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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歌

2024-05-13周其伦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双江知青

周其伦

这两年,江尚行一直想结合自己的一段经历来构思一篇小说,以他和陈俊杰之间几十年关系的变化来展现这个时代的某些变革。原本想着恐怕自己把握不好,他写小说一直都不擅长人物描写,但是不写出来又于心不甘,就这样踅摸来踅摸去,折磨得他心里发焦。

陈俊杰比他大两岁,1974年5月,两人来到农村插队时才算真正相识,那年江尚行17岁。说是下农村后他们才算认识,这个说法似乎也不恰当,打小他们就是一个厂的子弟,又居住在同一个居民段,下乡以前肯定是多次碰见过的,也大体知道对方是双江船厂的子弟,所以这里说的下乡那天他们才算相识,其实就是从那一天起,两人才开始有了对话的意思。

江尚行和陈俊杰在乡下接触了三年多的时光,陈家子女多,下乡的也多,所以按当年那个“三抽一”的政策,他就比江尚行先回城了。在双江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各自打拼,眼看包裹着他们大半生的光阴说过去一晃就要过去了,江尚行的心中始终觉得他们之间有那么一段像风又像雨的情愫,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丝丝缕缕的剪不断理还乱,如鲠在喉。

几十年间,经见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很多的人世际遇在转身的一刹那,就相互忘记得一干二净,但江尚行和陈俊杰的这种若即若离关系却始终如初,完整地保持到了今天。两人可以在任何需要找到对方的时候,准确而又及时地联系到对方,而且几乎不需要费什么波折,常常是多年不见的某一天,一个电话就心领神会地响应着对方张罗的聚会。这方面,又由于经济和时间的缘故,陈俊杰出面张罗的回数占了绝大多数,而每次聚会,江陈的参与互动都会觉得顺理成章。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这把刀的锋刃过处,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江尚行曾经多次问过陈俊杰,陈俊杰先是一愣,后来也不知所云,有一次憋不住了,他才缓缓地反问一句:“你还记得我们当知青时,那漫山遍野的南竹吗?”“当然,这个我当然记得,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那就对了,下次再回农村耍,你去看看那南竹就知道了。”

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某个人另择了岗位,换了手机或者搬家异地,可以说太稀松平常,大家要想在人海茫茫的大都市刻意去找到一个人,真的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出许多倍。但奇怪的是,江尚行和陈俊杰也因为种种原因转换了无数次居住地、单位,电话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一般都会主动告诉对方自己最新的状况和最新的联系方式。

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而四十多年过去以后,回过头再去审视这种淡而又淡的交往,倒还真是觉得有一些让人隐隐触动的东西,内心深处难免翻江倒海。

江尚行用陈俊杰来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有讨巧之嫌,因为他的人生经历有故事,而且故事还有些起伏跌宕。陈俊杰是知青下乡,代课教师,做过工人、厂办秘书、工会主席,随后又下海经商,后来听说他在几年时间里,就把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配件企业搞得风生水起。随后又听说他被投资人边缘化,再后来又得知他罹患了严重的肝病,住院、住院、再次住院,反反复复在各大医院间拉锯的消息满天飞。最严重的一次,医生已经叫家属准备后事了,江知道消息后,准备相约去看望他,电话打通了,他却告知已经自驾越野车游山玩水去了,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如果有人较真地问江和陈的这种关系好还是不好,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君子之交,只怕谁都掰扯不清。而四十多年这么行色匆匆过去后,再来回味他们的过往片段,真还有着一种别样的况味,江尚行就是觉得缺乏一根串联起来的线条。

文学沙龙的小李找了一个地方创作,说是马上过来接他。江尚行带的东西也不多,就是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必备的简单洗漱用具。上车后一时无语。小李见状便唠唠叨叨地说起他们单位今天的会议开得有点儿长,也说到他们的地产项目今年的愿景。

江尚行笑笑:“不是你的原因,是刚才出门一个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知青往事。”

“哦,江老师,你还当过知青?你给我讲你们那会儿的故事呗,反正这车还得走两三个小时。”

“你还喜欢听我们那一代人的老事儿啊?”

“是啊,我本来就是农村考大学出来的嘛,那时候我们家乡也来过知青,不过我当时还太小,也许我还在吃奶吧,没有丁点儿记忆。”

“你们没有记忆就好,那些東西毕竟不属于你们。而对于我们这一代就不同了。具体到我,知青那段岁月过去那么多年了,至今想起,我都会感觉历历在目。”

天可怜见,江尚行觉得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意聆听他讲知青故事的年轻人,话语就刹不住车。

1974年5月,江尚行和当年很多表面上看上去兴高采烈的知识青年一样,来到当年四川省永川县茶山脚下的杨家湾,那年他17岁。

江尚行有些陶醉:“小李,我先从高兴点儿的事情讲起吧,我们那时的知青生活可没有现在电影电视里描写的那么苦寒,我下乡五年,抽出去搞了一年多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哦,你们这一代肯定搞不明白啥子是基本路线教育,以后慢慢给你讲。”

“那时每年都要搞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汇报演出、巡回演出、慰问演出,演出一个接一个加上节目排练时间,这样七演八演一晃,时间过得飞快。一会儿是公社宣传队,一会儿又是大队宣传队,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我都是宣传队的主力阵容,绝对不是板凳队员。那时候上级要求下面搞的运动又特别多,全国的,省里的,最后一直到县里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有时还有公社和大队的应急宣传。”

“我们感受最多的就是搞文艺宣传,我们那时组织的大队文艺宣传队每年都要到各个小队去巡回演出,有两年连春节都没有回家。嗯,你说对了,小队就是今天所说的社。当年有两个节目是永远保留着的,一个是我们自编自演的快板剧《献给亲人解放军》,一个就是舞蹈《阿佤人民唱新歌》,一直演到了我回城参加工作……”

江尚行感觉才说到正题,电话却很突兀地响了。一愣神,接听电话后才知道是报社“出大事了”,主任叫他尽快赶回报社去开整顿会,他赶紧随口说已经坐飞机到外地了。

真得感谢现在这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便捷得让人无处躲藏,当然也可以随意撒个无关紧要的谎。江尚行所在的报社这些年每况愈下,而相关的宣传纪律却越来越严,在新媒体的冲击下,报纸是否能够维持下去就是一件大事。

一进入编辑部的QQ群,就大体明白是咋回事了。真的是出了大差错,这次是糗大了,他不由得阿弥陀佛,好在这次的责任人不是他,那他就更没有理由去改变自己的行程了。

在报社待过的人都知道,报社经常出点儿文字性差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哪一家报社敢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出错不管大或者小都不奇怪。但江尚行心里明白,他们报社这次的错误,也实在是太大太离谱,离谱到有些诡异的程度。图片编辑在国内新闻里安排一个外省高官受贿被双规的照片时,阴差阳错地放了张这个省现任省长的照片,这完全可以认为是一个政治性错误了。

出了这样的差错,负面影响肯定不小,不到半天时间就闹得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省也是沸沸扬扬。据说该省的宣传部门几次电话照会双江市的有关部门,市委宣传部几乎成了热线电话。这也怪不得宣传部长非常生气,发那么大的火,非要报社的一把手向书记和昨晚值班的老总方圆一大早就赶去宣传部听候发落,并责令报社整顿。

江尚行所在报社的岗位非常奇特,不说是在全国的新闻单位绝无仅有,在业内的岗位设置中的确也很少见。他们这个岗位开始叫审读,向书记来了别出心裁又改名叫一读,是在报纸的编辑过程中凭空地增加了一道安全检验岗。按照报社前老总处心积虑设置这个岗位的初衷,是为值班的老总当好参谋助手的最后一道关口,意思是每一篇文章、每一幅图片,乃至于每一个版面,都要在编辑和校对时同期審读,在整体质量上把一下关,最后在版面清样上签注意见,值班老总才在此基础上签样付印。记得当年设置这个岗位的时候,还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操作流程,不过现在报社都日落西山,岗位也形同虚设。

江尚行混迹于业内多年,来应聘“审读”自然水到渠成,有点儿一拍即合的意思。老总一句话直接就签订了长效聘用合同,做了“审读”之后,江尚行也曾经风生水起了一段时间。

前老总调离后,向书记到任。向书记走马上任后的第一天就觉得此岗位纯属多余,那些大问题有经手的记者、编辑、部门主任,乃至于具体的校对,值班老总层层都要负责,设立专门的审读还有什么意义呢,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向书记觉得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大家自然是顺风一边倒。

但向书记也是个做官多年、混事比较高明的人,她入主之初实在没有必要在审读这个小得她都顾不过来的岗位上,去浪费宝贵的精力,这个岗位暂时不能撤,一撤说不定会牵一发动全身。那咋办呢,那就去协助编辑校对抓错别字吧,从此后审读们就开始鸡飞狗跳无一宁日了,怎么做也脱不了干系。

用脚指头都能够想到,把一个省长的照片错误地摆放在贪腐高官的位置,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同小可。而这些年各地的省长市长换得跟走马灯似的,哪个人又敢保证他自己就看得出来图片差错呢,没有人敢保证。做审读的人就自己调侃说,我们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每天都在赌,我们赌的是运气,遇到要倒霉的那一天,想绕都绕不开。

江尚行坐在飞驰的轿车上不用打听,也能够想象得出,办公室里的那一群苦瓜脸,是怎样唉声叹气,怎样如坐针毡,他们肯定一个个像是被早春里遭意外霜雪打蔫了的油菜花,一地的色调灰黄寡淡,还凌乱得惨不忍睹。

小李是供职于丰都一家地产企业的职业经理人,也是一位比较尊重江尚行的文学青年。现在像小李这样多多少少还喜欢文学,还敢于和文学中人交往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江尚行自己的家里人都不太理解他。

江尚行和小李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就住在长江南岸的县城,他不想住北岸景区附近的酒店,以免给小李的工作增添更多的麻烦。再说他自己都确定不了写作的作息时间,更想独自抽空儿出去到处走走,实实在在地从长江南岸细细浏览一下这座新近崛起的小城,远远地眺望长江对岸的名山和五鱼山。

报社主任的那个电话,报丧般一下子就把他的创作兴致冲淡了不少,他自己都怀疑还能不能静得下心来创作构思已久的小说。小李安慰他:“江老师,既来之,则安之。”“当然,也只能这样。”可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安不下来,因此脚步也少了一些轻快。

小车在县城里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家相对僻静的酒店,住进去了,江尚行叫小李自便,他想睡一会儿了。也许是这些年在报社的工作,养成了和别人不一致的生活习惯吧,一到下午或者一吃过晚饭就特别想睡会儿,好像不睡一会儿,整个人都会蔫头耷脑的。

双江地处西南,是出了名的阴冷,双江人在夏天开空调那是最舍得的,就是连评低保户都不去考量开空调与否,而双江市的百姓也真是奇怪得可以,很少有人家在冬天开暖空调的,好多家资不菲的家庭,冬天也很少开。双江人耐冷,尤其是老人就更耐冷,由此可见一斑。在大冬天大家最喜欢待的地儿,就是铺盖窝,如同大家知道的那样,被盖这么一裹,下面垫一床电热毯,其乐融融。

所以有人说电热毯的最大市场,不能说一定在双江,但双江肯定是主要的市场。双江市家家户户很少有人不用电热毯的,粗略估计这个城市一年下来怕是几百万床都不止。就在江尚行他们小区的麻将室,明明就有柜式空调,大家也多开烤脚的电暖器。他去打麻将时也问过别人,你们不怕冷吗,回答是一致的:烤起脚就不冷了。更明确一点儿的回答就是,开了空调麻将室就不能抽烟了,那还不如不开。

再者说南方的空调,也真是不如北方的暖气那么温润饱满醇和,江尚行在北方度过了几个冬天后,得出了一个很文学的结论。他曾经在甘肃的兰州和宁夏的固原探过亲,并在那里度过寒冬。原来以为那是大西北,出了名的偏僻去处,想着在那里的冬天,肯定会是冰雪覆盖、寒气逼人,而实际的结果却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现在的物流四通八达,可供人们消受的东西很难分出东西南北,鳞次栉比的街市和物畅其流的超市,把关乎人们生活幽微的生意都做到了极致。最让他感慨不已的还是暖气,在北方过春节期间,住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看书聊天很难不浮想联翩,怪不得老人们常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进入北方民家,温暖扑面而来,而且和南方空调最大的不一样是,暖气有着它浩荡的包容与大气,只要进入家里,不论在何处温暖就会徐徐漫漶,不会有开空调那样时冷时热的促狭。

仔细揣摩,方得知其端倪。北方人供暖是按居家面积计算的,到了供暖时节,不管家里有人无人、人多人少,设定好温度的暖气便准时走进千家万户,所以人只要一到家就会真的有那种“回家”的感觉,而空调就少了这份坦荡了,首先是要家里有人才开,而且只能温暖所开的这个房间。联想到好多文学作品里主人公,回家时遭遇到的冷锅冷灶、冷清凄凉等场面,江尚行想,那些作家的思绪恐怕大多出在寒冬的南方。

双江市这样清冷的大环境,对天生怕冷的江尚行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尤其是他在打字时还得思考,还得在冰冷的电脑键盘上敲打。每次他在冬夜里写作,都会想起曾经在北方过冬的那份惬意,这次选择住在酒店里写作,也冲着它温暖的中央空调。

江尚行舒适地午睡了,一下就睡到黄昏,迷糊中他被欢乐明快、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声吵醒,那声音和住家小区的比起来不算大,但他还是被熟悉的音乐闹醒了。

《小苹果》《最炫民族风》,都是他很熟悉的歌了,而且火爆到大江南北千家万户。随后又是一些抒情欢快的歌曲,有一首是真真实实地吸引住他了,旋律熟悉到骨子里。细细一听,飞扬的歌声是从那窗户飘进来的,那是一首早年的歌,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依然刻骨铭心。这是一首佤族歌曲,名字叫《阿佤人民唱新歌》,歌词土得掉渣但却朗朗上口,其中最重要的是,它始终牵动着江尚行温暖的心绪:

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

阿佤唱新歌

毛主席光辉照边疆

山笑水笑人欢乐

茶园绿油油哎梯田翻金波

哎……道路越走越宽阔越宽阔

哎,江三木罗

各族人民哎团结紧向前进

壮志震山河

毛主席怎样说阿佤人民怎样做

跟着毛主席哎跟着共产党

哎……阿佤人民唱新歌唱新歌

哎,江三木罗

哎,江三木罗

这歌的流行按江尚行他们的记忆也是五十来年了,歌曲不长,歌词只有两段,结尾的这个“哎,江三木罗”更是被烘托得高亢、激越、辽远、清扬,让江的思绪一下子就飘飞开去,似乎能够想象得到舞者此时手脚并用眉目含情的姿态。

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老远,在这里依然能听到这样朴实质朴的旋律,他觉得自己再睡下去那就真的是没心没肺了。起床一看,窗外不远处就是一个学校的操场,夜晚已经来临,暮色四合后这里就成了人们活动锻炼的好去处。跳舞的人们穿红着绿,其装扮是不是佤族人呢?太远了,看不清楚,但那声势浩大的“坝坝舞”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大都市,而且最后那个“江三木罗”的亮相,群体整齐地回身,一招一式像极了他回城后多次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佤族动作。

江尚行他们当年是很少有歌曲可以这样在大庭广众间大声唱出来的,尤其是这类抒情歌曲,在农村组织起文艺宣传队后,最大的困惑就是手里的资料太少。

他们的演出多是在生产队间轮流转,轮到哪个队,就由那个队出面来招待演出队吃晚饭。吃过晚饭后,每个队里用来晾晒稻谷和麦子的院坝上就会支起一两盏煤气灯,既是“舞台”的灯光,也可以作为院坝社员聚会聊天的照明。那个时候还没有“粉丝”一词,但好多社员都是他们演到哪个队,就会跟到哪个队。

后来,社员看得多了,要求也就高了。一次,大权在握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支支吾吾地跟江尚行和陈俊杰说,节目有点儿少了,色调(当时书记好像说的不是色调,他现在只能记住大致意思了)也单一了,缺少一些提气醒神的节目,他和陈俊杰琢磨了好久才省悟过来。书记的意思就是缺乏那种婉转一点儿柔美一点儿的歌舞节目呗,也就是现在已经流行得非常泛滥的抒情歌曲。

这下倒让两人为难了,咋办呢,那个时代说的和唱的大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大寨红花遍地开》,稍微柔美一点儿的就是《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给党听》。反正是歌曲不多,思来想去,江尚行突然灵光乍现,记起了春节回城时看到家里有一本《战地新歌》,上面就有很多首特别好听的少数民族的歌曲,记得好像当时要找抒情歌曲,怕多半都要去找少数民族的歌曲,其中记忆最深的就有《阿佤人民唱新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打起手鼓唱起歌》,当然也还有马玉涛的经典曲目《老房东查铺》,这歌太难,不在考虑之列。

和陈俊杰商量来商量去,也只能给书记汇报,心想书记未必非得真要去城里买《战地新歌》,这多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啊。谁知书记二话没说,叫两人马上动身回双江市买,还给了两人半个月假期,回城算出差,路费报销,工分照记。现在想起这事来江尚行都觉得荒唐,买几本《战地新歌》就能够让两个知青回城闲逛半个月,那种奢华恐怕今天的人难以想象,但当年江和陈就真的因此乐呵呵地公费且“带薪”地回了一趟双江市,让江尚行一直沾沾自喜……

一觉睡的时间真不短,从下午躺下就一直睡到了晚上七点多。他碰触手机屏幕,才看到半个小时前小李给他发的短信:“江老师,想叫你出来吃饭,又怕电话惊扰你写作,请回话”。他赶忙回过去:“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出去找个小店吃快餐吧。”刚发出去,又是叮咚一声,小李短信进来了:“那江老师说好了哈,明天就是腊八节,我们要一起吃晚饭哟。”不能再推了,再推也让小李觉得太过意不去,他立马回了个笑脸:“好的。”

第二天江尚行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了,想起今天是腊八节,和小李约好了要一起吃晚饭,就抓紧时间洗漱,然后独自一人漫步在丰都县城里。

长江对岸那傲视脚下千古流淌的长江水的名山和五鱼山,把天上、人间、地下亘古不变的林林总总含义囊括到无穷尽矣。每年到这里游览观光的人可以说络绎不绝,然而谁又真正地去思考过人们自身呢。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恐怕没有多少人在意,大家都只是一种缥缈随意的来去和“路过”。

陈俊杰也和他一样老了,而关于陈俊杰的人生跌宕始终在折磨着他。他以陈俊杰的经历虚构的一篇小说渐渐成形了,笔下的“陈俊杰”也就慢慢地從他的心里走了出来,并且在昨天晚上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他的笔记本。

陈俊杰比他大两岁,两人都是船厂的子弟,当年的船厂曾经是双江市名气很大的国企,响当当的县团级单位,那些年县团级在人们的眼中就是很大很大的企业了。陈俊杰的父亲是船厂一个地位颇高的老干部,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江尚行说不清楚,只是听说他还有一个令人无比羡慕的“南下”背景。

下乡三年多以后,陈俊杰因为“三抽一”提前了两年回城,而江尚行回到城里时,陈俊杰已经是船厂一个很熟练的电工师傅了。江尚行几经周折才进入船厂所办的大集体。一个国营单位,一个集体企业,单是名称就形同楚河汉界,好在有时搞共青团的工作和工会文体活动,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交流,毕竟那都是隔皮见肉的,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两人偶尔碰到也没有在农村时那么热络了。

陈俊杰突然辞职去办了一个私营企业,那个时候江尚行已经跳槽到报社了。听说是陈俊杰的一个亲戚投资,与他一起创业,而且还呼呼啦啦带走船厂一帮人。那时的国企还很红火,很多人都多少有点儿不理解他的行为,可不久就传出他们兴办的公司在方兴未艾的汽配行业快速发展中发了。至于发到什么程度,江尚行也是听别人说,最风光时,曾经在中央電视台新闻节目里亮过相,这就很不得了了。

陈俊杰闯荡江湖的故事很少有人提起,他自己不说江也不好多问,他们之间多年来就保持着这样一种默契。但陈每次邀约出去耍或者回农村探访,江尚行都会应约。陈俊杰的个性和为人处世风格变化不大,既有大哥般的宽容,也不太在乎钱财,每次都是他挑头安排,自然来去花销也是他出大头。江尚行曾经问过他的生活安排,他告诉江最大的收获就是有时间有精力开车到处游走,不说是看破红尘,倒也真是人生少有的一份惬意。

粗粗几笔,陈俊杰的大致轮廓就有了,一个人物,在时代浪潮中崛起,又在时代浪潮中坠落。这一起一落,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也包含着一种人生的跌宕,就如同人们从热闹的街市爬上五鱼山,不久又从五鱼山滑向名山,看起来不可捉摸,但运势自有其规律不可阻挡。

陈俊杰的人生运势不可阻挡,但落在江尚行笔记本上的作品的延展路径突然不那么顺畅了。陈俊杰从巅峰处跌落下来,这条抛物线应该是怎么样一个画法呢?江尚行先后设计了好几个路子,但写不了几段就自己先把它否定了,总觉得找不到其中的神韵,为此苦恼万分。

江尚行此次出来写作,原本是想几天都不上网的。

人都已经在外地了,家里的事、单位的事,那些杂七杂八的,他都懒得去操心。问题是他一出门就听到了报社出的那桩事故,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牵挂。他一边在县城里溜达,一边用手机进一会儿QQ群,顺便回复微博上的一些信息。一上网,编辑部QQ群里热闹的景象就让他忍不住去看去想,所谓“禀性难改”,他这会儿的思绪又回到单位的事情上。

在双江都市报,值班老总方圆的地位是最为微妙也最为敏感的,如果有人较起真儿来的话,也是最经不起推敲的。往好的方面说,新任的书记异常强势地从市新闻办调来后,一直就特别倚重他,把他从部门主任一飞冲天地提拔成常年值夜班的副总,但向书记提拔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因为批准权还在宣传部。方圆风风火火地干了一年多了,还没有什么名头上的实惠,当然那种在报社里一人之下和呼风唤雨的感觉,还是让他很自得。

方圆的这种忙也是身不由己。到今天他依然只是报社一个编委,也就是代行值班老总的职权而已,随着“一把手”向书记的日渐倚重,在员工眼里,有人觉得他很给力,再上一个台阶只是时间问题,但很多人清楚,向书记这样霸气地撇开几个副总的极端做法,实际上让方圆很“孤立”,未来的命运还很难说。

这次报社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方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部门会议上唾沫乱飞地把当班的人骂一阵,先把值班的图编骂得狗血淋头,连带也骂了各个岗位的人员。QQ群里这会儿正是风一阵雨一阵,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得不可开交。

小李的电话来了,问江尚行是不是还在酒店,江说“我在逛街呢”。“那我来接你,我们去鳝鱼火锅城吃饭”。

江抬头一望:“巧了,我就在这个火锅城附近呢。”

“那你在那里就不走了,我马上过来。”

对《阿佤人民唱新歌》,江尚行以前只是觉得好听,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那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说到文艺演出,他们知青的水平也仅仅能算积极分子,但在农村那种业余演出场合,应该说他们还是特享受的,因为文艺给他们带来很多的恩惠。当年他们在宣传队排练的节目,小话剧、独唱、舞蹈、三句半、快板书、相声,很多时候都出自对且歌且舞的一种想象和模仿,既然只是模仿,也就不能去考究太多。

不过在排练《阿佤人民唱新歌》这个舞蹈时,江尚行还很用了一些心思,那时候的参考节目少,他也只看过画报上对佤族人的介绍,略微知道一点儿他们的服装和大致的习惯动作。但正因为参照物少,大家也不明就里,这才为他的舞蹈“创作”提供了可以充分想象的空间。

大队的知青少,女知青就更少,能够唱唱跳跳的人不多,没有办法只能选拔一些看上去还机灵一点儿、动作协调一点儿的年轻社员进来。社员们一开始排练还有难度,反反复复教,反反复复练,差不多是那么一回事了,就强调把动作做整齐了,整齐就是这个节目的看点。大队书记有时也来排练节目的院坝瞄上两眼,他一来大家就大气不敢出了。

排练节目也算上班,要拿工分,所以谁都不敢大意。书记的话就是圣旨,哪个人不好好练习,就回去做农活儿。说一千道一万,那当然还是排练文艺节目比做农活儿要安逸得多,因此大家都很卖力。和江尚行一起跳领舞的是个女社员,叫杨桂香,名字如其人,知青们都觉得这个女社员和其他社员相比有些特别,但也说不上来啥地方特别。那时江尚行才十七八岁,陈俊杰也就二十岁出头,他们两个都私下里说过杨桂香生在乡坝头真是可惜了,当时谁也没有怎么往心里去,现在才知道她那叫“有气质”。江尚行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当时他们眼里的杨桂香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大队的知青分在不同的小队,大队依山排列,江陈二人所在的杨家湾是三队,刚好是中心地带,一遇农闲,各路知青都爱来这里玩耍。江尚行和陈俊杰都各自住在里外两间的土墙房屋,里屋是卧房兼储藏室,外屋就是客厅兼厨房,他们那里就是这点好,吃饭和烧柴都不是大问题,每年分的稻谷、红苕等口粮基本够吃,差一点儿口粮就回家背一袋苞谷米来补充。

陈俊杰有很强的凝聚力,他在的那几年,到这儿做客的知青比较多,人一多吃的问题就来了,知青们出去偷鸡摸狗或者是摘点儿丝瓜南瓜的事情是很多的。陈俊杰是大哥级别的,他的观点很坚定,不能在本生产队犯事,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后来到这儿来耍的知青也就“顺手牵羊”带着吃的来了,至于他们带来的东西是咋到手的,他们不说,江尚行和陈俊杰也不去过问。

这帮知青,大多对相互的家庭知根知底,当时大家都觉得前途一片渺茫,谈恋爱的人的确极少极少,真正算得上是谈恋爱的可谓凤毛麟角。江尚行那时还小,当时的家庭和社会都不容许他如此“离经叛道”,陈俊杰也应该没有谈恋爱,因为江和他每天面对面,要想不走漏一丝风声,不露出一点儿马脚是不可能的。

但没有名正言顺地谈恋爱,并不是说他们心里一点都不想,江尚行心里明白,更多的是他们不敢。江和陈两个在公社里头多少有些浮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公社的头头脑脑在场上逮到他们两个,都会如此这般训斥一番,基本的意思就是一个,“你们都规矩点儿,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是表现不好,那就扎根农村一辈子”。

这帮知青犹如荒野的草芥,表面上看风平浪静,私下里相互间都在暗中较劲,削尖了脑壳往城里钻,就是年龄大一点儿、成熟一些的陈俊杰在宣传队里有时和杨桂香多说两句话,知青们都在密切地关注着,还时常去笑话他。

杨桂香出嫁时江尚行还在农村,只知道她嫁了一个转业军人。知青们都私下认为,对于她这样一个“有些气质”的农村女子,这也算是很好的落脚点了。不久江尚行就回城里了,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小李开车来了,领着江尚行走进了装饰考究、清雅怡人的鳝鱼火锅城。

双江市是著名的火锅城市,在这个城市里请人吃火锅既是一种很大气的待客方式,同时火锅也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饮食文化氛围。双江市就是一个与火锅高度融合的大都市,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家火锅馆。

江尚行生活在这里几十年了,他和很多市民一样,也是隔一段时间就会特别想去吃一顿火锅,那麻辣烫汇聚起来的味觉享受在全国绝无仅有。

吃火锅不奇怪,让江尚行觉得奇怪的是这个火锅馆的名字:山竹乡情鳝鱼火锅。晃眼一看场面不得了,有大堂有包间,还有时尚雅座,整个店堂以山峦为辅助色调,竹木清幽可人,色块青翠典雅,温柔的灯饰下一派壮阔的秀色扑面而来。

随便挑了个靠飘窗的边座,服务员一看就是本地人,立马少了一些虚应,也懒得问要什么底锅之类的话题,直接就叫侍应生点菜。

火锅店盛菜品的盘碗很别致,全部都是用南竹加工制成的,满满地摆在桌上,晃眼一看既粗粝古朴又醇和温润,就像是再次回到乡间,伴着细碎的音乐,闪烁的灯饰,有反差极强的视觉效果,让江尚行心里感到特别熨帖和亲和。火锅里沸腾的汤映衬着南竹盘碟的菜品,煞是好看,端详一眼就有了食欲。

手机叽叽哇哇地响了,江尚行没有接,他不想吃饭的时候接手机,连看都懒得去看,管他是谁呢。心头一阵莫名的鬼火,这个电话才来得不是时候。

电话那端的人好像也是成心要和他过不去,接二连三地打,不依不饶地打,看那架势江尚行要是不接这个电话,怕是这顿心旷神怡的火锅都难吃到嘴里。

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电话,正准备点开,没有声了,他顺手又把手机放进包里。不一会儿手机又气急败坏地响起来,而且透出了那种誓不罢休的决绝。

江尚行苦恼地对小李示意,起身出去接电话,刚把接听键打开,声音就喷薄而出。这回是报社总编办小王打来的:“江老师,向书记紧急通知,编辑部的全体同仁,七点半准时在报社开会,涉及报社的生死存亡,不许迟到,不许请假,如果你实在来不了的话,要直接跟向书记请假。”

“哦,我明白了,我正在休年假,现在人在外地呢。”

“这个,这个……”小王支吾了半天也不晓得咋办。

“这样吧,小王,我也不让你为难,你就给向书记说没有打通我的电话,或者就说我在外地,看她咋处理吧。”

在餐馆外面接完电话,一边往里走,江尚行立马回过神来了,报社这么晚召集开会,怕是要下狠手了。现在的企业对员工的处理那真是快刀斩乱麻,说一千道一万,不外乎就是罚款、撤职、开人三大法宝。

急忙打开QQ群,果然翻天了,鸡一嘴鸭一嘴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向书记用人失察的,有说方圆咎由自取的,总之幸灾乐祸的多,江尚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关键是现在的报社状况遭此一劫,还能够支撑多少日子呢。

回到火锅桌,江尚行就在那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副心绪不宁魂不守舍的架势,小李不明就里就有些不知所措。小李望着他,江尚行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对小李笑了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清丽悠扬的丝竹声响起来,华丽的灯光中,民族歌舞的表演开始了,台上有了看的,多少可以掩饰台下人的一些尴尬。

吃火锅的人斯文的不多,一吃起来就忘乎所以,大厅里猜拳行令吆三喝四,好不快哉,尤其是在腊八节这个寒冷的日子里,能够吃一顿火锅,对双江市的百姓来说,实在是一次难得的享受。双江人之所以喜爱这种又麻又辣又烫的吃法,很大程度上與双江人的秉性耿直、性情火爆有关。

台上表演的是土家族的摆手舞,男男女女做张做势,说是文艺表演,也就是表现在架子上,这种表演透出一种夸张的浮华与虚伪。演员的表情大都很僵硬,那笑意看上去比哭还难看,明显缺少了艺术张力。

菜品已经上桌,小李忙问:“江老师,您看还需要点些啥?”

江尚行摇头:“小李,这个店的碗盘和油碟都很特别,你看这些全都是南竹做的,有什么讲究吗?”

“江老师也熟悉南竹?”

“岂止是熟悉,我当知青的地方,就在茶山脚下,屋里的家具、劳动工具都是南竹做的,就是每天烧火煮饭用的柴火,多数也是晾干了的南竹块呢。”

“是吗,江老师在哪里当知青?”

“就是永川县茶山区的杨家湾啊。”

“哦,您也是杨家湾的知青啊。真巧,我妈就是杨家湾嫁出来的。”

“是吗,难道你老家也是在茶山区?”

“是啊,我的老家也在茶山区啊,离杨家湾有三十多里地吧,要翻一座大山。我长大了还经常听我妈讲知青的笑话呢。”

“哦?”

“我妈最爱说她还是姑娘时的事情,说那些知青煮饭连火都烧不燃。有个姓陈的知青后来还到过我家,我那时才十来岁。好像那个知青是啥子老板,本来说要在我们那里投资建厂,开发南竹产品和矿泉水的,后来没有消息了。听我妈说,陈知青遭亲戚骗了,就没有钱投资了。”

江尚行有些恍惚,呆呆地听着小李说。

“我妈还经常讲她在家乡搞文艺宣传的事,还给我们唱那时的歌曲呢,好像有个歌曲也是少数民族的,我现在记不住是啥民族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歌词是:哎,江三木罗。”

“你妈叫什么名字?”

“杨桂香。”

……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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