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河
2024-05-10窦红宇
窦红宇
在巴比伦河边,我们坐了下来,是的,我们哭了,那时我们想起了故乡和来路……
——《巴比伦河》歌词
一
她跛足。右脚比左脚短了那么一截,走起路来毫不费劲,只是一瘸一瘸的,刚好看得出来,像是一踮一踮在跳着伦巴。
我是在新世界舞厅遇见她的。
那个时候,《巴比伦河》的音乐刚好响起来,她也刚好换了一双半高跟的舞鞋,就围着舞池一圈一圈转。两只手是抬着的,像是她扶着他的肩,他挽着她的腰。这样一看,倒是协调端庄起来,她的脚也没有了先前的显眼与颓丧,偶尔舞步妖娆。
新世界是一个中老年舞厅。早场热闹得不得了,到处都是浓妆红唇皱纹深陷的脸,一股垂暮的脂粉味在彼此间绕来绕去,像是残留体内的荷尔蒙回光返照。音乐的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像是为了配合他们一大早蓄积在身体里的能量,他们高声说话,渐渐丧失的听觉在这里游刃有余。
这样一来,她倒显得独特起来。因为几乎无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会请她跳一支舞。她一个人跳,旁若无人的样子让很多人都不敢接近她。
我经常来,是因为梁叔叔。经常越过梁叔叔宽阔的肩和挺拔的背,我就能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她尾随着梁叔叔的舞步,还是梁叔叔故意要去走近她,反正,我看见她的时候,总感觉她是从梁叔叔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
其实我才尴尬,是不是?想想,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挤在一堆摇曳婆娑的白发中,守着满眼风韵残存的裙摆与垂暮翩跹的长袖,这不是有病吗?要是被我的朋友或者同事看见,不把我笑死才怪。
所以,我想赶紧说说梁叔叔——一个老警察,还有五年就退休了,准确地说,还有四年零七个月。梁叔叔干了一辈子刑侦,年轻时,见到罪犯总是冲在第一个。在我们这个县,提起他的名字就跟提到关公一样,没有人不知道。说到这些,梁叔叔总是笑笑,还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他经常说,老了就是老了,追不动就是追不动了,有什么关系,有年轻人呢,案子破了就好。他更愿意在办公室里坐镇指挥,给年轻人支支招。
梁叔叔是我妈的老伴。我爹死了,我妈又嫁给了梁叔叔。我没有从感情上彻底接受他,我没有像喊我爹一样喊他爹。
梁叔叔是我们这个县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而我,是我们这个县刑侦大队的一个小警察。一开始,我还以为我妈嫁给他,是因为我,满脑袋的不高兴,觉得我妈对不起我爹,我更对不起我爹。为此,我跟我妈说,我一个警察学院毕业的正牌本科警察,不要你为我操心。我妈听了,先是淌眼泪,后来擦擦干净,就笑起来,说,你个憨娃娃,什么也不懂。
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吧,我妈坐在她布置得像个老式服装店的卧室里,昏暗的灯光刚好照在她一侧的脸上,隐去了一头白发,漂亮至极。
我实在是没有忍住,轻声说,美女啊。
我妈笑得前仰后合,引得一只灰白的飞蛾围着她的脸绕来绕去,说,明天我该去染染头发了,要不然,你梁叔叔不理我了。
我一愣,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我敢说什么呢?我爹因为心脏病走了两年了,这两年来,我是第一次见我妈笑的样子,我敢说什么呢?
所以,我知道,梁叔叔就是那个让我妈重新漂亮,重新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他。
我知道我妈是个美女,从小就知道。从小我就喜欢我妈,没事就喜欢跟着她,时不时,就想摸摸她脸上的那个大酒窝。
听说有一次,省里的一个舞蹈老师要来看我妈她们毛纺厂歌舞宣传队排演的节目,民族舞蹈,又唱又拉又跳的,我爹当然是负责拉琴的,兩个人就同时上台,风光得很。他们说,那天晚上毛纺厂大礼堂里的人都挤得贴到了墙上。先是出来一个报幕的,才一张口,大家就起哄,说直接跳不就完了,还讲什么话?谁不知道谁呀,快点快点。报幕的是毛纺厂工会主席,女的,四十多岁,水桶腰银盘脸,还穿一身工装,难看得要死,还在台上打官腔,说是要借此机会,跟大家讲讲企业改革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才一张口,终是被大家哄得讲不下去,悻悻而退。紧接着灯光一亮,大幕一启,一声琴响,锣鼓齐擂,我妈她们就舞了出来。我妈一袭长裙,站在舞台的最中央,手翻脚转,眉目如水,像个天使。他们说,还没有跳完,毛纺厂的大礼堂里就掌声雷动,我妈一笑,大家就鼓掌,仿佛那掌声是从我妈脸上的那个大酒窝里一杯一杯倒出来的。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爹和我妈还没有结婚,在我的想象中,我妈应该比他们讲的还要美,就像那天晚上毛纺厂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
省里的老师当然满意,听我爹说,后来我妈还被调到省工会歌舞团一段时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回来了。
我说我爹,我妈怕是因为我,才回来的吧?我爹就笑笑,不说话。后来他在病床上想了很久,才又睁开眼睛,像是积攒了很久的力气,说,儿子你记住,你当上警察后,第一件事,一定要找到一个叫丁丽的女人。那是我读大三的寒假,距离我爹死还有十几天,我第一次听见丁丽这个名字。
我爹在临死的时候,又提到了丁丽。他说,儿子,丁丽是我们宣传队的舞蹈演员,跟你妈一样漂亮,你一定要找到她。你找到她,跟她说你是秦湘的儿子,她肯定会告诉你很多事情。还没有等我问,我爹就叹了一口气,渐渐僵硬,渐渐冰冷,好像为了说这句话,他用完了这一辈子的力气。好像他这一生,到丁丽这儿,就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一步了。
也就是说,我们家还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还有一个叫丁丽的长得跟我妈一样漂亮的女人,掌握着我们家很多的秘密。也就是说,丁丽应该是我妈的情敌,至少,是我妈在毛纺厂歌舞宣传队最大的对手。这是我当上警察后,做出的第一个逻辑判断。
可是,警察有那么好当吗?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那个跛足女人,就是丁丽。
二
大幕拉开了,寂黑无边的舞台上除了她,空无一人。一知道丁丽的身份,我的脑袋里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萦萦绕绕,纠纠缠缠,挥之不散。甚至,时不时还有一道追光刺射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深情而又宽广的寂寞。
深情而又宽广?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一个警察尤其是一个刑警该有的反应和理性吗?梁叔叔说,简直乱七八糟,扯淡。我撇撇嘴,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表示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轻蔑。
其实,丁丽的出现,让很多人都大吃一惊,可以这样说,新世界舞厅里大部分老头老太太,都认识她。
丁丽跟我妈一样漂亮,可三十多年前在毛纺厂歌舞宣传队,她就是不能跳主角,因为她不会笑。有时候,漂亮也没有用,对不对?
我妈经常感叹说,见过的人是无法忘记的。那么也就是说,其实丁丽跳舞是让人难忘的。省里来的舞蹈老师怜香惜玉,我妈和丁丽,他两个都想要,都希望她们进入省工会歌舞团。丁丽当然没有去。省里舞蹈老师说,只是希望,而进入省工会歌舞团的名额只有一个。省里老师看上丁丽,只是顺带,他来看她们节目的初衷和目的,就是考察我妈,并且带她走。
我妈说,她走的那天,下着大雪。远处是毛纺厂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白烟,像是男人一只有力的胳臂,托举着雪花轻盈地舞。我妈说,她的心里,那时都随着它们舞起来了。出神的一刻,她看见丁丽一袭红袍,朝她走了过来。一愣,丁丽已经远远站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雪,那个美,我妈说,就像任风吹刮的一朵妖艳的梅花。也只是一瞬,丁丽转身而去,像大幕一开一合,留下了满天的白。
这事我问过我爹,我爹说没有,说他没有看见丁丽,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我妈身上呢。我妈说,他的注意力哪在我身上,他那时同周小钰好呢。
丁丽在我妈的讲述中,永远是神秘的,缥缥渺渺,像一场弥漫天际的雪。
后来,丁丽去了省城,找到了岩老师,说,我要来你这儿跳舞。岩老师叫岩仓,就是来毛纺厂带我妈走的那个人。岩老师说,名额都满了。丁丽朝岩老师逼近一步,说,我不管,我就是要来。岩老师说,不可能。丁丽又朝岩老师逼近一步,说,你把秦湘换回去。岩老师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确切地说,我妈应该是被丁丽逼回来的。
很快,丁丽就同岩老师成双入对,出现在排练场了,而且是主角。最重要的是丁丽在舞台上会笑了。丁丽的笑是独特的,看上去比我妈的笑要调皮,要有魅力多了。大家都说,是岩仓调教得好。岩仓老师愁眉苦脸,鱼和熊掌,手心手背呀。那段时间,他煎熬得像一块被烤焦的炭。最重要的是,考察我妈进省工会歌舞团,是组织决定的,而把丁丽留下来,是岩仓架不住这个女人死去活来的纠缠,后来岩仓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说,丁丽你去跟秦湘说吧,她要是答应走,你就可以留下来。
我妈说,那个下午特别短,好像她一答应,天就黑下来了。湖边,四周光秃秃的,好像只剩下丁丽的那双直勾勾的大眼睛。我妈说,你斗得过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吗?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妈说过的最狠的话了。我妈说,她走的那天,冬天都还没有过完呢,小雪,下得密,除了天边的一丝红云,再也看不见其他的颜色,包括丁丽的红袍及那些妖艳的梅花。
梁叔叔来接我妈,见她一直呆呆盯着那丝云,知道她心情不好,就说,开雪眼呢,赶快走,肯定还要下一场大雪。我妈紧紧抿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问我妈,那是梁叔叔吗?你是不是记错了?怕是我爹来接你的吧?
我妈就笑笑,满脸绯红,让我想起了她看见的天边那一丝红云。
紧接着,国营西南毛纺厂撑不住了,资金紧缩,没钱再给我妈她们在舞台上又跳又笑了,歌舞宣传队宣布解散。再后来,没钱养活厂里的工人了,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来。破产下岗的传闻,从小道消息慢慢变成了一份份文件上人人皆知的大事,我妈被周小钰她们数落得要死。
周小钰說,你看,你要是待在省工会歌舞团里,哪里轮得到你下岗?我爹使劲把周小钰往后拉,说,没事,不是一个月还有三百多的生活费吗?周小钰反手把我爹推开,没事?我怎么觉得这事大得很呢?秦湘要是不回来,秦湘就能落个好,我们也不至于弄得个个往下岗的绝路上走,还有个盼头。这回倒好了,全军覆没呀。
说着说着,大家都说到了丁丽,气不打一处来,就要骂。我妈连忙制止,快别说了,其实厂里的歌舞宣传队散了,我就不想在厂里待了。下岗吧,又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下岗,认命吧。
所以,当梁叔叔喊我,丁丽出现了,走。我当然就稀里糊涂跟着他来到了新世界舞厅。
三
现在,我要说说三十多年前发生在莲桥,至今未破的那起命案了。一死一伤。死的是周小钰,伤的是我妈。
莲桥不是桥,是我们这儿生意最好的一条街。我妈和周小钰开的服装店在街中间,最好的地段,是梁叔叔帮忙从一个大学老师手里盘过来的。说简单点,她们后来的服装店是这个大学老师祖上的老房子。大学老师姓陈,父母去世得早,从京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的大学教授外语。家学渊源,雄姿英发,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个店铺的租金,就连每天早晚去莲花河开闸放水冲洗莲桥街的那个老头,据说都是他家早年的用人。他只提了一个要求,书房不准动。
除去北边正屋的小楼,周小钰和我妈拥有了一个小院子、南边临街的铺面和东西两边空着的厢房。两个人睡东厢房,西边的那间大一些,用来堆放货品和杂物。我妈她们在梁叔叔这个青年警察的帮助下,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完全可以想象,我妈她们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们是欣喜的。用我妈的话说,每天,周小钰的脚步就像弹钢琴,蹦过来跳过去,没有一刻是闲着的。生意好,眼看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一阵一阵的小碎步,就像一双沉浸其间的手,在琴键上飞快滑动。我妈长得漂亮,负责在店面招揽和接待客人。不知道为什么,周小钰一直对我爹喋喋不休,说,这辈子呀,能和这样一个美人共度一生,也不冤了。我爹不解,说,秦湘是美人吗?夸张了。
那个时候,我妈总是笑笑,不说话。
我妈跟我说,那个时候,我爹跟周小钰正在谈恋爱呢。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妈什么都能理解。我妈说,那些下岗后最难熬的日子,是周小钰陪着她一起过来的。我也明白我妈的意思,突然失去了令人羡慕的舞台和原以为稳定一生的工作,要是没有周小钰在一旁不停夸赞着,我妈是想过跳莲花河的。
所以呀,周小钰这个人不简单。这个因为家庭条件初中毕业只能将就读个技校的女人,心里是有多么高傲和孤独呀。她是厂里最喜欢读书的人,跟我妈和丁丽没法比,不能站在聚光灯下吸引众多热烈的目光,她就悄悄去了广播站,每天午饭和晚饭的时候,都能听见她清丽的声音,每天,她都会念一篇她写的文章,散文,随笔,小品……像一盆一盆静静开放的兰花,总是在大家忙碌乏味的日子里,添一缕幽香。
我妈就这样循声而去。
梁叔叔说,这么好的两个女人,就下岗了,你想想,这该有多危险呀。我没有看出什么危险,只是在想,我妈和周小钰,该有多不甘心呀。
不过,因为她们下岗,倒是给了梁叔叔很多机会。我妈因为下岗,一开始心里害怕极了,有了梁叔叔这个健硕魁梧的警察守护着,才渐渐平静下来。我妈说,要是没有你梁叔叔,我根本不敢跟外人接触,更别说开服装店了。
梁叔叔就这样走进了我妈的生活,抱得美人归的感觉,让他兴奋得像个弱智,每天下了班,只知道往我妈她们服装店里跑,用他后来的话来说,在这个过程中,他忽略了一个刑警该注意的很多细节。也就是说,他丧失了一个警察该有的警惕,每天,要么约上我爹他们,一起在小院子里摆个火锅,喝喝酒,聊聊天;要么,就是在服装店打烊后,约着我妈看电影。
周小钰是怎样同我爹独处的,很少有人讲得清楚。同我妈比起来,她就是个配角,经常处在一种不被人注意的境地之中。我爹也是,一个拉琴的,总是待在幕后,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衬托主角的光亮的。
打烊了,他们就守在那个还算精致的四合院里,一间一间的老房子,一根一根的老房梁,一块一块的老木头……我爹拿出了他的手风琴,“呼啦呼啦”拉了起来。《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时候,周小钰会杵着下巴,痴迷地看着,回忆他们在工厂的恋情。
广播站的大喇叭响起来了。他们在《三套车》的歌声里上班,他们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下班,他们连晚饭都不吃,急急忙忙朝对方奔去。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热烈地看着对方,他们混乱地倾诉着相思之苦,虽然距离他们上次分开还不到一天。他们一起看夕阳落山,他们一起迎彩霞满天,之后,暮色四起。
有时候,周小钰也会丢下我爹,随着他的琴声,一个人转身站起,朝北屋的台阶走去,然后,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大学陈老师书房的门。
书房,书房是吗?我终于说到这间书房了。你们知道吗?周小钰是不该走进这间书房的,陈老师说过,书房不能动。
四
我们控制了丁丽。
丁丽后来也回来了。工厂在下岗,省工会歌舞团同样面临撤销。更何况,丁丽是通过岩仓顶替我妈进去的,根本找不到站稳脚跟的理由,歌舞团第一个清理的就是她。
她是找上门来的。那天很奇怪,一件衣服也卖不动,天空是清亮的,莲桥显得冷冷清清,让丁丽的脚步声也变得清亮起来。
我妈听见了,整个人突然间惊慌失措起来,想去关门,又想叫上周小钰同她一起去。这样一犹豫,丁丽已经站在了店铺门口,高挑的样子,像一块新换的门板。
但是,等我妈看清丁丽的脸,确切地说,看清丁丽脸上的疲惫,反倒镇定下来,迎上去,问,你是要买点什么吗?
丁丽很震惊,眼睛瞪了瞪,嘴跟着张了张,说,秦湘,我是丁丽。我妈一转身指着一件红色的风衣,说,我看这一件挺适合你,你身材这么好,天生就是衣服架子。
丁丽没有办法,又转头望了望周小钰,说,周小钰,我是丁丽。
周小钰不说话,伸手拿下那件风衣,朝丁丽递过去。
丁丽忙接过来,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神情突然间就像那件拿在手里的红色风衣,皱巴巴蜷缩成一团,失望至极。
我妈说,那个下午,一下就刮起了北风,像是她的一次洗礼,从此,省工会歌舞团,才在她的心里渐渐冷落平静下来。
讯问室是一间空旷的黑房子,除了一张大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就连窗子都被两块厚厚的黑丝绒捂得严严实实。还有两盏灯,丁丽面前一盏,梁叔叔面前一盏,我在灯光之外,像是匍匐在黑夜中,悄悄看着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神情。
梁叔叔眼若鹰隼,身子尽量前倾,仿佛想让自己面前的那片光,接近丁丽的光。他说丁丽,那么就是说,她们不想理你。
丁丽点点头,说,都三十多年了,可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秦湘和周小钰的样子,可我,我真的是想她们了,想重新回来,跟她们在一起。
梁叔叔进一步推理,说,因此,你对她们产生了怨恨,所以,你对她们动了杀机。
丁丽一愣,眉头微微拧起,我立刻就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种深情而又宽广的寂寞。同样,因为灯光的缘故,黑暗的区域刚好把她灰白的头发隐藏起来,像是舞台上的追光刺射在她的脸上,凄美无比。
沉默了很久,她才又慢慢笑起来,一瞬间,脸就变得苍老而又陌生,迟暮之年。我在想,到了这个年纪的人,是有多少往事需要回忆?又有多少罪孽需要忏悔?她说,周小钰啊,就是不听话,就是要去那间书房,她太调皮。
故事从这里好像真正开始了,周小钰打开了陈老师的书房。
其实不应该是陈老师的书房,应该是陈老师家的藏书楼,几辈人读的书都尽数收藏其中。那应该是个书的仓库,林立的书架,上面的光泽已经被一排一排无人光顾的书渐渐磨去。不知道为什么,周小钰突然觉得这些书像极了幽闭私藏的后宫美人,纱窗落日,金屋无人,寂寞空庭,梨花满地……她不禁怜惜起来,伸出手朝它们一本一本翻去。
就这样,周小钰读起了那些书。她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突然间拥有了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宫殿,她觉得她就是里面的公主,她朱轮华毂,她堆金积玉,她富可敌国。
她最喜欢的,当然是《红楼梦》里的妙玉。她不喜欢林黛玉,她喜欢妙玉说的梅花上的雪,她喜欢妙玉的洁净,把刘姥姥喝过茶的杯子当作“污秽之物”。所以,最悲哀的,不是林黛玉远远听着宝哥哥和薛妹妹婚礼的乐声和那些落在房头的鸟,而是妙玉被墙外翻进来的贼人掳去的样子,虽然沒有写,但她可以想象,可以在一天一天漫长的日子中去为这个可怜的人可怜着。
她喜欢潘金莲,她觉得这个小女子在《水浒》所有好汉的衬托中是哀怨的,那种美,就是对一个女子小心思尽数的关切和尽数的欺辱,于是,每读一次,就是一次祭奠,就是陪着她死,就是一把辛酸泪。
她喜欢聂小倩。天天在想,这个前世的美人在死之前,是该有多苦啊。有时候她在想,若是那等苦,还不如像聂小倩,就此变成鬼算了。
梁叔叔很不耐烦,目光中还有一种深深浅浅的敌意和鄙视。他打断丁丽,丁丽,都三十多年了,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你就打算跟我们说这些?耗下去?
丁丽轻轻一笑,说,不然,你们天天去新世界歌舞厅,我会不知道?
我有些沮丧和晕眩。直觉突然就告诉我,面前这个看上去真诚又弱小的女人,可能是最难对付的。
丁丽继续说她的,我们只能跟着她,慢慢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书房是一幢两层的木楼,楼上藏了很多古代典籍,周小钰大多看不懂,也就不常去。楼下不一样,除了《红楼梦》之类的书,还有现代书,书房的主人几乎搜集了各个时期的文学、社科和历史方面的著作。在这些名著中穿行,周小钰总觉得自己行走在名山大川之间,敬仰与惬意,可以随时让她的生命变得与众不同。
那么,我妈和我爹那个时候在干吗?我很粗暴,或者说急切,或者说有点不耐烦。我打断丁丽的讲述,又觉得不妥,转头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欲言又止,突然间朝椅子背靠过去,他应该隐约察觉了,我已经不知不觉被丁丽带进她话语的领地,一个圈套,那是我们最忌讳的地方。
果然,丁丽回答得很爽快,她甚至还仰头笑了起来,说,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我妈和我爹,照样在店铺里忙忙碌碌,忙些什么?反正有他们忙的。实在难得的空闲,他们会在小院中坐下来,眼睛都会一同盯着北屋昏黄的灯光和周小钰时不时映在窗棂上的身影,仿佛他们和周小钰读着同一本书。北屋的窗是镂空雕花的,映出来就是一种极致飘逸的美。有时候,月亮也升起来,我妈还是会忍不住,对我爹说,拉一段琴吧。
于是,在我爹的琴声中,我妈就会在院子里跳起舞来。其实也就是随便踮几下脚,转几个圈,惹得院里一树的桂花飘起满院的香。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周小钰就从书房中轻轻走出来,悄悄坐在我爹的身后,随着我妈的身形,看月亮,闻花香。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她说,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也有这样的时候,前店暂无客人,我妈就会让我爹守着,自己坐在小院中的缝纫机旁,抽空为客人改裤脚。缝纫机大抵是支放在西屋的廊檐下,“嗒嗒嗒嗒”的声音正好陪伴着周小钰午后翻书的时光。周小钰也会忍不住从书房中跑出来,在我妈的缝纫机旁坐下来,不说一句话。安静,像眼前一片一片飘落的树叶,让她们彼此的心里,都落满了由衷的喜悦与感激。
梁叔叔看上去更加粗暴,他使劲冲丁丽摇晃着手里的打火机,说,不可能,你肯定是撒谎了。丁丽一愣,说,怎么不可能?患难之交,姐妹……那是我一直羡慕和想珍惜的情分,可惜我……梁叔叔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怎么可能说得这么细?你别忘了,当时我也在。
丁丽的脸“唰”一下白了,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极力掩饰她的颤抖,她很激动,她说,当时,我也在。
五
丁丽当然在。她找了个地方,租住下来。
那是莲桥背后的一条小巷,新建的小院和房子,叫红星旅社,三层小楼的一个房间,从窗口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我妈和周小钰她们的店铺。
雨帘垂佳人,清泪映痴影。有时候,看得呆了,丁丽会俯身窗前,远远想开去。她想,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经常问自己,事情怎么会被她弄成这样了呢?
她说,她只不过是想像秦湘一样站在舞台的中央,她只不过是想像秦湘一样去跳舞。
后来,我又仔细研究了一遍讯问笔录,发现丁丽甚至固执地认为,周小钰的死,跟她有极大的关系。丁丽为此陷入疯魔,总是在想,要是她不去找岩仓,要是她不那么任性把我妈顶替回来,我妈也许就不会下岗,我妈要是不下岗,也许就不会约上周小钰来开这个服装店了。那么,之后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或者这样说,周小钰和我妈的命,都将是另外一种运数。
由此可见,我妈的心里,该是多么悲凉啊。我到现在都不敢去想,我妈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对丁丽的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我说丁丽,说案子,别扯别的。案发那天,也就是1989年10月12日凌晨三点左右,你在哪里?
丁丽的回答出乎我们的意料,她说,我在现场。我很惊讶,觉察到了这个近乎十恶不赦的女人发自心底的狡黠,我转头望了望梁叔叔,看见了梁叔叔满脸失望的样子。
可是,我听见了“现场”,我似乎看见了丁丽潜入那个小院,她朝我妈和周小钰举起了罪恶的刀。
梁叔叔突然开口了,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刑警把仰躺的身子拼命从椅子背上拉直,又去推了推面前的灯,仿佛要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他打断了我和丁丽刚刚顺畅的谈话,粗暴而又急促,丁丽,你不是凶手。
丁丽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我记得,那个情景就像莲桥每天冲刷而过的莲花河里的水,汹涌而来,之后,明净如洗。
不可否认的是,丁丽在现场。
1989年10月12日早晨,其实这个小县城里的人大多记得,当莲花河里的水刚刚把莲桥街冲刷干净,凶讯就传开了。谁报的案,谁是第一个发现杀人的,大家谁都不知道,只看见我爹瘫坐在小院的门口,欲哭无泪。
巧得很,梁叔叔头天刚好到外地去抓一伙盗贼,等他赶到现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我妈已送进医院,周小钰已经抬去太平间。秋天的阳光仍然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打扮得明丽动人。梁叔叔拨开众人,他说,那个时候他根本顾不上我妈,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凶手。
院子里并不血腥,两个女人的遭遇,反倒让现场有一种哀婉,静悄悄的,听得见鸟在远处某一个屋顶扇动翅膀的聲音。外围依然被封锁着,只有法医老王叼着旱烟斗,还在东屋一点一点看。
一床的血。梁叔叔说,那是他当警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乱如麻。他颤着声气问老王,怎么样,看出什么了?老王对着床上已经干黑的血迹使劲咳嗽,说,我看像是入室抢劫杀人。老王说到这儿,使劲吸了一口旱烟,又使劲咳起来。
梁叔叔很着急,看见老王的旱烟,就更急,冲他吼,凶手,凶手,我要凶手的情况,蛛丝马迹。老王看了他一眼,很鄙视,又狠狠抽了两口,说,规矩你不知道吗?没有。
这个凶手看上去很老练,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指纹都没有。再加上莲桥有个特殊的风俗习惯,后来开放旅游了,被称为独特的人文景观,就是每天早晨五点半左右,要开闸放水,把街道仔仔细细冲洗一遍,等太阳出来,干净得要死。所以,基本上找不到凶手的任何信息。
案情分析会上,梁叔叔差点同老王吵起来。梁叔叔说老王,你怎么当的法医,怎么领导的痕迹检验科,你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为此,老王拍了桌子,说老梁,我干法医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话的。老王的意思是他干法医这么多年,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
走访调查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两个受害人是毛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刚刚开了这家服装店,初出茅庐,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可以牵扯到杀人这件事上。店铺房主姓陈,在省城的大学教书,人家有不在场的证据,出事的那天晚上,人家在学校里出席一个学术活动呢,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再说了,做生意,和为贵,租房子也是一个道理,人家凭什么要去杀人自断财路呢?
所有的线索都是断的,或者说,就没有线索,案情分析会就有点开不下去。还好,老王说到了尸体解剖。老王说从尸体解剖的情况看,能看出凶手杀人的手法很老练,一刀就砍在死者周小钰脖颈处的动脉血管上,死者的血呈喷射状喷出,当场致命。另外一刀也是致命的,捅进了受害者秦湘的左胸,位置偏离心脏不足两厘米。要不是发现及时,看来也要死。
作案动机很好解释,现场有一个收钱的抽屉,平时都是上锁的。经过勘查,发现锁被打开了,里面的钱被抢走了。据幸存者秦湘提供的笔录,那是她们三天的营业款,大约有四千元。入室搶劫特征十分明显。
入室抢劫,流窜作案。几次分析会下来,局领导拍板定性,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入室抢劫的恶性案件,社会影响极坏。随后成立专案组,局长任组长,梁叔叔任副组长,要求迅速行动,全力侦破,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给死者及人民群众一个交代,还县城一片晴朗平安的天空。
人民群众对我们满意不满意,就看这个案子了。会议临近结束,局长还在桌子上挥舞着拳头,砸了一拳。
那个时候,丁丽刚好离开了这个县城。
后来梁叔叔终于恍然大悟,丁丽要么是凶手,要么她一定知道这个案子的所有真相。
六
丁丽到底知道什么?
梁叔叔曾无数次爬到红星旅社三楼丁丽租住的那个房间,在里面走来走去。他无数次想象她杀人的样子,又无数次推翻了她杀人的结论。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想象丁丽把刀深深捅进我妈身体里的情景。第一,她没有这个力道。第二,她怎么可能把刀捅进我妈的身体里,那该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呀。这个瘦弱的女人,除非疯了。
我妈一直没有从周小钰死亡的震惊和悲伤中走出来。按理说,她应该是第一个见到凶手的人,可是,偏偏她就什么都没有看见。梁叔叔不知道问了她多少遍,她就是说不出凶手的样子,她羞愧而又懊恼,总是不停重复着一句话,她说,头天进货,太累了,睡得太死,根本就醒不过来。等她醒过来,巨大的疼痛已经包围了她,让她睁不开眼睛。
有一天,梁叔叔问我妈的时候,又一次听见她这样说,就焦躁起来,冲我妈吼,睡睡睡,再睡死了都不知道。
后来我问过我妈,梁叔叔那时候是这样吼你的吗?我妈一听,脸一下变得通红,一脸嗔怪的样子,奇怪得很。我又去问当年办案的同事,梁叔叔那时是这样吼我妈的吗?同事们比较客观,说哪里,他说的是“再睡被人强奸了都不知道”。同事们说到这里,好像才突然看见我,顿觉尴尬,总是说,老梁这个人,直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好像知道梁叔叔有多傻了。
一年后,我妈趁梁叔叔外出办案,具体说,是趁梁叔叔外出寻找丁丽的时候,傻乎乎嫁给了我爹。我妈的解释是,梁叔叔他们案子破不了,找不到凶手,那是警察的事,而她,必须给周小钰一个交代。
梁叔叔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好长时间都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他疯了一样追踪这个案子,疯了一样在那个小院进进出出,勘查那里的每一面墙,每一扇窗,每一滴雨,每一粒灰尘,每一丝光线……他曾多次跟局领导申请通缉丁丽,可是,每次领导只问他一句话,你有证据吗?每次梁叔叔都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要知道,入室抢劫,流窜作案,这一判断,是局里反复研究,甚至会同省厅的专家开了多少次案情分析会定下来的,你想改变就改变了?除非你不想当这个刑警队长了。案子后来挂起来了。
三十年,时间像一支巨大的笔,一点一点把我妈她们和毛纺厂抹去了,顺带抹去的,还有人世间无数的恩怨情仇。梁叔叔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了一辈子警察,却是我妈的案子,让他眼看着自己渐渐老去。
专案组撤销的时候,也是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得让人不知所措。空阔,那种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阔几乎让每一个人都觉得突然失去了依凭和依靠。梁叔叔又来到红星旅社丁丽的那个房间,从下午坐到凌晨。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又看着莲桥的灯火慢慢亮起。他几乎把丁丽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搜过,之后,又转头去看丁丽经常站着的那个窗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丁丽每天都会站在那儿朝外看,梁叔叔的目光也就追着丁丽的目光一处一处看,直到尽头,直到丁丽看不见的地方。
除了楼还是楼,除了炊烟还是炊烟,除了响动还是响动……还有一群鸽子,它们盘旋的样子像是正在窥探和收集这个县城所有的秘密。一阵桂花的香味让梁叔叔把目光收了回来,一起收回来的,当然还有丁丽的目光。之后,他们几乎同时望向了我妈她们那个小院,芳香四起。那一刻,梁叔叔几乎已经肯定,凶手就是丁丽。
那么,丁丽到底知道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丁丽像是在沉思,看上去她很享受讯问室里那种空洞的黑,包括椅子,包括逼仄的灯光和空荡荡的墙。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仔细去瞧丁丽的脸,我发现,那张脸光滑无比。除了光滑,丁丽的脸上还有一种高贵的神色,对,你说高冷也可以,反正,就是那种美人脸上惯有的娇贵吧,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办法,我又去看她的头发,那是一头浓密的黑发,被她用一个发卡固定在脑后,真是“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实话告诉你,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岁月从不败美人。我从前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总算明白了。
发现我在盯着她看,丁丽也朝我看过来,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紧接着她说,三线厂。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和梁叔叔没有听清,赶紧问,你说什么?丁丽说,三线厂,国营东方红机械厂。
突然,我发现梁叔叔变得惶恐起来,我敢肯定,那是梁叔叔听清了这三个字和那个叫东方红机械厂的名字之后的反应,他紧紧抓住手里的笔,就像突然坠入一个黑暗无边的深渊,他想紧紧抓住任何一棵可以抓住的草、一根藤蔓,甚至,一片叶子……
我敢肯定,梁叔叔终于看见了他的盲区。
丁丽说,是的,东方红机械厂。
周小钰打开了那间书房,每天都要走进去,即使没空去读书,她也要用眼睛扫视一圈,就像是她的领地。除了书,书房还有一个小隔间,里面也有一个书架,放着很多油印的资料,像是档案,又像是书信,同外面的整洁比起来,这里显得杂乱了许多,像是一群无人问津的宫女的栖身之所,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宫殿荒芜的庭院。
周小钰肯定好奇,肯定是被好奇推搡着,打开了这个小隔间的门。她首先看见的,应该是一个又一个资料袋和一个又一个信封,她甚至嗅见了那些资料袋里散发出来的油墨残存的气息,就像嗅见车间里无处不在的油污味道。突然间,她应该是看见了“东方红机械厂”那排血红的小字,它们就印在资料袋最显眼的位置,高高在上的样子。
周小鈺突然想起,父亲曾带着她,满面萧瑟,站在东方红机械厂门口,指着那几个红彤彤的大字,对她说,女儿啊,记住,我们才是最有资格做东方红的人……
这个算上家属几乎有上万人的国营三线厂,直到此刻,才在周小钰面前徐徐铺展开来。
知道三线厂吗?人家保密,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告诉你们多少事。我只知道这种大型国有企业,除了核心部位的生产区,无一例外还有幼儿园,还有从小学到高中的子弟学校,还有医院,大大小小的食堂,车队,俱乐部,单身职工宿舍和家属区……反正,那里面什么都有。这么说吧,在工厂改制前,东方红机械厂是这个县城不远处的山肚子里最热闹神秘的地方,一般人想看看里面长什么样,根本进不去。就连一封信,都没有具体的地址,只用数字写着某某某邮箱。
我曾在两年前跟我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去过一趟,旅游。那儿因为工厂改制搬迁,好几年前就已经人去楼空。空荡荡的厂区,空荡荡的车间,空荡荡的宿舍和一家接一家门可罗雀的小院,还有空无一人的医院,台阶已经长满了荒草的俱乐部……巨大的空茫带来的,就是无尽的想象和无尽的追忆。所以那儿,最适合浪漫和怀旧的心境。只有厂里一排一排的银杏树,依旧生机勃勃。到了秋天,无数的人慕名而来,银杏金黄的叶片像一颗一颗飘落的心,捡拾它们的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拾起青年技术员周静超和张文贞的爱情。
七
那是周小钰的父亲和母亲。
20世纪60年代初的名牌大学毕业生,都是从五湖四海奔赴而来报效祖国的有志青年。周静超和张文贞还要特殊一些,他们都是从水深火热的大洋彼岸的大学千辛万苦留学回来的,与别人不同,他们俩在技术部专门成立了一个科研小组,肩负着研究和改进水下鱼雷的重任。
因此,陈昌白不可能不知道,人家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是历久弥坚的。只不过人家为了回国和研究,推迟了婚期。
陈昌白是谁?
丁丽停了下来,瞪着梁叔叔,异常恼怒的样子使她像极了一滴莲花上娇贵的露珠,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晶莹四裂。
她不作声,我们更不敢作声,好长一段时间,那屋子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仿佛是在等着窗外的那缕云渐渐淡去,又仿佛是在等着天上的蓝色悄悄坠入人间的池塘。终于,丁丽打破了沉默,说,好吧,我就给你们讲讲陈昌白吧。
话题又断了,或者说,话题又转到了另外的地方。我有点不耐烦,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一动不动盯着丁丽,像一个倾听者,更像一个丢弃一旁的历史资料袋。
没有办法,对不对?有时候,讯问就是如此艰难,你得有超过常人的耐心,有时候我甚至认为,耐心,是一个刑警屡破大案的护身符。
丁丽说,陈昌白是东方红机械厂技术部主任,也就是周静超和张文贞的顶头上司。丁丽紧接着又远远甩过来一句,说,你们知道吗,有一种人,又想当官,成天在领导面前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又想打压下属,就是不管怎样都想在下属面前逞一把能,觉得自己比下属高明、厉害,所有技术部的人都不行,只有他陈昌白才是天下第一。
丁丽看上去很能编,讲到动情处,还抑扬顿挫,添加了表情。恨恨的样子在她那张明丽的脸上,显得多么无辜啊。她说,归根结底,陈昌白是想靠着手中的权力,把业务上的权威硬生生树起来,保住他那顶可怜的乌纱帽。
可以呀,没有问题,大家都可以让着你。在技术部这样的国有大厂的研究机构,大多都是一些身怀绝技的知识分子,只尊重科学和把科学变成车间里的成品的人,陈昌白这样的一个角色,大多是被人瞧不起的,大家只是嘴上不说,暗地里,他早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陈昌白来到技术三室检查工作,想给大家讲讲目前形势的重要性,见大家正在为一组数据争论不休,只好作罢。又不甘心,就把别在胸口的那支圆珠笔抽了出来,又掏出红通通的笔记本,对着桌上的一张图纸画了起来。等大家结束了争论,又要埋头试验的时候,他兴致勃勃打断了大家,瞟了一眼张文贞,指着手上的笔记本,问,怎么样?我画的。
本来大家打算都不作声的,可实在扛不住陈主任的追问,有一个业余时间喜欢画画的湖北小伙,实在忍不住,就说,陈主任,你这马蒂斯的线条画得好。大家就哄笑起来,像在水里爆炸了一颗鱼雷导弹。
陈主任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说,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南征北战枪林弹雨多少年的革命老战士,还画不好一颗子弹了。大家突然间就安静下来,都不笑了,尤其是张文贞,还很尴尬地瞥了他一眼。
陈主任就隐隐约约生起气来,转身悻悻而去。
每到这种时候,陈主任就要通知大家晚上学报纸,不准迟到不准请假,要学深学透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要吃深吃透厂领导甚至部里领导的一片苦心和信心,等等。
每到这种时候,张文贞总是会出现一种类似于幻觉一样的不安,她觉得拿在陈主任手里的报纸好大啊,像一片摇摇晃晃的海。张文贞总是睁着她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瞪着陈昌白,眉头轻蹙,无辜而又哀怨,心里总在想,自己是不是试验场上那些等待爆炸的小白鼠?
而总是在这样的时候,陈昌白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温柔的怜惜,就把报纸扯得哗哗响。他彻底误会了张文贞。有一个早晨,他居然突发奇想,他要同张文贞好,他要追求张文贞同志,他要同张文贞同志一起进步。那个早晨不一般,晨雾在车间的屋顶和高大的烟囱上攀爬,陈昌白看见窗前有两只喜鹊,在一棵梧桐树的枝丫间,搭出一个窝来。
这个时候,周静超就是横在陈昌白和张文贞之间的一堵墙。
周静超不是那种善于言辞的人,很少说话,却是技术三室公认的项目主持专家,真正的学者,讷于言而敏于行,具备了一个科学家所有优秀的素质和品质,是张文贞敬仰和深爱的人。
在张文贞面前,周静超根本不用说什么话。每天,张文贞会把技术三室全部按照他的要求整理一遍,甚至,张文贞会把他的生活也全部按照他习惯的样子整理一遍,之后,就同技术三室的很多同行一道,等着他指明方向,发号施令。很明显,技术部就是周静超他们的领地,技术三室的人,就是周静超的随从,周静超的兵马,周静超布好的阵仗,他颐指气使,他撼山破水,他鲜衣怒马,他一呼百应……也很明显,张文贞就是其中之一。
陈昌白明白这些,不得不时常忌惮起来。他只能靠想象,只能让爱情的小火苗在自己的肚子里辗转反侧,烧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凄凄惨惨戚戚。
秋天照旧来了,一天黄昏,银杏树飘落的叶片在眼前铺成一条金黄的路,陈昌白心里一时生出了一种突兀的伤感,他想弯腰去捡,却发现似乎所有下班的人都在看着他,只好就地缓了下来,把那些纷纷扬扬的企图,都凝作望向远处的深邃的目光。正好看见了张文贞,这个冷美人,此刻正像一堆噼啪作响的篝火,在周静超面前轰轰燃烧着。只有陈昌白看得出来,这堆火正围着周静超妖娆翻腾、炽烈欢跳,像是要把整个暮色四布的天空都映出红色的光芒来。
周静超终于弯下腰,捡拾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远远看去,就像捡拾起一片金色的愁绪,他递给了张文贞,她顺手接过,夹进了捧着的一本宽大的资料夹里,就像把他的心事,都要带回家。
陈昌白想,要是他也为她捡拾一片秋叶,她会把它藏进她的书里吗?就像把他拥进她滚烫的怀里。
冬天,晨雾弥漫,山风送雪,整个厂区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裹卷着,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山里的雪真大,一夜起来,要不是两旁屋檐下一排一排粗砺的冰溜,你可能连路都找不着。
技术三室是温暖的。一到下雪的日子,小小的技术三室就会生出一种惊喜无比的生气来。大家搓着手,跺着脚,嘴里哈着一团一团的热气,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什么也不做,都盯着窗外的雪,呼来叹去,感喟连连。这样的光景,陈昌白总是会站在自己的窗前,看一朵一朵精灵般凝贴在窗棂上的霜花,又心喜,又心疼,整个人仿佛揣着一种洁白晶莹的柔情,不由得想起张文贞来,就提起烧在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茶壶,朝隔壁的技术三室寻来。他想见见张文贞雪里的样子,他想把他心里翻滚煮沸的热和暖,都拎到她的面前。
推开门,他看见周静超正在同张文贞讨论着什么,很热烈,他看不见他们的嘴,也看不见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张绘图桌,只看见了他们嘴里呼出的两团热气,张文贞吹气如兰,周静超游刃凝重,就像两朵云,在陈昌白遥不可及的天空不停交織,不停交织……看得呆了,周围的一切也就忘了。陈昌白那时候多渴望,渴望他的嘴能像周静超的嘴,渴望他的气息能带领张文贞一点一点往上爬,攀升,一直攀升。
春天也照旧来了。
梁叔叔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们都知道的,对不对?对于一个追寻凶手三十年的老警察来说,或者说,对于一个因为周小钰的死而突然改变了一生之途的男人来说,此时应该多么急不可耐。在我的眼里,他已经在对面端坐的丁丽面前,显得相当有风度了。所以,不管他打断丁丽多少次,我都觉得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梁叔叔说,丁丽你别跟我们扯那么远,凶手是谁?是不是你?
丁丽停了下来,应该说,丁丽是从东方红机械厂的春天被梁叔叔硬生生拉扯回来的。她有点恼,有点急,有点茫然,就像一个春困的人,根本不愿意醒过来。她盯着梁叔叔,很久,像是正在把一段历史一锄头一锄头掩埋。
要知道,对于讯问来说,这种时候,是最危险的。
果然,丁丽转移了话题,东方红机械厂不见了,她回到了新世界舞厅。
八
丁丽像是在赌气。
丁丽说,那,我就跟你们说说新世界舞厅。你们了解新世界舞厅吗?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会在那里等你们吗?
梁叔叔说,你在新世界等我们?你说得轻巧。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们,你这是在主动投案吧?丁丽使劲抿了抿嘴,似乎才忍住了她心里翻涌而来的不快与失望,说,你听好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虽然你为了秦湘,可以终身不娶,痴痴等她三十年,可你对我们这群人,照旧一无所知。
梁叔叔一拍桌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这群人?你们这群人是哪群人?我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告诉你,我们盯上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丁丽说,工人,工厂,你懂吗?后来丁丽又说了一大串关于工人和工厂的定义,我根本就没有听,反正,我一听见工人和工厂这两个词,就盯着梁叔叔看,我想告诉他,让他镇静点,别给人一种色厉内荏的感觉。毕竟,这间讯问室里众多的摄像头后面,是无数双局领导和同事的眼睛。
毕竟,命案必破,这个案子三十多年了,揪着很多人的心。
梁叔叔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慢慢冷静下来。要知道,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多年的经验让他明白,他差点被丁丽带偏了节奏。
审讯最好的状态,就是让犯罪嫌疑人不停地说,使劲说。这是警察学院的教科书教给我的专业范式,不能当着这么多摄像头的面,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梁叔叔是在很多年前盯上新世界舞厅的。那时候,离周小钰被杀案,大约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六年。所以,梁叔叔怎么可能不了解丁丽她们这群人。
下岗。你们知道吗?这座城市除了毛纺织厂,还有卷烟厂、纺织厂、机械厂、化工厂、衬衫厂、印染厂、维尼纶厂、汽车制造分厂……还有饮料厂、丝绸厂、洗煤厂、选矿厂、磷肥厂、水泥厂等等,所以,这座城市到处都是下岗的工人,有时候想想,这十多万人要是一同呜咽出声,我们这地方该是怎样的一种悲鸣。
可是没有。这些人消失了,他们从工厂出来,就像我爹我妈和周小钰一样,消失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偶尔,路过一个小饭馆,你会看见这样的牌子,“化工厂花白鲢”“纺织厂猪脚”“衬衫厂烧饵块”……才会突然想起来,他们都还在,他们都还活着。
梁叔叔就是在“纺织厂猪脚”那个小馆子里,想起新世界舞厅的。
之所以叫新世界,就是跟过去告别的意思,是“纺织厂猪脚”老板娘的男人开的。只开早场,中午十一点半就要关门回家,帮着媳妇收拾猪脚。舞厅从五毛钱一个人,一直到五块钱一个人,可还是人满为患,生意比他们家猪脚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可开舞厅的男人依旧小心翼翼伺候着开馆子的女人,仿佛一下岗,他就欠了她几辈子。
梁叔叔三杯酒下肚,把桌子上的卤猪脚啃得七零八落,就决定要去新世界舞厅看看。他想,说不定在那儿能打听到杀人案的信息。他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多数都是过去各个厂里的工人,都能闻到一股机油的味道。
多少年了,梁叔叔始终不相信周小钰的死是入室抢劫流窜作案的结果,明摆着的事,这一思路行不通,是死胡同。这个案子要不是照着这条路走,能挂起来?梁叔叔后来就换了个思路,他总是在想,如果周小钰是被自己厂里的人杀了呢?或者,周围厂里的?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说不定,就能生出动荡的事情来。
新世界舞厅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仿佛一个守着旧时光的老工人,从来就没有从它过去的光阴里走出来过。那是纺织厂从前的一个车间,原来不叫“新世界”,叫“大世界”。从前修的一个舞台还在,那时候,是一帮下岗工人组了一个乐队在上面唱,舞台下,挤满了各个厂无事可干的人,就连那里的水磨石地板,都被他们滑动的舞步擦得亮闪闪的,光鉴可人。
周小钰和我妈,有一段时间经常去跳舞。三步、四步、伦巴、探戈……我妈跳男角,周小钰跳女角,两个人拥在一起,基本上没有人能把她们分得开拆得散。她们只要一走进舞池,里面乱哄哄的脚步立刻就有了秩序,仿佛還专门给她们让出了一条路来。
想想,一个那么大的国营毛纺织厂宣传队的台柱子,一个被省工会歌舞团相中的女主角,来你这巴掌大的乱哄哄的小舞厅里跳舞,这不等于是仙女下凡、彩凤随鸦吗?在宋大锤的眼睛里,就连周小钰,都立时变得熠熠生辉,千娇百媚。
宋大锤是谁?宋大锤是毛纺厂的机修工,下岗之前,每天拎着把大锤在厂里晃来晃去,哪里的机器坏了,他只要伸手摸上一会儿,一锤子敲下去,那机器保准又“嗡嗡嗡”转将起来,神得很。
有一回,厂里放露天电影,他碰巧挤在周小钰身后,那双手就在周小钰身上乱摸一气。周小钰先是身子一紧,不敢乱动,又羞又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间,就被身后的宋大锤紧紧搂住,摸个不停。周小钰后来渐渐清醒过来,一巴掌打开了宋大锤的手,低着头红着脸,急惶惶跑得不见了人影。宋大锤不敢追,只是往前伸一腿,坐在周小钰坐过的凳子上,很久,都没有站起来。
后来,直到下岗,宋大锤都拎着他的大锤,在厂里到处追周小钰,一直追到新世界舞厅里来。
这关系好像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了。宋大锤的加入,像是真有一把从天而降的大锤,把我们刚刚理好的一点思路,又一股脑砸得粉碎。
丁丽突然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周小钰是喜欢宋大锤的。
丁丽说,这人啊,就是那样奇怪,你可以不喜欢宋大锤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份,他的穿着,他穷兮兮的生活,他又丑又粗鄙的样子……可是,你就是暗暗喜欢他的那双手,那双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手。
周小钰是喜欢宋大锤的。很神奇,宋大锤的手一触到她,就能打开她身上所有邪恶的开关,让她享受,让她沉醉,让她不停地呻吟,让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因为这个,周小钰会在一个月中最邪恶的两三天里,同宋大锤摸进一个又黑又脏的房间。
那是宋大锤机修车间的宿舍,在没有成婚之前,宋大锤就死皮赖脸住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被宋大锤在露天电影摸了一把后,周小钰像喝醉了酒,有一天,就跟着宋大锤走进了这间狗窝一样的房间。昏暗的灯,光是混浊的,一进屋,宋大锤就丢下大锤,一把拉灭了。床就变成漆黑的样子,像是上面涂满了机油,于是,在激烈的抚摸、拥抱、亲吻、翻滚和呻吟中,周小钰清晰地嗅到了那种清亮的机油和劣质的烟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长一段时间,周小钰其实都迷恋那种味道,即使在别处碰巧闻到,她的心,都会暗暗颤动一阵。可是,等这一阵颤动过后,等一切恢复了平静,周小钰又会迅速从那漫天漫地机油的浸泡中翻爬出来,飞快穿好衣服,落荒而逃。
她像极了一个罪犯,拼命跑拼命跑,她要跑回现实中来,她要逃到秦湘一样的人群中来。只有这样,她才感到安全,她才感到一切都是那种触手可及的真实。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渴望那种真实,甚至冬天夜晚那一阵一阵刀刮一样的北风,都可以让她感到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踏实。
这就是现实了,对吧?现实就是让宋大锤所有的丑陋都现出原形,周小钰下了岗,她不能让自己也嫁给一个下了岗的,过一种狼狈不堪的生活。现实就是生活,就是一种无缘无故的身份。周小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她的身份无论如何要比宋大锤高那么一截,那么一截到底是多少,很微妙。周小钰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同宋大锤一起逛大街的。
很可笑,是吧。丁丽讲到这里,口气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她说,很可笑,本来都是身处底层的可怜人,却是偏偏喜欢找一群人出来瞧不起,好像只有自己在心里高别人那么一截,才拾得起在漫长日子活下去的由头。
不幸的是,周小钰选择的人,是宋大锤。
那么就是说,周小钰当着别人面,是从来不跟宋大锤在一起的。在新世界舞厅,就更不可能。
宋大锤是闻讯找来的。自从知道周小钰和我妈经常去跳舞,宋大锤几乎像一颗钉子,被他自己的大锤深深钉在新世界舞厅。有好几次,宋大锤想去请周小钰跳一曲,甚至已经厚着脸皮去拉去拽,周小钰就是不肯,像一艘和秦湘组合在一起的快艇,一蹬,就驶进了舞池里的茫茫人海。
宋大锤没有办法,只能用目光去追,跟着一圈一圈绕。后来实在无聊,就一脚踏进舞池,也不请别人,一个人抬着手跟着绕,偶尔,能跟周小钰的屁股碰着那么一两下,就觉得相当满足了。很多人都说,宋大锤抬着手在舞池里绕圈圈的样子,就像抱着他的大锤在车间里寻一颗废旧螺丝。
梁叔叔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一声比一声难听,抽搐,撕心裂肺,他使劲揉着眼角,不停摇着手,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他再也忙不得去干别的。这让我很别扭,觉得他像是在竭力完成一种他毫不胜任的表演。之后,又使劲牛一样咳嗽了几声,才泪眼模糊望向丁丽,说,后来呢?
丁丽才不理梁叔叔,只顾跟着自己的话往下走。丁丽说,后来宋大锤就一直在新世界舞厅里跳舞,听说跳成了舞厅里的伦巴舞王。我去那儿,就是想去找他。
那么,宋大锤是凶手?
我忙转头去看梁叔叔,我不得不承认,在周小钰的案子上,梁叔叔应该是看走眼了,或者说,整个侦破思路,都偏离了方向。我甚至突然有了一种恶毒的想法,我在想,梁叔叔的一生,是不是也看走眼了。
梁叔叔问丁丽,宋大锤现在在哪儿?
丁丽说,他死了,肺癌,家里正在办丧事。
梁叔叔“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说,走。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要看看他的模样。
九
确实,宋大锤刚刚烧成了灰。
丁丽带我们走进的那个小区是破旧的,就像一团杂乱不堪的棉絮,上面沾满了来自岁月的油烟和汗渍,还有怨天尤人的大声喧哗和逆来顺受的悄无声息。这些情景交汇在一起,总让人觉得生活肯定是在这里打了一个异常显眼的补丁,他们虽然小心翼翼维护着那些细密的针脚,可却怎么也遮不住尊严全无的鄙陋。
那是众多下岗安置小区里的一个,距离莲桥不远。宋大锤的家,在一幢楼的一楼,一堆废旧的纸板后面。我们刚抬手,宋大锤家的门就开了。那是他的媳妇,左手拿着满满一盆的瓶瓶罐罐,右手的手臂上,还戴着一个黑箍套套。那是“孝”,一看就知道宋大锤真的死了。顺便说一句,在我们这儿,即使同辈人死了,只要是親人,都要为他戴上三天的“孝”,以示敬重和怀念。这样一看,就知道,距离宋大锤的死,还没满三天。可是,这个泪眼蒙眬的女人,已经是一头白发。
她要去卖她的烧饵块了。她说,她从前是印染厂的工人,后来两口子开了个烧饵块店,她负责烧,在饵块上抹佐料,宋大锤这个死鬼负责炸洋芋饼,生意好得很。现在,宋大锤死了,没有人帮她炸洋芋饼了。她说,可是,烧饵块也得卖下去呀,宋大锤死了,烧饵块也得卖下去呀。没有洋芋饼,烧饵块也得卖下去呀。
一爿小店,只容一人进出。宋大锤媳妇刚刚摆好那些装满佐料的瓶瓶罐罐,门口居然排起了队。她的眼睛红通通的,在炉火的烘烤下,还圆鼓鼓朝外翻着,像个要陪着宋大锤去死的鬼。
我们不好再提宋大锤,一人买了一个烧饵块。在抹最后一个饵块时,那女人叹了一声,说,唉,你们是来找宋大锤的?
梁叔叔忙上前,说,是的,当年有一个案子,本来想问问他。现在,算了,我们……
那女人眉头一紧,下巴跟着颤了颤,说,我知道,我们家宋大锤是个好人,周小钰就是个骚货。
阳光突然涌了过来,把我们脚底下的落叶晒得亮晶晶的。那女人说,我们家宋大锤得的这癌症,就是那骚货惹的。周小钰,就是癌。
阳光还在涌,似乎是突然间就让这个破败的小区,变得生机勃勃。
宋大锤在新世界舞厅,没有追到周小钰,却遇上了肖丽红。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蝙蝠衫,白色的喇叭裤把屁股绷得圆滚滚的,像个青涩的挂在枝头随风摆动的巨大的桃子,蓬松的头发总是披散着,让人垂涎欲滴。那天肖丽红站在宋大锤跟前,说,敢不敢请我跳一曲?宋大锤看看她,又去找舞池里的周小钰。肖丽红突然在嘈杂的音乐中提高了嗓门,说,宋大锤,你是叫宋大锤吗?你是那个传说中一大锤就可以修好一台机器的宋大锤吗?宋大锤只好回过头来,说,老子就是。肖丽红哈哈一笑,说宋大锤,别追了,人家是文艺女青年,人家看不上你。
宋大锤一听,就一抬脚,跟着肖丽红迈进了舞池。
后来,他就跟着肖丽红迈进了家,迈到了床上。从此,他们偃旗息鼓,结婚生子,他们老老实实卖起了烧饵块,成了这一带有名的风味小吃。周小钰经常来吃。让肖丽红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周小钰不是来吃烧饵块的,周小钰总是买一个烧饵块,就顺走了宋大锤。
依旧是机修车间里的那间逼仄的黑屋子,昏暗的灯,混浊得像机油一样的空气和喘息,不同的是,工厂已经空了,没有一个人,周小钰更加肆无忌惮。她像是在报复,把宋大锤搂得更紧,有时候,尖利的手指甲都嵌进了宋大锤的肉里,像是要把他杀了。可是,当一阵高过一阵的风浪渐渐平息,当所有的喘息都像周小钰来时的脚步声一样一点一点消失,她就飞快穿戴起来,像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吸血鬼,就要满嘴血污地回到画中去了。
有一次,宋大锤实在忍不住,一把拉住周小钰,问,你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等我抽支烟,周小钰,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喜欢过我吗?
那盏昏黄的灯被周小钰不停挣脱的肩膀碰得晃荡起来,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在漆黑的大海上,看见了一个一个扑面而来摇摇晃晃的未来。
周小钰说,我讨厌这儿,我讨厌这儿的一切,我要……离开。
宋大锤从来没有见过周小钰这种样子,突然慌了起来,问,你要离开哪里?你怎么离开?到哪儿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周小钰从此离开了机修车间,走进了陈老师的书房。后来,她不停跟秦湘说,她说,我讨厌我的命。
梁叔叔后来问丁丽,你怎么知道是她说的?她什么时候说的?
丁丽那时候的神情像个主宰别人命运的女王,很不屑,说,我就是知道。
案子到了这里,毫无进展。我觉得我快被憋死了。太他妈压抑,我突然有一种想骂脏话的冲动,突然有一种想撇下所有人,离开那间一无所获的讯问室,找块空旷的地方,大喊大叫,大呼大啸。
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跟着梁叔叔,亦步亦趋,抽丝剥茧,如履薄冰。
那个委屈呀,难道梁叔叔还没有受够吗?
刚好遇到另外一个案子,我就借口出来了。
案子很小,一个入室盗窃的现场。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这年头,到处是监控摄像头,还有人敢入室盗窃?这个贼,肯定是饿疯了吧。
被偷的是一个住在干休所的老八路,老革命。老头九十多岁了,除了走路要人扶,依旧思路清晰,记忆力超强。人家说了,钱被偷多少都是小事,关键是他们家一本影集不见了,那里面贴着他同很多老战友、老同事珍贵的老照片,异常珍贵。局里也异常重视,我们局长甚至上升到了另外一个高度,说,三天破案。说我们要找的,不是一本影集,而是一部革命史。听了局长的这番话,我才突然想起来,我也是警察,也可以破案抓人,怎么就被梁叔叔和丁丽牵着鼻子,郁闷了这么长时间?
是的呀,我们现在破案,依靠的是高科技,哪像梁叔叔他们那一代,两条腿一身泥。很简单,我们有满大街的摄像头,监控,天网工程,我们有痕迹检测设备和专业技术人员,我们有电脑比对,大数据分析……梁叔叔不懂,有一天同我争论起来,当着我妈的面振振有词说,你们就是一群毛都没有长齐的倒招牌的货,老子破案的时候,你们还在撒尿拌泥巴呢。所以,梁叔叔根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找到那伙入室盗窃的贼的。很简单,干休所的监控系统在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好,调来案发那天的视频,不出半个小时,就看见了那三个贼。
我后来跟梁叔叔说,他们身上有几根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三个没有满十六岁的小孩。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三个人屁事不懂,正在一家游戏厅里挥霍他们偷来的老八路的钱和不知道怎么才能安静下来的青春。直到坐进了审讯室,眼睛里依然是在游戏里打斗了一夜的兴奋和狂躁。后来就问到了影集,其中有一个叫尚敏的男孩,不停打着哈欠说,你们给我支烟抽抽,我就告诉你们。
影集被他们随意丢在出租屋里,虽然有些折损,但没有刻意破坏,里面的照片一张没丢。我们给老八路送去的时候,这个经历过近百年中国历史的老人很兴奋,一页一页翻着,一张一张给我们讲起来。
有一张很神气,虽然破衣烂衫,但看得出来他们穿着八路军的制服,又精神又得意的样子。老人指着站在正中间、一个扎着腰带别着双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说,这个人就是我,我们刚刚参加完百团大战,从前线撤到根据地时候合的影。
后来他又翻到一张大合影,很多人,老人的样子看上去很惋惜,说,这是我在东方红机械厂当副厂长时候的合影。可惜了,这个兵工企业后来撤销了,转民用了,生产电冰箱、电视机去了。
说到这里,老人好像有些激动,嘴角歪斜了一下,口水就没有止住,流了出来。他白发苍苍的女儿忙凑上前,给他小心擦了去。老人伸手挡开,像是生怕记忆也被女儿擦去一样,急急忙忙伸手指着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说,这个人叫周静超,这个人叫张文贞,我当时分管技术部门,他们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技术专家,我最有印象。
接着老人一声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
十
春天也照旧来了。
我记得,这是丁丽说到东方红机械厂时,最后说过的话。
春天在东方红机械厂里,种下了一簇一簇绚丽的花。山风吹过,它们总是带着各自的色彩哗哗作响。每年这个时候,技术部都要把自己设计研究的新产品运到试验场,开始长达三个月的实射试验。这是一个产品最关键的一步,试验一旦成功,基本上就可以投入生产了。
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技术部基本上都是焦点,全厂瞩目。照旧是周静超和张文贞带着他们的新产品及试验团队进驻试验场。试验场在哪儿,保密,我只能告诉你们是一个湖。新产品呢?更保密。肯定是鱼雷,但是一种什么样的鱼雷,谁都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是他们研制的一种更新换代的产品,既然更新换代,就说明性能肯定更好,在瞄准目标、攻击目标和摧毁目标上,更具威力,速度更快。
因此,厂里很兴奋。厂长甚至把这个型号的鱼雷生产,都写进了下半年的生产计划里了。没有什么比这颗鱼雷如期进入试验场更让人兴奋的事了,所以,试验当天,厂长甚至盛情邀请了刚好在厂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一同登船,共襄盛景。
一声令下,鱼雷就飞出去了。
一开始很顺利,各项監测数据都表明,鱼雷将在几十秒内,击中两公里外的水面目标。可是,正如事后周静超的无数次情况说明和解释的那样,失败乃成功之母,科学试验,是要允许失败的。鱼雷在飞了一千五百多米后突然变得像一个调皮的小孩,不听话了。它在就要接近目标的刹那,莫名其妙做了一个掉头转身的动作,直扑领导们的观察舰而来。
可以想象,领导们吓得不轻。陈昌白更是吓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天天对着周静超他们吼,要是撞上去了呢,要是真的就撞上去了呢?从此,东方红机械厂就有了一条打死都不能改的规定,产品试验期间,任何一个厂领导,都不准到试验场。
还好,那颗调皮的鱼雷在中途又拐了一个弯,急速远离,在距离领导们一公里开外的水面上,无趣地引爆了,那巨大的声响,让领导们脚下的甲板发出一阵一阵的战栗。当时,那个干休所的老八路也在现场,老八路说,他清楚地听见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轻轻说了一句,娘唉。当即黑着脸,拂袖而去。老八路还说,他听见上级领导跟厂长嘟嘟囔囔,大概意思是,要查,要严肃查处。
查肯定要查,但要看以什么方式和性质来查。什么叫严肃?什么叫不严肃?什么叫轻?什么叫重?这里面可复杂了,这是一个度和分寸把握的问题。如果从科学试验的角度来查,那就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试验了。因为获得了很多数据,甚至连失败都算不上。陈昌白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可这事惊动了上级领导,那就不是科学试验那么简单了,那就必须从另外一个高度来调查了。陈昌白知道,闹不好,是要惹火烧身的。
那么,只有舍车保帅了。
帅,当然是技术部主任陈昌白了。当时,正好有一个厂领导班子成员光荣退休,陈昌白正在积极努力向这个空出来的位置靠拢,关键时刻,还指望靠这次试验来给自己锦上添花呢。现在倒好,闹不好自己主任的位置都不保。如果只是把这件事定性为简单的科学试验,那么,陈昌白将受到牵连和处分,甚至负主要责任。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事情走到这一步。那么,还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呢?有啊,当然有。陈昌白在经过了三天四夜的请客吃饭、纵横联合和高人指点后,终于找到了调查这件事情的门路。
这一天,他带着厂保卫处荷枪实弹的几个彪形大汉,把周静超和张文贞从技术三室带走了。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周静超和张文贞的宿舍,带走了大量的两个人之间的信件。
你们要知道,距离今天,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五十多年前的历史,其实已经汇成了一条巨响滔滔的大河,在它的裹挟和冲刷下,很多人和事,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周小钰在翻看这几页紧紧关乎自己命运的资料时,更多的,是一些照样模糊或者巨大的空洞的词。关于自己父亲和母亲的命运,连个细节和场景都没有。只有带走他们两个人和他们的信件的记录中,一段凌乱和潦草的字迹,有一处写着:天气阴,光线不好,搜查困难……
随后,近半个月密集的审问足够让那幢木头搭建的小楼坍塌。脚步声,呵斥声,嘲讽声,怀疑的目光,武断的嗓门……让周静超和张文贞一次又一次在泥潭中挣扎。偶尔安静下来,就会看见一道光了,那是从对面的缝隙中透过来的璀璨新辉,不论是黄昏,还是正午,总是像一盏灯,照亮他们生命中隐隐闪亮的那条大河。那是回忆吧,是密西西比,还是伏尔加河?都不是,又都是,只要看见了那道光,他们就能回想起他们全部的青春。
不行,不能妥协,不能在這些啸聚之众面前举起双手。他们互相对望着,又互相支撑着。
对于周静超和张文贞来说,对这次事故的总结,只限于计算和试验本身。他们在忙着查找计算的错误,在总结和调查方面,他们根本就不是陈昌白的对手,但是他们的固执和坚持,又让陈昌白几近崩溃。
陈昌白说,说说你们的海外关系和你们的联系人。周静超说,我们没有海外关系和什么联系人。张文贞补充,我们在海外,就想着回国。
陈昌白问,为什么?周静超答,报效祖国。陈昌白朝椅背仰了过去,极力想做出一副仰天大笑的样子,问,快说吧,你们是怎样把试验的讯息透露给敌特的?张文贞答,我们没有透露。陈昌白拼命摇头,像是在拼命躲避和逃亡,慌不择路,他说,你们是敌特问题。
周静超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一个方程算错了。
陈昌白说,不,听见了吗?是敌特。
周静超说,是方程,肯定是一个方程算错了,很小的方程。
陈昌白说,敌特。我再强调一遍,敌特,你们的问题严重了。
是的。就是这样。丁丽的讲述到了这里,突然变得恶狠狠的,眼里发出了一种狰狞和嘲弄的光。她说,不管你是几元几次,很小的方程怎么能敌得过很严重的敌特?是的,就是这样,我几乎在这一瞬间,相信了丁丽。也不是相信,是被她的神情感动了一下。还有周小钰。可以想象,如果按照丁丽说的,周小钰是在陈老师的书房里发现了东方红机械厂的这些资料,那么,对于不经意闯进去的她,肯定是致命的。恨,肯定在突然间变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切肤之痛,肯定在突然间紧紧包围了她,攻克了她。
终于,我们把三十多年前的周小钰被杀案同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方程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张文贞怀孕了。
周小钰泪流满面。她知道,将有一种耻辱排山倒海般向她的父母袭来。那种痛,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还要痛。从那时起,她隐隐约约知道了,这种耻辱是因为她的降临而带来的,是因为她,她的父母不得不任人宰割。
梁叔叔看上去满脸迷惑,说不对呀,丁丽你等等,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丁丽也突然迷惑起来,说老梁,你怎么连这个都搞不明白?很简单呀,周小钰来找我了。
在丁丽住进莲桥那个红星旅社后不久,周小钰就去找她了。
我说过,丁丽租了红星旅社的房间,住在我妈她们开的服装店的后面。但是我好像没有说过丁丽跟周小钰的关系。丁丽说,在没有去同秦湘争省工会歌舞团之前,她和周小钰好得要死。怎么说呢,她们好得像是一对鸳鸯,在毛纺厂,两个人除了上班,基本上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周小钰长得没有我妈漂亮,丁丽没有我妈会跳舞,两个对自己的命从不甘心的女人,两个眼看就要失业的文艺女青年,整日在厂广播站那间小房间里叽叽喳喳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她们甚至说到了宋大锤,说到了我爹,她们为此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周小钰说她爱的是宋大锤不是我爹,说她为什么不可以为了爱情,像《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样出走,向着自由和独立一路狂奔?丁丽哈哈一笑,说出走了之后呢?说鲁迅先生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丁丽用手指头点着周小钰的鼻梁骨,狠狠下了个结论,你和宋大锤,就是无路可走。她们也说到了岩仓,说到了秦湘。这一回,是周小钰反过来用手指头点丁丽的鼻梁骨了,周小钰说,我们为什么总是要和人家比呢?丁丽你呀,一旦着相,自由和独立还在哪儿呢?丁丽回得很大声,周小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秦湘能去,我就不能去?
那是一个阴晦的黄昏,到处散发着一股湿透了的霉味,这种味道混合着天上飘落的零碎的雨,给人一种几乎就要死去的感觉。周小钰就在那时,敲开了丁丽的门。她们好像根本不用寒暄,她们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共度黄昏的。一走进去,周小钰就是一声叹息。
十一
张文贞不合时宜地怀孕了。
那个时候,她和周静超还没有结婚呢。没有结婚怎么可以怀孕呢?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可想象的,未婚先孕,道德败坏,这件事情一旦公开,那将是东方红机械厂影响最恶劣的男女问题,他们将由此身败名裂,变成一对狗男女。可是,他们是要准备结婚的呀。他们是为了这次产品试验,才推迟了婚期的呀。熟悉周静超和张文贞的同事都知道,他们连结婚的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张文贞一身的红,要是走在工厂俱乐部婚礼现场的那个小院子里,她就是那一树红艳的山茶花。
这件事情,在面对陈昌白部署密集的关于敌特的审讯面前,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也就是说,陈昌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张文贞怀孕了。
那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因为怀孕的原因,张文贞熬不住他们的车轮大战三推六问,频繁地上厕所,容易累,呕吐得厉害……正在怒张劲弓的陈昌白终于抓住了他们致命的弱点,让他们轻而易举败下阵来。
谈判是秘密进行的。那间透着光的黑屋子在午后变得静悄悄的,周静超和张文贞听得见陈昌白肚子里拼命忍住的“咕嘟咕嘟”翻涌而起的笑,还有很远的风朝他们奔涌而来的脚步声。阳光是一点一点爬进来的,在那些缝隙之中,像一颗一颗正在远去的星星,那样繁密,那样遥不可及。
陈昌白很有底气,突然间变得矜持起来,在提出了“怀孕”这个词后,就沉吟起来,不说一句话。周静超和张文贞第一次在陈昌白面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周静超后来对周小钰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张文贞那苍白的嘴唇。苍白,渐渐苍白,苍白得连人世间的一点颜色都看不见。之后,就是颤抖,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她对人世间的愤怒吧,那是她对人世间的恐惧吧,那是恐惧和愤怒交加之后的无奈的羞耻吧。
周静超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片刻之后,他朝陈昌白望过去,问,条件是什么?
陈昌白哈哈一笑,说,什么条件?没有条件。
沉默,长久的沉默。无从说起的话,带来的肯定是一阵长久的绝望。周小钰只能从那些发黄的信笺中,感受着自己父亲母亲的那种深深的耻辱和绝望。她能看见那种耻辱和绝望,像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正一点一点割着父亲和母亲的肉。她听见了父亲的惨叫,她听见了母亲的哭嚎,她甚至听见了母亲肚子里自己的喊叫。
周小钰痛哭失声。
紧接着,陈昌白提出了一大堆条件。周静超必须承认敌特的事实,这样,才能换来张文贞的平安和名声。而张文贞呢,也就不要再待在厂里了,下放,回老家,再也不准踏进东方红机械厂一步。
他们答应了他。他们居然答应了他。周小钰对着丁丽,歇斯底里狂叫着。也就是说,那个叫陈昌白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把他爱着但是又得不到的女人送入绝境。
那段时间,周小钰经常去找丁丽,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去找秦湘,而是要绕过一条街,敲开红星旅社的门,爬到三楼,再敲开丁丽的房间。也许,她可以从那里俯瞰着服装店的那个小院子,只有俯瞰着陈家的那个书房,才可以恨恨地说出她心里所有的爱恨交织。
她说,我要报仇。
丁丽一声长叹,说,唉,她命该如此。
周小钰永远记得外婆带她去镇上买水果糖的那个下午。在她刚满三岁的记忆中,她吃过白砂糖,吃过红糖,就是没有吃过水果糖。剥一颗放在嘴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甜呀,在周小钰的嘴里,那种甜是会动的,一点一点,顺着舌尖爬,之后,“嗖”一下,就钻到了她的心里。
一转头,就看见外婆正盯着街上一摊流淌的污水,愣愣发呆。紧接着,外婆在街道上大叫大喊起来,她跟着那摊一直朝坡下流去的污水喊,血,周小钰啊周小钰,你快看,这是你妈的血,你妈生下你就去山背后跳崖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那是个冬天的下午,快过年了,周小钰不知道妈妈是什么,外婆的举动丝毫没有影响她。她把糖纸蒙在眼睛上,跟着外婆指着的那摊污水,走出好远好远。
血一直淌,一直淌……
张文贞在老家的那个小村子里生下了周小钰,一个月后,跳崖而去。也就是说,周小钰生下来是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的,她是被外公外婆养大的,一直到十六岁,拿到了技校的录取通知书。考取技校,在当时就意味着可以进城当工人了。这在那个小村子里是天大的喜事,一个村的人,高兴得在周小钰家挤过来搡过去,就连墙头上都站满了小鸟和喜鹊。后来就有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挤了进来,把周小钰紧紧搂进怀里。在周小钰的記忆中,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紧紧搂进怀里,那是父亲的怀抱,充满了远道而来的汗水和尘土的味道。父亲抱着她哇哇大哭,给那个热闹的农家小院,增添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是父亲送周小钰去学校报到的,在校门口,父亲对着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周小钰痛心疾首地说,小钰啊,你本不该来这里上学啊,是我们对不起你啊。后来父亲又带她来到了东方红机械厂,那肯定是深秋了,金黄的银杏叶从天上飘落,父亲一把抓起一片叶子,老泪纵横,说,小钰啊,这里才应该是你来的地方,这里才是我们最有资格走进去的地方啊。
周小钰再一次泪流满面。
你们说,周小钰在陈老师的书房里看到这些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想,要是她的父亲母亲不来东方红机械厂该多好呀?要是她的父亲母亲不来东方红机械厂,就不会遇到陈昌白,甚至就不会出那样的事故。那么,她就不会去读个技校还兴高采烈,她就不会分进毛纺织厂,就不会下岗,就不会同秦湘在一个叫莲桥的地方开一个服装店。那么,她就不会……
梁叔叔再一次打断了丁丽,说,你是想告诉我们,陈昌白的儿子,省城大学里的陈老师有可能是凶手?梁叔叔很茫然,又咄咄逼人。
丁丽哈哈一笑,说,这还用说吗?现在,他是我的丈夫。
也就是说,丁丽在周小钰被杀后,嫁给了陈老师。
我惊愕得快要窒息,有一种不知是痛苦还是更加痛苦的念头在缓缓纠缠着我。我有一种预感,丁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万幸了,她已经无可救药地滑入一个毫无逻辑的深渊。
我在想,也许每一个人的命,都是这人世间变化无常的循环往复。
好了,丁丽嫁给了陈老师,我妈丢下了梁叔叔,嫁给了我爹。
丁丽说,案发那天,她看见了凶手。后来经过我们调查,她不是看见了凶手,她是看见了一个黑影。她清楚地听见了那个黑影在她们服装店的小院里弄出的剧烈打斗的声响,她甚至听见了周小钰和秦湘微弱的惨叫声和呼救声,她非常强烈地意识到出事了,就往门外跑。因为黑,出门就一脚踩空,从三楼的阶梯摔到了二楼的阶梯,她的右腿就是在那时摔断了,丁丽说,她听见了她的骨头在一根根“咔嚓咔嚓”断裂开来。
她忍着剧痛爬起来,一瘸一拐追了出去。
没有凶手,只有一片密不透风的黑。
她听见了一个人舍命逃亡的声音,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是碰到了一堵接一堵的墙,又像是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篱,像是钻入了荆棘和草丛,又像是蹚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她顺着那个声音追,她知道,只要那个声音还在,她的路就永远都不会一瘸一拐。她追到了火车站,那个声音消失在候车大厅,丁丽的腿又一阵剧痛,整个人摔在了长条座椅上。她知道,凶手不见了,从此以后,她将一瘸一拐度过一生。后来她还是忍着那种巨大的几乎要让她窒息的痛,爬上了一列火车,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再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可是,凶手消失了。车厢里,只有一波一波乘客闹哄哄的笑骂和议论的声音,应和着列车“吭哧吭哧”的节奏,好像在对她从此开始的旅途说三道四。
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吧。
丁丽拖着一条伤腿,拼尽全力走出省城的火车站时,她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在接站口东张西望的陈老师,她就一瘸一拐朝他走去,她知道,他不认识她,可是,她认识他。
之后,她倒在了他的面前。
丁丽说,这就是命。
后来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干我们这一行的,越是陌生的号码,越要接,这是教科书式的基本守则,我根本没有想,就接起来了。
是离我们这儿最近的一个监狱值班室打来的。年轻的狱警说话很谦虚,言语间,还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感觉。他告诉我,监狱里有个叫尚小亮的犯人想见我。我想了想,根本不认识,就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那个年轻人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说怎么可能,就是找你,说是有重大案情要交代,余罪。
我一脚油门,就朝那个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开去。
十二
尚小亮长得像一堆土,我见到他时,根本没有察觉墙角蹲着一个人。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芸芸众生中夹杂着的一缕哀愁。我进去的时候,只看见那个年轻的管教,他见了我,就对着墙角一声吼,站起来。
我就看见了尚小亮。五十多岁了,管教说,重罪,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十一年,减了刑,还有三年就可以出去了。我说,我不认识他。管教说,他也不认识你,他只是想找办尚敏偷盗案的警察。
我恍了恍,终于想起来,尚敏就是去老八路家偷盗的三个小屁孩之一。跟我要烟抽,交代了老八路的影集。这根本就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案子,我们就是准备拘留他们几天,教育教育,就放了。
可是,尚小亮开口了。尚小亮坐在一把普通的椅子上,没有什么戒具,那个年轻的管教说,他是里面的老犯人了,大家都熟悉,不需要。尚小亮就不停抬起手,用手掌根擦着眼角,左手擦一下,右手擦一下,好像在向我们炫耀不戴手铐的自由。接着,他就说,尚敏是我最小的儿子,我有三个娃娃,前面两个,是尚敏的姐姐,当初就是为了生个儿子,我才拎起板凳,打死了乡政府的人,犯了罪。
尚小亮突然盯着我说,我现在想交代一件事情,如果我交代了,你们能放过尚敏吗?他妈前几天来看我,跟我说这个小背时鬼偷人家东西了。他还是个孩子,我想,请求政府宽大宽大,我交代我的罪,你们就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小,啥事都不懂,你们好好教育他,就放了他。
我又想了想老八路家的被盗案,觉得挺好笑,就笑起来,虽然只是短暂地撇撇嘴,但我感觉我的笑确实像一只手,打开了尚小亮嘴巴上的开关。
他的喉头明显动了动,一声长叹,唉,不管了,我交代了,你们肯定会帮我的。三十多年前,我在莲桥的一个服装店里杀了人,两个女的,后来我听说死了一个。
我不信,我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不甘心,骂起来,你他妈的别瞎说,别为了个孩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尚小亮又是一声叹,这一回,声音小了很多说,我不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些年,我蠢,就觉得服装店里有錢,日子过不下去,就想去偷点。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这些年,突然感觉自己除了儿子,这人其实挺无聊的,比好汉做事好汉当还无聊。我当年杀人抢钱,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为了救我儿子,我也想好汉一回,总比天天在监狱里圈出圈进强。
好吧,接下来,我就讲讲带着尚小亮指认现场的事了。
那天晴空万里,天蓝得让人一直憋屈着说不出话来。我们去了四辆车,三辆小的,一辆大的。到了现场,大车上齐排排下来二十多个武警,我一看,他们大多是些比我小的年轻人,对于三十多年前的事,他们一无所知。
是梁叔叔亲自押着尚小亮从一辆囚车上下来的,后面,还跟了四五个戴着墨镜的特警。尚小亮又被重新戴上了手铐脚镣,梁叔叔伸出一只手,拉扯着他,好像只有这样,才会补上他的心里那个三十多年前的洞。
阳光铺天盖地,将莲桥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像个多年不见的节日。我看见尚小亮的眼睛里泛着亮晶晶的光。同样,梁叔叔的眼睛里,也泛着亮晶晶的光。
莲桥,那是莲桥,三十多年了,高楼和电梯在我们这儿肆意横行,所幸没有践踏这个古意苍茫的角落。莲花河的水刚刚从莲桥漫过,阳光在青石板上是那样惬意地爬着,尚小亮走上去时,他的脚镣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所幸小院还在,被我们这儿的有关部门保护得很好,现在,是一家珠宝玉器行。一见我们进来,老板惊得差点失手打碎一只玉镯头。尚小亮很熟悉,径直朝里面走。看得出来,三十多年了,他一直在想着这个小院的每一间房、每一个人和每一条通向周小钰死亡的路。后来,他就站在了院子里,满院子的桂花香,他伸手指着东屋,说,就是这里。
梁叔叔不肯放弃任何一个细节,他以一个老警察特有的耐心问,这里怎么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了?
尚小亮的回答像個小学生,他说,我在这里杀人了。
后来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丁丽,没有想到,丁丽听到案情通报后,近乎歇斯底里,她大喊大叫,不可能。她喊,绝对不可能。什么尚小亮,绝对不可能。她叫,绝对是陈老师杀了周小钰。陈老师就是杀人犯,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还不知道?你们告诉我,我这三十年,到底算什么?你们告诉我,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车站,让我摔在他的怀里?
我说,丁阿姨你记错了,你跟我们说的,是你倒在他的面前。
那是个静悄悄的中午,听得见莲花河的水在远处静悄悄流过。我甚至可以听见河面上的垂柳搅动水流的声音。第一次,我看见一个美女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的样子。后来她平静了一些,人却哭得不成样子,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让她看上去伤心欲绝,她说,我嫁给陈老师,就是为了找到他杀人的证据。你们知道吗?我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我是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才回来找你们的。
既然是这样,后来我们又去省城找到了陈老师,发现丁丽说的证据,其实不叫证据,那叫动机。丁丽一门心思认定周小钰看见了陈昌白作恶的秘密,陈老师就要杀了周小钰。
我们发现,陈老师已经彻底生出了一种病,只要一提到周小钰,他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出现明显的心脏不适的症状。丁丽兴奋异常,冲他吼,告诉你,这一回,我真的把警察带来了,你这个杀人犯。我看见,陈老师捂着胸口站起来,跌跌撞撞,一巴掌朝丁丽打过去,说,你要是敢带警察来,我就杀了你。
我们发现,丁丽和陈老师,他们无儿无女,相互折磨了一辈子。
十三
春天的时候,陈老师带我们去看他的父亲陈昌白。这个害人精,这个亲自把周小钰一家人送入末途的凶手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那时,他正悄悄坐在东方红机械厂空荡荡的家属区的一爿小院里,又呆又傻,对每一个人,都露出仇恨的目光。只是,那种乖张的目光之下,是歪斜的嘴角不断流出的口水,阳光刚好路过,让那些企图喋喋不休的污迹变得更加显眼。
除了粗手大脚的保姆,没有人再去理会他。
陈老师白发裹头,说,东方红机械厂已经搬空了,只有他的父亲怎么也不走。他以一个大学老师和知识分子的口吻总结了他父亲的这种怪异的举动,他说,他要在这里囚禁自己,孤老一生。
花,东方红机械厂里到处是花。一山一山的油菜花、马缨花、山茶花,还有一树一树的桐花、梨花,还有一片一片的棠梨花、苦刺花,还有山坡上如细碎的阳光般飘撒的数不尽的野花……我妈和丁丽就走在这些花的影子里,她们手牵着手,风吹过来的时候,她们的身影随风摇摆,像是在毛纺厂俱乐部舞台上的新春联欢会上,又像是在新世界舞厅里的《巴比伦河》中……
梁叔叔被我们越拖越远,我向后看时,他正扶着一棵弯弯斜斜的老树,有点走不动的样子。
我就往回跑。等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这个老刑警,突然间哽咽出声。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头正在挣脱宰杀的牛那种绝望的嚎叫……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