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中的空间叙事
2024-05-07刘维彤
[摘要] 《鲁滨逊漂流记》以空间为叙事单元,以不同空间之间的关系为叙事线索,令空间的地位在这个过程中有所前移,具有更加实在的意义。同时,笛福也机巧地将主人公鲁滨逊的主体形象建构与空间阐释联系在一起,颠覆了18世纪以前以时间为主导的文学传统,使鲁滨逊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建立在人工制造空间中的空洞之物。
[关 键 词] 《鲁滨逊漂流记》;文化传统;空间叙事
一、引言
作为文学史中的经典人物,鲁滨逊作为资产阶级代表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笛福的创作手法较同时代异域探索小说以及之前流浪汉小说、骑士文学奇幻浮夸的写法而言,迈出了新的一步。作者的写实追求与鲁滨逊的奋斗形象相辅相成,为作品赢得了不朽的声誉。张德明指出:“自传体的叙事方式、现实主义的逼真描写、惊心动魄的冒险生活、新大陆的蛮荒景观以及新教工作伦理的现身说法,将18世纪的西方读者引入一个迷人的新世界。”[1]但今天看来,我们能够指认出作品在叙事上的拙劣之处。
小说由四次出海行动拼凑而来。这是作者的巧思,也是作品采用空间叙事的一个表征。“出海”一方面起到了连接情节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将不同的空间分隔成独立的叙事单元。看似随机的出海其实是由作者意志决定的,因此,每一个空间的意义阐释都与鲁滨逊的形象建构先天契合,二者一体两面、难舍难分。由时间线索主导的叙事传统在此受到破坏,空间承担了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功能。同时,作者突出物的存在,让物成为时间的刻度,在淡化时间流动痕迹、破坏线性的表达与思考规律的同时,为作品的真实性提供了一种在场主义的证明。因此造成了小说细节真实、整体虚假和人物形象相对扁平化的结果。
二、空间的前景化
空間叙事理论研究者方英认为,空间叙事至少包括三个维度,其中之一即以空间为叙事单元,以空间之间的关系与变化来组织叙事。《鲁滨逊漂流记》(以下简称《鲁》)就是如此。从整体结构上看,作品具有空间化的特点,符合“主题—并置结构”[2]。空间与叙事的紧密结合令自身从故事背景走入故事前景,同时成为小说意义的重要来源。
文本中每一次出海经历都是一个重要的情节转折点,合理的出海动机是小说叙事成立的基础。首先,故事发生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冒险时期”[3],当时的英国是18世纪较早发展出海洋意识的国家。伊丽莎白一世时,英国打败了无敌舰队并成立东印度公司,通过海洋完成了两项重大的外交活动。因此,对英国人而言,海洋的魅力不仅来自物产,还来自空间本身,它的容纳性、延展性、方位性以及它背后的秩序、阶级和关系。相比之下,家庭与祖国是封闭的,这里趋于稳定的秩序对人造成了束缚。两个空间之间形成的张力构成了鲁滨逊出海的动机。
一旦鲁滨逊来到海上,他就进入了随机事件之中。人物的未来全凭作者决定。这种随机性不仅令作者意图完美隐身,而且动摇了时间在小说叙事中的主导地位,打破了人物形象内在的发展逻辑。当研究者尝试梳理小说情节时会发现,是空间的变化将鲁滨逊的经历清晰地勾勒了出来。空间取代了时间,与叙事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同时,小说的整体结构也具有空间化的特点。学者龙迪勇提出一种“主题—并置结构”,即围绕一个主题,将几个叙事单元横向组合的并立结构。鲁滨逊的四次出海经历即符合这种空间叙事模型——每次出海之间相互独立,自成一个叙事单元。彼此之间虽然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却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这种结构令鲁滨逊“与过去彻底切断联系,同时不能够计划未来”[4],切断了情节发展和人物成长的内在逻辑,从而对作品的虚假起到遮掩作用。
在讲述荒岛故事时,鲁滨逊谨慎地保留了在场者的身份,采用一种有限视角进行讲述。一方面是为了打造在场的假象,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全知视角的使用,避免暴露作者的意志,其实也是在加强文本的真实感。但是这种手法并不高明,因为一个个独立的故事让我们无从探究逻辑的谨严,但小说整体却是虚假的。柯勒律治说,鲁滨逊是一个“普通人的典型”,这是说他一言一行的普通,但是鲁滨逊最终的成就和普通二字毫不相关。这就是细节处的真实与作为整体的虚假,笛福一再追求的真实在这里被他自己推翻了。
三、一体两面的空间阐释与形象建构
叙事层面的彼此独立并不等于意义层面上空间之间没有联系。从英国走向大海代表着鲁滨逊对主体性的追求,而荒岛上空间秩序的建立则是鲁滨逊寻找主体性的过程。空间的意义与鲁滨逊的形象之间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鲁滨逊从英国走向大海,是受到两个空间之间张力的推搡。老克鲁索曾经劝告鲁滨逊,留在国内做一个中产阶级是对他最有益的选择——中产阶级也是以空间为隐喻的一个身份概念,社会的力量犹如一双无形的手,首先将力量施加在上下两个阶级上,处于中间地带的群体得以在缓冲作用下安享一种平庸的幸福。但是安稳幸福意味着毫无建构主体性的可能,这对鲁滨逊来说是种折磨,而荒岛才是鲁滨逊建构自我的空间。
“空间并不是人类活动发生于其中的某种固定的背景,因为它并非先于那占据空间的个体及其运动而存在,却实际上为它们所建构”[5],荒岛本来是个世外桃源,鲁滨逊的加入令其卷入西方世界的工业化与现代化进程中。作为文明社会的代表,鲁滨逊以一种自我中心和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对荒岛进行了审视,并且以欧洲的生活为标准在建设荒岛,其“生存状况由原始进到文明的过程,正贴切地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概括”[6]。
起初,生存需求高于一切,但基本的要求被满足后,鲁滨逊开始追求一些对野人来说不必要的享受。这一方面是为了建构他资产阶级奋斗者的形象,另一方面是因为现代之物的出现可以改写荒岛之前的存在意义。德里达认为,秘密是等待被说出口的话,同样,鲁滨逊的到来令荒岛成了一个等待被建构的空间、一块有待文明来涂抹的白板;而改造荒岛则令鲁滨逊拥有了一个造物者的身份。空间阐释与人物塑造齐头并进、难舍难分。
以物品为标记,荒岛上的空间被分割为不同的区域。
傍晚,我终于在一个小山下面找到了我的地方,在那里划了一个半圆圈作为宿营的地方,决定沿着那半圆圈安上两层木桩,盘上缆索,外面加上草皮,做成一个坚固的工事、围墙,或堡垒。
“工事、围墙,或堡垒”象征着技术、阶层与权力,围墙以内从此成为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双重意义上的中心。“通过划界,流变中的自然物被纳入人的规范,消除了它的不稳定性,混乱的世界就有了秩序和理性。”[7]在中心与边缘的结构里,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将以中心为参照并由它赋予。因此,即使鲁滨逊假装对自己的殖民行为一无所知,但划界行为已经说明一切,这一点在鲁滨逊与他者的交互之中表现得更加清楚。
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替我鹦鹉波儿做一只笼子。它这时已经成了很驯服的家畜,并且和我搞熟了……现在它已经饿得非常驯服,像一条狗似地跟在我的后面,已经没有必要去拴它了。后来,由于我不断地喂它,它逐渐变得又可爱又温和……再也离不开我了。
“相熟”“再也离不开我”这样亲昵的形容与清晰的主仆关系相矛盾,暴露出殖民者的思想——不能被纳入空间秩序中的东西是落后的,而与我亲近者即使处于被殖民地位也是光荣的。熟悉、文明、光荣和“我”捆绑在一起。對星期五而言也是如此。最初他身上的异质文化色彩是一种恐怖的“不可决断之物”,既有亲近的可能,又充满了反戈的危险。星期五掌握了英语之后,语言作为文化的符号改变了他的文化归属,星期五身上的他者性逐渐消失,荒岛的中心地理空间才对他开放,而鲁滨逊完全主导了这个过程。柄谷行人认为,建筑是在交流中产生的,“只有在绝对权力的背景下,建筑师才能避开因与这种相对性的他者遭遇而带来的偶然性”[8]。显然,在荒岛这个理想化的空间里,鲁滨逊就是“绝对权力”的化身。
出海事件以及荒岛上一步步的经营与建构让鲁滨逊的人物形象在空间里得到完善,“作为隐喻的建筑”为鲁滨逊开拓者、殖民者和文明人的身份提供了更实在的内涵。同样,鲁滨逊也为英国、巴西和荒岛等地理空间提供了中心与边缘、文明与野蛮等多层次含义。空间阐释与形象建构在小说中体现为一体两面的关系。
四、空间的凸显与作用
《鲁》对空间叙事技巧的使用早于空间理论的诞生,很难说是有意之举。它更可能是在小说观念尚不成熟的18世纪,笛福为追求真实性无意中采用的手段,其本意是借助空间掩盖故事情节的虚假性,并突出人物作为资产阶级典型代表的形象,但他的努力并不成功。
回顾20世纪70年代空间哲学的兴起,与世界在西方人面前的完全展开和现代性的发生息息相关。空间理论的崛起包含着对语言文字线性表达特点和理性表达传统所不能够承载之物的哲学思考。《鲁》的诞生早于空间理论,小说中的空间叙事显然不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回应,那用意何在呢?
一个浅层原因是笛福本人的创作水平有限。笛福一生创作颇丰,值得关注的唯有一部《鲁》而已。对他来说,以空间为叙事单元展开情节、塑造人物是一种省力的写法。另一个原因是空间前景化带来了对物更具体的描写,为小说提供了一种在场主义的证明。作者在序言里承诺:“编者相信这本书完全是事实的记载,毫无半点捏造的痕迹……读者从它里面无论就消遣来说,还是就教训来说都可以同样地得到益处……把它印出来就是对世人做了一番很大的贡献,用不着再费什么别的客气话了”[9],但是“由于小说本身虚构和想象的痕迹颇为明显,而且在细节、事实方面多有疏漏,这种承诺在当时就遭到了质疑”[10],真实与荒诞之间的缝隙只能通过对物的描写勉强弥合。
如果我要做一块木板,我只好先伐倒一棵树,把它横放在我的前面,用我的斧子把它的两面削平,削成一块板子的样子,然后再用我的手斧把它刮光。不错,用这种法子,一棵树只能做出一块木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用耐心去对付,正如我在做木板的时候,不得不付出许多时间和劳力一样。
为了一张桌子,笛福写了许多具体的细节,为的是充分展示实存的物,以取得居伊·德波所说的景观所具有的天然的无可辩驳性——岛上有一只山羊,不在场的读者没有怀疑的权力,只能选择相信。具体的数字和烦琐的细节提供了在场的证明,笛福以此说明鲁滨逊的经历是“真实”的。
同时,空间地位的上升导致时间的退场。小说里,时间的变化隐藏在物的创造与毁坏之中,而不独立地创造意义。诚然,小说里不乏计量时间的词语,但是早有研究者指出根据两条不同的时间线索计算,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居住时间相差一年多,“笛福的叙事方法不遵循线性时间”。在外闯荡数十年,鲁滨逊的年龄仿佛还停留在离家出走的那天,也足以说明时间的意义被剥离了。此外,《鲁》中,不同段落之间叙事效率差距很大,选择何种叙事效率很多时候取决于这段时间中物的变化的剧烈程度,也说明了时间的淡化。时间消失引导我们跟随着具体之物的发生与消亡参与到空间的建构之中,从而忽略了整个故事的虚假。
前文中,我们分析了人物形象与空间意义之间一体两面的关系。但正因如此,鲁滨逊的形象仅仅在理性的资产阶级典型代表这一个维度得到了展开。亚历山大认为,人工制造的居住空间呈现一种树状结构,不同节点之间产生的关联是有限的;而自然形成的空间具有一种自然生长性,元素之间会自动建构起一张功能和意义之网。亚历山大所说的空间元素自然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和物——一个完整的自然物(包括人)一定同时具有多个面,能与空间发生多种形式的交互。而在笛福制造的荒岛空间中,实用价值是唯一的标准,这更加符合树状结构的特点,而身处其中的鲁滨逊也沦为一个人工制造之物。他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乐观过头反显得虚假。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他形象鲜明;作为完整的人,他却空洞扁平。
作为异域探索小说,《鲁》在叙事和形象塑造方面都取得了突破,这与他对空间的巧妙运用有关。空间为作品提供了叙事动力,推动了人物塑造,却因为在场主义的书写方式而漏洞百出,没有达到追求与实现更高层次艺术真实的目的。笛福对空间的使用一定程度上是机械的,他对时间线性流动规律的忽视也是令作品失真的原因之一。但总的来说,《鲁》在对空间的使用与理解上具有某些超前之处,这为我们理解文学中的空间叙事提供了另一种角度。
参考文献:
[1]张德明.空间叙事、现代性主体与帝国政治:重读《鲁滨孙漂流记》[J].外国文学,2007(2):109-114,128.
[2]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吴瑛.解读笛福和他的《鲁滨孙飘流记》[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1):90-94.
[4]Kavanagh, T. M.Unraveling robinson:The divided self in defoes “robinson crusoe”[J].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1978(20):416-432.
[5]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6]伍厚恺.欧洲近代小说的先驱:笛福[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4):60-67.
[7]张德明.荒岛叙事:现代性展开的初始场景[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39(3): 79-86.
[8]柄谷行人.作为隐喻的建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9]笛福.鲁滨孙漂流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0]姚孟泽.论《鲁滨孙历险记》序言中的真实[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6(3):105.
作者简介:
刘维彤(2002—),女,山东威海人,就读于南开大学文学院。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