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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负荷者:《生死场》中的男性形象

2024-05-10李跃

新楚文化 2024年6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

李跃

【摘要】诚然《生死场》中的主体应是女性,但在以父权占主导地位的叙事大背景下,作为客体出现的男性形象也反映着女性作家的独特思考。萧红从关注战争中普通民众的个体生存出发,展示了小农经济被冲击之下无力自救的男性生活,揭露了性别压迫结构中男性的强势与虚弱,同时反思了“抗日”之于男性的意义与限度,发掘出了男性自身被忽视的一面,对一直由男性自我界定的男性本质与形象进行了别样的观察。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男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6-002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09

《生死场》问世之后,鲁迅在《序言》中评价道:“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1]3胡风也在《读后记》中赞赏小说中女性的纤细的感觉。二位文坛巨擘对《生死场》中鲜明的女性作者视角的感想评价至今仍是评判和研究《生死场》的坚实基础。长久以来,研究者们沿着前人的方向对小说中数量众多、性格丰满的女性形象进行挖掘,将女性从传统男权的支配以及他们所构建的言说中解放出来。这些成果固然令人振奋,但也存在着将穿插在小说中的男性作为背景板忽略的偏颇。事实上,女性和男性的历史总是复杂地交错在一起,女性视野里也避免不了男性身影的存在。在《生死场》中,萧红也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观察着生产关系、两性关系和家国关系的男性。

一、眷恋与挣扎:生产关系中的男性

《生死场》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哈尔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为主要背景,前十章主要讲述的是东北农民贫苦无告的日常生活。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生产与生活一体的复合型空间,实行以个体家庭为单位的土地经营方式,开场便是二里半找羊时踩坏了别人的白菜地而被打的场景。与现代乡土文学诞生之初对于封建宗法和礼教的猛烈批判相比,《生死场》以小家庭为单位,隐去了对宗族关系的描写,着重于展示处在繁重的农业生产中的农民生活。而农民本就是乡土社会男性统一稳定的社群身份,作为田间劳作的主力,他们既眷恋着土地,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农经济的末路。

小说中有三个主要成年男性角色:二里半、赵三和成业。二里半家以经营菜田为生,他养的山羊作为全书最重要的象征贯穿整个小说,也是二里半人格与内心的投射与外化。二里半跌着脚在田间找羊,找累了像马一样伏身在井边喝水,在王婆卖马时劝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过五月节摘柿子给孩子,恰如与山羊“迷茫着用犄角在周身剃毛”在村子里兀自闲走、午睡、吃叶子的状态。山羊也多次面临被杀的危险。第一次是为了找羊二里半与人打架伤了脸面,他找赵三卖羊,最终却留下了它;第二次是村里用老山羊宣誓抗日,二里半捉了一只公鸡换回山羊;第三次是二里半失去老婆孩子,决心杀羊,以便于无牵无挂地去复仇,结果不忍下手,将羊托付给了赵三。二里半与羊的渊源恰如《生死场》中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他们对于这些生产资料的爱和眷恋是无限的。在民间,没有什么比与个体生命生存相关的东西更被看重的了。《生死场》开头还有一段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描写:二里半家门口种着一棵杨树,“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动摆?”[1]6二里半这种人与土地和牲畜和谐相处的生活状态代表了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依赖和坚守的一面。

马克思、恩格斯曾预言,在现代社会中,小农经济会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因为小农经济势单力薄且效率低下,很难抵御来自外力的巨大冲击。村前火车经过河桥隆隆作响,工业的发展已经逼近这个小村庄。虽然《生死场》里的农民不像同时期的作品“农村三部曲”那样直接破产,但从王婆卖马抵租等细节中也不难发现,这时土地供给关系的相对平衡性已经被打破了。于是赵三和成业开始不满于土地里刨食的生活,积极进城寻找新的出路,然而他们始终被拒绝在城市之外。年輕时的赵三感到种地和养牛的不足,日日进城误了打麦子以至于麦子堆在场上被雨淋湿了。再后来,赵三进城得到两张羊皮,紧接着和李青山谋划镰刀会反对地主加租,却因为打折了小偷腿骨入狱了,东家以救他为名索要钱财,他只得卖牛筹钱同时默认了加租。镰刀是家用农具,是农民力量的象征,萧红虽然没有详细交代赵三在城里接触到了何种的思想鼓动他组建镰刀会,但是这次农民抗争计划的流产无疑显示了萧红对农民自主进行生产变革的忧虑和怀疑。卖牛之后无法种田的赵三用谷草织鸡笼进城卖钱,起初也小赚几笔,引得乡亲羡慕,可是等小鸡初生卵的时节过去,鸡笼也失去了市场。很快到了麦收,人们要吃一顿酒来庆祝第一场割麦,坐在欢乐的酒桌前,失去种麦人身份的赵三只能哑默。

更年轻一代的男人成业在城里的奔波也没有收获,而他在摔死小金枝时所表现的狂躁,恰恰跟城里米价落了有关。十年之后,战争加剧了农村经济的崩溃,平儿之流的下一代男性的目光已由土地转向抗日,老赵三在荒凉的旷野巡行,看到往日的麦田尽丧在炮火之下,只能独自凭吊。而丧夫的金枝却进城做缝穷婆,尽管也自食其力在城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被逼回家乡。把赵三和金枝的进城故事放在一起,不难发现传统的生产关系虽然给予了男性在乡土社会一定的特权,但是在动荡的社会环境和社会转型的大势之下,几代女性重复着悲苦命运的同时,男性也无法独善其身。

二、强势与孱弱:两性关系中的男性

《生死场》以书写之前被遮蔽的女性生活经验和痛苦著称,女性视角之下父权、夫权的强势压迫和女性的仓皇应对刻画得入木三分,其中的两性关系更是充满了隔膜、压迫,甚至暴力。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在乡土社会的秩序下,为了维护稳定的社会关系,激情受到抑制。所以男女只在行为上按着一定的规则分工合作,却不向对方寻求心理上的契合,这种界限使得中国传统的感情定向偏于同性方面去发展。在《生死场》中,男女各自以性别形成自己的团体。村里的女人们夏天与邻妇聊天,冬天在王婆家聚会,由此发展出了一定的女性互助,如王婆约五姑姑一起看望和照顾生病的月英。男人们则以李青山为首聚集到一起,密谋组建镰刀会以反对加租,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提防着枕边的妻子,女人们的忧虑和反对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即使王婆安抚住女人们,并且弄来一只老洋炮教丈夫赵三用枪,虽然赵三慢慢对妻子感到敬重,但是再隐秘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后来大家宣誓抗日,寡妇们也只能在“弟兄们”的名义之下参与。

经由女性身体书写表现女性悲惨的命运是《生死场》的一大特色,性和生育是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也是反观男性的重要维度。在性别优势之下,男性利用女性的欲望异化女性的身体,窒息女性的生命活力,但是男性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绝非单一的刽子手角色。

乡村少女金枝在小说叙事的十多年间,经历了恋爱、生育、丧女丧夫、进城返乡等一系列事件,是研究乡村女性的苦难的重要样本。金枝顺从自己的欲望,与成业河湾约会,两性相悦如铁与磁石相互吸引,本是自然天性,显然无法进入“压迫与反抗”的叙事链条。萧红其实也肯定了原始欲望的正当性,所以在性爱的暴虐书写中特别指出“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1]19。可是村民的指指点点和由之而来的生育让金枝落入命运的罗网中,让她不得不嫁给成业,而成业只是满不在乎地把金枝娶回家。性只是一个诱因,更重要的是,在乡村父权——夫权语境下,即使是凭着原始的欲望冲动共同推动的性爱,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男性,女性都根本没有成为一个欲望主体的自主权。而结婚之后,成业把金枝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以至于金枝早产,更是显示出婚姻关系中女性的失权。

成业死后,金枝进城,首先注意到的是时髦的衣服、漂亮的女人、俄国点心铺的小猪,这些典型的现代性现象的存在明显是针对女性的欲望主体。城市消费语境唤起了金枝的欲望,她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语言习惯和衣着,想要攒够两元钱,城里男人也正是利用了她对金钱的渴望强迫她。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女性总无法自主,她们所面对的也不是来自单纯某一个男性的暴力。男性常常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形象,利用她们的正当欲望像恶魔一样引诱着她们踏入自然、性别与阶级的多重压迫结构中。

女性的另一苦难是生育,萧红用“刑罚的日子”作为题目,最本真地还原了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不堪与脆弱。而《生死场》的男性在面对女性生育时总是表现出异常冷漠的态度,成业与孕晚期的金枝同房,导致孩子早产;五姑姑的姐夫反对妻子生产,屡屡在妻子分娩时闯进来动手。生育原本是两性共同完成的生命创造,在这里却变成一种偶然行为,丧失了绵延生命和接续文明的意味。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和安全的需要是人的需要中最重要的部分,归属和爱的需要则是更高一等的需求。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生育只能是雪上加霜,一切情感都必须让位于生存的需要,男性对女性生育痛苦的无视甚至拒绝是可以理解的了。

小说中还有一个极端的案例——成业摔死了出生不久的女儿。经济上的失败使他在外部社会感受不到自身的价值,既然无力去对抗权威,便将这种控制欲转化到自己能接触到的弱者身上,通过对他们的控制,来弥补自己在外缺失的威严,以维持自己权威的个体形象。如果说“生死场”里分娩将人类繁衍后代的伟大降格到动物的程度,那么小金枝的死则将生育作为动物层面种族繁衍的意义也一并抹去了。文本中的男性肉体和精神是孱弱的,在另一个更大的权力结构中也是弱者的他们在受挫以后却选择了抽刀向更弱者,看似强势的背后是一个暴躁无能的剪影。

三、同步与错位:国族关系中的男性

关于女性与国族的关系,围绕着《生死场》,形成了两种典型的阐释路径:一种盛赞书中鲜明的伟大抗战精神以及中国农民进步的爱国意识,正如胡风当年所言“这些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蚁子似的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的为生而死了。”[1]110另一种却指出《生死场》中女性深陷民族革命战争夹缝同时遭受多重欺凌,使得其中的民族主义书写反而显示出一种戏谑的性质。二者虽各执一词,但如果从研究国族关系中的男性入手,或许能够弥合两种话语之间的裂隙。

小说在揭示女性在抗战时期的生存的同时也在讨论一个问题:男性怎么经历战争?萧红把平儿等年青一代直面日军的经历一笔带过,而把目光转向村子里年纪更大的男性。与女性一样,这一类男性也没有直接接触过抗日,他们对于侵略的理解和反抗也是个人化的、日常的。

二里半随着本能与心情行为,总游离于村民和时事的外围,即使是抗日这种大事他也缺乏兴致,以至于在群情激昂的抗日宣传下不合时宜地打瞌睡。老赵三则不同,他回想起镰刀会的旧事,又涌起了年轻时的激情,“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垂垂老矣的他再次容光焕发,积极参与抗日宣传,劝儿子平儿年轻人要有胆量,鼓动他参加爱国军。没有得到儿子的应答,老赵三立刻动了怒,觉得自己光荣的事业没有了传承。当义勇军散了,年轻小伙子如死蛇一般爬回来的时候,老赵三也只能在田野里独自凭吊往昔。二里半与赵三对待抗日的态度看似是两个极端,其实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始终凭借自己的想象参与抗日,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过革命与抗日。借着在村子里宣传抗日的机会,老赵三“好像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1]83。抗日于他而言是一次显露存在感的契机,是一种小孩子玩闹般的氛围,而不是沦为亡国奴的屈辱体验。

但是这种认知错位可以全然归因到他们的麻木愚昧上吗?在文本中,萧红已经暗示了答案:王婆再三向黑胡子求证女儿的死讯,黑胡子对王婆弄着骗术一般讲:“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老早对你讲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1]84就像黑胡子不耐烦回答王婆女儿革命的细节一样,二里半和赵三所接受的革命和抗日宣传也只是“亡国”“义勇军”“革命军”之类新奇的字眼。从这个角度来看,葛浩文在《萧红评传》对《生死场》中的集体抗日尚处在酝酿阶段的评价也是十分恰当的。但是《生死场》里毕竟还留下了李青山这样的角色,十年前勇敢地组织镰刀会对抗地主,十年后又拉起队伍抗日,受挫后不屈不挠,带着最终因妻子和孩子惨死而决意参军的二里半开始了新一轮反抗。萧红最终还是给小说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

综上所述,《生死场》的文本内部并不存在所谓的“断裂”,抗战的主题并不是萧红受局势和萧军等人的影响生搬硬套,只是萧红关注的并非当时人们所期待的针对侵略者进行的奋力反抗,而是对战争中普通民众的个体生存的关注。他们对走向抵抗的过程和手段都没有认知,只有抵抗的目的。而只有彻底觉悟了,才会走向民族的抵抗。董丽敏在讨论中国的女性文学时曾经追问:“置身于后发现代性国家的特定语境中,女性书写到底应该怎样来设计自己的叙事立场……是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浪漫主义意义上的‘个体,还是更多将其当作某个集体/共同体的代表而在国家、民族和阶级的格局中来加以定位?”[5]210萧红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个体和集体、女性话语和民族主义并不是对立的词组,更重要的是对人的生存的关注,毕竟文学始终是人的文学。

四、结语

《生死场》中的男性“历史的负荷者”形象虽然不如女性形象那么引人注目,但也构成了小说文本中不可或缺的方面。几代女性重复着悲苦的命运的同时,男性也在小农经济的末路中面临着社会身份的失位。但乡土社会传统下,心理交流的缺失致使两性无法理解彼此的困境。年轻的男性利用女性的欲望将其物化,甚至成为家中的暴君;年老的男人则和女性一样,虽然被抗日话语鼓动,却并不被真正接纳,对走向抵抗的过程和手段都缺乏有效的认知。总之,在“浮出历史地表”之后,诉说女性自我命运的同时,萧红也对一直由男性自我界定的男性本质与形象进行了“别样”的观察,对如何认知作为社会性别的男性有极强的参照意义。

参考文献:

[1]萧红.萧红全集:第2卷[M].萧红纪念馆,编.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

[2]平石淑子.萧红传[M].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3]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4]刘禾.女性身体与民族主义话语:生死场,跨语际实践[M].上海:三联书店,2022.

[5]董丽敏.性别、语境与书写的政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

李跃(1999-),女,河南周口人,郑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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