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对现实主义小说精神的细密编织

2024-05-12韩文鑫

艺术广角 2024年2期
关键词:人物性格情感

摘 要 小说《春节》紧扣一主一副两条情节线,其可读性来自主人公的感情线。副情节线侧重表现生活,突出文化性与历史性的思考。作品的艺术性体现在人物塑造和情感线的设计与推进上。对乡村生活的描述和生活方式的思考体现了作者的思想能力和深度。叙述的节制造成人物情感纽带的拉抻,越绷越紧的趋势使读者油然而生阅读期待。节奏张弛有度,让情感发展指向预期目标。主情节线在“为己为人”的矛盾中,完美塑造了人物的独特性格,副情节线拓展了作品的文化内涵。作家深厚的生活积累令人印象深刻。大量有生命力的、原汁原味的细节描写被细密编织到作品中来,其匠心独运、诚朴执着、笔笔着地的创作态度,处处体现着现实主义的小说精神。

关键词 情节线;情感;性格;人物;现实主义精神

2023年9月,葫芦岛作家李伶伶的短篇小说《春节》[1]荣获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这是继微型小说《翠兰的爱情》之后,又一篇获得广泛认可的作品,在李伶伶的创作生涯中有着里程碑的意义。《春节》连续摘得《民族文学》年度奖和辽宁文学奖两个奖项,足以证明是一篇高质量的作品,是李伶伶近年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小说中繁复细密的元素如性格鲜明的人物,可触可感、生动鲜活的细节,真实客观的矛盾冲突,浓郁的乡间生活气息等等,在作家笔下吐丝作茧、衔泥筑巢一般地组织在一起,不难窥见通篇作品蕴藏着的朴素的现实主义小说精神。小说从构思开始,规划结构、设计人物、组织细节、表达情感、思考现实、形成主题,无不是在现实主义创作理论框架内的操作,所体现的艺术创新和特色,也是基于作家个体成长路径,植根于个性化的阅读思索,在她二十余年的读写经历中,从灵魂、内心的深处生发成长起来,不休止地吸吮突破,成就了这篇极具个性化艺术风格的作品。

一、故事与情节

小说《春节》情节的内在机理大致如下:杨树村的佟素枝一家四口在外打工,过年了,阖家团圆,这不仅是一个具有文化含义的仪式,也是一次重要的亲情与利益关系的综合梳理。所以,这个年并不轻松。摆在主人公素枝面前的,大致有这样几桩事情,一是组织儿子媳妇回家团圆;再是接回孙子连带打理欠给亲家的人情;三是探望父母和亲朋,维系必要的人际关系;四是配合公婆组织阖族祭祖仪式,了却公公的内心愿望;五是办年货,过春节。前五桩都是为家人、亲人、族人,最后一桩是为自己。丈夫去世后,素枝与长有约定再婚,两人离多聚少,春节期间要见缝插针,谈谈感情。

然而,每一桩事情都进展不顺。大儿子俩口因为车票、二儿子俩口因为感情,都不能按时归来;探亲访友又总是揭开年中积攒下的各种亏欠和矛盾;年货抓空儿办了,其他事情却无一不是各种纠缠。诸般纠缠中,又出现了素枝长有的感情误会。素枝要让大家满意,要协助公婆完成祭祖仪式,还要处理好自己的感情问题,因为性格和为人,她必须先人后己,擺在前面的永远是大家的事情、他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只能处于一种似有似无,却又不能放弃的位置。这种尴尬的位置,必然造成信息片面,于是误会产生,若有若无地刺激主人公的内心底线,造成颠覆性的矛盾冲突。每一对矛盾都像一条绳索,在一点点地束缚素枝的手脚。每一组矛盾都像一条贪食的蛇,来咬噬属于素枝的那份幸福。到头来,素枝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却在每一件上都有了缺憾。直到最后,最不可能、不应该出现的矛盾出现了,素枝在城里照顾的雇主走失,因为内心的驱使,她彻底放弃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怀着深深的愧疚,在年三十这天进城寻找走失的老人。

情节的主线,是素枝与长有之间的感情波折,副线是团圆祭祖。叙述动力首先来自两位主人公的情感起伏,其次来自当下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团圆之难。与长有之间的矛盾,源自于素枝的自我人设。“其实她很想尽快见到长有”,却又“怕看见长有”,因为过年了,不想让孩子们以为她“是打着祭祖的旗号跟长有见面”。“当家的不在了,她得把家撑起来,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不能让人说个不字。”自立自强,是素枝的基本人设,也是这个人物的底色。因为这样的人设与人生底色,素枝有很多“坚持”:她坚持出外打工,挣够钱,为二顺办完婚礼,“对二顺他爸也算有个交代”;她坚持拒绝长有的资助,要靠自己的力量为二顺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她坚持外出打工,带孙子的责任落在亲家身上,看孙子的时候,她要向亲家传递一份歉意。她每件事都想做好,“不能让人说个不字”。

素枝和长有的感情被放在了最后,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情”。这就是寻常所说的“先人后己”吧!也正因为她把自己的事情摆在最后,才造成了和长有感情的起起落落。素枝与长有感情的发展,是小说的中心情节线。素枝回家过年,三两天的时间里,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通篇叙述却有着很强的整体感,关键就在于作者紧紧扣住了一主一副两条情节线。可读性的体现和读者情感的调动,更主要地依靠着素枝和长有的感情线。副情节线则侧重于生活表现,侧重于表达作者对乡间文化和历史发展的深入思考。她作为小说家的艺术才能,主要体现在人物塑造和主人公情感线的设计与推进上。

二、细节与情感

如果说,小说中对乡村生活的描述和当下生活方式的思考体现了作者的思想能力和深度,那么,对于主人公情感发展曲线的推进和演绎,则让作品绽放出小说艺术的光芒。

开篇对两位主人公的情感描述,就是高度节制的。虽然“她很想尽快见到长有”,但是,孩子在前,年关的诸般家务在前,因此,“她怕看见长有”,“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她很难受,她又没办法挣脱”。节制的叙述是对两位主人公情感纽带的拉抻,因为拉抻,两人情感越绷越紧。于是,出现了这样的艺术效果:紧张的叙述使读者油然而生对情感背后故事的期待,为素枝与长有此前的故事创造了讲述空间。“当年俩人差点走到一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对于三十年前的事,作者的讲述依然是节制的,这份节制体现了叙述节奏的张弛有度。这样的节奏让情感纽带的拉抻,指向叙述的预期目标。

过往的经历和当下的现状,是素枝和长有感情的成因。一个想见而不肯见,一个急不可待要相见,构成一组情感对立。当所有的掩饰和隐藏都被戳破,矛盾第一次触底。两人在集市偶遇,这组矛盾首次交锋。矛盾的交锋从来都是性格塑造和心灵揭示的重要关口。长有在人堆里说句话,素枝受不了脸热,不理他,走出人群。“长有的火气还没消,雷暴天的脸色还持续着。”矛盾的焦点,是长有要出二顺结婚的钱,素枝却不肯接受长有的资助,二人不欢而散,脾气都够犟的。按一般的逻辑,素枝稍欠点理,但是,“素枝没有去追长有。她知道长有会生气,生气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这一句写下来,人物性格的主次便更加清晰。“生气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背后的意思是,素枝知道“不追长有”或有代价,她的内心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这一笔恰似给打好的钢刀淬了火,钢口硬度,锋芒毕现。这是人物性格的正面。

长有的性格在小说中做了素枝性格的背景和衬托。情节的进一步发展,让长有的绿叶作用越来越典型。从心理素质上看,长有明显比素枝更脆弱。吵这么一嘴,就心情不好,喝了酒,摔了跤。素枝的心却一直横着,柔弱的肩膀一点也不柔弱,年前的生活依着素枝的节奏,按部就班。和长有拌一回嘴,素枝坚硬的性格遭此一击,轻飘飘,不算事。这是人物性格的质地。

于是,作者向素枝祭出了第二击。夏莲去了长有家,素枝误会了。这一击,挺有劲。“一时间,素枝不知道要干啥”,“素枝心里有点恼”,“晚饭都吃不下”。素枝被击得不轻。内心痛苦,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回娘家前先看了公婆。母亲和她说长有的事,“素枝有点烦,”但依然帮着父母扫房子,晚上睡觉哭鼻子,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第二天“眼睛有点肿,眼角有浓浓的血丝”。

长有的电话不接,微信不看。帮助父母做完了活,别过兄嫂,去给前夫上坟,接着联系大顺二顺回家过年。每年的年夜饭,素枝都要先做油炸食品带到婆家,今年“回到家了,可以尽情地炸了,她却没了心情”。其独特的性格,把情感线压到了谷底。这是人物性格的韧性。

好在没把谷底压穿,“大雪来了”。大雪揭开了误会。大雪说真相,“素枝看着大雪,没说话”;大雪埋怨她不顾自己,“图个啥?”“素枝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愿意!”大雪夸赞长有的种种好处,“素枝默默地听着,没再言语”;大雪趁热打铁:“要不过完年你俩就把事办了吧?”“素枝说,再等等。”情感线下行时,我自岿然不动,见性格;情感线回暖时,那份镇定从容,又见性格。大雪责备她:“你太犟了,谁也说不了你。”这是人物性格的侧面。

“素枝笑了。”云开雾散,“她终于没有失去长有”。接下来的细节,写的就是性情了:“大雪走后,素枝赶紧忙起来。”“炸完后,满满的三大盆,祭祖用的,给家人吃的,还有长有的,都有份儿。”这是人物性格的色彩。

坚韧、执着、能干、耐做、纯粹、撒向人间都是爱,这样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活了!这份情感宣泄,在感受到这份情感的读者内心,沸腾起所有的美好情愫,蒸腾着、舒展着,幸福地撞击着心房、胸壁,激起心灵深处的种种震颤,美妙而不可言说!

两人和好如初,情感的发展正如读者所料。但具体细节的描写,意味独特,堪称完美的点睛之笔。素枝要去接孙子天宝,“长有说,我陪你去。素枝说,不用”,不仅不用,而且“你这两天别过来了,我没时间招待你。长有说,我不用招待”。这时候,素枝“瞪”了长有一眼。这一眼,“瞪”得真好,“瞪”得太丰富了,这一“瞪”,起码省了一千字,用戏剧人的话说:太得劲儿了!

三、人物与立场

到这里,一篇小说还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在余下的三分之一篇幅中,副情节线的内容彻底展开。如果说,主情节线的内容是在“为己为人”的矛盾推进中,完美塑造了人物的独特性格,那么副情节线的内容,在人物塑造上又有所开拓,它尽情展示了主人公襟怀的宽仁与包容,以及内心深处的挣扎,还有作者对乡间经历的深情怀想,对当下乡村生活现状与未来的部分思考。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作者与主人公素枝的立场都是同一的。

“不能让人说个不字”,这是素枝做人的原则和底线。这个原则和底线,贯穿于爱情和生活的全部,而且,不肯有丝毫的松动。素枝的一切奔忙与劳作,都是在消灭可能出现的“不”字。俗语说,世事岂能皆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显然,素枝这样的性格,是不接受“半称心”的。因而,她顾不上自己,而且决不肯先顾自己。

她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衡量亲人。她坚持让孙子天宝参加祭祖,“正因为他爸妈没去,他才更得去”。这样的坚持,超越了亲情,进入了文化层面。二顺和媳妇出了问题,她给出的建议是:“她不喜欢咱,咱就不跟她处了。”敢断能舍,“三观”不同恰恰是她“能舍”的根本。作者用很长的篇幅,追怀一包槽子糕的历史,笔墨纵肆,甚至对叙述节奏有所损伤。但从中不难窥见,一口吃的在过去的岁月里,遭遇到的具有文化意味的现实尴尬,道出的是一丝苦涩,一声窃笑,还有无言的感喟。

春节祭祖是被汉族人逐渐淡化的礼仪,却变成了满族人的重要习俗。有清以来三百年,满族人对汉文化的承袭,是全方位的,不打折扣的。以至于到了清末民初,汉族人反要感叹:满族人的规矩多。小说对祭祖仪式的寥寥数笔,精准地勾勒出满族习承汉文化的内在机理,仪式整合了两个民族具有最高意义的文化符号,办好仪式的责任也在民间认知中演化为族长和家人的职责和荣光。古往今来,这样的阖族大礼,从来都着眼于人畜兴旺、家族兴盛、村社繁荣的大局。为他人,为大局,与素枝骨子里的人生选项高度契合。这也是始于开篇,直到结尾,与素枝的生活和现实纠缠不已的贯穿性矛盾。这组矛盾的表述目标是旗帜性的,是撑起通篇结构的文化柱石。

在情节的进展中,作者也进行了思考,老三媳妇对祭祖存在价值的质疑是一个重要的思考点。而且,这个质疑还“把学林的死跟祖先们联系在一起”,但是,它不能动摇素枝,“祭祖在素枝心里是一件神圣莊严的事,跟自己的利益得失没什么关系”。素枝牺牲了与长有的欢聚,无声地承担起两人情感的起起落落。她从到家开始一直奔忙,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这个仪式。再也没有力量能够动摇素枝对祭祖仪式的支持与维护,谁也不能想象素枝会是祭祖仪式的“逃课的孩子”。

但是,这个“不可能”,终究成为了“可能”。素枝在城里的工作,是照顾一位患有痴呆症的老人。过年这天,老人走丢了。素枝“犹豫再犹豫,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屋里”,跟公婆说了想法:去城里帮助寻找老人。最激烈的矛盾冲突就此展开。素枝应该去吗?婆婆说:“你去能干啥?”“他们让你这就去的?”“没准儿你到那人家已经找到了。”

但是,素枝坚持要去,因为“三年的朝夕相处,她们彼此之间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婆婆的指责句句在理,公公的怒火情有可原。公婆不肯让步,素枝只好退后半步,“我等祭完祖再走。”都没想到的是,公公最后彻底让步:“你先去吧,找人要紧。”这一笔最是残酷,被蹂躏的焦点只剩下了素枝的一颗心。她对不住人,“走到门口又转回身,给公公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对不住天,“又跑到西屋对着祖先们的牌位鞠了一躬”;也不能让自己内心安宁,“素枝的心还慌乱地跳个不止……心一直悬在半空,落不下来”。然而,她依然循着内心的指引,艰难地踏上了返城的旅程。素枝最艰难的选择,从心灵深处绽放出了人性的光芒!

因为“把不可能写成了可能”,高尔基盛赞茨威格是“真正的艺术家”[1]。结尾素枝的两次鞠躬,必将赢得读者内心真实的感动,绽放出夺目的艺术光辉!

返城路上,作者让长有追上素枝。这是作家内心善良的注解,也是对“素枝们”的美好祝愿。通篇下来,李伶伶深厚的生活积累给人很深的印象。鲁迅在《我怎么作起小说来》一文中说:“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2]李伶伶笔下的人物,当然见不到浙江的嘴、北京的脸和山西的衣服,但是,熟悉辽西的读者都会看见南北二屯、老少爷们儿、乡里乡亲的音容笑貌。其表现技巧,也确实遵循了“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者听过的缘由,但决不会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者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见为止”[3]这样的路径。大量有生命力的、原汁原味的生动细节被细密编织到作品中来,其匠心独运,诚朴执着,老实虔敬,笔笔着地的创作态度,处处体现着现实主义的小说精神。

我们也注意到,《春节》这篇作品虽然体现了现实主义的精神,但其向边缘发展的倾向与态势显而易见。法国著名文艺批评家罗杰·加洛蒂在《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一书中指出“无边的现实主义”的原理:“一是世界在我之前就存在,在没有我之后也将存在;二是这个世界和我对它的观念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经常变革的过程中;三是我们每一个人对这种变革都负有责任”[4]。李伶伶笔下的素枝和辽西乡村,显然注意到了“处于经常变革的过程”,因为精到准确和生动鲜活的表现,小说《春节》负起了“对这种变革都负有责任”。在永恒存在的世界之中,“我”作为一个时空过客,注意和負责的原动力,毋庸置疑地来自主人公或是作者的自我坚守,从这个角度看,李伶伶凭一支笔,光荣地成为了辽西乡间自强不息女性的代言人!

【作者简介】

韩文鑫:葫芦岛市文联二级调研员,葫芦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实习编辑 韩雨帆)

[1]李伶伶:《春节》,《民族文学》2019年第5期。

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文,不再一一注明。

[1]张玉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生活中,真有一个“陌生女人”》,https://zhuanlan.zhihu.com/p/632400684?utm_psn=174765621326393344,2023?年5月26日。

[2][3]鲁迅:《我怎么作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4]〔法〕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吴岳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

猜你喜欢

人物性格情感
猫的性格爪知道
如何在情感中自我成长,保持独立
失落的情感
情感
如何在情感中自我成长,保持独立
性格反转
你的性格像《哆啦A梦》中的谁
性格描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