老练点儿就行,从技术角度讲出咱们的优势。
我紧一紧手脸,有些小激动。
李小春是野生程序员出身,在几个小软件公司都待过,没混出个名堂。后来年近四十,代码写不动了,就来阿伊丽公司做网络设备销售,再升职为工场经理。他当上这个芝麻官,是因为能帮工场拉到生意。那以后,他金枪鱼一样瘦的身子挺得直了,还喜欢微抬下巴地跟大伙儿说话。他指使员工也不唤姓名,就报工号,001,过来一下;032,标注合格率没过关,扣绩效;阿沙,报表赶快交上来……
对,在他口中,我是唯一有名字的员工。我中专毕业,在工场里算文化人了。李小春待我不错,今年推荐我做数据组长。那以后,我也习惯用工号称呼员工。毕竟,工场的人来来走走,没法儿记住一拨又一拨的姓名。
这会儿,有员工朝我投来艳羡的目光,张晓红也抬头瞄我。她刘海儿有些乱,眼神略散,带着加班熬夜产生的混乱气息。我目光跟她对碰上,马上移开,如同两个潜伏人员在敌营相遇,彼此不相认,只用眼神互动。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张晓红上岗后,听说我跟她都是大丰山的人,便加我微信套近乎。不久,还送我两双手工鞋垫。别说,做得挺合脚,我恭敬不如从命,可跟她还是保持恰当距离。毕竟,我怕别人说闲话,影响我刚起步的“仕途”。不过,她爸在县城工地干活儿,那天弄伤脚,她要帮着办住院手续,我准了她一天半的假,但考勤表上只记了一天。
回座位,我存数据、传报表,准备收工。李小春抱臂,沿过道一边走一边说,辛苦各位加加班,待会儿客户来考察,场面必须撑起来。
张晓红扭头瞧李小春。
李小春走过去,她怯怯站起来,李经理,我家里有事,今晚想回一趟山里,能提前下班吗?李小春嘴角下撇,指着电脑屏幕,说,标注软件Label Me,你用得不熟练。效率提不起来,考核没法儿过关哦。张晓红双手放腹间,绞着十指说,英语界面,不太适应。李小春切一声,不就几个英语单词吗?训练AI机器人,你们很快搞定,训练自个儿就不行?
我会努力。李经理,可以批准请假吗?
撑场面不差你一个。不过,平日的敬业奉献精神要纳入考核分。他停一停,转头冲我说,阿沙,忙完来找我。
李小春撤退后,我起身往外走.经过张晓红的工位,我很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最终头一抬,快步出了工场。不料,张晓红跟随上来,问,阿沙,我被录取的希望大吗?我一怔,这事儿,要看李小春呀。她靠我近一步,帮我说说好话,行不?我嗯哼应和,心里却没底。
张晓红靠着楼梯扶手,目送我下楼。
转过橡皮树盆栽,我转头问,你爸的病好些没?她说,今天出院,我接他回家。我说,那去吧,不然赶不上大巴了。她冲我挥一挥手,嘴巴微翘地笑,像要亲吻我似的。我心里美滋一下,如同吃了勺蜜。路上,我回味着她讨好卖乖的样儿,又忍不住叹口气。
2
到李小春办公室,他打量我一眼,说,客户临时有个会议,要推迟一会儿过来。我问对方是哪个公司,他跷起二郎腿,说,是以前公司并肩战斗过的好兄妹。后来各奔东西,但微信上常联系。这叫感情不断,随时召唤。我假装钦佩地点点头,转念想探一探张晓红的事,又觉得时机不合适。坐了半小时,客户终于回信说,接到紧急任务,要加班。明儿周六,争取过来一趟。完了,李小春喝一口茶,呸一声,吐出点茶叶渣儿,说,害得捞鱼店的订餐金也报销了。
我霎时明白,李小春拉上我,是让陪酒的。那捞鱼店就在公司东北面,味美价廉,生意火到爆。我说,李经理,要不去消费掉吧,我请客。李小春一愣,就咱俩?我说,早就想感谢你的提携呢。李小春摆摆手,太客气了。阿沙,给大伙儿说一声,收工打烊吧,明儿争取都上班。对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回工场,张晓红已经走了,我在微信上单独给她说了李小春的指令。她回复,我没走,在茶水房冲康师傅。我跑到廊道尽头,瞧见她正蹲在房门外,吸溜泡面。喝着辣乎乎的汤,她脸色红润不少,眼睛扑闪着,有灵气了。说真,张晓红绝对算不上美女,但她耐看,身子丰满。就像现在,我目光瞟过她的胸,忍不住遐想了一下。我倏地抬手,别吃了,我请客。她抬头,眼珠冻着似的看我。我道明缘由,笑道,这是跟李经理套近乎的好机会。
李小春听到张晓红没下班,乐呵呵地说,这女娃还算听劝,不然叫她小鱼撵鸭子,有去无回。
有了张晓红陪场,我轻松不少。她之前做过侍应生,添茶斟酒的活计轻车熟路。李小春被伺候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接连干掉五六杯啤酒。趁他高兴,我讲出自己跟张晓红的“关系”,还润色道,咱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发小呢。张晓红瞥我一眼,脸微微泛红。李小春说,小张,我倒觉得你更适合干老本行。没别的意思,我夸你人灵醒,长相气质也不错,要留在餐饮业,混个领班、主管什么的,不在话下。张晓红说,我念书不差,当年考上高中,爸没让读。出来打工,总不能一辈子做服务员。李小春抬起下巴,所以,你就从大山这个第三空间闯进第二空间。
张晓红一脸茫然,第二空间?
对,这空间连接着最前沿的AI科技。不过,小张呀,你的技能还差点火候,要加油。
张晓红马上给自个儿斟杯酒,顺着长凳,朝李小春的方位挪一挪屁股,翘起兰花指敬酒。那一瞬间,我心里醋了一下。李小春呢,啜一小口,直勾勾地盯着她把酒干完,反过来回敬。张晓红被连灌两杯,我替她紧张了,赶忙搅和进去。气氛渐渐喝出来,逼得我再点了三瓶酒。我只能很“阿Q”地想,张晓红送我的鞋垫,权当花钱买的吧。好几个回合下来,锅里的菜快没了,三瓶酒也马上见底了。
我紧一紧脚趾,稳住没动静。
这时,张晓红接了个电话,是她老爸自个儿办完出院手续,跑来找女儿。李小春这才起身,阿沙,今儿就这样吧,破费啦。晓红,酒量不错,业务上也要有这实力哦。你们这批新手,总部能留下一半都不错了。张晓红微醺地说,改天我请客,李经理一定赏脸呀。
送走李小春,张晓红的酒劲上来了。她摁住胸窝,嗝两口气,说,我爹住院时,工长送来一大盒土鸡蛋。爹赶大巴前,专程送过来,放公司门卫处了。刚才那电话,是他回到山里,给我报平安呢。我借机找个说辞,省得李小春一直耗下去。说完,眼神浑浊地冲我笑一笑。
陪张晓红到公司,她提着盒子出来,步子不太稳。我扶她到花坛边歇息,夜风一吹,她吐了两口。我拍拍她背说,混职场,免不了这种场合。不过,李小春挺信任我,我推荐的人,他肯定认同。张晓红听罢,要送我些鸡蛋。我迟疑半秒,将食指竖在眼前说,我帮你,是认可你这个员工。当然,也看在老乡的情分上。你送给李小春吧。她嘴一噘,我爹住院花销一大笔,就换来一盒鸡蛋,凭什么送别人。
我心头漾了漾,有些小感动。
3
第二天上午,客户来了趟公司,但没到工场考察。晌午过后,员工们陆续回家度周末,只剩下我和张晓红。念着她昨晚受的累,我给她调了个工位,挨我身边坐,也算表达对她的关照。
张晓红报之以李,每天早晨悄悄递我一个煮好的白水蛋。我真不爱吃这玩意儿,可每次摸到那热乎乎的蛋壳,又不忍心拒绝。她呢,装扮更用心了,中长发梳向脑后,扎出漂亮的马尾辫。工装衫的胸口吊一串栀子花。我目光总会不经意地瞄过去,赶忙得体移开。我教她用卡片法速记Label Me中的英语。过了些日子,她熟悉了。可午休时,她伏桌小憩,手里还拿着卡片背。一旦有员工走过,就将卡片捏在手心里,假装睡觉。
那天,我搞突然袭击,站在她身后探情况。她背的居然是计算机专业的常用单词。等我坐回去,她在微信上说,我想多学点儿。以后跟IT白领搭讪,才能跟上节奏。
这一说,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张晓红在科技园的IT美食街吃过两三次早餐。她每吃必晒:穿工装,笃定把胸前的Logo照出来,背景则是其他桌的IT顾客们。再配上街道和店面图,一块儿发出来。我也看不到有谁点赞。但她在评论栏写道,感谢各位关注!我猜,“各位”是她以前服务业的同事吧。
这会儿,我说,光背单词,不如买本AI的基础教程。
良久,张晓红回道,我想给李小春送点儿鸡蛋。我侧头瞅她一眼,她冲我翻个可爱的小白眼,小声道,鸡蛋不吃完,会过保鲜期。
李小春收到鸡蛋很开心。他私下问我,小张跟你是发小,她人品咋样?比如,嘴碎不碎,值得信赖不?我说,你不会怀疑她送点儿鸡蛋还四处瞎说吧?李小春眼神一闪,跟蛋有啥关系,就随口问问,你让她用心学吧。
其实,张晓红够用心了。
自从来工场,她没回过一次家。每天除了做计件、补英语,又在网上搜大数据的入门知识,学习场景痛点、数据清洗之类的概念。她基础差,学得够呛。她问我什么,我只能通俗解答,并鼓励她说,悟性不错,进步蛮快。她更来劲儿了,常常一边扒盒饭一边拉框。有一回,居然把鼠标当馒头,往嘴里塞。
一晃中秋,实习生接受了理论考核。当天周五,她决定跟我回一趟大丰山。大巴从县城驶往甑子场,她滚着细鼾,全程打盹儿。抵达场镇,我们往“村村通”车站走。夕阳已经落下半个山头,但张晓红精神了,一路跟我拉家常,才知道她妈身体不好,看病还欠着账。家里唯一像样的财产,就是三头猪。她叹道,老爸年纪一大把了,还在工地搬砖。高樓垒起来了,可他永远是城市的边缘者。
我冲脚下的小石子踢一脚,说,我读中专的第二年,学校对面建了个数字工场,招收学生做兼职。那时候,我以为训练机器人,就是天天陪它聊天玩耍。可技术员打开一个智能扫地设备的软件说,你们不用跟设备打交道,只需要在电脑上把几十万张图片中的沙发、冰箱等物体标注出来,专业人员会“喂养”给机器人。这样一来,它扫地时便能避开家电家具了。尽管跟想象的不一样,我依旧觉得新奇,甚至着迷,经常逃课跑到基地做任务。毕业后,我一直在这个行业里打转,才知道跟农民工也没太大差别,无非在智能工地搬砖罢了。
张晓红抢白道,那至少跟白领一样,干的是脑力活儿呀。
聊侃着,公交来了。我们跑过去,跟候车乘客一块儿上车。刚坐下,有个同村的瘦高男招呼我。寒暄两句,对方问,阿沙,听说现在拍CT,是机器人看片子,出诊断结果。你什么时候帮山里设计个机器医生,省得我们跑山下看病。我一本正经地说,正在研发,周期有点儿长,耐心等等吧。
不管大伙儿信不信,所有目光都朝我聚过来。
瘦高男又对大家说,阿沙是制造机器人的工程师,村长、队长见到他都点头哈腰呢。另一个同村人说,阿沙一个月要挣几千上万,超过有些山里人一年的收入。车厢里顿时跟麻雀一样闹开了。我想起似的说,晓红现在跟我一个公司,马上转正了。
又是一阵唏嘘闹腾。
张晓红忙说,哎呀,阿沙是我老师,我还在学习呢。有山民从袋里掏出野山莓请我俩尝鲜,还有人塞来大青苹果说,下次晓红也带个徒弟回来,这大山红火了,我们的果子肯定好卖。张晓红掩一掩嘴,开心地笑,脸却红到了耳根子。
往山上走,沿路七弯八拐,我们跟着车子摇晃起来。稀稀拉拉的瓦房不断闪入眼帘,从小黑点逐渐变成大“蘑菇”。远处的山石像沉默的老人,在霞光里打盹儿。大伙儿慢慢安静了。我悄悄对张晓红说,每次回山,遇到熟人,都这样热情。到村里,更不得了,邻居就跟见到明星一样,跑来家里看我。
张晓红扑哧一笑,努着眼皮打量我。我感觉脸有点儿发烫,赶忙侧头望向外面。夕阳的微光掠过玻璃窗,像闪动的梦。
4
张晓红的笔试差五分及格。李小春说,日常考核我给了满分,留用应该没问题。我替“发小”连声道谢,李小春又安排一个人脸描点标注项目,说,这活儿工期紧,你操刀,带晓红做。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要知道,人脸描点很费时,需要对着每张脸部和五官逐一描点。光说一只眼吧,眼角加上眼眶,至少打六个点。靠两个人,就算没日没夜赶,半年也完不成。李小春说,两人有两人的量,剩下的不归你操心。这次的计件费比标价高一半。张晓红呢,除开实习补助,我会另外给她添钱。记住,你们自个儿做,别跟其他人说。又补一句,我相信你的话,晓红不会嘴碎乱炫耀。
张晓红领到任务后,眼里闪着光,很神圣地点点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动工时,才知道有多烫手。好些图片像素低,放大了不清晰,她只能把脑袋凑近屏幕,探着脖子辨认,整个人除开手指和眼珠在动,其他部位就是石雕。每隔一两小时,她扭一扭十指,弄出一串关节脆响声。我呢,除开日常数据审核,还得亲自“搬砖”。
那天,加班到深夜,我点了外卖烧烤。她担心长胖,吃两串就歇筷了,然后跑盥洗间补妆。回来,我说,其实,你比之前瘦些了。她眼一亮,真的?接着点开手机相册,说,我在淘宝选的夏装,帮我参谋下,适合不?这是半袖宽松T恤,这是露背蝴蝶结性感短衫。哎呀,不准笑……说着,噌地站起来,拉一拉工装衣角,绷紧丰胸,转两个圈。我想象着她穿新装的样儿,舔一舔嘴唇说,选得不错,有白领范儿。她欢喜道,等转了正,我马上买。
收工时,她又说,我已经下单啦。
周五,张晓红换好新衣,化上洋气的妆,回了趟家。上班后,她说,我也快成村里的名人了,他们夸我越来越漂亮,长得像县台的新闻播音员。不等我搭腔,她双手合十,竖在胸前,保佑呀,保佑呀,我一定能签合同。
这话没说两天,实习生的综合考评出来了,居然一个没留用。李小春哑着声音,对我说,总部看了财务报表,工场的项目好多是客户二包、三包转来的,层层剥皮,利润低,收款又慢,没法儿养太多人。
当天,实习生一个个拎包走人,就张晓红赖在座位上,小声啜泣。我递过纸巾,别急,我再找李经理沟通。她没任何反应。我默默地陪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工场里依旧响着“雨豆”声,比往天小了些。过了一会儿,李小春跑来,对张晓红说,你要乐意,把手上的项目做完吧,实习补助照给。张晓红用纸巾拭一拭眼圈儿,惶惶然地起身道谢。李小春摇头皱眉,抬手压一压空气,很无奈的样子。
等他走远了,张晓红一下破涕为笑。
又是一个月没回家。加班熬夜,疲倦是最大的敌人。张晓红整天跟没睡醒一样,惺忪着眼睛,身子软绵绵的,看得我心里细若游丝地疼。于是,我买来西洋参片,叫她泡水喝,补补精气神。张晓红接过来,眼睛眨巴几下,微润了。她微翘着嘴,像要亲吻我似的说,阿沙哥,谢谢你。那声音糯糯的,但没半点儿做作,听得我一阵悸动。
处暑已过,阳光依旧热辣,简直有咬人的感觉。周五,我命令张晓红准点收工,带她到广场散步。路上,我微信转账给她,说,李小春付了四千块给你,叮嘱谁都别说。张晓红惊喜道,怎么这么多?我挠挠脑勺儿,是挺蹊跷的。别管这么多,有钱拿就行。张晓红几次戳开转账单,看得人都精神不少。她请我消夜,问,可以邀请李经理一块儿不?他是有点儿官气,但心蛮好的。不等我表态,她掏出手机,联系李小春。挂断电话,她嘀咕道,李经理亏欠我似的,不愿来。我更纳闷了,说,等转正后,再感谢他吧。
选了好几处店子,最终定在一家刚开张的串串香,顾客可以享受七折优惠。张晓红跟上次伺候李小春一样伺候我,我只需要动动筷子,往嘴里塞菜。心情舒畅,我们欢着嘴儿吃,干掉七八听罐装啤酒。
打道回府,天色已经暗淡,空气湿闷得更厉害了,有落雨的迹象。我送张晓红回租住屋。夜风扑面,有了凉意,让人激灵灵地痛快。我们都有些醉意,紧挨着走,她的胸偶尔碰到我的手臂,我心跳加快,慢不下来。路过石头巷,我说,我就住这儿,要不进去坐坐,我带有几本念书时的计算机教材,没准儿你感兴趣呢。
进屋,二十平方米的单间,转个身都蹭屁股。张晓红坐在床边,看我的书。我把电壶插在床头的插板上烧水,说,就这间破屋,房东年年涨租金。她问,想过在县城买房吗?我回道,一直盼着大山搞生态移民,在镇上分安置房。她嘟哝道,安置房好是好,可始终是给山里人住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呀。我说,我老大不小了,家里催婚急呢。
张晓红淡淡“噢”一声,接着翻书页。
我呢,不时挪一挪屁股,挨她越来越近。她倏忽侧过头,我们的嘴唇差点儿粘上。我身子里的酒精,哧地燃烧起来。我一把搂住她,往床上压过去。她粗重地喘气,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得寸进尺,继续往下探。她僵了几秒,眼睛嚯地弹开,不轻不重地推开我,说,我、我要回去了。
送张晓红下楼,我思绪凌乱着。到胡同口,她推我回去,自个儿走了。躺上床,我渐渐冷静下来,浑身是冰凉冰凉的感觉。
5
那天以后,張晓红跟我汇报工作,每次都半埋头,不敢看我。我同样不自在,说话老觉得底气不足,像做了亏心事,人都矮半截。好在进度没受影响,入冬不久,我们如期交付了任务。
当天,李小春叫我到他办公室,说,目前没项目了,你叫晓红先回去。我问啥时候再来,他眼神躲闪,等机会。我摇头,张晓红干活儿不比别人差。李小春撩我一眼,知道你俩的关系,我尽快给个准信。
我感觉喉咙被烫一下,哑语了。
回去后,我对张晓红说,李小春让你补几天假。她问,能签合同吗?我想了想说,别担心,先放松放松,陪陪家人吧。下班时,她又说,阿沙,拜托你个事,帮我约约李经理。下周,我想请他吃个饭。
我含糊道,这都是小事。
张晓红走后,我缠过李小春两次,说张晓红的事。李小春被逼急了,说,工场不是我的,我有必要为难她吗?总部不增加人、不增加人呀!我真尽力了,要不我请你喝酒,赔个不是,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给张晓红亮底牌,省得她下周白跑一趟。不料,張晓红当天就要赶过来。李小春听后,双目紧瞪,虚戳着我说,你俩分明在搞夫唱妇随的把戏。警告你,必须把这事摆平,否则撤掉你的组长!
我彻底傻眼了。
张晓红到工场,正好中午。我带她到离公司稍远的稀饭庄,随便点了两个菜。我说,为你的事,李经理真用心了。要怪就怪……怪我那天没把话说清楚,给你留了盼念。她呼哧呼哧喝着热稀饭,没吭声。结账时,她跟我抢单,吧员当然收我的钱。出店子,我说,工场的员工流动大,经常招新人,到时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她盯我几秒,上次忘借你的书了,这会儿我想去拿,行不?
我犹豫地答应了。
到租住屋,我捧出一撂书,任张晓红选。她抽出一本,翻了一会儿,开始请教我问题。我强打精神作答。她马上挪一挪屁股,挨我紧一些。我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片刻,她头越埋越低,刘海儿垂下来,挡住脸颊。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扭过她肩头,打量她。她眼里噙着泪,只是没哭出声。我问,这工作对你就这么重要?李小春的建议也不是没道理,你做服务行业一样适合呀。
她抽泣道,我明明可以胜任现在的工作,只是缺少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而已。阿沙,求你了,帮帮我,我不想再回到过去。她忽地摁住胸口,拉一嗓子,我的心回不去了!
我琢磨着怎么劝慰,她接着说,阿沙,对不起,上次我不该拒绝你。说完,很利落地扑在我肩头,嘴唇贴着我耳垂,轻轻地舔抚。我顿时精神恍惚,身子发热,手不听使唤地拥住她。她低吟道,阿沙,你一定要帮帮我。求你了,你想怎么弄我都行。
我脑子一炸,炸出一团泡沫来。我豁地起身,炒豆般地说,为了份苦逼的工作,你这样作践自己,有意思吗?
张晓红抬头,恓惶地望着我,目光散成鳞片。
坐回床边,我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了一遍。她暗淡着眼神听,似乎安静下来。我刚舒一口气,她腾起站起来,摔门而去。
等回过神,我追出去,已不见她身影。到工场,我心神不宁,生怕她跑来闹事。还好,直到第二天下午都风平浪静。我打算下次回山里,约张晓红好好聊聊。思忖间,接到总部电话,让我去一趟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一路忐忑不安,我猜想着种种可能。总部在五楼。除开最外面的客户接待区,其他地方涉及商业秘密,工场的员工是不允许随意进去的。我是当上组长后,才进来参加过一次员工大会。当时,又是出示工作牌又是登记,跟防间谍一样。这会儿,从电梯出来,再次瞧见公司的形象墙,Logo下方是流线型英文:Technology first space。翻译过来就是:科技第一空间。
我以为自己可以第二次进去,可迎宾小妹把我带到客户区,茶水也没泡一杯。等了许久,部长板着脸来了。她劈头就问,你和李小春为什么要利用工场的员工,做你们的私活儿?
什么?我听得耳朵轰鸣。
原来,人脸标注项目的确是李小春从他老同事那儿拉到的业务,但对方是二包,价格压得太低,没过总部的审核。李小春舍不得放弃,就用他自己注册的小公司,把活儿揽下来。除开我和张晓红,他还联系到几个朋友帮着做。事情败露,是因为张晓红跑总部,请求签合同,表达自己做人脸项目,是如何地努力。
我极力辩解,说自己并不知内情。部长冷哼一声,掐咬同伙,有意思吗?一码归一码,李小春待你们不坏,几次找总部说张晓红转正的事。我一时语塞,对方又说,你大小是个管理员,就没想过我们凭什么给实习生支付那么高的计件费?你管理不称职。行了!公司不想影响你们往后的个人声誉,主动辞职吧。说完,扬身而离。
等反应过来,我眼前发黑,是天旋地转的感觉。我听到自己在心里歇斯底里地说,部长,再给我一次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那声音,又仿佛来自张晓红。我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追过去说,部长,张晓红干活儿努力,这次是被利用的,为什么不聘她?因为她是初中生吗?
部长转身,撇撇嘴,我们从不会唯学历论。但人社部很快将公布一批新职业,其中包括AI训练师。到时,数据标注仅仅是训练师最基础的工作,真正有技术含量的,是参与产品设计和算法调优,对员工的素能要求会高很多,所以,公司暂停新增员工。
离开总部前,我在形象墙面前待了良久。我很想背朝墙,自拍一张,把“Technology first space”的字样留下来。掏出手机,迎宾小姐却制止了我。悻悻下楼,我想,张晓红瞧见这面墙时,拍照了吗?
卷着铺盖回大山。房租没到期,我暂时没退房。下一步怎么办,没打算好。路上,回想那天骂张晓红的情景,我心里揪着疼。我突然很想抱抱她,一直抱着她。在村口下车,天将暗未暗,四周一片寂静。我冲天空吼一嗓子,那干涩的声音里,有一股长日将尽的倦怠。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