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2024-05-10伊尔根
伊尔根
一
你叫汪霞,教物理,对吧?
对。
炒股票吗?
不炒。
从来不炒?
是的。
那你有股票账户吗?
没有。
从来没有?
是的。
我有必要提醒你,我现在是代表市监委找你问话,你必须对所说的话负责任。再问一句,你确实没有股票账户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要说得那么绝对,你再好好想想。监委的人温和地说。
没什么好想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
监委的人脸色变得不好看了,他沉默片刻说,你如果真想不起来,我可以稍微提醒你一下,康乃馨是你的大学同学,是吧?
听这话,我心里猛然一紧,赶紧说,是的,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大约十几年前,我把股票账户借给她用了,这事过去时间太长了,我早忘了。
监委的人听了,神情开始舒展开来,但他马上收敛神情,问,借给她用了?是白借吗?
此时,我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免有些心虚,便小心翼翼地说,是白借,请问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需要调查后才能下结论,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核实一下细节,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监委的人一脸郑重其事的神情。
你们问吧,我保证如实回答。我老老实实地说。
二
掐指算来,康乃馨去世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前的某天,姚艳琴打来电话,大姐,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康乃馨自杀了。姚艳琴、康乃馨都是我读师范时的大学同学,我们三人来自同一个地级市,我家在农村,康乃馨在邻县的农村,姚艳琴的家在市区。姚艳琴和我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我排行老大,她排行老二。康乃馨原来也在我们宿舍,排行老九,后来学校住宿条件改善,一个宿舍由住十人改为住八人,她搬出去了,但习惯上我依然喊她老九,有时也喊九妹。
姚艳琴的口气里不乏幸灾乐祸的味道,我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好长时间没缓过神儿来。黄泉路上无老少,过了五十岁,偶尔会听到同学往生极乐的消息,刚开始还很吃惊,后来便唯余感叹了。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向死而生呢?不过听说康乃馨自杀了,我内心却是万分震惊: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自杀呢?大约两个月前,我俩见过一次面,那次是定居澳大利亚的老三回来了,在微信里说姐妹们多少年没见面了,提议在省城聚一下,我作为大姐责无旁贷,只好张罗,那次康乃馨借开会的机会过来照了一小会儿面,便匆匆离开了。姚艳琴看不惯康乃馨的做派,背后嘀咕,不就是个教育局局长吗,一天到晚能有多少事儿?可你看她日理万机的样子,简直比教育部部长还忙!
姚艳琴看不惯康乃馨,原因大抵有三:一是大学临近毕业的时候,康乃馨把她的男朋友卢宏飞抢走了;二是康乃馨热衷走仕途,姚艳琴天生对这种人有“排异反应”;三是康乃馨本来有能力帮助姚艳琴完成调转,可她没帮忙,这在姚艳琴眼里,简直和背后捅刀子没有分别。
姚艳琴原本在普通高中工作,市里一个重点高中缺物理老师,就把她借调过去了,后来姚艳琴想把工作关系调过去,谁知行不通,原因是重点高中的高级老师名额有限,她如果过去占名额,排在她后面的老师就评不上高级老师了,校长不爱得罪人,姚艳琴又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于是问题便无解了。我劝姚艳琴去找康乃馨帮忙,姚艳琴死活不干,我便偷偷去找康乃馨,她听了我的说法,犹豫半天说,大姐,真不是我不帮忙,因为这事涉及老师的切身利益,即便我是局长,说话也不管用。实际上姚艳琴已经被借调六年多了,康乃馨作为市教育局一把手,这事只要她跟校长过句话,事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但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说,甚至把我的面子也给驳了。姚艳琴知道我去找康乃馨,埋怨道,大姐,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康乃馨那人眼皮朝天只顾向上爬,凡事但凡有可能影响到她进步,打死她都不会去干的,更别说这是我的事了。姚艳琴后来又被借调了两年,到最后排在她后边的老师实在看不过眼了,发善心放她一马,她这才把工作关系调过去了。
我问康乃馨怎么自杀的,姚艳琴说,她找了一家宾馆,在房间里服安眠药自杀了。我问自杀原因,姚艳琴轻蔑地说,当官的自杀能有什么原因?无非就是贪污受贿那点儿破事呗!我问,你能确定吗?姚艳琴的口气便虚了,说,其实都是听别人瞎掰,至于具体原因,我說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姐妹一场,于情于理我必须送康乃馨最后一程。姚艳琴听说我过来,也跟着过来了,她这人就那样,永远刀子嘴豆腐心。卢宏飞很伤心,见面了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得空问他康乃馨自杀的原因,他说,乃馨十年前患乳腺囊肿,当时检查淋巴上已经有癌细胞了,医生建议全切,她死活不同意,只是做微创手术把囊肿去掉了,去年复检,癌细胞扩散了,但她宁死不化疗,最近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便想办法自我解脱了。我问,乃馨没留遗书吗?卢宏飞说,留了,她让我原谅她,说“安乐死”是她最好的选择,因为她不想忍受疾病的痛苦,不想让疾病折磨得没有人样,更不想日复一日怀着恐惧心理等待死亡。
我相信卢宏飞所说是真的。从殡仪馆里出来,姚艳琴感叹道,大姐,怪不得人家能当局长,就她做的这些事儿,我再修炼八辈子也学不来。
我说,当局长最后不也得死吗?
姚艳琴说,是呀,人生苦短,你说一辈子争争抢抢有什么用呢?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
时值初秋,天气凉爽,长空万里,道路两边一溜两行栽满了银杏树,姚艳琴把车开得很慢,几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悠悠地落在了车的风挡上,一小群白鸽从车前迅疾地掠过,飞到路边的树林里去了。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名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要说写得真是唯美呀,可人生在世,谁能活得像诗一样唯美呢?
姚艳琴见我一声不吭,问,大姐,你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老九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我猜她在闭眼那一瞬间,认为自己这辈子就是死也值得了。
三
天命之年,看到同龄人去世了,谁都难免生出恐惧之心,我也如此。姚艳琴似乎比我更脆弱,快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扯住我的手说,大姐,今天别走了,陪陪我好吗?我一个人待着有点儿害怕。
我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勉强堆起笑容,问,好好的你害怕什么呢?
姚艳琴虚弱地依偎到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她身体微微的颤抖和阵阵的凉意,她沉默半晌,幽幽地说,大姐,其实什么事没有,但不知怎么地,现在我只要眼睛一闭,脑海里全是康乃馨的面孔,真是太吓人了。
姚艳琴这么一说,我脑海里也浮现出康乃馨的遗容,应该说,她的遗容十分安详,我猜她在服药那一瞬间,也许真正参透了生和死、名和利、命和运,所以才能走得那样镇定从容。于是我说,老九敢服药自杀,单就这份勇气来说,着实让人佩服。
姚艳琴倏然离开我,坐直身子,气呼呼地说,她两眼一闭倒是解脱了,可卢宏飞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她这么做纯粹是不负责任!
我说,不解脱也没有办法,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即便放疗化疗,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姚艳琴眼神迷离,长叹一声说,说得也是,康乃馨那人特别爱美,要是最后看到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那肯定比杀了她还要难受。我听出来了,姚艳琴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解气。
我瞥了姚艳琴一眼,问,你还害怕吗?要不咱俩上咖啡厅坐一会儿?
听说我不走,姚艳琴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知道离这不远有家咖啡厅,咱俩就上那坐一会儿。
我说,好吧。
到了咖啡厅,姚艳琴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有意找了一个暧昧话题,问,你这些年和卢宏飞还有联系吗?
姚艳琴淡淡地说,除了同学聚会,否则从来没有联系。
老二,你俩当年处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让康乃馨给“撬行”了呢?
大姐,其实我俩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模模糊糊彼此有好感,有往下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可是那天康乃馨特意到宿舍来找我,你猜她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她说,她和卢宏飞已经发生关系了,让我以后离他远点儿。
你信了?
现在看可能是扯淡,可我当时真信了,大姐,你说女人谁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所以当天晚上,我就找卢宏飞提出分手了。
你说原因了吗?卢宏飞就没挽留一下?
原因我起先想说,但最后没张开嘴,卢宏飞也没挽留,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么好的条件被女生甩了,实在丢面子,他后来和康乃馨好上了,大概也有报复我的意思。
我感叹道,卢宏飞这些年的性格变化可真大呀!念大学时,卢宏飞是系篮球队主力队员,一手篮球打得行云流水,人也英俊潇洒,是很多女生眼中的白马王子。当然了,要想成为白马王子,没有经济支撑是不行的,不过这对卢宏飞不成问题,因为他的父亲是一名成功的商人。
姚艳琴说,要怪就怪那次手术,否则卢宏飞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大学毕业时,卢宏飞父亲经过运作,把他直接安排到某区教育局工作了,卢宏飞干得很出色,不过五年工夫,便当上了普教股股长,内行人都知道,普教股在教育局里是举足轻重的科室,并且社会上有传闻,他马上要提副局长了,谁知就在前途一片灿烂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要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就是急性阑尾炎,可手术出院后,卢宏飞的想法变了,副局长不当了,甚至把普教股股长的位置也辞了,安安心心到教育局工会当一名普通科员,平时一有闲暇时间,他要么游山玩水搞摄影,要么开车四处钓鱼,好在他不需要琢磨挣钱的事儿,他爸给他的钱,足够他这辈子花了。对于卢宏飞“躺平”,康乃馨是不认可的,不认可也没有办法,因为卢宏飞铁心要放飞自我了,他和康乃馨摊牌,你要是再逼我,咱俩就离婚。这些事儿都是康乃馨告诉我的,之前她有在家相夫教子的想法,可卢宏飞看破红尘之后,她便亲自出山了,她说,大姐,我得出来拼一下,否则两人活得太窝囊了。
你说康乃馨走了,卢宏飞会再找人吗?我问。
肯定会找人,这还用得着说吗?男人全一个德性,守不住,更何况这些年来,卢宏飞在康乃馨的压迫下,活得够憋屈的。
你怎么知道他活得憋屈?
我当然知道,有次同学聚会,卢宏飞喝高了,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别人都以为他活得特别幸福,可实际上这不是他要的生活,要不是為了孩子,他早和康乃馨离婚了。
什么是幸福呢?姚艳琴自问自答,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一个人能过上他想要过的生活,就是幸福。
照你这么说,康乃馨过得也很幸福。我说。
是呀,而且我相信,她认为她比我们谁都活得幸福。姚艳琴说。
我看姚艳琴的眼神不再那么虚弱了,问,你这会儿还害怕吗?
姚艳琴说,我刚才也没害怕,我只是不能接受,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而且还是自杀,大姐,我虽然恨她,可我并不希望她死,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命运的看法比我们准确。
姚艳琴说,是呀,谁也犟不过命,大姐,我这会儿好多了,你走吧。
我说,那我走了,二妹,记得咱们都好好活着。
姚艳琴说,大姐,我记住了,咱们都好好活着。
四
大学毕业时,在卢宏飞父亲的运作下,康乃馨改变了“定向生”身份,到市电大工作去了。如果是现在,师范毕业生大多会选择到高中当老师,收入高,社会地位也高,但一九九一年那会儿,高中老师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都差点儿意思,如果再往前追溯,也就是一九八七年那会儿,师范大学是提前招生,之所以提前招生,主要是为了提高生源质量,那时最吃香的是理工科大学,师范大学再好也排不上号。反正临近大学毕业时,同学中凡是家里有点门路的都争先恐后逃离“老师”行当,实在逃离不了的,上电大也行——所谓电大,就是“广播电视大学”的简称,因为挂了“大学”两个字,在外面说出来能体面一些,平时活儿也轻闲。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市电大说黄就黄了。
时间是一九九七年,那天,康乃馨给我打电话,她哭哭啼啼地说,大姐,电大黄了,我要下岗了。我问,怎么教育局不管了?她收起悲声说,倒也不是不管,教育局计划把我们安排到职教中心去上班,这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吗?我不去。我问,那你下步怎么打算?她说,现在没有具体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我想改行到党政部门工作,我惊讶地问,你有路子吗?她坚定地说,事在人为,没有路子我想办法蹚呗!我问,卢宏飞同意吗?她说,他没有意见,他现在就那样,凡事怎么高兴怎么來,我说不服他,也不稀罕说他。
康乃馨后来到某区宣传部工作,先是借调,工作主要是写文字材料,点灯熬油爬了两年稿格子,总算把关系调过去了。待工作稳定后,她先念了一个某校的在职研究生,后来又被公派到某国大学学习一年时间,算是给本科学历镶了两道金边。回国后,她先被下派到某镇任副镇长,三年后升任区妇联主席,也就是说,仅仅六年工夫,她便按部就班走到正科的位置了,这在我们一帮同学中绝无仅有,算是实实在在地露了一个大脸。
在县区工作的人都知道,职务到正科基本就是天花板了,再往上是副处,一个县区就那么微微了了二十几个人,有些位子还必须是下派干部,晋升机会真是太少了。妇联主席虽说管半边天,但当真要和其他岗位同台竞技,分量却要差一些。我一个老师哪里明白这些道道,都是康乃馨跟我说的,她老早就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想调整工作岗位,却没想到“机会”说来就来了。市里为了发展经济,一口气成立了三十个经济区,经济区一把手有的是正处级,有的是副处级,全部实行公选。康乃馨报名参加公选,她一路过关斩将,考到我们县的农业园区当主任来了,职级是副处。她是兴高采烈地过来的,哪知兢兢业业干了两年,市里的主要领导异地任职了,后来的主要领导经过调研,觉得一个市成立三十个经济区委实太多了,于是除了几个成熟的经济区,其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被冷落了,不幸的是,我县的农业园区便是其中之一。
大姐,日子不好过呀!康乃馨说。自从她到我们县工作,作为老同学,我俩的交往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别灰心,不好过也是副处级,咱们一帮同学中,真正干到副处级的除你就没别人了。我安慰她。
大姐,我这也就是名义上的副处级,一到提拔就没我事儿了,你说气人不?
别那么较真,你要是能想开就不气人了。
大姐,你别笑话我,其实我也想和自己握手言和,可也就是想想而已,一旦回到现实中,我根本做不到。
康乃馨告诉我,农业园区项目虽然上了不少,可农业项目没有工业项目对财政贡献能力强,所以园区领导在市里根本排不上号;即使是工业园区也不行,我们这一拔算起来三十好几个副处级,你安排一个后面就会带起一大串儿,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安排,这样大伙都没有怨言。
虽说被晾起来了,但康乃馨工作非常投入,她刚接手农业园区时,园区乱糟糟的不成形,经过她的不懈努力,园区终于走上正轨。园区为了实现“六通一平”,工程很多,她为此找到我,问,大姐,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做工程的,要是有的话,给我推荐一个,对了,对方人品一定要可靠。
还真有,后来我把我表弟推荐给她了。那年年底,康乃馨把我喊到办公室,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材料袋,材料袋里装着十万元钱,她让我把这个钱退给表弟。大姐,你跟你表弟说,只要不把活儿干成豆腐渣工程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真用不着。她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说实话我很意外,但我努力做出不意外的样子,说,不就十万块钱,用得着那么认真吗?
大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康乃馨很吃惊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说,这事必须认真,这事要是不认真,最后会坐牢的。
第二年年底,康乃馨把我喊到办公室,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LV包,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有二十万元钱,她特别生气地说,大姐,你跟你表弟好好说说,他要是还搞这些名堂,今后工程就不给他干了。我看得出来,她生气的样子不是装的。
我把康乃馨的话跟表弟学了,表弟听了大发感慨,我以为去年拿少了,今年就适当加了一点码,没想到人家真不要钱。
我提醒表弟,要不你给买点儿土特产品什么的,也算多多少少还点人情。
表弟苦着脸说,我就是因为土特产品没送出去,才改成送钱的,谁能想到她钱也不要,姐,你说她当官图什么呢?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我斥责表弟,不明白就对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呀,钻进钱眼里出不来?
表弟反过来教训我,姐,钻进钱眼里也没什么不好,相反我认为只要不违法,只要符合契约精神,金钱关系便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最纯洁的关系。一开始我觉得表弟胡说八道,可仔细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康乃馨的心血没有白费,三年后,市委重新起用经济区领导,她因为成绩突出,第一个被重用到某区任宣传部部长,五年后又被提拔到市教育局任局长,用同学们的话说就是,康乃馨算得上功成名就了。
康乃馨当上局长不久,陪同省教育厅领导到我们学校检查示范性高中创建工作,中间休息时间,她喊我到校长室聊了一小会儿,同事得知后,都说我要来好事了,我一笑了之。大约一个月后,校长找我谈话,说校工会主席即将退休,问我想不想干,我不假思索拒绝道,把机会让给别人吧,我觉得当老师挺好的。校长苦口婆心地说,你如果不干,我恐怕对康局长不好交代。我问,康局长对你说什么了吗?校长说,康局长什么也没跟我说,但她把你喊到我的办公室了,这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吗?我说,校长,康局长就是想和老同学见一面,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有的话,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校长仍然顾虑重重,后来我再三向他保证肯定没事儿,这茬儿才算过去了。
康乃馨在农业园区工作的时候,工作再忙,也会忙里偷闲安排时间洗温泉、美容、健身,她认真地对我说,大姐,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儿,你对自己都不好,那男人会对你好吗?不可能的。由于保养得好,她虽然人到中年,却从脸庞到身体洋溢着年轻时的美好温柔,让男人看了忍不住想亲近,让女人看了心生嫉妒。她当上局长后,我俩每年至少会聚一次,都是她特意找机会来看我,我感觉她的妆容比过去更精致了,衣着比过去更讲究了,态度比过去温和了,举止上没有任何领导范儿,或者也可能是一种更高端的领导范儿——以一种最和蔼可亲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表弟听说康乃馨当上教育局局长了,托我过话说要见她,我说,你又不是不认识她,干吗非得让我中间插一杠子?表弟说,我打听过了,康乃馨自从当上局长后,外人谁也不见,一瓶矿泉水也不收,要是没你过话,她不可能见我。
我经过反复思考,拒绝了表弟。
五
五年前,母校七十周年校庆,同宿舍的姐妹们想借机聚一下,我打电话问康乃馨去不去,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姐,我就不去了。
姚艳琴听说康乃馨不参加聚会,撇撇嘴说,她不来就对了,她要是来了,同学们谁都不自在。
我很奇怪,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姚艷琴说,大姐,我问你,她要是来了,谁坐主位?是班长,团支部书记,学生会主席,还是她?
我说,要是系里聚会,学生会主席坐主位;要是班里聚会,那自然是班长了。
姚艳琴说,从道理上你说得没错,但现在康乃馨的官最大,她那么一个喜欢控场的人,你要是不让她坐主位,她会来吗?
真没想到,姚艳琴心地如此单纯的人,肚子里也有这么多弯弯绕。与此同时,一种悲哀之情从心底隐隐涌起,作为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必须要以当优秀老师为己任,可为什么有那么多同学崇拜当官的呢?
时间往回倒推,康乃馨在大三那年最为辉煌,那年她由于在某次活动中表现突出,突飞猛进当上了班级团支部书记和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此前她虽非默默无闻,但到底氛围差了一些。大学里一般两种人最吃得开,一种是学习成绩好的,一种是文体有特长的,康乃馨学习成绩拿不出手,她是“定向生”——所谓“定向生”,就是录取分数要比正常生低一些,毕业后哪来哪去。康乃馨的“定向生”还不是白来的,她高中时是“体育特长生”,靠体育加分才考上“定向生”的,她擅长中长跑,但实际上她的体育成绩没那么“特长”,至少在我们系运动会上,她中长跑成绩排不上第一。便有同学背后报料,说她原本不是体育生,因为看到“体育特长生”有加分,才决定在高三“半路出家”。
康乃馨大学里和我交好,除了老乡因素,还有另外一个隐秘原因。大学里女生同住一个宿舍,如此时间长了,来例假的时间就差不多了,但我发现她总也不来例假,但这事儿属于超级隐私,我不好过问。大一下学期的一天,那天只有我俩待在宿舍,她扭扭捏捏地坐在我的身边,先是抽抽噎噎地哭,后来就变成号啕大哭了,我很奇怪,问,老九,好好的你哭什么?她犹豫半天说,你们都来例假了,就我没有,大姐,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啊?
我也感到奇怪,问,你去检查过吗?
康乃馨说,没有,大姐,我怕自己有毛病,不敢去。
后来我便陪康乃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身体正常,就是发育晚而已。大概是医生的话起了催化作用,那次检查后没过半月,她便来初潮了,那天她扑到我的怀里激动地说,大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康乃馨大二时刚好十八周岁,大概由于换水土的缘故,过去一年间,她个头嗖嗖地往上蹿了五厘米,在女生中属于高个子了,胸脯骄傲地挺了起来,肤色水灵灵的,五官也变得清秀了,总之出落得亭亭玉立,颜值堪称物理系的“系花”。人也会打扮了,虽说受经济条件所限谈不上有多时尚,但衣着装扮比照原来至少上了一个台阶。说话也好听了,原来一口家乡话土了吧唧的,现在经过自己努力,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甚至有几分播音员的味道了。对于康乃馨的脱胎换骨,女生成天待在一起习以为常,男生相对而言就比较敏感了,便有男生背后调侃,那个康乃馨,和入学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哪!漂亮的女生永远招风,有个男生知道我俩要好,托我捎话要和康乃馨交朋友,但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问原因,她说,我是“定向生”,哪来哪去,现在就是交往了,将来肯定也得黄。
我半真半假地说,别那么认真,要不就互相玩玩呗!
康乃馨圆瞪眼睛,目光充满了纯洁和无辜,说,大姐,男生可以随便玩玩,女生可不行,要是一旦玩过火了,这辈子就彻底交代了。
一九八九年那会儿,挂历是个好东西,康乃馨当团支部书记那年元旦,提议班级学生凑钱给班主任买一本挂历,一个学生一块钱,钱不多,却引起了大伙的反感,姚艳琴反应最强烈,她对我说,大姐,这不是我们大家伙出钱,她康乃馨一个人交人吗?亏她真能想得出来!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康乃馨的耳朵里,她在我面前气得嗷嗷大哭,我怕事情弄僵了不好收拾,出面做姚艳琴的工作,事情才不了了之。
大四那年,姚艳琴和卢宏飞好上了,两人一起看过电影,那年月只要一起看过电影,就相当于对外宣示是男女朋友了。卢宏飞是系篮球队主力队员,康乃馨当上系体育部部长后,和他的交往逐渐多了起来,同学们都看出来了,康乃馨有“撬行”的意思。平心而论,康乃馨比姚艳琴漂亮,人也更有女人味,作为女人我自然知道,男人更喜欢有女人味的女人,相比而言漂亮倒在其次。后来,姚艳琴和卢宏飞到底“黄”了,至于两人“黄”了的原因,我是在康乃馨去世后才知道的。
那次校庆,我们一帮姐妹喝得嗨透了,酒到位了的时候,姚艳琴吵吵嚷嚷地提议,等退休了,咱们姐妹们一起抱团养老吧,提议获得了一片掌声。一小妹歪着脑袋坏笑着问,二姐,你所说的姐妹们,包括康乃馨吗?
姚艳琴真是喝高了,她立马抄起手机给康乃馨打电话,问,老九,我们想退休后一起抱团养老,你会来吗?
康乃馨说,二姐,我正在开会,等会后我回你电话。
姚艳琴不依不饶,大姐在我旁边,她现在就想听你回话。
康乃馨说,二姐,你告诉大姐,只要你俩去,我就去。
六
康乃馨临调离农业园区前,某天,她把我喊到办公室,问,大姐,你炒股吗?
我说,不炒。
那你有股票账户吗?
有,但我从来不用。
你要是不炒股,把股票账户借给我用,行吗?
你自己没有吗?
她说,我现在的身份,炒股必须年年申报,要是用你的就没这些麻烦事了。
我没当回事儿,当场便把股票账户、银行卡还有密码给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把股票账户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没想到监委的人因此找上门来了。我后来才知道,康乃馨临终前,把股票账户给儿子卢展了,卢展是职业股评师,股评师按规定不允许炒股,然而有段时间,卢展从一个股票账户里往外转了一大笔钱,之后天天到银行自助提款机上提现金,每次都按上限两万元提,这事被人盯上并举报了,银监局根据举报介入调查,调查来调查去,到最后监委的人便找到我了。
你问事情最后什么结果?简单一句话,我说清楚后就没有事了。那个股票账户现在价值一千多万,但初始投资只有一百万,康乃馨很有投资眼光,在十几年前全资买了某支医药股,那个医药股在股市中有“药中茅台”的美誉,十几年过去了,价格竟然翻了十倍多!至于初始投资一百万元从哪来的,监委也从银行流水上调查清楚了,那是从康乃馨爸爸的银行卡上一笔转给她的,钱到她手后,她运用自助存款的方式,每次存款两万元,总共用了五十天,把一百万全部存到了我的卡号上,然后全部用来买股票了。我知道康乃馨的父母是当地养殖大户,通过养殖肉鸡挣了很多钱,但监委调查时,她的父母早已作古,所以那一百万元到底怎么来路,就很难调查清楚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