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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缸里的鱼

2024-05-10王爱慧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姜林子

王爱慧

我妈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爸姜国清当着姑亲娘舅一屋子的人说,以后他靠我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停顿,给人的感觉,像是他在我妈去世前就拿定了主意。我看了一下我哥姜明,姜明没有反应。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姜明的神情可以说是有些木,木得让人瞧不出悲喜。

在我们这个十八线小县城,我爸有儿子,还要姑娘来养老,不占理,说不过去。

我当时确实在犹豫,我没有立马表态是有理由的,我若一表态,等于宣告姜国清和姜明这两个人的父子关系彻底凉凉了。不是我不肯接受我爸,我不考虑我老公的感受,也总得顾及一下姜明的感受吧。他才是给我爸养老送终的第一顺序人,我要是大包大揽一口应承下来,叫姜明这做儿子的脸往哪儿放呢。

我爸见我没松口,轻轻叹了一口气,刚刚摁掉的烟又让他给点上了,刚刚阳康的我立马没命似的咳起来,似乎要把肺咳出来,才肯罢休。我爸轻声问我老公,该不会就少我一碗汤吧?问话的语气极其温和,温和里又暗含着推不开的威逼。我老公哪能听不出来,他瞥了一眼姜明,顾虑重重地说,老爷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都按老爷子的意思来。意见被我老公代表了,我再说什么都不好。

我爸交代完养老,又开始交代房子,让人感觉被病魔吞噬的不只是我妈,他马上也要跟着死掉。大家的神情又多了一层化不开的悲痛。我爸说他要搬回南湖新村,凤鸣小区那个两居室的房子留给他的孙女,姜明呢,可以搬来一起住。姜明像是突然被我爸抽了一记耳光,他斜眼看着我爸,语带轻蔑地说,你不用说搬回南湖新村,你直接说要往外撵林子怡得了。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姜国清和姜明父子之间的撕扯,突然从暗地里端到桌面上来了,而且是这个时候,当着一屋子亲朋好友的面,做过文化局长的我爸,脸上有些下不来台,他只能用大口吞烟的动作,来掩饰自己所面临的尴尬。

事情好像是从一场电影正式开始的。

我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张曼玉的电影,凡有张曼玉的电影必追,她主演的《甜蜜蜜》在我们小县城首映,我动用了我爸老姜这层关系才抢来两张票。往常陪我看电影的是我同学林子怡,那天,当我把好不容易弄来的电影票递给她时,她居然说她有事,是真有事。说到“真有事”时,她的脸突然红了。她可疑的脸红严重刺激了我。我当时就生了气,拼命拿重话来压她,林子怡,谈恋爱了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不配有朋友。她完全被我严肃的表情和满含威胁的语气拿捏住了,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了陪我去看电影。

看完电影,我们从里面出来,发现姜明那辆黑色的破得不能再破的桑塔纳,正停在电影院门前。我拉着林子怡跑过去,用略带炫耀的口吻把姜明介绍给她。我用我惯常所使用的夸大其词的腔调说姜明能甩黎明几条街。林子怡当时表现得极不自然,說话有颤音,语速像喝过了头的人在走下坡路,跌跌撞撞的。我见她如此慌乱,心里窃喜,也特别受用,以为她被姜明的帅气震慑了,越发没边际地夸姜明。姜明呢,欣然接受了我天上有地下无的虚妄夸赞,也不知道象征性地谦虚一下,让人几乎夸不下去。

于是,我自作主张让姜明先送林子怡,奇怪的是,姜明却坚持要先送我,再送林子怡。我不同意,说天这么冷,眼看就要下雪了,按朋友之道,理应先送林子怡才对。姜明最终还是没拗过我,按我的意思先送林子怡回家。

车开到老西门前进巷巷口,姜明突然将车停了下来,他对我说,外面开始飘雪花了,冷得很,下车送林子怡这样艰巨的任务,理应由他来完成。以姜明的开车技术,车完全可以进前进巷的,一直开到林子怡家门口,放下林子怡,然后左拐从砖井巷开回家不正好吗。当时我来不及多想,姜明已经下车为林子怡开车门了。坐了姜明那么多次车,他一次也没有为我开过车门。我甚至有些愤恨地想,天这么冷,他要送就让他去送吧,他殷勤,我正好落得轻松。

雪越下越大,老西门的路渐渐变白了,昏黄的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像盛夏成群的蚊虫一般乱飞乱撞,我在破车里冷得止不住打战。五分钟就能走一个来回的前进巷,姜明居然去了将近半个小时,我这才反应过来,老天,原来这两个人联起手来骗我。难怪我约林子怡看电影,她说有事,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她的事就是和姜明约会。简直让人愤怒到炸裂。我推开车门跳下车,就要去找他们算账,正要拔腿走,抬头发现姜明双手插在裤兜里,从巷子深处摇摇晃晃地吹着口哨出来了。

县城从西门跑到东门,一个来回也要不了半个小时,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突然向姜明发威施压。

我们应县城广大观众的要求,去红草湖重拍了一部《甜蜜蜜》。姜明试图用嬉皮笑脸来化解我的愤怒。

这么快就拍了一部戏,别演的是《苦菜花》。我不依不饶地讥笑姜明的轻率。

姜明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彻底击败了我,他郑重地宣告,这绝对是部甜蜜大戏,在我上大学之前就开始拍摄了,老西门每一条巷子都认识姜明,这前进巷的每一块砖头都是姜明的朋友。

我沉默了。林子怡父亲年轻时,做工爬脚手架跌坏了腿,每天一脚高一脚低,推个小板车,在西门菜市口卖鱼,因他卖的是野生鱼,秤也给得足,生意做得比较好,我母亲常去他那里买鱼。林子怡的母亲是个好看的哑巴,从外地逃荒过来,被林子怡奶奶收留的,哑巴一口气给林家养了五个孩子。哑巴闲了,就在街上翻垃圾桶捡废品,常为一个塑料瓶或者一片纸板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多是捡废品的,也有开日杂小店的男店主和她吵。说实话,那些和她吵架的人,也不完全是为和她争一个塑料瓶或者一片纸板,于他们而言,在穷极无聊的日子里,挑逗这么一个好看的女哑巴,看她呜啦呜啦地哭闹一场,简直就是一种补偿式快乐。

我能接受林子怡做我的朋友,因为她乖巧、听话。但突然之间,我还不能接受她迈进我家门做我的嫂子。我不得不提醒姜明,林子怡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子,长得再好看,想要娶回家,不是真爱过不了那万重关。

姜明当然知道我所说的那万重关的分量,他甩落头发上的雪花,果断地对我说,我就是真爱,过了年,我就去林家提亲。姜明说完这句话,一脚油门下去,他那辆破桑塔纳就带着我,冲破漫天飞雪,行驶进苍茫的夜色中。

年后,林子怡去我家之前,特意来找过我。那时,我还在乡下教书。

我在学校门口见到林子怡时,一点没感到意外,那晚看过《甜蜜蜜》之后,我似乎一直在等她来找我。我在等她给我一个解释,解释她怎么可以绕开我,去和姜明谈恋爱。

林子怡见到我,只知道抿着嘴笑,像极了一个犯了错前来领罚的学生。我心里气还没消,责问她,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去接近姜明,这样做太不地道。

没有,不是你说的这样,我要早点和你说的,姜明一直拦着,说要等等。林子怡慌忙解释。

等什么?我没有轻易放下咄咄逼人的语气。

他说要等他把路都打通了,才可以……真的,我真的没想骗你……林子怡话没出口,却先红了脸。

你还是蒙蔽了我,这是你的错。她见我这么说,沉默了,随后,我也选择了沉默。姜明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了,他认定的事,岂是林子怡能做得了主的。

校园里,残雪还没完全化掉,顽皮的学生堆的雪人,经历了几日阳光消融,变得形状模糊,凉薄的寒风捎来远处蜡梅淡雅的香气,让人压抑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林子怡来之前,花心思收拾了自己。林子怡原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她偏爱紫色系,那天,她穿了件浅紫色羊绒大衣,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脱俗。长发烫成大波浪,眉居然也文了,是那种淡淡的雾眉,使得她那张精致的瓜子脸添出几分生动。她的到来,给了我一些无形的压力。我知道她的来意,说服我不难,难的是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张通往婚姻的门禁卡。

面对林子怡,我真是狠不下心来对她。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鼓励她说,幸福从来都是争取来的,争取才有可能。林子怡明明是笑着的,听了我的话,突然说落泪就落泪了。真受不了她那種看着人却默不作声的哭,我一颗好端端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送林子怡离开之前,我再三叮嘱她,去我们家之前,一定先把《红楼梦》读几遍。她惊讶地看着我,《红楼梦》?

我朝她使劲点了点头,没错,《红楼梦》。

年初四一早,我妈就忙起来了。鱼是从菜市场现买来的,要的就是一个新鲜,鲈鱼清蒸,鲫鱼做成羹汤,小黄鱼油炸,鳝鱼裁成丝爆炒,带鱼红烧。

我见状大笑,问我妈,林子怡爱吃鱼?

老姜爱吃鱼。我妈毫不掩饰她的用心。

不对呀,今天是林子怡第一次登门,你是不是该做点林子怡爱吃的菜。我继续调侃我妈。

林子怡不是来吃菜的。我妈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她来干吗的,来看我爸吃鱼的?我决心把糊涂装到底。

我妈自言自语地说,买猪不买圈,只要人好,就有日子过,哪来的那些规矩。

谁是猪?我问我妈。

姜明正好把林子怡领进家门,他嘴快说林子怡属猪。我听了乐得喘不过气,我妈解下她油渍渍的围裙要打我,我把林子怡推到前面做挡箭牌,我妈只有作罢。

我妈用满满一桌子的菜表了态,充分表达了她对林子怡的欢迎。我妈特别宠溺姜明,姜明说什么,她都依着来,是那种无原则的依从。我爸经常在家教导完我们,又接着教导我妈,他每说慈母多败儿,我妈就回击他,说她儿子什么都好,长得好,书又读得好,上的是名牌大学,进的是好单位,喜欢姜明的姑娘能从东门排到老西门,土地局陈局长家的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年前,我妈就开始试探我爸,她说姜明谈恋爱了,姑娘是个好姑娘,两个人蛮般配的。我爸连连点头,说他和陈局长商量过了,说年后就把两个孩子的关系确定下来。

我妈一听,才明白我爸理解岔了,她不敢再兜圈子,直接把姜明和林子怡恋爱的事坦白给他。我爸一脸蒙,他问我妈,林子怡是哪一家的姑娘。我妈回答这个问题时,不是很顺畅,但是很明白:爱情比门第更重要,她儿子姜明心头喜欢才是王道。

当我爸弄清楚林子怡就是老菜市口那个卖鱼的林跛子家的姑娘时,瞬间变了脸。

我爸一口否决道,不行,姜家和陈家联姻才是上上签。

顺从了我爸大半辈子的我妈,这一回也较上了真,她说,婚姻要自己选才香,偏要横插一杠子,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我爸也是急了,批评我妈糊涂,简直一脑子糨糊,他说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这个门当户对,不是富贵眼,不是嫌贫爱富,而是两个人如果家庭文化背景差异太大,婚姻风险系数就高了。他们现在一时新鲜,你侬我也侬,真正在一起生活,矛盾就出来了。他还拿《红楼梦》举了例子,说,林黛玉能嫁给薛蟠吗?绝对不能。那是钱的问题吗?肯定不是。

我爸怕我妈不明白他的话,便指着厨房养鱼的大水缸,又指指客厅案几上的小金鱼缸,说,这两个缸里的鱼,养不到一块儿去。什么鱼适合什么缸,混在一个缸里养,绝对养不好。

我妈没读过什么书,大道理她听不了,我爸的鱼缸理论她还是能领会的。她不同意老姜这套歪理论,拿自己和我爸的婚姻来说事,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我爸读了一肚子书,论理他们两个人就是两个缸里的鱼,大半辈子过下来,知冷知热,过得也很好嘛。

我爸说时代不同了,老一辈人结了婚,有谁敢离婚的?现在年轻人翻脸比翻书快,为谁洗碗都能离婚。一个不周全,结了婚就会爆雷。好的婚姻福泽几代人,坏的婚姻能毁了几代人。

我妈不理会我爸的那套鱼缸理论,依然坚持按原计划,让姜明把林子怡接到家里来,她想让林子怡用她自己的方式改变我爸的那套所谓鱼缸理论。

我爸头一天晚上看书睡得迟,第二天林子怡进门时,他还没起来。其实,我爸不肯起来,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若是陈局长家的陈千金登门,即便他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他都会按礼节早早起来恭候。

菜都上了桌,还不见我爸出来,我妈对姜明抬抬下巴,示意他去请我爸,姜明却对林子怡歪了歪头。林子怡当即领会。她走到我爸卧室门前,略略迟疑一下,然后提着清脆的喉咙,脆脆地叫了一声伯父,然后轻轻地说,菜都上了桌啦,我们就等您了。

老姜同志装是装不下去了,他被逼着开口,说自己早上吃得迟,中午不饿,意思是让我们先吃。其实,他早上压根就没有起过床。

林子怡这个时候,表现出她的勇敢来,她笑着说,我们大家早饭都吃得迟,都不饿,我们等您,您什么时候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再吃。

老姜没有小姜辣。老姜只有乖乖出来吃饭。

我爸肯出来吃饭,也不是说就在原则问题上让了步,他只是不想当着姜明的面,伤了林子怡的面子。他知道备受母亲宠溺的姜明若是被逼急了,不利于斗争形势的需要,反而使父子间无端萌生不必要的隔阂来。他想智取姜明,让姜明回到他预设的轨道上去。

我爸一出卧室门,我妈就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姜明像是受到了极大鼓舞,他忙前忙后,给我爸挪椅子,递筷子,拿酒杯。客厅的电视,姜明一回来就打开了,播的是我们县城频道。最近,最热的话题就是县城东面三角圩汉墓的发掘,这个话题自然也成了我家新年饭桌上的热点。好像是姜明起的头,他表现出一脸夸张的贪婪,故意用比较鄙俗的语言导入,说东门三角圩挖到金子了,谁要弄一件到手,一辈子真花不完。

我爸抬头瞄了姜明一眼,那一眼就是一根长满钢刺的鞭子,是鞭打无知的利器,姜明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用目光杀人。

文物是载体,承载的是历史和文化。林子怡用她婉转的声音及时纠正唐突了文化的姜明。

我爸很惊讶地瞄了林子怡一眼,那一眼是一把刀子,是一把辨别文物真伪的刀子,但比给姜明的那一鞭,显然温柔了许多。

林子怡就这样顺利地展开了一场有关汉墓的考古演讲,从小城博物馆到湖南长沙博物馆,从三角圩到马王堆汉墓,汉代的大门像是被林子怡敲开了,历史知识不是一般的渊博,我都被惊到了。

林子怡哪一天去县城老北门大周家吃的羊杂汤我都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湖南长沙,我却不知道。岳麓书院她都顺路去了?和谁去的,姜明?对不上啊。姜明最近除了去图书馆淘书,哪儿也没去过啊。

林子怡评说了素纱衣之后,开始说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像是不小心被鱼刺卡了一下,她求助的小眼神投向我爸。我爸刚喝完一碗鱼羹汤,面色很温和地提示了她一下,辛追。

对对对,辛追,还是伯父知识渊博,记忆力也好。林子怡醍醐灌顶一般。

我发现林子怡用极快的速度和姜明互换了一下眼神。

我忍住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笑场,我能做的只有埋头吃饭,把傻装到底。姜明阴谋一得逞,忘乎所以,居然想拿我给林子怡做垫脚石。他批评我一个语文老师,没有文化底蕴,又不知上进,只知道张嘴吃吃喝喝。我正想有力击破姜明的阳谋,给他一个下马威,抬头撞上林子怡求饶的小眼神,心一软,赶紧缴械投降,无原则服输,诚恳认错,并保证以后一定常去图书馆,好好读书,好好备课。我特意在备课一词上投放了一个重音。林子怡的脸一下就红了。

林子怡第二次来我们家吃饭,比第一次自然了许多,电视仍是姜明提前打开的,播放的是老影片《萨拉热窝》。林子怡的话题自然延展到一战,她谈起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的厮杀,完全是一副政治家军事家纵横沙场的杀伐气度,普鲁士、日耳曼人的故事,她信手拈来。说到铁血宰相俾斯麦在三个鸡蛋上跳舞,我爸抬起头迷惑地看着林子怡,问,三个鸡蛋?林子怡连忙解释说,俾斯麦在俄、法、奥头上跳舞。林子怡提到俾斯麦的口号,就是那句“让我们把德国扶上马鞍”时,笑得山高水长的,她说政治家远比诗人有想象力。

德国没能一统欧洲,我爸却被林子怡成功俘获。

下次吃饭,又换了画风。我从我家的饭桌文化上明白了一点,在我们家,所有的文化探讨终将汇集到《红楼梦》研究上来。我家饭桌渐渐成为红学讲坛,坛主演变为我爸,我爸主讲《红楼》,还常出题考我们。通常都是姜明抢着答题,无一例外都答错,正确答案都留给林子怡答了,当然林子怡也不会全答对,比较难的题目她总能说出来,而那些比较简单的题目她却总踩不上拍子。往往这个时候,她会一边央求我爸告诉她答案,一边举起小手保证,保证回去把《红楼梦》再好好看一遍。

我爸也樂得上了当,他那美滋滋地揭开答案的样子真可爱,妥妥的一枚老可爱。

这种家庭问答式红学研究格局被打破,源于林子怡的突然怀孕。奉子成婚自古以来都是皆大欢喜的事,起码于林子怡来说,她不用再那么辛苦地读《红楼梦》了。她曾悄悄和我说,她最不喜欢《红楼梦》了,大观园里那么多女孩子,死的死,亡的亡,读着丧气呢。

我爸也不再让林子怡读《红楼梦》了,他张嘴闭嘴让我妈炖鱼汤给林子怡喝,说爱吃鱼的孩子一定聪明。我妈一口一个应承,好。

好,还不赶紧去买鱼。我爸从裤兜掏了一把钱塞给我妈。

好。那一刻,我妈简直就是一块蜜糖,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甜得齁人。

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着,林子怡和姜明的婚期如愿定在那一年的国庆。

国庆前,我妈每天都要拉着林子怡又拽上我,去百货大楼淘东西。我妈买东西很挑剔,如她去菜市口买菜只买农家有机菜,买鱼会买野生鱼,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只信任上海货,每一颗喜糖,她都要经手挑,新娘床上的羽绒被、蚕丝被、羊绒被,要跑不下十次才有定论。售货员看见我妈既欢喜又害怕,欢喜的是能把东西卖出去了,害怕的是老婶子太能磨人了。我妈正告售货员,她只有一个儿子,婚事自然不能马虎。售货员只有硬着头皮任凭老张挑挑拣拣。

林子怡不像我性子急,她每一次跟着去买东西,都会保持特别好的心情,买不买东西,买什么东西,她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和我们一起来买东西。给她买衣服,她会说,能穿就可以,没有什么好讲究的,给她买家居用品,她会说,能用就行,或者说我听你们的,你们看中的肯定好。

那一刻,我能理解林子怡的心情,姜明才是她的全部,爱才是她要的全部,至于物质上的东西,有或者无,对她并不重要。

该买的东西我们也买得差不多了,我妈就催姜明和林子怡去领证,并让他们婚检的时候,顺便把孕检也给做了。

姜明大笑,说他和林子怡根本不需要婚检,谁能比他们健康,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孕检,爱吃鱼的孩子一定聪明。后面那一句话,说得颇有我爸的风格。

嘴上说得这么硬气,姜明和林子怡到底还是去了医院。检查一切指标都好。就在姜明和林子怡准备离开诊室时,妇产科主治医生因为认识我爸,为了表示自己关照过姜局长准儿媳妇的那点小心思,她顺嘴多问了林子怡一句,你最近可吃过什么药?

林子怡像在竭力回忆,说她很健康,好像没吃药,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来,十分确定地说,前几天她吃鱼吃坏了肚子,我爸给了她几粒诺弗沙星,也就几粒,肚子就好了,人一点没瘦。

主治医生抬起头,从老花眼镜上面看了林子怡一眼后,让她先出去,却把姜明留了下来,和他谈了一些关于诺弗沙星的知识,具体怎么做,要姜明自己拿主意。

姜明回去想想觉得憋屈,就和我爸吵上了,你知道林子怡怀孕,还给她吃诺弗沙星?安的什么心,存心不让好了,对吧。

我爸也是急红了眼,十分委屈地说他要是知道诺弗沙星会导致胎儿畸形,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吃的。

林子怡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这父子二人脸红脖子粗地吵,一直保持着沉默。等他们吵累了,她说,她想赌一赌。她又说,诺弗沙星会导致胎儿畸形,未必一定,不存在百分百的概率,就能赌一赌。

姜明当时就毛了,语气极其不友善,他说,林子怡,这也能赌?赌一个哑巴儿子,还是瞎子姑娘?

此刻,姜明对待残疾人的嫌弃态度完全暴露在林子怡面前,这个态度让林子怡很受打击,她感觉问题不仅仅是她腹中胎儿畸形了,这里面还夹杂着对残疾人严重的歧视,对她林子怡的严重歧视和排斥。她第一次在我们家冷了脸,话说得极慢,残疾,残疾怎么了,靠双手养活自己,也没有成为社会负担,丢人了?你嫌丢人,现在反悔也来得及,不是还没领证吗。

姜明不像平日那样让着林子怡了,他从小受不得冤枉,他说,林子怡,你敏感过度了吧,我说的是事实,要对孩子负责,生个残疾孩子,是对孩子不负责,孩子一生自卑,我们也跟着痛苦。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林子怡这句话不像是在责问姜明,更像是在责问我爸。我爸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从书架上抽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翻书的手指抖得厉害,脸色死灰。我妈躲进厨房,只知道淌眼泪,只知道把厨房里锅弄响碗弄响,水龙头弄得哗哗响。

姜明被林子怡夹枪带棒呛了一顿,脸也是死灰的。

我出来打圆场,一把搂住林子怡,小声安慰她说,孩子,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有。

林子怡最终还是没敢赌,从妇产科做完清宫,我扶她在外面椅子上休息,姜明弯腰把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保温杯递给林子怡,保温杯里有我妈熬的红糖姜汤,里面还卧着三颗土鸡蛋。姜明一脸心疼,他说,子怡,不着急走,先喝一口糖茶,休息好了,我再抱你上车回家。

林子怡像跑了几十公里的马拉松,身体承受到了极限,虚弱得像一根一拨就断的弦,她心情也极差,眼睛失神地看着妇产科门外挂着的出诊医师的牌子。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个名字映入眼帘,陈冬梅。

林子怡的脸色突然就不对了,她问我,给她做手术的可是陈冬梅。

我说,是呀。

土地局陈局长的千金陈冬梅?

我迅速看了一眼姜明。我很疑惑,林子怡为何突然对陈冬梅敏感了?

我怕这个非常时刻,因为一个名字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赶紧解释,因为紧张,我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我说东门医院妇产科有两个陈冬梅,一个刚才给你做的手术,五十多岁了,老太太一位。另一个,也就是土地局陈局家的千金,才毕业几年的黄毛丫头,还在冷板凳修炼期,哪能轮到她出门诊做手术,顶多也就做些递递拿拿的事。

林子怡并没有被我一番苦口婆心的说辞打动。她指着陈冬梅那个名字,对姜明说,我累了,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以后就让这陈局长家的千金,陪姜局长谈《红楼梦》吧。这也是他所想要的。

姜明装着没听见林子怡的话,等她休息好了,像抱刚出土的瓷器一般抱着她上了车。车子开到南湖新村时,林子怡不肯下车,却让姜明把车往老西门前进巷开,姜明拗不过林子怡,只有硬着头皮把车往老西门前进巷开。

車到前进巷巷口,林子怡挣扎着下了车,姜明慌了神,说他来背她,姜明说着话就像一条温顺的狗一样蹲下来,林子怡从蹲下来的姜明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她头也不回地对姜明说,我到家了,你不必送,我不想让我邻居知道,我林子怡曾高攀过姜局长家。

林子怡当时说话的语气,比年前那晚看电影的寒风,还要冷几分。说完这句话,她自顾自地走了,剩下我和姜明在前进巷巷口呆站着。

林子怡从医院回去后,再没有踏入过我家的门。终于有一天,我妈实在憋不住了,她在饭桌上对姜明说,林子怡有很长时间没来吃饭了,我爸也抬着头看姜明,都在等姜明说话表态。姜明埋头吃饭,并不作声。又过了一阵,在饭桌上问起姜明的,是我爸。我爸说林子怡都生了这么长时间的气了,考虑到对林子怡造成的伤害,自己是不是该去林子怡家,正式道个歉,总之把人哄回来才是正理。眼看就是国庆了,东西买了一屋子,生气归生气,生气也不能耽误婚期吧,亲朋好友还等着国庆吃他们老姜家的喜酒呢。

姜明一听国庆婚期,一下爆发了,猛地把筷子扔进了茶几上的金鱼缸里,几条奄奄一息的小金鱼慌不择路,四处乱撞。

我爸当即黑了脸,他冷冷地看着姜明,你发的什么疯。

姜明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别妄想林子怡还会来和你说什么《红楼梦》了,没有谁愿意再花功夫来哄你开心,人家已经和她一个缸里的鱼结了婚。

我爸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举起筷子也要扔,两只筷子已经被他举了起来,又被他轻轻放下了。之后有好一阵,我爸没有在家吃饭,回来之后,总是一身酒气。我妈都不敢去惹他。

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

姜明最终还是和他一个缸里的陈冬梅结了婚,结了婚姜明就再没回过南湖新村402室。

姜明住进了陈冬梅家,他还让他的女儿随陈冬梅姓了陈,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陈小雨。我爸不服气,他找陈局长理论了好几次,陈局长得了便宜,就往姜明身上推,他对我爸说,你儿子的女儿你儿子说了算,其他人多嘴也没用。骄傲了大半辈子的老姜,一下子成了陈局长眼里的其他人,心里憋屈得厉害,但又拿姜明没办法。他只能在叫小雨时,坚持叫姜小雨,用以明确他关于姓氏的严正态度。

时间证明,姜明和陳冬梅这一个缸里的两条鱼,也没能过到一起去。他们婚后的生活,是一种长期处于缺氧状态下的缸内生活。

可以这么概括,我嫂子陈冬梅结婚之前,真的很爱我哥,结婚之后,改爱林子怡了,日常她一张口就是林子怡。开始姜明装装憨就能过去,后来陈冬梅越演越烈,完全是抑郁式外加沉浸式地爱林子怡,让姜明的忍耐到了极限。

她会这样和姜明说,嗐,姜明,她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姜明一头雾水,谁,谁生不出孩子?

林子怡啊,以我多年的妇产科工作经验来看,她一定是堕胎堕得多了,子宫壁薄,坐不住孩子。

姜明一声不吭地扭头走开了。

陈冬梅追着姜明说,有一次手术是我妈医院的老陈做的吧。

姜明依旧忍着。

陈冬梅笑出声来,生不出孩子,就不能怪她老公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啦。

姜明忍无可忍,冲她敞开喉咙狂吼,滚。

陈冬梅狂笑,这屋子姓陈,不姓姜。所有的轻蔑和鄙视都在陈冬梅脸上暴露无遗。

姜明在家里待不住,就往外跑,跑出去喝酒,一喝喝得烂醉,不醉的时候就去找人打牌,打过牌再喝酒,再烂醉,如此日日循环。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小雨考上大学,姜明就不再去陈冬梅家了,他搬出来租房子住。

姜明依然到处找酒喝,喝坏了胃,人瘦得纸片一样,一阵风都能吹跑。我爸到底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让我出面叫姜明回南湖新村住,别再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游荡。姜明性子犟,九条牛拖不回来,他说他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意领老姜这个人情。

一年前,我爸下决心要搬出南湖新村,他说他和我妈爬不动四楼了,想住一楼的房子,方便出入。

我爸看中了凤鸣小区的一处房子,却没有钱,首付还是我给掏的,剩下的房款用姜明的住房公积金按揭,房本写的却是小雨的名字。

我爸住进凤鸣小区后,叫我把南湖新村402室的钥匙交给姜明,让他别再飘了,赶紧搬回南湖住,把日子过好。

姜明一拿到南湖新村的钥匙,就把房子给租了出去。

当我爸得知姜明把房子租给了林子怡时,异常暴怒。已经退下来的老姜依然保持着文化局长的脾气,正在吃饭的他一下扔掉了手里的筷子,气咻咻地对我妈咆哮,两个缸里的鱼又混到一起,又要兴风作浪了,害我们跟着没有好日子过。那一刻,姜明和林子怡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两个缸里修炼成精的鱼妖,专门祸害他来的。

我爸给姜明打电话,姜明直接把电话挂了。小姜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姜,根本不买老姜的账。

老姜想只能作罢,他又拉不下脸登门去撵林子怡。

老姜都没有办法,我更不会去做伤害林子怡的事,怎么说也是我们姜家欠了林子怡,姜明愿意把房子给她住,就让她住吧。比起我们家害得她丧失生育能力,失去爱,又失去婚姻,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葬了我妈之后,姜明并没有立马让出南湖新村房子的意思。我爸自始至终也没有要住进南湖新村的意思,他直接搬进了我家。我家在五楼,老姜上楼之后,再没下过搂。

我妈走了,我爸一下老了许多,他像只老狗一样,天天守在五楼,偶尔也会去阳台晒会儿太阳,偶尔也会翻一翻《红楼梦》,书一到手,人在躺椅里很快就睡着了。

我和丈夫商议,决定卖掉我们家五楼的房子,去市区买套电梯房,这样我爸就可以坐电梯出去晒太阳了。这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我爸,以后我和我老公老了,也能坐电梯出去晒晒太阳。

房子的事,我准备和姜明沟通一下,我的意思是南湖的房子让林子怡放心住着,并请他放心,即将购买的电梯房由我和我老公负责出钱,缺口部分,我们用住房公积金按揭,决不让姜明出一分钱。

姜明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我怀疑姜明有可能出去玩了,有可能在飞机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我只有给他微信留言,希望他下了飞机回个电话。打开朋友圈一看,好家伙,朋友圈竟被姜明霸屏了,很奇怪,他的朋友圈发的都是鱼。各式各样的鱼,锦鲤最多。

情态各异的锦鲤,经他一拍摄,瞬间有了灵魂。

看到他朋友圈锦鲤的配文,我心跳加速:两个缸里的鱼。

往下看,又是锦鲤,配文是“两个缸里的鱼阳了”。

几个意思?放开之后,很多人阳了,我也刚刚阳康,走路都喘。

难道是姜明借锦鲤隐喻他阳了?

我不放心姜明,这些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不知能不能扛得住病毒攻击,很让人担心。

我直接连接了姜明的视频电话,没想到居然一下接通了。出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临水而建的古街,很纯粹的美,他在丽江古城,我去过那里,一眼认了出来。姜明以为老姜让我向他催南湖新村的房子,他告诉我,南湖的房子他已经腾了出来。我问他,林子怡怎么安排?姜明没有回答我,而是晃动了一下他的手机,我突然发现视频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走在姜明身边,穿着紫色棉布长裙,长发披肩,头顶彩色花环,一派丽江风尚。她手拿手机,正变换着角度拍临街水池里的锦鲤。我愣了下,一眼认出了她,不由大喊,林——子——怡——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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