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船无力摆渡新渔火
2024-05-10张晓霞
张晓霞
我用不长的时间读完了《摆渡人老杜》,因为作者的叙述行云流水,语言简洁、顺滑——她不慌不忙、交代铺垫,老老实实地将故事讲得四平八稳。在传统叙述和结构上,显示出成熟的技巧和能力。我仰头闭目,想理一理,有哪些情节还“活”在我的脑海里,可似乎都很模糊,作者没有将故事写得矛盾尖锐,冲突激烈。相反,采用了一种类似散文化的手法,有意将故事的曲折性与紧张性淡化,将景物描写、人际交往的内容随意点染,于轻描淡写中横吹出铜铃渡古朴的田园牧歌。搜索我的阅读记忆,小说提供的生活观察和体验没有前所未有的新鲜和陌生,它没有开辟出一块阅读的想象空间,没能突袭我的身心,更没有冲击我精神原乡中未知的领域。直觉告诉我,这篇小说没有她以往的小说那般自然与投入。
小说《摆渡人老杜》运用温情的叙述基调,采用散点构图,徐徐展开从退下来的杜村长到摆渡工老杜的生活,以老杜与黄四娘的情感为线索,一点点浮现他们之间的前情后牵。被查出病的老杜想继续为村里的人们做点事,于是为了乡亲们生活方便,心甘情愿守在渡口摆渡,“揽事”是支撑老杜核心品质——责任感的情感形式。一直坚守着退位不退岗,为挡水护坡插了上万棵柳树,用心听取、记录乡亲意见并及时反映与督促处理。对渡船从不付钱的黄四娘也因自己年轻时所犯的错而多番关照,但因自己的身体原因从不造次,只是悄悄牵挂……我对《摆渡人老杜》的复述几乎没有伤害小说原件,它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这里。任何一个情节都始于人物的常轨,所有的呈现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可读罢有一个问号悬在脑际,作为一个作家,有写任何题材的理由,这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个读者,有什么理由来读它呢?或者说,这个小说它带给了我什么呢?
这样的叙述情境,把它放置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没什么不妥。叙述场景有沈从文笔下《边城》的绵密与抒情,主人公老杜有《创业史》中梁生宝的国民脸谱,模糊的社会背景与陈奂生时代相似,游街、印着红章的笔记本、被老杜一瞪就吓得落荒而逃的男娃子们……这些情节和信息让人闻到一股压箱底的陈旧,它没有超越我们的认知范围。
今天的小说读者已经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些如饥似渴的读者了,今天的读者都是信息的饱汉子,要想征服他们,小说就应该具有无法拒绝的吸引力。那么用这杆秤来称一下《摆渡人老杜》,小说通过退下来的村长与黄四娘的情感线头,牵出村长的人生经历,因年轻时工作不得法,致黄四娘丈夫喝药自尽,村长心里便长出一个“秤砣般的心思”,其后,建林场,插柳枝,处处帮衬黄四娘,退休后依然时时处处、心心念念守护着乡亲们的大事小情。这样的故事,你让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之间建立什么感情?被征服?被打动?被启示?如果继续追问,《摆渡人老杜》是否依靠自身的叙述吸引我们,并说服我们走进这个老人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很遗憾,我的阅读并没有把我带进去,老杜于黄四娘感情的生成是缘于歉疚,还是老杜的责任心?缺少一个真正推动小说前行的叙述动力。小说的说服力,来自人物情感变化和情节发展合理、合逻辑的过程叙写。身为一村之长的老杜,把黄四娘丈夫的死归结为每年没给村民多分一些柴禾?已经可以与孙子视频的老杜退下来想为乡亲们做事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买台放映机为大伙放电影?……当前情境的生存处境缺失和生活背景的错位,使老杜成了一个安置错了时代的人,这种时代与记忆的错位导致作者判断失误,加重人物符号化的倾向。小说因琐碎而不深入,作者的“意志”代替不了小说自身的生长。从情节安排到人物刻画,略显软塌,小说的很多内容都是“新瓶装旧酒”——对人物专访的囫囵照搬和乡村记忆的改头换面。
中国作家写乡土小说是个强项,到今天,有必要辨析一下,现代以来的乡土写作传统,对我们今天的写作、对我们处理当下的乡土经验,有什么意义。也就是说,怎么清理这些资源,然后对现实做出文学上的应对,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毫无疑问,如今许多乡土小说作家面临的困境是:一味地沉湎于对农耕文明的顶礼膜拜和诗意化的浪漫描写,而忘却要以新时代语境特征作为参照系,这就难免造成形式的单一和内容的刻板,作者无法将过去完成时“塑造”的典型人物“复活”到当下的时代中,因此读者也不会随着作者或者主人公的情感而动。在这个视听媒体高度发达并渗透到各个角落的时代,读者不再需要从小说中寻找典型人物作为自己的“镜像”,影视剧成为“典型人物”新的生产者,所剩无几的“理想读者”如果不能从故事层面过渡到精神层面或满足内心的丰富、多样与复杂的需求,那他們也会如在铺天盖地的意识形态说教、动因设定明显的“政治叙事”和“典型叙事”前一样溜走。价值就是一个时代对小说的需要。“预制菜”的伟岸和亮光已不是这些读者需要的营养,那些无瑕的“高大全”已经退到身后,像昨天的夕阳一样悬在记忆的天幕上。当下分工细化和生存多元的时代塑造了每个人内心的微小感和普通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更没有人会用穿越时空的“典型形象”来调整、校正自己的日常坐标。
时间的距离,身份的转变,乡土的巨变,受短篇所限,不能发育完整,但总该蕴蓄着生活和情感的秘密。应该说,《摆渡人老杜》里的场景生动、对话传神、叙事酣畅,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说中做了努力——可小说在照搬日常烟火外,没有脱实向虚、虚实相融的超拔见识,作者通过主观设定的模式,用滤镜记忆置换老杜内在的道德律令和自觉,对矛盾情境中周遭环境的嬗变与人物的精神世界着墨有限,作者在老杜这个人身上花的笔墨只是围绕情节推进而组织,没有更多的信息来展示人物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在生活,封闭性的个体与外部乡村新情境不兼容,背离现实,“隔岸观火”的游弋无疑削弱了小说的穿透力,刻舟求的“剑”不会给读者摆渡出普世的精神疫苗。
光凭“记忆”书写,无疑是一种隔离,旧的背景已消失,价值的失范会带来小说意义上的偏离。这种与当下的血肉分离,反映出作者和当代生存处境的某种隔膜。同时,其中还有几处自相矛盾:据小说细节推算老杜应该六十多岁,可从不满四十岁当村长,“游街”社会背景到用视频聊天其间相隔至少三四十年,那现在老杜该是多大?还有,第二节中村民对刚上任的村长因“熟门熟路”没有多少敬畏,在第三节中又说老杜当村长那会,有点不怒自威的架势,村民见了他客客气气……作者试图要以这些细节突出老杜的坚守,但是这些小疏忽却反而使得小说偏离了生活的真实。真实可信一直是读者评价小说时一个最重要和最基本的尺度。另外,文中的“玄月西移”,老杜在儿媳家的“惆怅荒芜”,是不符合本小说语感和人物身份的文艺腔。“月色像它没来得及收走的尾巴,留下一种了无痕迹的淡白”,尾巴与了无痕迹矛盾。老杜在疼痛难忍时摆渡,寒星含笑地注视着人世间,船橹有节奏地哼唱起来,当听到河对岸响起铜铃声时,那声音比什么都好听,像沙漠甘霖润泽黄四娘的心……描写与语境不协调,违情悖理,欠思量,给人一种轻飘飘的、缺乏重心的感觉,看不到作者对人物和事件进行处理时该有的朴素与诚恳。主观化的叙事模式,显然是对乡土民间叙事的又一背离。读者不难从中“听到”作者强行干预的“声音”。
时代所需要的文学是与之相匹配的文学。最终作家能不能在精神气质和思想行动上与自己的时代达成一种深刻的关联,无疑决定了其作品的气象和格局,如何接好吸引力与思想性的榫卯,在人物设置上选择什么身份成为作品的主角,如何才能避免走入意念先行的套路,如何才能反映时代最峻急的现状,不丢掉波澜壮阔的生活现场,这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问题。前面我所展开的例证切片,类似现象绝不仅仅在本篇小说中,它们在当下乡土写作的整体图景中颇为常见。
何荣芳是一位具有表现社会生活的执着热望与写作勇气的作家,写过不少出色的小说,这也是我对这篇小说如此苛刻挑剔的原因。唯愿作者把自己下沉到经天纬地的大时代,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去探查情节事象,走出避重就轻的安全,走向不通世故的广阔。用弗洛姆的话说:“只有那种不服务于任何目的的爱中,真正的爱才开始显露。”让我们共勉。期待作者在宁静和笃定中有更好的“收成”。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