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子球
2024-04-29手石
手石
一
清晨,南江在山林边淌过,被公鸡叫醒的鸟儿可能会在江面上捉小鱼吃,刚侵占天际线的太阳可能会迫不及待地让金色的鳞片落在江面上来宣告自己的主权,吃草的耕牛可能会在江边屙下今天的第一坨粪便,养殖场的牛蛙可能会钻出铁网再钻进不息的江水。这些都是日出一小时后发生的事情,睡懒觉的我都不会知晓。起床气从小到大如影随形,让我不知错过了多少风景。
南江孕育出无数条溪水,有的就在大地上慢慢地流着,有的被人们修成灌溉渠。它先穿过农田,再穿过村落,就成了浣衣河。祖母家就在这样一条小溪边上,每天要睡觉的时候,那条小溪一直叮叮咚咚唱个不停,曾让幼时的我无比厌恶。可长大后我找了很多地方,却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入眠曲,只好在网上找水流声助眠。
假期在乡下小住,依旧是伴着溪水声的清晨,早起头发凌乱,于是在祖母梳妆台的抽屉里找梳子,几个屉子却比我的鸡冠头还要乱。一个接一个地仔细翻找终于寻到,谁知拿到后一不留神,梳子便掉到了床下。老式木床很高,祖母便喜欢在下面堆放杂物。我只好蹲下身子,伸手往里面找,竟意外摸到一个有些起毛的硬木匣子。再往下探,梳子就躺在匣子前面。我有些纳闷,干脆就把匣子和梳子一起掏了出来。
匣子上了锁,但是钥匙就插在上面。我吹了吹匣子上的灰,好奇心愈发强烈,便顾不上梳头,就去拧被叼在匣子口中的钥匙。
钥匙锈迹斑驳,所以转动起来有些卡顿,但最终还是打开了。一股木头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是香味还是腐臭,因为里面的东西让我一时间错愕无比。
是弹子球,五颜六色的弹子球。
我捻出一个对着右边的窗户举起来,那里充足的光线可以照亮透明玻璃里红橙交错的彩带。我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又拿了一个,同第一个弹子球一起夹在指尖,像老人盘核桃一样把玩起来。
弹子球表面还算光滑,我想这不仅仅与堂哥、堂弟的妥善保存有关,还因为它们都是最普通的跳棋子,就像南江边没有完全被水流抛光的普通卵石,也许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弹子球不会有后者的坑坑洼洼。
更让我惊喜的是,我在众多普通“卵石”中看到了不少“瓜”,其中就有那个“金瓜”。
堂哥说过,“瓜”是纯色的弹子球,有的是透明的,有的表面会泛起与自身不一样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出的色彩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好看。堂弟不止一次地说过,“金瓜”是他从竿别那里赢来的。他输了好多次,拱手相让了好多个“蓝瓜”“绿瓜”“紫瓜”,才换来这样一个内部白玉色、外层泛着金光的“金瓜”。
每当我怀疑表弟时,他就拧鼻子瞪眼,一再强调这“瓜”是他凭实力得来的,我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竿别。
二
老家里的人喜欢叫人“别”,意同伙计、兄弟。竿别住在江边,名字里其实没有“竿”,这个外号主要源于他很喜欢光着竹竿一样的膀子在南江里凫水,毫不害臊。
竿别不介意我们叫他这个外号,但当我们叫他另一个外号“涕别”时,他就要黑着脸冲上来动真格。他会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一擦永远悬着的鼻涕,然后向对手挥拳。很多时候我们不怕他的拳头,而是怕他拳头上的鼻涕,那是最有杀伤力的附魔,再加上他的那股拼劲儿,让他打起架来在南江边的这群孩子中近乎所向披靡。
竿别是我们中的孩子王,堂弟赢了大他七八岁的孩子王,自然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其实教我打弹珠的不是堂哥,也不是堂弟,而是连鼻涕痕洗都洗不掉的竿别。
小学时的一个暑假,那时堂弟还没有出生,堂哥去了湘西的外婆家。我在家没人一起打“小霸王”红白游戏机,就总是把竿别叫来。但游戏卡里的游戏有限,我们把双人游戏全部通关后就再也无事可做。
我们管小溪的下游叫下里,上游自然就叫上里,我家就在上下里的衔接处。百无聊赖时,竿别总会顺着从上里下来的长坡,像滑滑梯一样俯冲下来,叫我去下里玩。
下里的小卖部住着卖大人爱的烟酒和小孩子爱的麻辣零食的敏叔婆,还有她的孙子河别。河别叫什么名字,我确实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占着“先天优势”,有很多碟片可以看,有很多画片可以打,有很多辣片可以吃。我、竿别和隔壁的胖别就总去找他玩。我们四个一起看港片,打画片,胖别边玩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有辣条之乡美誉的老家生产的辣条。
打画片是一种玩法不多的小型竞技游戏。硬的圆形币状画片要往地上砸,砸翻了另外一个就算赢。软的滑片得用手去扇打,有时候是两只手呈夹击状去拍,有时候是削挂面一样在画片旁边削。画片的打法可以灵活调整,不过规则永远不会变——掀翻了多少就收入囊中多少。输不起的人总喜欢耍赖皮,自然会被看扁。我们四个之所以总是在一起玩,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愿赌服输。尽管舍不得画片,但从不会因此引发矛盾。
后来敏叔婆进了很多弹子球,画片便惨遭冷落了,一来是打画片手疼;二来是弹子球容易保存,而画片没玩一会儿不是折了角就是被汗水打湿。河别告诉我,以前也是有弹子球玩的,但是自从欢太爷家的曾孙误吞了弹子球,敏叔婆就再也不敢进了。可能是事情过去了很久吧,敏叔婆还是进了货,不过在店门前挂了一个木牌子,上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地写着“弹子售出,本店无责”几个大字。我们可不管那么多,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我们在村里的孩子们中第一个拿到了刚进的弹子球,吃上了第一口螃蟹。
每年寒暑假我才会回到乡下,由于之前听说小孩吞食弹子球,我害怕得不敢碰弹子球,不知道怎么玩这种游戏,村里的玩伴们就笑话我城里伢子连这个都不会。笑归笑,他们还是会手把手地教我,从各种规则到握珠子的手势,几乎是毫无保留。因为他们相信,即使我理论上懂得再多,他们也不会输给我这样的新手。
起初,我实在没有摸清打弹子球的门道,买来一个就输掉一个,买来一捧就输掉一捧。可小孩子好胜心极强,总是不服输。于是我私下里拉着竿别练习,报酬是我们用废渔网线钓的小龙虾,用细铁丝在小溪的泥洞里扒拉出来的小河蟹。为了赢弹子球,我是连好吃的也不顾的,虽然祖母做的炸肉、油煎豆腐、薏米鲢鱼汤早已经让我垂涎欲滴,但我最渴望的,是用汗水和虾蟹把我的木匣子填满弹珠。
三
我头一回赢下弹子球游戏,就得到了“瓜”。那天大雨滂沱,夏天的雨点在棚子上敲得像密集的弹珠碰撞。由于没法在外面的泥地里“打老虎洞”,我们只好在敏叔婆家的三轮车库打弹子球。“打老虎洞”,顾名思义,就是在地上挖五个小圆洞,先把弹子球全部打进者为“老虎”。之后谁把洞里的弹子球打出去就算赢,可以把它们拿走,这叫“出纲”。
最强的竿别一开始就爆冷出局,但他只掏出了不太稀有的“白瓜”参赛。胖别什么“瓜”都要,豪爽地把竿别试探性的弹子球收入囊中。河别屏气凝神,着力一击,发出“嗒”的一声。这本是极轻的声音,但在我们耳中似乎响得盖过了外面狠狠打下来的雨点。河别的弹子球稳稳当当地停在胖别的洞口,把他的弹子球挤了出去。不差乎毫厘的精准,若是再偏一些可能就是胖别的弹子球打几个旋,把河别的甩出去。
我咽了咽口水,手心手背都是汗。最后的压力来到了我这边,河别的弹子球很不好打,如果我进攻,一旦失准,珠子就会自己弹出去,甚至直接“跳河”;如果我不进攻,以河别的技术,肯定分分钟把我刚打进去的珠子据为己有。
我倒不是舍不得它,毕竟这个珠子很普通,恰恰是因为输得太多,我非常想赢回来,更何况河别往地上放的是一个晶莹透亮的“蓝瓜”。他一定觉得自己在我的上位,绝对不可能输。
我抿了抿嘴唇,眯住左眼,用那时还没近视的右眼瞄准进攻的目标。河别哈哈大笑,胖别见状也笑了。这两人一瘦一胖,一个笑起来打着嗝,一个笑起来赘肉横飞。我知道他们觉得我没有进攻的实力,这样的莽撞不啻虎口夺食,最后还是要落入虎穴。但我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该放手一搏的时候就不应该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呵”的一声,电光火石间。我的弹子球把他的挤了出去,甚至还往反方向弹了约莫一厘米。他俩好像以为我的珠子被弹出去了,还在笑。但是渐渐地,他们发现不对劲,就停下不笑了,继而瞠目结舌,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这时换我咯咯地笑了。竿别因为教过我,也随着我一起咧开了嘴。那俩人依旧呆若木鸡,一脸茫然。可我们都没发现,河别的“蓝瓜”慢慢地滚啊滚,竟已经滚到了三轮车右轮下面。我们在左轮外侧打弹珠,车尾附近都是堆起来的柴火,所以这时再去捡就得趴在地上吃灰。
竿别立马不笑了,他绕到三轮车侧后方,像蛤蟆一样匍匐在地上,手一个劲儿地往前伸。由于“蓝瓜”没有滚到车轮正后方,他的胳膊也不够长,而后他又站起身子,挑了根树枝往车底下伸。这一探一勾,“蓝瓜”自然听话地骨碌碌滚了出来。河别这时不木讷了,他眼疾手快地逮住“蓝瓜”,大有抵赖的架势。我想,他估计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愿意输给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竿别见状,手背往人中一抹,还没挥拳,河别就蔫了下来,依依不舍地把珠子递给我。
我一看就明白了,转身把珠子递给竿别。他用手背揩去额头上的汗,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接住,然后收了起来。
我赢下了“蓝瓜”,尽管最终没有得到,但自此之后,我拥有了赢更多“蓝瓜”的实力,而且也不会遭到小伙伴的笑话了。可能这正是人们说的“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吧。
四
我一时兴起,把弹子球一个一个拣出来,搁在手上摩挲把玩,然后井然有序地放在地上。不知不觉,地上已铺满一片密密麻麻的弹子球。我相信,这时如果有一个弹子球不小心掉下来,这些已经排好阵型的“士兵”就会像一盘散沙一样四散奔逃,滚得七零八落。
这时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珠子,这自然就叫“粉瓜”了。我不太记得这是哪里来的了,但当我把它单独挑出来端放在手心里时,一些回忆刹那间便春潮般涌上心头。我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我们家和隔壁的邻居隔了一个堂屋,这里应该是供奉高祖父的祠堂。因为我们两家的血缘关系可能要追溯到我太祖父的祖父。世系、家谱于小孩子而言云遮雾罩,我们最在乎的是这间堂屋地面坑坑洼洼,很适合玩“打老虎洞”,简直是为此而生的。我们省去了在泥地或沙地里挖坑的环节,直接选好五个洞,捎上我们的“子弹”就“上膛”。
祖母家除了我还住着堂哥创星和堂弟亚星。堂屋对面住着两个小孩,一个叫安琪,另一个叫韩奇。安琪是个女生,和创星年龄相仿;韩奇和亚星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总是在一起玩耍。乡间多的是城里没有的小游戏,晴天时摸鱼趟水,上山下田,每逢阴雨天气,他们就喜欢来堂屋斗一斗“老虎”。
记得那是一个寒假,冬天的雨淅淅沥沥,空气里尽是潮湿阴冷,让人格外烦闷。亚星把韩奇赢了个透,韩奇明明没有被雨水淋湿,却像没来得及上岸的老水鸭一样嘎嘎号啕。他们玩到最后一把时我正好来观战,目睹了韩奇的洞被一个又一个地蚕食殆尽。毫无悬念地,他又输了。
“莫耍了莫耍了!我不跟赖皮一起玩!”韩奇把弹子球猛地往地上一掷,珠子们弹跳着散开,一不留神就跳进了长满苔藓的露天水池。
亚星怒从心头起,站起来推了韩奇一把,喝道:“我哪里耍赖了?根本冇(没)有啊!嗯(你)莫睁眼讲瞎话啊!”
韩奇本就比亚星高,但亚星向来脸皮厚,小聪明很多,在同龄人中总是和竿别一样横冲直撞。韩奇受不了这种气,“哇”地哭出声来。
亚星没搭理他,兀自跳进水池捞出珠子,往荷包里一揣就哼哼着一个箭步爬上来,接着示威:“我讲给嗯听,玩不起就莫玩!”
韩奇哭着就跑上来抢,亚星没想到平日羞答答的韩奇胆子蓦地这样大,没反应过来就被抢走了珠子。韩奇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冲,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剩下亚星呆呆地杵在原地。
后面的事情是听创星说的,因为我第二天就回城里给外婆拜年了。过了几天,安琪在一个晚上想办法把那个弹珠带出来给了他。他当然不要,安琪说其实韩奇有很多一模一样的“粉瓜”,纯粹是那天输得太惨,想找回面子。
堂哥一听便笑了。安琪也笑了,但笑着笑着就不说话了。堂哥只是用土黑色的手伸向安琪淡黄色的手掌,一个弹子球便落在了掌心。接着便是缄默无言,然后是各回各家的决然。
我想,堂哥和安琪之间准是有两小无猜时候的故事,只是他们慢慢长大了,萌生的少男少女的朦胧情愫让他们不好意思回忆青梅竹马时期的点点滴滴。
到最后,不变的还是躺在匣子里又躺在我手上的“粉瓜”。我欣然一笑,把它放回了硬木匣子里面。
接下来,我再也没有从匣子里往外掏弹珠。恰恰相反,我开始一个个往里面放。其实每一个弹子球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可能是关于我的,可能是来自堂哥的,亦有可能是属于堂弟的。而今大家都已不在故乡,可是这些弹珠还是静静地卧在床下的另一张“床”上。它们是岁月变迁中唯一没有变的东西。也许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但被岁月改变的东西往往占大多数,但它们的其中之一看那些没有被改变的东西时自然会无比感慨,亦无比唏嘘。
窗外的野猫趴在车顶棚慵懒地打量着窗内。阳光无视玻璃径直穿进来,可以照在窗外猫的眼,也可以照在窗内我的眸。我想,这便是我安静地蹲在地上,却又像小孩子那样泪流满面的原因。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