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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白杨

2024-04-23王苏兰

牡丹 2024年7期
关键词:白杨卫生院医生

王苏兰

1

许多年前,我站在白杨镇一个陈旧而陌生的临街小院里,慌乱、拘谨,抱着一本《妇产科学》。院子是卫生院的旧址,面临白杨镇中心大街,位于中心的中心,我来是要在这里跟着老师学《妇产科学》书本以外的东西,接生、流产,和那些乡间妇女无比常见的妇科病。

人们把坐落在镇子西南人多有楼的大院郑重其事地叫“卫生院”,把这里叫“街上”。“街上”是卫生院旧址,因为这地段太珍惜不舍得放弃,留作一个门诊部。

院子面北,大门是木门,只在晚上关门。走过铺着旧砖的过道,左右都是每家每户人做生意的门面,一样陈旧。在这个口小腹大的旧院子里,五间正屋,东两间相通是用来输液、接生的病房,中间是张医生的门诊,西隔壁是我们的妇产科,最西一间用来给张医生偶尔中午不回家的时候午休,他的家在镇子南边的一个村子。

这里有五个人,我的老师王医生,看全科的张医生,东厦房里拍片子的英武,西厦房里抓药的兴武和他收款兼护士的老婆。——这些都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

老师是一个微胖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是镇上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妇产科医生之一。我亦步亦趋跟着她,团棉球、压水、冲洗器械,打了包等着消毒。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每一天就那么一点点事,时间漫长,除了看书,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有的医学教材里,我喜欢《内科学》和《传染病学》,讨厌《解剖学》,怕《生理学》。漫长的寂寞让我明白,这是啃硬骨头最佳的时机,从最是枯燥难懂的《生理学》开始。

妇产科的诊室中间用布帘隔着,里面一张窄窄的木质诊断床,用来听胎心查胎位。另一张铁的手术床用来做流产和妇科检查,看起来冰冷陈旧。帘外顶着西墙一张三屉桌,老师对门坐着,我侧坐在她对面,看她问病人的病情。离门太近,我只能侧坐在老师对面,背靠着墙。于是,每一个来看病的人都在我眼中了,一些人也会向这里扫一眼。

房子是瓦顶,木房梁下是界墙,房梁以上互通,彼此听得见说话声。隔壁的病人叫着“张先儿”,在絮絮叨叨讲自己的病痛——“先儿”是对医术高医德好的医生的专用尊称。张医生除了简单必要的几句问话,并不多讲。我有时就想,其实这界墙两边的学生,是可以同时学好内科和妇产科的,前提是,张医生能像我的老师那样,一样一样给病人讲这是什么药,怎么用,治什么。这边安静的时候,听隔壁病人的述说,我会在心里预先给他做个简单的诊断。

张医生是镇子上响当当的内科医生,也给人端脱臼的下巴和错环的胳膊,也手脚麻利地缝伤口。他带着一个男学生,没有病人的时候,师徒两个半天都不说话,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要么两个人都坐在院子里,和拍片子的英武、抓药的兴武一起闲聊。

张医生烟不离手,也不大声说话,像黑漆刷出的眉毛让他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往往会看到这样的情形:张医生向东而坐,右肘支在桌子上,指间永远夹着一支烟,那烟灰长的像要随时落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丝丝缕缕的青烟正从他面前袅袅飘散。我猜他正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因为除了脸型不像,这完全就是鲁迅先生忧国忧民的样子。

英武姓曾,壮实,脸圆而黑,络腮胡,看起来面目凶恶,我开始有几分怕他,但不久便完全改了这看法。他们聊镇上的一些人和事,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就听得出,英武对老弱孩童始终有发自内心的关注和同情,对一些不平之事,时不时就有拔刀相助的想法。这让我觉得,如果在这白杨街被人欺负,是可以求助于英武的。

兴武瘦弱爱说笑,他的媳妇也瘦弱伶俐。那个学生,我觉得他就是钱钟书在《围城》里写的赵辛楣的样子,高大魁梧的体格里,装着一个与外形并不相符的心,纯净平和又孩子气。——当然,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每天坐在桌子前啃我的《生理学》,很多时候,一抬头,那学生远远坐在院子里,正看向这里。

刚来的这段时间,我晚上就住在老师家的二楼上。中午一个人坐在诊室里发呆,或者趴在桌子上小寐。有两次听到西隔壁响亮而连续的呼噜声,那是张医生中午没有回家。后来的一天,老师说,这些天张医生晌午回家,你就在他屋里歇一会儿吧。

屋子一桌一床,其他摆设俱无,果然就是个临时歇息点,因为从门到床一条窄窄的踏痕明显的路,其他地方落着薄灰,是无人踩踏的暗淡。后窗小,外面的玻璃因为常年无法擦拭,屋子里昏暗。窗下老八仙桌上铺着的报纸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黄,糟脆,连字迹都迷糊。我站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好。

洒水扫地,擦了床和窗台桌面,换了桌上的报纸。八仙桌下有一坨碗大的废茶叶,想来张医生每一次都是随手将喝剩的残茶向那里一潑,一个坐姿,一个方向,一样力道。

这屋子不乱,也可以说没有可乱的东西。这种长久如一的轨迹,并没有让我觉得邋遢,只觉得它装过无数的刻板寂寞。

后窗外传来猪的哼哼,接着又有人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我知道,院子和庄户人家背对背挤着,鸡犬相闻却无以相通。

我回到隔壁我们的诊室,坐在我的位置上。

打扫过的屋子虽然没有焕然一新,却也有了几分鲜活的人烟气。我没有用,也没有给张医生说。他还是一天天骑自行车回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沉静,看不出疲累和不悦。过几天钥匙还给张医生,中午再去早了,又能听见呼噜声。

他们在院子里闲聊,兴武媳妇和我老师在说她的孩子,我在离他们三五步的压水井跟前洗手,张医生轻轻说,这闺女真是好啊。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局促得想逃。

2

白杨镇是秦楚古道上的重镇,炎帝时,称伊国,商朝称有莘之野,又名空桑。我那时回家走过的路,前两年发现了大片的陆浑戎古墓群和古城址。白杨镇春秋战国时期便是洛阳通往江浙的商贸古道,明清时期重兵守戍,便称白杨戍,我们洛南人都叫它白杨树街。据记载,这里清朝时期商贸鼎盛,驼队马帮云集,300年前的山陕会馆还在。抗战时期,河北省许多机关学校迁来这里,是著名的抗日根据地,也是后来的工业大镇。

在这个历史久远,工农兵商文都留着鲜明痕迹的地方,生意人的精明、行伍人的豪爽、庄稼人的温厚、街面人的霸道、大家族的傲慢、混混儿的无赖,都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有力的、喧嚣的繁荣景象。

这里离我家不过二十里路,路窄车少的年月,乡亲们很多人都是来这里赶集,买卖牛羊、买猪仔、拉煤、购置家具。商贸古镇独有的优裕和见识,让白杨人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十里八乡流传着这样的段子:问一个年轻人是哪里人,如果他仰脸侧目回道:“街里,咋?!”——那他真是白杨人。

我没遇见那样说话的人。每天从街上过,我从不与人讲话,认识的这几个人也都平和,我们说话的口气也从客气变成了随意热络。

新住处是老师帮我找的,在卫生院东跨院。下了班,出门向东,一路上走过理发店、鞋店、派出所、服装店,十字路口向南拐是蔡家胡同,路两侧依然是各种店铺。一三五逢集,东西三四里长的街上只能步行,我们的门前更是拥挤不堪。赶集的人趁着来看病,我们也跟着忙起来。

遇见了两次村里的乡亲,他们惊奇又热切地同我打招呼,我心里又热又酸,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

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落入大海的一片叶子,孤独地漂泊着。这孤独不只是无人亲近、无人诉说,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没有谁能够给我一点勇气和力量。这尽头,仿佛只有一个不能称之为理想的卑微念头:回去,做一个最底层的医生。这微弱的光,像深夜旷野中的一朵不能再小的火苗,微风一过就能吹灭。

3

我学得很快,老师开始把一些事放手交给我,自己在旁边看着。她大部分时间一声不响,偶尔我的手法不是太规范了,她打一下我的手,或者碰碰我胳膊,我赶紧纠正。要还是不对,老师不说话,严厉地瞪我一眼,手把手教。没有多久,接生、门诊小手术老师就可以不动手了,她虽然不说什么,但看得出很高兴。学开药治病,全凭看,自己再琢磨。妇科病无外乎炎症和月经不调之类,也有因为治好了不孕症,抱着孩子来感谢的。说真的,老师的理论知识并不高,但是经验丰富,她的用药,单一而守旧,但很是便宜。她说话直而且哏,却还是有很多人找她看病。

几个月后,我向老师申请,说想去卫生院病房学内科。老师同意了。她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只有两条出路:留在卫生院,或者回去做乡村医生。无论哪种结果,要想独当一面,哪一科都必须学会,实践的能力比书本知识更重要。妇产科的底子基本够处理外科的包扎缝合,内科,是绝对避不开的科目。去大医院学习确实更规范,可那里基本上都是急危重症,一个乡村医生,只要能识别,及时转诊,就够了。乡卫生院在治的病種谱,才是我们最需要学习的。当我们学完了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也还只是一个新手医生,经验一定会积累得很快,但想要做个好医生,一定还要再去大医院进修。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学习费、生活费,大城市与小地方天差地别的费用,也是那些农村父母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我去了卫生院,不再日日往街上去,病房楼到东跨院两点一线成了固定的轨迹。

在各科室学习的学生有好几个,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中有两个卫生院职工子弟,有几个乡村医生的孩子。他们都算“世家”,门里出身自然有底子也有底气,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学生,算起来只有两三个。

那时的白杨卫生院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外科、骨科、内科、妇产科,都实力雄厚,有当时先进的X光机,是全县除了县里两家医院之外最具实力的医院。特别是骨科和外科,足足辐射了南半个县。这样一个卫生院,能同时带十来个学生,也不足为奇了。

内科在后面的住院楼二楼,两个医生都三十几岁,如果没什么事,他们很少在楼上待,有事去对面楼上叫,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好像也没有多久,范老师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行了再找我。”在几张空白的处方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走了。我受宠若惊也战战兢兢,仗着先前的底子,试着开起了处方。药房里往往是范老师的爱人在值班,她看了自己丈夫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是相去千里稚拙的字迹,没有审出来什么不妥,照方抓药。

其实,也无非是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之类,重的,不用请示老师直接就动员转院。时不时就有喝了农药的病人拉进来,一路惊慌失措的家属,一身农药味的服毒者,场面杂乱,气氛紧张。喝农药的大都是妇女,生活的重压、琐碎的失望和无望层层叠加,使她们终于绝望。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悲伤的事大都发生在秋天?最多的一天,我站在病房外面的木床上,洗了四个胃。

那时的洗胃器是橡胶的,手动。病人躺在光板床上,长长的橡胶管子插入胃中。用绷带缠过的开口器在病人嘴里扩开,防止他们咬断管子,或者抽搐时咬伤舌头。我就站在病人头前,旁边一桶井水,很少来得及去烧些热水兑进去。我往漏斗里灌一瓢水,看着水进去又和着食物残渣吐出来。有时管子堵了,便捏几下中间的球囊,水又流入胃里,翻腾几下,冲口而出。那些呕吐物的样子引起人严重的不适,浓重的农药味扑鼻而来,我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差一点吐在床头上。一瓢一瓢的水灌进去,吐出来,终于渐渐清稀,气味也越来越淡,一桶或者更多水之后,胃,终于干净。

原本两个人都按不住的狂躁病人已经无力挣扎,躺在湿淋淋的床上浑身发抖。凉水带走了她身体里大部分热量,无数次呕吐使得她涕泪俱下筋疲力尽,如果喝得药多或者时间长,吸收进去的农药甚至使她抽搐。

在洗胃的过程中,护士或者其他学生已经按照老师的医嘱,打进去了阿托品。收拾好洗胃的东西,病人挪进病房,保暖,看瞳孔,一遍一遍推阿托品直至“阿托品化”。这样子的忙碌要持续很久,阿托品经过静脉血管注入体内,五分钟一次,十分钟一次,半小时一次,一小时一次……直到中毒的人脸色绯红,肌肤燥热起来。整摞的空盒子就放在病床边。好多个夜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过去了。

那时的农药有机磷类的居多,敌敌畏、1059、3911、敌杀死,药虽烈,抢救回来的机会也很大。那些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老师说“就算再想死也不会喝药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喝进去的农药并不多,症状也不重,但她赴死的意志无比坚决,始终闭着眼睛,咬着牙不让下胃管洗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我们用了开口器强制洗的胃。她的丈夫靠墙蹲着,一副后怕又愤恨的样子。她的婆婆,一遍一遍恨咄咄说着:“都不想想恁小的娃!打几下至于吗?他还能打多重?花钱买受症!”一圈的嫂子婶子小姑子,除了埋怨,没有谁安慰她一下,没有人说一句她的委屈,也没有谁哪怕握一下她的手或者为她拢一拢脸上湿漉漉的乱发。

我愤愤地想:这样的家庭,想死的念头还不是随时就有!进进出出中,我像寻衅一样呵斥这个、指使那个,那家人大约觉得医生可能就是这般态度恶劣吧,乖乖忍着我的“恶”。直到娘家妈来了,拉着女儿的手叫一声声“乖乖娃儿”痛哭不止,服毒人的泪水汹涌而出。我没有再恶声恨气说话,只是半是驱逐半是劝,赶走了一群让人生厌的人。

这就是那个时代许多农村妇女一生的写照,她们拥有的尊重和温暖都那么稀薄,爱,更是稀有的存在。她们卑微一生,早已放弃了无力的抗争,将一切的苦难归于“命”。然而,即便是这样绝望地活着,她也不大可能离婚,能够阻止她自由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坚定地知道,我是不会这样活着的!千百万人有千百万种活法,我想象不出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在实实在在的现实面前,未来是个巨大的未知数,把握不了的畏惧和终有光亮的希望此起彼伏。从医的路仿佛很长,又仿佛眼前即是尽头。我像站在冬日的旷野,四顾无人,只剩下迷茫和虚空。在这种焦虑和无措的夹杂中,我能做的,唯有做我眼前的事,等着那个模糊又清晰、向往又畏惧的“未来”的到来。

4

如果不想那么多,日子还是有很多值得开心的地方,比如一群年轻人简单的快乐。

那个跟着张医生学习的学生M也过来卫生院,学化验。虽然那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但我和他也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交情而已。哦,对了,我曾经借过他的自行车回家。在家三天再来,他皱了眉头笑:“你可来了!快给我跑死了”,一点点略带羞涩的嗔怪,但分明很开心。卫生院一大群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有几个又是他同学,他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

我们一群人结伴去镇南边的魁星阁,坐在古老的沿台上,看乱草野花,说一些废闲话,或者静坐一会儿。我们去半坡山,在没有树木的荒坡上瞭望远方,吹微寒的风,在半山腰认地榆、地丁、柴胡。半后晌就启程去并不远的山里等着看军事演习,一路笑声,然后在黑夜里随大群的人回去,不停回头,怕自己落在最后。去镇东北的大竹园游玩,一次被铁丝拧着的小柴门挡在园子外,一次只敢在中间的小径上走,怕踩了笋,更怕踩了蛇。

和要好的女孩去逛街,在派出所门口的理发店里剪了我多年的马尾辫。理发店老板碎嘴子,一刻不停说话,从他的秘方到镇上的逸事,还洋洋得意要給我剪一个“杨柳bao布”的刘海儿。杨柳知道,“暴布”是什么?还是“抱步”?我半天都没想清楚。顶着清汤挂面一样的齐眉刘海、齐耳短发往回走。快到卫生院才明白,应该是杨柳瀑布吧?他可能在哪本理发杂志上看的名字,瀑布一样直垂的齐刘海儿,只是他将“瀑”念作了“暴”。这原是多浪漫飘逸的名字啊!我哑然失笑。

空空的半截脖颈让人想缩脖子,手滑下去在发梢处一顿,新奇的感觉。进了卫生院,四五个学生在檐下聊天,齐刷刷看向我,不约而同拉出来一个长音“呦——!”我红了脸跟着他们笑。M也在,说,像刘慧芳。那是前几年已经红遍中国的电视连续剧《渴望》的女主角,无人不知的一个名字。这个发型,留了好多年。

那一年有两首歌一夜爆火,《涛声依旧》和《花心》,我们都被这歌声迷住了。M唱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与原唱极像,却又有明显不同的味道,似乎很随意,有浅浅的忧伤,又满是深情。问还会什么?他说,会一点儿吉他。还会什么?水墨画。还有没有?会一点儿舞。这太令人意外了!这个又高又壮还挺安静的男孩,这些才华怎么可能这么集中地在他身上存在?在我们几个女孩子强烈的怂恿下,M做了霹雳舞里拉绳和漂移两个动作,也就是一分钟而已,也足以让我们这些一无所长的人刮目相看了。

M在男生堆里是有一些调皮的,慢腾腾的诙谐,在女生面前,是老派的绅士型,周到而有分寸。在街上门诊的共同经历,让M和我之间比别的女生要熟稔一些,于是我代表女生一再要求他带吉他来,好让我们看他自弹自唱是什么样子。他答应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兑现。

我在东跨院的井台上洗衣服,M远远过来,伸一个拳头过来,说:“给你。”舒开手掌,是两个形状像枣子、颜色像橙子的小果子,“我也不知道名字。”

接过来,果子已经被他握得温热,在我湿凉的手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问这果子哪里来的,M没有回答。我以为他会说一些平常闲话,也没有,站一站回身走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大男孩有点笨也有点暖,挺配我那端庄温顺的闺蜜。

有了这想法,我很快就去问闺蜜对M的印象如何?闺蜜淡淡地不置可否。我去问M:“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

M显然非常意外,问是谁。我说了闺蜜的名字,他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以从来没有的生硬口气急促地回我:“我现在不谈!”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还一直说着闺蜜的种种好,他不说话,脸色却再也没有好起来。

丽和小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家都在白杨镇西方,彼此相距不远。丽的性格沉静宽厚,有大姐风范,也有一些书卷气。小蝶生性柔弱。我们的家在一个方向,有时我们结伴回家,就会走南路,为的是可以路过丽家,去她屋后的竹园玩。她一路上都在讲她们村子东的报恩寺,说那眼曾被人当作神水的泉,神乎其神。

丽的母亲爽朗热情,父亲话不多,是个温厚的医生。打过招呼,我们在东厦房里闲聊。丽说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脸上的表情柔和沉醉,仿佛拄了藜杖在微雨中过桥的是她自己。而我正在看她窗下那棵枝丫恣肆的枣树,西墙下的鸡圈里,母鸡正从食盆里跳上矮棚架。

我们仨结伴去逛街,在拥挤的小书店,我用了一周的生活费买下了林语堂的《人情四品》。这是除了教材之外第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简装,湖南出版社出版,里面收录了几乎所有民国时期名家的散文。鲁迅冷峻里的温情;梁实秋文雅的调侃;郁达夫沉郁、敏感、善良;沈从文的湘西旧事;徐志摩的情书事无巨细;丰子恺拳拳爱子之心;朱自清、张爱玲、老舍、胡适、周作人…… 那些闪耀着光芒的文字,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这本书和早些年哥哥的《红楼梦》、后来买的《飘》,成了我心头最爱。

很久以后,有人说我的文字有民国气质的时候,我立刻想到的是:白杨镇上那间旧屋子里,坐在硬板床上读着《凤凰》的自己。

5

学内科的是我和一个矮墩墩的小姑娘,扎针输液量血压测体温这些护士的工作被我俩统统包揽,跟着医生查房问诊,视触叩听,下医嘱写病历。老师看着我做腹穿,将病人的腹水放出来有小半盆,说行了。隔几天又说:“你去再放一千毫升腹水,我就不去了。”第一次做胸腔穿刺,突破胸膜壁的那一下,我的紧张也戛然而止,倒是老师后来说:“你那一下吓我一跳,怕你刺到人家肺上。”

这些能让我的自信心一点点累加的事,不多,但也从没有被病人质疑。一次老师不在,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因为咳嗽日久不愈来了,听了肺,支气管肺炎,我开一张处方,药房照单抓药。病人走后,老师问开的什么,听我一一告知,老师没说话。大约两个月后,女孩的父母抱着孩子来到二楼,点名找“王医生”看病。这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姓王,而且我已经忘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被叫过来的时候一脸懵,他们说,你忘了吗?你给我闺女开的药,第二天就轻了,吃完就完全好了——俺都经了三个医生才遇见你。”在大家赞赏的目光中我红着脸给孩子看病,比第一次要惶恐许多,同时也有压抑不住的自豪。

冬天来了,我很少出去,守着医生办公室的煤炉,一天天翻着《解剖学》《内科学》。我住在隔壁的值班室已经很久了,值所有的夜班。

夜里冷风会顺着值班室门窗的缝隙钻进来,一床一桌的屋子又冷又空,晚上就把煤炉挪进来。一天后半夜头痛醒了,屋子里煤气呛人,起来的那一瞬只觉得天地旋转腿脚像软泥一样撑不起身体。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打开门,干冷的空气扑进来,让人瞬间清醒不少。我拼尽全力将火炉推出去,靠着门大口呼吸。无力、恶心、眩晕,头像要随时爆裂一样痛。我知道,这是煤气中毒了,如果再晚一些醒过来,可能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上午医生和护士来看过,嘱咐一番走了。空空的屋子仿佛在无限扩大,白房顶一会儿遥远一会儿逼近,所有的声音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织成一个巨大而细密的罩子远远地罩在天际。在这奇异的幻觉里,孤独在无限扩大。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将我拉回来,M进来了。他端来一碗饭,小心地放在桌子上,问我感觉怎样了。然后隔着三四步距離小心翼翼低头看着我。在孤独与无助中挣扎的我,忽然间就想哭。

M说,吃点饭吧,好点了出去走走。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那是一碗白水煮的面条,没有菜也没有酱油和调料,只有一整块牛肉罐头躺在里面——没有切。卫生院没有集体伙房,街上饭店又远,M家在邻村一直回家吃饭,这碗面一看便知是M自己去哪里煮的。我的胃里空着,但一直有什么在翻涌,就算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我也吃不下。

愣愣地看着这碗面,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一场大雪之后,天晴了。没有一丝风,月光洒在积雪上,折射进屋子,亮得不像是夜晚。停电了,蜡烛的光在雪夜显得格外柔和温暖。雪已经半化,我听见带着湿意的脚步走上来,门一推,M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斜背着一把吉他。

像许多老套的故事一样,我收到人生中第一次表白。

多年以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隔着一张桌子,烛光中他望着我时脸上的表情。

这一年,我二十岁。

6

白杨镇让我喜欢的事物越来越多。

向南的村道边的野花;魁星阁的雕梁画栋;小学门前开了粉雾般一树的合欢花;蹲在胡同里等着我的小狗;楼后小桥那边的人家,院墙上爬满开着白花的栝蒌藤;东跨院青石井台上吱吱呀呀的辘轳声… … 在这个既保留着雄浑古朴之气,又充满张力、蓬勃张扬的大镇,打动我的却总是那些细微的事物。

白杨再好,也非久留之地。曾经以为一年的时光该是无比漫长,等后来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才惊觉时间已倏忽而过。

出白杨街向西,过了蝎子山,过了鱼泉,一道缓坡,那岭上便是两乡地界了。我在半坡停下来,回身东望,白杨街已经看不清楚,那方向是一片茫茫苍灰。

我站了许久,回头向西,再没有停下脚步。

我知道,那些渐渐模糊的事物,从未属于我,也永远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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