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的人生与悖谬的真实
2024-05-07宋俊峰姜迪
宋俊峰 姜迪
[摘要] 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及人的精神空间是余华始终如一的追求,在《河边的错误》中,余华以超越生命的哲思突破了传统侦探小说的固定模式,构建了新的审美空间。在叙事上,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构思描写了疯癫的秩序,塑造了丰富的意象群,打造了寓意丰富的象征世界。小说还运用了留白的艺术,突破了“历史的完整性”和叙事的因果关系,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性、荒诞性和不确定性。
[关 键 词] 《河边的错误》;秩序;意象;叙事
《河边的错误》是余华创作于1987年的一部短篇小说,是作者对传统侦探小说的拆解和戏仿,也被视为先锋文学的代表。因为同一时期余华还创作了《活着》《在细雨中呼喊》等名篇,所以《河边的错误》受到的关注较少。这部小说以其独特的写实的生活质感与写意的存在之思给读者以新奇的美感,对传统和历史有所突破,构建了新的审美范式。电影《河边的错误》上映后,众学者再度将视角放在了这部小說上。本文试图从艺术视角出发,梳理余华小说中表现出的审美范式。
一、疯化的人生——每个人都是“疯子”
小说除了塑造出一个“疯子”形象,其他人物也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气质,可以说是一种处在社会生活中的“疯化”或“异化”的人,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失语。幺四婆婆有着不为人知的变态的性癖,理发男有异装癖,喜欢诗歌的师生……小说塑造的人物形象千人千面、各具特色,但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对“异类”的描写。他们都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是社会上的少数派。因集体对个体的过度规训,所谓“异类”便不容存在。因此,脱离集体的人只有死亡和疯化两条路可选。余华也从一个真疯子和一群正在成为疯子的形象上给读者塑造了符号化的人物群像——异类。
小说中许亮作为余华着力刻画的“异类”之一,是最具主题表达的人物。许亮曾自杀过两次,但每次自杀都是源于恐惧。他曾因流氓罪坐过牢,因为不小心在案发现场出现过,所以十分惶恐。因为有了一次冤屈,就会怕有第二次,那把悬而未决的刀始终在他的头顶上,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最终选择自行了断。第一次自杀没成功,对于警察而言是挽救了一条人命,但对于他而言却是万劫不复。除了许亮,幺四婆婆也是读者关注较多的一个人物。在她守寡的四十多年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成为老人漫长寂寞人生中最后的寄托。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孤寂的环境让幺四婆婆产生了变态的欲望,人物也被打上了“异类”的标签。
在这些异化的人物中,我们得以窥见余华笔下疯癫的秩序。首先,人只有发疯才能活着。《河边的错误》展示的不是杀人的过程,而是死亡本身。处在社会生活中的人想要通过各种方式活着都显得力不从心,社会中的“异类”除了死就是疯,展现了世界之荒诞以及人类在虚无面前的无力。其次,杀手没人关注。在原著中疯子只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存在,疯子提着水淋淋的衣服,没人在意,即便衣服下面藏着杀人的刀,也可以不被关进精神病院。这不禁带给我们一个疑问——到底要死多少人,人们才会关注到疯子的存在?第三,社会中的人必须压制自己的欲望,秘密一旦暴露就将面临死亡。作品中的许亮有异装癖,他的秘密被曝光,他再次选择了死亡,也成为人们印象中最惊人的一跳。我们不难发现,余华构建的是一种疯癫的世界、疯化的人生、混乱的秩序。疯子作为黑暗势力的化身已经完全主导了世界,人们受其摆布。而象征着正义的马哲起不到维护世界和平的作用。作为文明标志的精神病院不但没有治愈患者,反而成为怂恿患者的“帮凶”。对余华来说,社会文明秩序只是表象,不具有决定性地位,真正具有支配性地位的是无序、混乱[1]。面对个体和社会的抗衡,余华所表现出来的既不是超强的生命意识,也不是颓废的唯美主义,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卡夫卡式的表现主义。
二、意象化叙事
意象是现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媒介,读者借助意象勾连内心的情感,引发对现实的感触。小说构建了丰富的意象群,打造了寓意丰富的象征世界,笔者仅以“河”“疯子”等意象为例解读作品。
(一)“河”的象征
余华曾说:“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我们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2]余华将这一准则贯穿到日常写作中,他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具有象征意。《河边的错误》中对“疯子”的描写深刻、细致,入木三分。正是由于作者对“疯子”形象的成功刻画,人们往往忽略“河”这一普通意象。实际上,“河”的意象在余华的小说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知道,水是生命之源,具有海纳百川、孕育万物的特点,也被视为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因此河流本身具有浓厚的母性色彩。但余华的小说反其道而行之,在这里河流不再是温婉细腻的化身,而是罪恶与死亡的“见证者”。小说的题目以“河”为关键词,每一次命案的发生又都在河边。这不禁引起我们的思考,河究竟象征着什么?
其实河边没有错误,说到底是集体的错误、人的错误。这里“河”被赋予了深厚的人文底蕴。首先,人生本来就如同河流一样随处“游荡”,充满了不确定性,也就是生命本身具有不可预测性。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好似变化无常的河水一样,不辨方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一个谜团还未解开,下一个谜团接踵而至。三个人物的死亡紧密相连,给本就扑朔迷离的答案蒙上一层面纱。河流的流动姿态仿佛人的欲望的具象化,既可以缓缓流动,给人以满足,又能把人吞没,使人彻底沦陷[3]。人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既有生理上的欲望,也有精神世界的需求。小说反映了人的本能与暴力欲望。河水的流动似乎激发了凶手的欲望,当有人靠近时就会触发本能,听从自己的欲望展开暴力。而凶手杀人后,马哲多次来到岸边,但杀人唯一的“目击者”“河”保持静默,没有透露任何讯息,似乎在等待着诱发下一次暴力欲望。除此之外,河流还有着“血”的隐喻。死亡发生在河边,这是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空间上的临近,让我们很容易将流血与河水的流动联系起来。作者这样安排也许是想以“水”的纯净美好来消解“血”的暴戾、膨胀。
值得注意的是,河流的意象并不是独立存在于小说中的。小说的意象是相互合作、共同作用的。小说以河流为主导的意象群,构建了流淌着的、寓意丰富的象征世界。小说中的河水、鸭子、疯子、小孩等共同构成一个整体的表意系统。
(二)“疯子”的隐喻
在先锋小说家中,余华是写疯子最多的作家之一。他长于细节描写,也不吝于描写人性之恶。《河边的错误》中塑造的“疯子”形象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有相似之处。读者能够在余华的小说中看到“狂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气质。细读小说中的“疯子”形象,我们能够感到余华对于疯化人物的描写不仅具有写实的生活质感,还具有写意的存在之思。
“疯子”是人类黑暗本能的外化。先锋小说以形式为审美对象,我们对于疯子的直观感象也较多地来源于其外化的行动。小说中的疯子缺乏成人的理智,智商相当于一个儿童,所以他的行动很多是来自一种生物本能。余华想要描写人性之恶,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疯子”这样的形象来表达。正常的人会受到社会道德准则和法律的规范,本我的欲望会受到自我要求的规范。但在小说中作者不需要考虑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和行为逻辑,因为疯子做出任何常规逻辑解释不了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疯子的行为是人类黑暗本能的一种外化。他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命案发生,而且以同样的方式布置现场,同样在现场洗衣服。凶手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动声色地给人致命一击。余华对于疯子的叙述就是以极大的强度暗示人的本能力量的强大,是本能的力量,不是冷静、清醒的理智决定人的品质和行为[4]。同时“疯子”也暗含了启蒙者的隐喻。与鲁迅塑造的“狂人”形象类似,小说中“疯子”的意义也在于揭露社会的“恶”。疯子一方面通过暴力手段杀了人,另一方面又粗暴地撕下了社会沉疴虚伪的面具。疯子杀了人被关在精神病院,但仅仅两年后就被放了出来。原因竟然是院方不愿意疯子死在院内,也不愿意负担疯子的开销,于是悲剧再次上演。作者以流血的方式告诉读者,世界的荒谬不过是人为制造的悲剧。余华也正是通过这种暴力叙事促进人的觉醒,这也构成了他冷漠暴力的叙事风格。
三、留白的艺术:小说中的叙事空缺
传统的小说叙事讲求“历史的完整性”,因果相连,环环相扣。而后现代主义小说“力图消除历史的起源性或历史的连续统一性”,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因果叙述关系,在故事的逻辑链条上出现断裂,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性、荒诞性和不确定性,也让小说的解读多元化。余华作为先锋派的后起之秀,自然运用了叙事空缺的手法。《河边的错误》在效仿侦探小说的基础上,又在叙事上有所突破。小说缺乏充分的证据和严密的推理,在作案凶手、作案动机、作案手法、人物背景等方面都未明确交代,给了读者多元化的解读空间。
首先,马哲查案的过程缺乏完整的证据链。幺四婆婆是被刀具杀死的,凶器最终是在疯子的房间找到的,经过化验,上面的血型与幺四婆婆一致,因此马哲判断是疯子杀害了幺四婆婆。但仅凭这一点判断疯子就是凶手显然有些草率,凶器出现在疯子的房间,也可能是凶手完成整个作案过程后嫁祸给疯子,同时人物的证词也存不合理之处。三起命案疯子都出现在河边,有目击者提到疯子“提着水淋淋的衣服”,这里显然我们只能猜到“疯子”“水淋淋的衣服”与命案似乎有某种联系,但并不能判定疯子是否直接参与了行凶。也有目击者称“疯子的右手似乎提着什么”,但是记忆较为模糊,此时马哲询问“是不是像一把柴刀”就具有引导性。人的记忆有时存在错误偏差,当记忆模糊时,马哲的这一举动会诱导证人产生记忆偏差。因此,这里证人的证词虽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也有可能是马哲的诱导所产生的记忆偏差的结果。
其次,小说在犯罪过程的描写上存在空缺。读者对凶手一直存在疑问,虽然小说给了不少暗示,但直到结束也未找到明确的答案。此外,作者将凶手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手法隐藏了。凶手为何杀人?怎么杀人的?这是萦绕在读者心头的两个疑问,因此小说变得扑朔迷离。传统的侦探小说一定会揭示真正的凶手,读者读到最后会茅塞顿开,整个案件的过程都清楚明了。《河边的错误》则反其道而行之,作者故意将这些因素隐藏,读者不清楚死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什么就偏偏发生在河边,就连凶手是谁都不确定,整个案件都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此外,小说还存在人物背景的空缺。以幺四婆婆为例,这是小说中第一个死亡的人物,读者对其的了解仅存在于表层——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老寡妇,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嫁给了谁。幺四婆婆丈夫的死因、她的过去,以及她收养疯子的原因等都未做介绍。小说揭示了幺四婆婆有不为人知的性癖后,也未交代她产生变态性癖的原因。我们只能通过一些细节分析这个特殊的形象,比如在幺四婆婆的案件过去了两年后,人们才在她的房间的麻绳里找到她的财产,可见幺四婆婆平时是十分节俭的。再如许亮,读者对其过去不甚了解,仅能从“今年三十五岁。没有结过婚,似乎也没有和任何女孩有过往来”窥探一二。这种人物过去经历的空缺使读者对于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把握存在差异性,这些人物更像是一些符号,是整个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中国古典绘画讲究留白,留白是创造意境的重要方法,也是构成画面形式美的必要元素,“以无相表达意象,以有尽之言传无穷之意”。绘画中的留白不是空,而是一种生命与灵气的流动,如老子所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画面中看似虚无的空白处,其实是无限的想象,是浩大的空间感。余华这部小说充分运用了留白的艺术,将人物和叙事进行模糊化处理,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笔者认为这正是余华小说的高明之处。
四、结束语
纵观整部小说,人生就好似破案,作家带领读者闖入主角的精神境界中,跟随着马哲探案,好似陷入了永恒的疑案之中,谜底接踵而至。在这个过程中,余华的目的也许并不是让我们揭晓最终的谜底,而是将目光引向死亡的展示。小说正是通过对死亡的抒写来探索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空间。
参考文献:
[1]戴建征. 疯癫里的秩序:论余华的小说《河边的错误》[J].名作欣赏,2014(29):46-47.
[2]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杨祖月. 余华小说中的河流意象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21.
[4]王学谦. 每个人都是疯子:论余华中篇小说《河边的错误》的先锋特质[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6):1-4.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