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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天

2024-04-23埋名

牡丹 2024年7期
关键词:老徐考古

埋名

1

大周延载二年正月初一,女皇武则天于神都洛阳自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诏令大赦天下,改元证圣,是为证圣元年。

自从女皇废唐建周后,天下承平日久,国泰民安,眼见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即将到来,志得意满的女皇要在紫薇明堂大宴群臣。女皇最爱的是少年英才,免不了令群臣即席赋诗,优胜者可获赐锦袍一领。

就在前不久的龙门诗会,监丞宋之问和左史东方虬就因为一件女皇赏赐的锦袍而大动干戈,这下可令管理天下织造的少府监官员颇为惶恐,眼下正忙不迭催促辖下织染署的女红,要她们无论如何都要在元宵节前交上来几十件上好的锦袍,以备女皇赏赐群臣时所用。

这下可苦了织染署里十几名当值的女红,连班辛劳,从早到晚轧轧的机杼声就不曾断过。虽说织染署内炉火熊熊,但毕竟洛阳城正值隆冬,室外滴水成冰,做得久了,女红们仍不免十指僵硬、神思倦怠。

单说这锦袍上的纹样,便有诸多讲究,有联珠纹、百鸟纹、团窠纹、散花纹,又讲究百花富丽、禽兽雄健、风景壮阔,这些整日困于斗室的妙龄少女哪见过这些珍奇瑰丽之物,起初对着窗外的梅花树绣了几件百花团簇纹的锦袍,又有那略通文字的照着书上的样子绣出些联珠鹿纹的锦袍来,接下来便不知再绣什么图案为好。

好在少府监的官员也没规定究竟要什么纹样,这些女红们休息的时候便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接下来做什么图案。有的说:“咱们接下来绣些四合如意、五福捧寿的纹样吧!”有的说:“不如绣个百鸟朝凤,圣上见了肯定欢喜。”立刻就有人嚷嚷道:“又不是给圣上穿的,大臣穿凤纹,这算什么意思?”又听到有人说起来:“不如绣些胡儿朝觐的图?正好过几天无遮会,街上有胡儿杂耍,听说最近流行这个。”接着就有人嗔道:“你呀,整天就只顾着玩,就数你绣得最慢了。”

这些女红们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来,恰好已是深夜,一个女红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恰好望向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她灵机一动,开口道:“不如我们来绣些明月的图案吧,不管是春江月、还是百花月,绣起来既简单,又都是吉祥寓意。”

众女听了,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抬头比着窗外一轮明月在锦袍上绣起来,窗外的梅花树,也成了她们现成的素材。接连几天,每当到了夜里,女红们都开始偷懒绣起这些花月的纹样来,好在少府监的官员只在意她们完成的进度,至于绣些什么,只要还看得过眼,便马马虎虎将就了。

转眼已是元宵佳节,这天一早宫里宫外的杂役就都忙碌起来,四下扫洒布置,张灯结彩,就连洛阳城内的中轴大道——天街也有专人引水冲洗。这天街宽约百步,自皇城端门起始,经天津桥横跨洛水,直抵外城定鼎门,暗合天上昴宿、毕宿之间的天街方位,乃是洛阳皇城修建时天人合一的典型。

到了夜里,那些交完差事的女红们便早早来到天街,随着熙熙攘攘的游人们游玩起来。正值佳节盛会,又恰逢波斯、高丽、新罗各国遣使来朝,因此城内布置得更加豪奢,放眼望去,自端门至天津桥上华灯万盏,照得天街如同白昼一般,连天边的一轮明月都显得黯淡无光。天津桥头的酒楼里觥筹交错,河面的画舫里不时传来伴着琵琶的歌声。货郎挑着担子叫卖糍糕的吆喝、街边表演杂耍的胡儿敲出的激昂鼓点、游人们你追我赶的欢声笑语,共同构成了这辉煌盛世里的一曲雅乐。

“快看快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津桥对岸已经立起了两根长杆,足有六七十米高,一个眼尖的女红指着沿长杆缓缓向上扬起的巨幅白绢兴奋地叫道:“那上面有画啊!”

周围的行人也都注意到这一幕,纷纷驻足观看。随着夜风吹拂,那副白绢在桥头的长杆上缓缓展开,露出一副色泽鲜红、栩栩如生的巨幅佛像来,那画上佛像巨大无比,远远望去,恰如同佛祖亲登莲台现身凡间。见到如此盛景,歌女们都住了口,胡儿们也不再敲鼓,众人见了都啧啧称奇。

“听说圣上昨日在天堂礼佛,有佛像自地下涌出,按佛经所说,这是吉祥的神变啊,圣上很高兴,还重赏了随侍的薛师!”有几个小官员议论道:“这不,薛师又用刀刺破自己膝盖,用血画成了这幅几十丈长的血佛像,想必圣上在明堂见了,定然欢喜。”

这些官员所说薛师,正是深受女皇崇信的和尚薛怀义,当初女皇下令在皇城正中营建明堂时,便是由这薛怀义督建。这明堂又被称为万象神宫,是女皇武则天临朝听政之所,今夜的无遮会便要在明堂内举办,只是此时女皇率领百官前往龙门礼佛未归,还不知何时召开。

这佛像与皇城内灯火辉煌的明堂遥遥相对,明堂侧后方,又有一座更高的佛塔,那佛塔号称高达千尺,远远看去好像连通天地之间,因此得名天堂,又号通天浮屠,如今一轮明月正悬于塔后,皎洁的月光将这座佛塔的轮廓照映得无比庄严。

“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驾到!闲杂人等,尽速回避!”众人正抬头看,忽然见天津桥上一阵骚动,两队骑兵当先冲散天街上的游人,随后是高举着旌旗的六行步甲侍卫,众游人见了,知道是去龙门礼佛的女皇銮驾到来,便一起退到天街两旁跪下。随后大队人马依次经过,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更别说抬头看了,只听得马蹄声乱响,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恰在此时,呼的一声响,就如天崩了一般,眼看着一道旋风平地而起,呼喇喇迎面卷来,直吹得人仰马翻,万盏华灯应声齐灭,只剩天边一片赤红。唬得街边众人三魂丢了两魂,那还顾得上冲撞了銮驾,忙抬头看时,只见宫里佛塔上火起,转眼间便烧得如火柱一般,噼剥声里,一座千尺楼台,瞬间化为乌有。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奇灾吓得如痴如呆,忽然好似漫天飞雪,头肩上早已落了一片白,回頭看时,只见那画着血佛像的白绢被暴风撕裂成几百片,飘散在空中、河面与众人身上。

眼下正值元宵佳节,却接连出现如此不祥之兆,街上众人发声喊,哪还顾得了什么圣上什么大驾,纷纷四下逃散,就连女皇的侍卫亲随如今也只顾自行逃命,天街上又无灯火,顿时乱作一团,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那几名女红自然也被卷裹在汹涌人潮之中,其中年龄最小、又最爱玩闹的女孩只顾着偷看銮驾里高高在上的女皇究竟是什么模样,刚瞧见女皇一身冕旒,便被涌过来的人群踏倒,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此香消玉殒,其他同伴下落如何,也再无人知晓。

唐亡后,《旧唐书》中如此记载此事:御医沈南璆得幸,薛师恩渐衰,恨怒颇甚。证圣中,乃焚明堂、天堂,并为灰烬。

2

红颜枯骨不过白云苍狗,转眼已是公元一九七九年的夏天。这一年国际局势瞬息万变,注定是风云际会的一年。

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成立不过四年的洛阳广播电视台的领导审时度势,决定“抓热点、讲故事、做新闻”,用领导的话说就是,“这个洛阳古时候的事情嘛,也要好好讲一讲,现在这个全国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这个旅游这一块也要发展起来嘛!小白同志,组织上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你看咋样?”

坐在会议室角落里正埋头记录会议精神的小姑娘愣了一下,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硬皮笔记本上抬起头,见参加会议的领导、报社的主编都盯着她看,顿时涨红了脸,连连点头道:“好!”

这位当时才十八岁的小姑娘姓白,据说是香山居士白乐天的后人,单名一个铃字。白铃自打高中毕业,便进了洛阳广播电视台,成了跑社会、生活方向的实习记者。

就在这年夏天,西工区建筑机械厂家属区扩建,施工队在地里挖出几方厚重敦实的绘像青砖,洛阳博物馆汉唐佛教文化的专家徐金生闻讯赶来,当场辨认出这些青砖是唐朝时的文物。

再比对地图上北邙山、洛河走向一算方位,徐金生不由得暗自心惊,他认为此地正是隋唐、武周时期洛阳紫薇皇城中心,这里出土之物绝非等闲。徐金生立刻上报有关部门,很快得到一纸批文,洛阳唐城考古队就此成立,由徐金生亲自带队、主持发掘。

当今正值改革开放,社会发展的主流是令人欣慰的。但随着大潮的涌动,亦有一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沉渣重新泛起,一些时常游走于豫陕地区的文物倒爷也打起了这批地下文物的主意,虽然不便亲自动手,但他们手下一些不法分子早已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得知这一消息的洛阳广播电视台派出记者白铃,随考古队同吃同住,对此次考古发掘做全程专题报道。

于是在七月里的一天上午,白铃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时兴的碎花裙子,挎着一个军绿色的包走进了考古现场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唐城考古队的负责人。

徐金生那年三十七岁,高个、圆脸、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副学者派头。见白铃走进来,他先是有些诧异,推了推眼镜,这才站起身来,“哦,你就是洛阳台的白铃同志吧?欢迎欢迎!真没想到会是位女同志啊!”

他后面这句是对旁边满头乱发的壮汉说的。壮汉闻言冲白铃咧嘴一笑,白铃见他披着件蓝色运动衣,敞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一身被晒得黝黑的横练肌肉,活似一头狮子,心里便有些惧他。

白铃正不知该如何招呼,老徐已经绕过桌子,握住她的手,“白铃同志,我叫徐金生,是咱们唐城考古队的负责人,你叫我老徐就行。”

老徐一指旁边的壮汉说道:“这位是我的忘年小友,姓雷,叫健生,别看他长得黑壮,他可是附近六十二中的历史老师呢!”

“妹子,我大不了你几岁,你叫我雷哥,或者老雷都随你!”名叫雷健生的壮汉哑着嗓子笑了几声,伸出手和白铃握了握,“正好是暑假,我在家也坐不住,就来考古队当个编外人员。”

“两位领导……”白铃话还没说完,老雷就开口道:“哎哎哎,用不着这么客气,何况我也不是他们考古队的人。”

“啊,好……好的。我是洛阳广播电台的记者白铃,接下来这些天我要采访和记录咱们唐城考古队的发现,到时候在广播、电视上做宣传,让全国人民都了解咱们洛阳的历史文化,更好的建设发展……所以……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白铃有些局促地自我介绍道。

“小白同志,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咱们用不着再说那些虚的。”老徐耐心地等她说完,神情郑重地抬起头,“接下来的一个考古勘测期里,请你积极采访、写稿,把唐城考古队的所有发现都如实地报道出来,让有关部门了解到我们在这里考古的重要性,为我们考古队争取到更久的考古时限。”

“嗯,我会的。可是……为什么要去争取更久的考古时限?”白铃想要拿笔记下来。

“因为在这里的考古工作对洛阳很重要,对中国历史也很重要!”老徐手按着桌子郑重地说道:“我们能在这里多发掘一天,就能更接近那些辉煌的过去,那些證明‘何以中国的过去。”

白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徐摘下眼镜说道:“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考古队的一员了。”

老徐又转头看着一边的老雷问道:“你看让小陈带她怎么样?”

“啧,那个家伙……那是个这……”老雷一龇牙,甩了甩食指和中指,这手势在洛阳是说一个人刺头,白铃当然看得懂,“人倒是不坏,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就是为人不行。”

“年轻人嘛,总会有这段日子。何况小白是位女同志,他也该让着点吧。”老徐想了想,对着帐篷外叫道:“小陈!叫下小陈!让他过来一趟。”

外面立刻有人答应了,过了不一会,一个瘦高的大男孩甩着胳膊,大步走进帐篷来。他穿一身没领章的绿军装,挽着袖子,攥着拳,一副战天斗地的派头。

大男孩走进来,先瞥了一眼白铃,这才看向坐在桌后的老徐,“徐队,找我?”

“哎,小陈,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洛阳广播电视台的白铃同志,是来采访我们唐城考古队的。”老徐又指着进来的大男孩对白铃介绍,“白铃同志,这位是我们队里第一个考古专业的大学生,叫陈凡,去年年底刚到我们队。你在考古队期间,就跟着他。”

白铃微笑着主动朝这个大男孩伸出手“陈凡同志你好,往后一阵子要劳你照顾了。”

没想到陈凡哼了一声,索性把双手背在身后,瞪着眼对老徐说:“这是怎么个意思?眼下那么多前期工作还等着我,你让我抛下工作去带人参观?我又不是导游专业。”

老徐见白铃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尴尬地挥了挥手,“这样吧,就当我给你放几天假,你负责的工作,我和老雷来替你做!”

“那我还不如回家休息呢,我从吉林回来到现在,总共才回家三天。”陈凡啪啪踮着脚,敲着地面说道。

“嘿,你这小子,你也不怕在家待久了,一身手艺全撂荒喽!”老雷见老徐脸都黑了,忍不住在一边帮腔,“你就看在哥哥我牺牲暑假的时间帮你干活的面子上,带白铃妹妹几天吧!”

“哼……咳,那你跟我来吧。”陈凡朝白铃挥了挥手,转身朝外走去。白铃这才注意到他满手都是泥土。

“那陈凡同志,咱们从哪开始呀?”白铃看着陈凡宽厚的背影,忍不住朝他翻了一个白眼,抬高声音说道。

“呃……嗯……你跟我来……”出乎白铃意料,一出帐篷,陈凡的声音突然蔫了,哪还有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白铃好奇地探着头去看他,发现他的侧脸竟然涨得通红,眼光到处闪躲,反而比刚来的白铃还局促,“我带你……去现场……看看。”

白铃突然意识到这个叫陈凡的家伙好像有点怕跟女孩子单独相处,她忍不住笑了笑,这家伙,真还是个大孩子。

帐篷后面就是正在勘测的考古现场,这里后来是繁华的唐宫路纺织市场,但当时还是一片荒地。附近家属院的居民听说这里来了考古队,退休的老头老太、顽皮的孩童都赶来看热闹,好在现场尘土飞扬,他们也只是远远站定了看,没有过来捣乱。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小青年蹲在远处,时不时撿起地上的石头,嘻嘻哈哈地朝着考古工地里乱丢。

现场有不少考古队员正在干活,有的忙着用白石灰在地上画圈,有的正在用铁锨挖地,还有人双手握着一根长杆朝地下捅。白铃初来乍到,看什么都好奇,“陈凡同志,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些都是在做什么啊?”

“考古的时候,要先用洛阳铲确定好遗址的大致位置,然后把上面的无关地层都挖走,再根据遗址的土壤状况确定大致的范围,进一步展开全面的细致发掘。”说起专业知识,陈凡倒是侃侃而谈,没那么局促了。

“那你们一般是怎么来判断地下的情况呢?就这样直接一层层挖开看吗?”白铃看着不远处正一车一车往外运土的民工问道。

“什么叫‘地下的情况,这是地层,地层懂吗?”陈凡拍掉手上的泥土,指着白铃手里的笔记本。白铃愣了一下,赶紧递给他。

陈凡接过笔记本和钢笔,顺手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个长方形,又在贴近长方形的上方边缘画了几道横线,“就拿眼前的唐城遗址来说吧,我们假设这上面是清朝的地层……总之你别管这层土是风吹来的还是人堆出来的,反正这一层土掩盖了下面明朝的地层。挖土就是要把上面清明元宋这几层剥开,直到露出下面唐代的地层。”

“地层记录着每一个历史阶段的人类活动信息,那可是考古队员眼中的宝库。”他指着不远处正在用白石灰在地上画圈的考古队员说:“你看,这一带土质非常紧密,颜色和旁边的浮土也不一样,明显是修建大型建筑才会用到的夯土地基”

“大型建筑,那是有多大?”白铃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问题恐怕又要惹眼前这个家伙不高兴,暗骂自己多嘴。

“好问题,这也是我们现在想知道的。”陈凡反而挺高兴,单手拢音对着远处那个用长杆捅地的考古队员喊道:“李哥,深度确定了吗?”

被称为李哥的考古队员闻声停下手里的活计,转头看了看陈凡,又看了看他旁边的白铃,立马露出一抹狡黠的坏笑,“呦,你小子可以啊!”

周围人听见一起抬头,都哈哈大笑起来。白铃顿时羞得满脸红,就连木头人一样的陈凡也涨红了脸大叫道,“别胡扯,这位女同志是洛阳广播电视台的,我是带她参观!”

“年轻人,嘿嘿,好好把握机会!”李哥笑嘻嘻地拎着长杆走过来,陈凡顺手接过,将竿子最下面的铲头举在白铃眼前。

那柄长竿的铲头造型如同空心铁管竖着从中劈开一半,只剩下U形的半边,磨尖的铲头内壁边缘有一圈凸槽,像是钢笔身上用来卡住钢笔帽的螺纹,凸槽里挂着一大片颜色有着显著分层的土壤。

“这玩意就是我们考古人手里的武器——洛阳铲。”陈凡双手握住竹竿,对着地面虚捅一下,“只要把铲头插进地里,拔出来的时候就会带出地下的土壤,有经验的看一眼就知道地下的分层情况了。”

陈凡提起洛阳铲看了看,说道“这夯土层还真够深的,得有个一两米吧?”

“差不多,这还是最外围的深度,光这一大片夯土层就将近八亩地啊。我的娘啊,唐朝人把地基打得这么深,是打算盖多高的房子啊?”李哥叹了口气,伸手去兜里掏烟。

“看地基的面积,少说也要一百五十米往上吧。”陈凡扫了一眼用白石灰画出来的地基范围说道:“如果是那种卯榫结构的木制建筑,说不定还会更高。”

“一百五十米?哇……”白铃见过最高的也就是洛阳市百货大楼,那也不过三十多米,她用手大概比了比五座百货大楼摞在眼前的高度,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古人有能力盖这么高的房子吗?”

陈凡点了点头,指着周围的荒地说道:“你别说,唐朝人还真有这个能力。我和徐队都认为这一代很可能就是……”

“喂!干什么的?”李哥突然大吼一声,指着不远处几个甩着膀子往工地里闯的小青年喝问道。

白铃见那几个小青年都叼着烟卷,一脸痞气,光着膀子把衣服搭在肩上,显然都是些不务正业的盲流,刚才朝考古现场乱扔石头的就是他们几个。

为首的小青年满脸横肉,乜斜着眼盯着李哥:“人民的地人民走不得?老子今天就要进去瞅瞅,怎么着?”

“这是考古现场,无关闲杂人员出去!”陈凡也厉声呵斥道。

那群混混闻言一起聒噪起来,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白铃注意到领头的混混身边有个跟他长得相差无几、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青年,显然是他的兄弟,只不过这个当兄弟的更壮实一点,身上好几道打架斗殴留下的疤痕,他喀嚓喀嚓捏着拳头,咧着嘴一副要寻人厮打的架势。

这时那伙混混也注意到站在陈凡和李哥身后的白铃,几人一起坏笑起来:“嘿嘿,这漂亮小妞也是你们考古队的?”

“让她看,凭什么不让咱们看?嘿,老子今天就非要进去看看!”

“滚!”陈凡见他们不怀好意地瞅着白铃,握着长竿怒吼一声。

“呦,动手是不?”几个混混闻言一拥而上,两个看住李哥,两个伸手就来揪陈凡的衣领,为首的混混朝着白铃就冲了过来,白铃惊叫一声,向后退去。

陈凡见白铃遇险,情急之下挥起长竿,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抽在一个混混腰上,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另一个混混想要扑上来扭抱,被他扭身一棍打在小腿上,不等对方闪躲,再复一棍捅在肚子上,顿时也打翻在地。

陈凡顾不上正和两个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李哥,觑着领头混混的后背就将洛阳铲掷了出去,领头的混混听到风声,一个侧身躲过,陈凡早已扑到,咚的一声将他撞翻在地,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原本看住李哥的领头混混的兄弟见哥哥被陈凡骑在身上暴打,大吼一声,冲过来一把勒住陈凡的脖子。这家伙一身筋肉,陈凡挣扎不过,顿时被拖翻在地,双手兀自抓住对方手臂不放。

被陈凡打得满嘴流血的领头混混恼羞成怒,抄起洛阳铲就要下手,周围的考古队员早就看这几个乱扔石头的混混不顺眼,眼看动起手来,哄的一声围了上去,混混们见考古队人多,手里又有家伙,知道占不了便宜,扶起被打翻的两个混混慌张逃窜。

老徐闻讯也赶了过来,见陈凡和李哥一个个鼻青脸肿,白铃在一边瑟瑟发抖,慌忙问道:“你们没事吧?”

再三确认考古队里没人受伤后,陈凡和李哥把刚才的事情说了,老徐听说有混混来闹事,便主张报警。不一会,王城派出所一名姓杨的老民警就赶到了现场,惊魂甫定的白铃跟他描述了为首的那个混混的长相,老杨听了气得冷笑起来。

“我说是谁,原来是那俩混小子,算是我们那的老主顾了。”老杨说那群混混中为首的是两兄弟,老大叫寇铁山,老二叫寇铁海,都是常在附近敲诈滋事的盲流。

老徐担心这帮混混在考古队手里吃了亏,会来寻衅报复,老杨说最近国家正在打击这些闹事的盲流,如果寇家兄弟再来闹事,就直接联系他,说着,他将派出所的电话号码抄在白铃的笔记本上。

送走老杨,老徐正要和鼻青脸肿的陈凡说些什么,就听到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声叫嚷:“唉……快来快来!”

老徐和陈凡带着周围的考古队员们闻言纷纷跑了过去,白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白铃跑过去时,那一片已经被考古队员和民工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死死的,她蹦了几下都看不到人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所有人都踮着脚尖探头往里看。最后还是陈凡又挤开人群,抓着她的手一把把她拽了进去。

“怎么回事?”白铃钻进人群,看见几个民工正站在坑里用铁锨奋力刨土,土坑底部浮现出一圈垒砌在一起的青石。

“挖到东西了。”陈凡神情严肃,但眼里满是兴奋的光,“我们挖到地基了!”

“了不得,了不得!”老徐跳进坑底,伸手抚摸着用青石垒砌的里外两圈地基连声称赞起来。这些厚重的青石都有切割过的痕迹,十分规整。

白铃站在坑边,好奇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陈凡,陈凡摊开一张白色绘图纸,正用铅笔在上面绘图。尽管对考古没什么了解,但是随着整个遗址坑的形状逐渐浮现在纸上,白铃立刻猜出陈凡正在绘制遗址的结构。

“画得真好!”白铃还从没见过专业考古绘图,由衷地称赞道。陈凡原本青肿的脸顿时又红了。

“徐队,这是什么啊?”白铃探头对下面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的老徐问道。

“这是古代建筑的地基构造……不,你就写这是唐朝武则天修建的皇宫遗址!”老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大声说道:“对,你就这么写,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发现很重要!”

“咦?”陪着老徐一起跳进坑里的老雷正用毛刷刷去青石上的浮土,突然疑惑地低呼起来:“老徐,你快看!”

老徐转头看着老雷手指的那块青石,只见表面的一层浮土被扫去之后,原本看似平整的青石上立刻浮现出一大片不规则的龟裂,若不是正午时分热辣的阳光穿过拥挤的人头,正巧直射在那块青石表面,让那些裂痕闪烁出金光,无论是谁都难以发现这青石里还另有玄机。

“里面該不会藏着金子吧?”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大伙一起哈哈大笑。老徐叫人提来一桶水,小心翼翼地将水倾倒在青石表面,随着积水缓缓渗入,众人眼看着几点小气泡从成片的裂缝间冒出,这才确定青石上确实有肉眼不可见的裂痕。

“徐队,这是咋回事?”又有人大声问道,他这一问,大家就都不说话了,都看着坑底的老徐。

老徐直起腰,转头看了看周围一圈沉默不语的人,又转过头去看向早就放下笔盯着坑里出神的陈凡,“你怎么看?”

“这是被火烧过的痕迹。”陈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徐队,这样历史也完全对上了。”

“不对吧,大学生。石头被火烧过之后再浇水,不就直接酥了,哪还会这么整齐。”有人叫道:“我小时候跟公社的人在河边采石头,都是这么弄的。”

“所以我认为只有上面的建筑遭到火焚,并没有直接烧到地基,很快就有人前来扑火,将大量水浇在废墟上,渗入地基,冷热相激,这才出现这石头上的情况。”陈凡听到有人抬杠,顿时急了眼,“你们都知道烧制瓷器吧?刚出窑的瓷器表面遇到冷空气就会胀裂出各种纹路,瓷器工艺里叫窑变,这块石头也是一样。”

“小陈说的有道理。”老徐用手摸着石头表面的裂纹说道:“这确实和历史事件是相符的。”

“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说,这里原本有一座一百五十多米的大楼,然后被火烧光了?”正奋笔记录的白铃忍不住插嘴问道:“真有这回事?”

老徐盯着遗址坑,而陈凡张口道:“武则天又于明堂后造天堂,以安佛像,高百余尺……证圣元年正月丙申夜,寻时无云而雷,起自西北,佛堂灾,延烧明堂,京城光照如昼,至曙并为灰烬。”

“这是《旧唐书》里的记载,就是说武则天的时候,有一座名叫‘天堂的五层佛塔,据说遭到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泄愤焚毁,结果火势越来越大,把旁边的皇宫大殿也烧为灰烬,火光把夜晚都照耀得像白天一样。”老徐好心地替白铃讲解,“所以说这里出现高温烧炙的痕迹,再考虑到这个地基的深度和结构大致对应的建筑高度,那么这里多半就是传说中那座高达千尺的通天浮屠——天堂的遗址!”

“这可是大发现呀!”白铃惊喜地说道,原本因为混混滋事而低落的心情也好转了起来。

“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只有石头表面裂开,那刚才咱们看到裂纹里的金色反光,那明显是裂纹出现后才渗进去的金属熔液,而非青石内部的金属。”这时老雷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用手抚着青石表面的裂纹说道:“一场由木制建筑引发的火灾能达到把金属熔化的高温吗?”

“怎么说?”这下换老徐和陈凡搞不懂了。

“我是洛耐子弟,父母都是搞耐材的工人。平常咱们常見的那些金属的熔点都是非常高的,金银铜铁都要将近一千度甚至更高才能熔化成液体。”老雷说的洛耐是洛阳耐火材料厂,他打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了如指掌,“在现代,那还是在密闭的熔炉内部才能局部出现的超高温,被人为放火烧毁的佛塔怎么可能会出现能熔化金属的高温?”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这下老徐也回答不出来,“不过说不定跟佛塔的内部结构、内部材料有关。”

“哼,怎么,难道你还想说历史记载是假的?书上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大火烧了一夜,这么长时间燃烧,形成局部高温有什么可奇怪的。”陈凡双手叉腰瞪着老雷。

“哦,那你说说一个木制佛塔是怎么烧到一千多度的?”老雷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佛塔里面的经幔、佛像、佛经、香油本来就是易燃物,如果在短时间内强烈燃烧的话,会在佛塔内部狭长的空间内产生火灾旋风,瞬间就能叠加出恐怖的高温。”陈凡哼了一声,开口反驳道:“我读书时候查日本古建筑的史料,看到过美帝国主义用凝固汽油弹轰炸东京,就出现过这种火灾旋风。”

“嗯,小陈说的有道理。”老徐语重心长地对陈凡说道:“这个问题说不定将来会有一个科学解释的,倒是不用急着质疑历史记载。”

“好了,大伙继续干活吧!”众人闻言就都散去。老雷托着老徐往坑上爬,又回头看了一眼地基,此时阳光已经绕到一旁,再也看不见青石表面的裂痕,现在谁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老雷无奈地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3

白铃将发现武则天时期皇宫遗址的消息写成报道,赶在晚间新闻前交到了编导手中,编导对这篇报道十分满意,特意安排在广播新闻的头条播报。

当天晚上,全市的广播听众都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洛阳唐城考古队在西工区玻璃厂附近发现武则天时期被焚毁的皇宫佛塔遗址。这一爆炸性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当天晚上家属院里就有乘凉的老人在讲武则天的艳情故事。

又过了几天,白铃注意到沿路的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事,自己的报道能引发这样的关注度,这让白铃不免有些飘飘然。只不过当她赶到考古现场时,原本的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

只见考古现场外面黑压压围了一大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里三层外三层,把考古队的帐篷堵了个水泄不通。考古队内的气氛十分凝重,每个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老徐并不在帐篷里,白铃是在之前发现天堂遗址的考古坑边找到老徐的,刚走过去,她就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只见原本整齐的考古勘探坑被人乱挖一气,不仅那些表面浮现金纹的唐代青砖全都不翼而飞,周围更是被掏出来三个两三米深的盗洞,碎石浮土被扬得到处都是,几个考古队员正铁青着脸蹲在几处盗洞里检查有没有什么被盗掘后幸存下来的文物。

老徐正在双手抱头坐在一边的地上连声叹气,白铃忙打听发生了什么。

老徐揉着太阳穴说道:“唉,昨天晚上,天堂遗址被人盗挖了。”

白铃闻言一惊,正要问具体情况,就看见陈凡带着老雷匆匆跑了过来,白铃急忙打招呼:“雷哥,好久不见。陈凡同志。”

“哎,白铃妹子,你来了。正好,正好,小陈刚才去二队取资料,顺路把我也叫来了。”老雷苦哈哈地擦了擦汗说道:“前一阵我老婆怀孕了,我得在家照顾她,也没个功夫过来看看,哪想会发生这种事。”

老徐抱着头自责地说道:“本来三班守夜,每个人要守三个小时,六个班次的话,每个人只用守一个半小时天就亮了,我本意是想减轻守夜人的压力,让他们能更加及时觉察到危险。

“哪想坏事就坏在这个安排上,昨晚交接班时,前一个人叫了几声本该接班的人,以为他已经醒来,就自行去睡了。本来每顶帐篷之间离得就远,考古队员们累了一天睡得又沉。等早上大伙起来,才发现这里已经被人掏了几个大洞。”

白铃看着眼前被挖得乱七八糟的遗址,感觉心里仿佛在滴血,她不敢去想那些考古队员们此刻有多愤怒。老徐气得脸色煞白,陈凡攥紧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吱吱响。

“多半是之前那伙混混干的!”陈凡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徐队,我这就去收拾他们!”

“陈凡,你先冷静!捉贼要捉赃,咱们没有在现场人赃俱获,你根本没有证据说明是他们干的。”老徐捂着胸口,脸色很难看,“赶快打电话找上次那位王城派出所的杨同志。”

白铃忙把记着民警老杨电话号码的笔记本塞给陈凡,陈凡一溜烟跑远。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带着老杨一起回来了。

“很可惜,现场本来就没留下多少痕迹,又被你们一群人走来走去给完全破坏了,目前没法确定是谁干的。”老杨看着满地脚印的现场,摇头苦笑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们记得一定要保护好现场,第一时间通知我来。”

陈凡气得挥拳敲着自己的头大叫:“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家伙不成?”

“这种事情,可是——”老杨无奈地摇头正说着,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几个人循声看去,发现一名正蹲在坑底检查盗洞的考古队员突然摔坐在盗洞里面。

“中暑了吗?来搭把手,把他拉上来。”陈凡、老雷一起动手,将那名几乎虚脱的考古队员从盗洞里拖了上来,老徐见他满脸通红、喘不上气,连忙叫人拿解暑药。

“等等,他这个样子不像是中暑,倒像是沼气中毒。”身为老民警,老杨见考古队员满脸虚汗、眼皮跳个不停,一眼就瞧出不是中暑。

“沼气中毒?”老徐惊讶地问道。

“我见过十多个沼气中毒的人了,这个还算轻的,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行。”老杨点点头,和陈凡一起把沼气中毒的考古队员抬到了旁边,解开他的上衣,让他自然躺平。

“奇怪,这地方连个小池塘都没有,怎么会有沼气呢?”老徐看着盗洞疑惑地自言自语。

“这多省事,直接在洞口架个锅就能做饭了。”老杨见中毒的队员呼吸逐渐平稳,也有心情开起玩笑来。

“沼气……”陈凡出神地盯着盗洞,忽然皱起眉头,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盘算什么。

不一会,他伸手扯了扯老杨的手肘,小声说道:“杨叔,麻烦你来一下,我有点事……”

说着,陈凡带着满脸不解的老杨走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着什么。白铃好奇地看去,只见陈凡神情恳切,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对面的老杨则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你这个太胡闹了……不行……”老杨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白铃的耳朵里,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老杨的表情很不满。

“就试一次……到时候……”白铃又听到陈凡的声音,他似乎在说着什么计划,老杨耐心地听了一会,眉头微微舒展,似乎有点被他说动。

又过了半天,老杨虽然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伸手指着考古现场的各个方向,似乎在安排着什么,这次换陈凡在一边点头,两人又说了好一会,陈凡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朝着白铃走过来。

白铃好奇地看着陈凡,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陈凡朝她眨了眨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白铃知趣地没有再问。

老徐指挥着几个考古队员回填了盗洞,又再三确认那个沼气中毒的考古队员平安无事,这才带着陈凡、白铃回到了指挥帐篷里。

“对了,徐队,我来这边还有件事,二队那边在挖织染署遗址的时候出土了不少织物,我来跟您汇报一下情况。”陈凡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硬皮笔记本递给老徐。

老徐翻开一看,上面用铅笔画出了几十张不同的锦袍残片的图案纹样,陈凡指着上面介绍道:“那边出土了四十多件唐代的织物,大部分是绣花锦袍的残片,有几件保存的比较完整,看款式更接近唐初或者武周时期的。目前清理出来的这些我都已经画出来了,后面等他们的考古报告吧。”

“这跟咱们在挖的天堂年代差不多啊,距离上也不远。”老徐翻看着笔记本上的图案,随口说道:“说不定有什么关联呢。”

“这些图案真好看。”白铃凑过去看着笔记本上的图样,连声称赞道:“有花,有鹿,还有这是月亮吧。”

“唐代国力强势,各种纹样图案都很端庄大气,就算是针织上去的,看起来也是栩栩如生。”老徐随手指着一副月下花丛的图样说道:“你看这幅,虽然画面很简洁、留白不少,但是上面的盛开的鲜花、一轮悬挂在半空的明月都跟真的一样,这就是大唐气象啊!”

“哎!徐队你瞧,这几幅图案里的月亮好像是连续的!”白铃伸手去翻笔记本,手一滑多翻了好几页,那几张快速翻动的图案就好像小孩子们在书角画的翻页动画一样,在她眼前产生了一副奇妙的动态画面——定格不动的梅花丛上空,一轮圆月从高到低缓缓下降。

“嘿,还真是。”老徐和陈凡、老雷闻言,一起凑过来快速翻着笔记本的页面,果然也看到了那如同动画的场景。

“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發现。”老徐看着白铃说道:“这几幅图中的月亮在空中的位置都不一样,难道这是一整套的月相变化图?”

“战国时期就产生了根据月亮绕地球一周来纪年的殷历,不过考古中还从来没发现过记录月相变化的实物。”陈凡一敲手心,惊喜地说道:“要这么说的话,这套锦袍上的刺绣岂不就是目前我国发现最早的月相变化图了吗?这可是大发现啊!”

“是啊,我国最早的月相变化图,这个听起来可比武则天佛塔更轰动。”白铃没想到自己随手一翻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发现。

“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绣着这几幅月相变化图的锦袍残片还真是摞在一起出土的。”陈凡伸手指着笔记本上这几页图说道:“其他都是分散在织染署遗址各处的,只有这几片是叠在一起从西厢房出土的,说不定还真是一整套的呢!”

“好哇,小白,你可真是我们这的福将啊!”老徐激动地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扔,推开手边的报告,“你再把这个发现整理成消息发出去,我就看这么重大的发现,谁还敢催我们离开!”

“小陈,你帮着小白一起把这个消息写出来,越专业越好!对了,别忘了找我跟你说过的唐代洛阳地图。”老徐拍板说道。

陈凡呼哧呼哧地蹬着自行车,载着白铃赶到洛阳市图书馆,这会人还不多,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白铃摊开稿纸,陈凡则抱着一大摞天文、历史的专业书籍回来。

“首先我们来说几个基本概念。”陈凡见周围空无一人,显得有些局促,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手里的《旧唐书·天文志》说道:“我国劳动人民早在殷商时期就已经发现月球在一年的不同时间里在天空中的位置不一样,这也奠定了后来从殷商开始一直到明朝中期都采用的殷历,这是我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发现。

“不过到目前为止,所有有关月相的内容都只出现在文献中,还没有任何与月相变化相关的文物出土。这次织染署遗址出土的文物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成了证明中国古代天文学相当发达的又一明证。”

陈凡说着,白铃随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其中的关键词。

“这个织染署,在唐朝时候隶属于少府管辖,负责皇室历年祭祀、庆典、起居时所穿戴服饰的织造。但武则天时期,就曾经有过多次赏赐大臣们织染署织造的锦袍的事情。”陈凡将自己的笔记本推给白铃,“其实刚才徐队说的没错,二队也认为他们发掘的织染署遗址是毁于天堂、明堂那场大火的,不过因为相距有一些距离,所以蔓延过来的火势已经很小,只烧塌了织染署的房子,这些已经织好但没有来得及运走的锦袍就被埋在了里面。”

“你们之前就一直在说那场大火,可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白铃疑惑地问道。

陈凡拿出一本《朝野佥载》,推给白铃,“这本书是武则天同时期的张鷟所著,他被认为是天堂明堂火灾的亲历者。”

白铃看着陈凡手指的部分,上面是一段文言文记录:

正月十五,起无遮大会于朝堂。刺牛血画作大像头,头高二百尺,诳言薛师膝上血作之,张像于天津桥南,观者填城溢郭。二更,天堂火起,延及明堂,飞焰冲天,洛城光如昼日。士女云会,更相踏藉,老少死者非一。又延烧金银库,铁汁流液,平地尺余,人不知错入者,便即焦烂。暴风欻起,裂血像为数百段。

“喂,你看,这里也有提到金属熔化的事情哎!铁都烧成汁了!”白铃那天听了老雷的猜疑就一直记在心里,眼下看到相关记载立刻想了起来,“你们说的那个叫薛什么的放的火能产生这么高的温度吗?”

“哦?”陈凡闻言噌地弹起来,探着头去看白铃手边的书,白铃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突然有些脸红。

“啧……”陈凡皱眉看了半天,这才摇摇头道:“在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前,我们还是不要想着随随便便颠覆历史记载为好,这不是严谨的态度。”

“好吧,那你再继续说说那些锦袍的事呗?”白铃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面对着沉思的陈凡竟然有些心慌,连忙小声问道。

“哦,我当时在二队的时候是这么分析的,考虑到火灾发生的时间是在元宵节当天,再加上前不久刚发生武则天在龙门诗会上赏赐优胜者锦袍的事情。因此我觉得这批锦袍原本是打算在元宵节当天的无遮会上赏赐群臣用的。”陈凡翻出自己的笔记,又说道:“不过既然这些锦袍是在织染署内出土的,说明这些锦袍刚刚赶制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送出。”

“刚才你提到这些图案记录了月相变化,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陈凡指着笔记本上的几页纹样图,“这些图案上不断变化的月亮,说不定就是在织染署被天堂明堂的火灾波及前几天里夜空的月球实时位置记录……”

“那听起来挺有意思的……”白铃刚开口说话,只听啪的一声闷响,吓得她心口疼了半天。只见一边的陈凡的脸上勃然变色,他的手拍在桌子上,瞪圆了双眼,大口喘着粗气。

“不对,不对,不对……”白铃听到他自言自语起来,“要么是那些刺绣女红错了,要么就是歷史记载错了……一定有哪里不对!”

“喂,同志,你干什么?”坐在门口的管理员也被陈凡猛地拍桌吓了一跳,铁青着脸走过来,用手指叩着桌子警告道:“这是图书馆,是安静学习促生产的地方,你们要闹啊,外面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陈凡赶忙低着头连声道歉,白铃担心地看着这个突然失控的家伙,见他满脸冷汗,担心他是不是突然发病。

管理员抱怨了一通,这才哼哼唧唧地走了。陈凡双手攥成拳,坐在桌边怔怔出神,白铃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都没反应。

“喂,没事吧你?”白铃揉着心口,“差点没给我吓死。”

“对不起,你等我一下。”说着,陈凡又钻进了书架间,过了足足十多分钟,才抱着一堆天文学的书回来。

“到底怎么了?”

“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听过这个口诀?”陈凡揉着太阳穴,“上上上西西、下下下东东。”

“上上上西西……下下下东东?”白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观察月相的一个简易口诀,意思是:上弦月出现在每个农历月的上半月的上半夜,月面朝西,位于西半天空;下弦月出现在农历月的下半月的下半夜,月面朝东,位于东半天空。”陈凡不知怎么,突然对白铃充满了耐心,一点点讲解起来,“当然啦,月面朝西,也就是月亮的缺口朝东,月面朝东,就是月亮的缺口朝西。”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不就是月牙嘛!”白铃小声说道。

“对啦,那你说上弦月是怎么样的?”陈凡突然用手按住自己的笔记本反问白铃。

“这……上上上西西。”白铃立刻现学现用,“上弦月出现在每个月的上半月的上半夜,缺口朝东。”

陈凡抬起手,露出那一系列锦袍月相图的第一张,白铃看了一眼,就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心脏狂跳起来……

那张纹样图里,赫然是一轮挂在梅花枝头的满月。

“发现不对了吧?”陈凡的声音在白铃的耳边响起:“按照推测,这批织物都是在正月上半月里完成的,可是这里本应是上弦月的月亮根本就没有缺口。”

“那或许是残月不吉利,老人们不都讲花好月圆嘛。”白铃不以为然:“吉祥的图案上当然是要满月了。”

“可是它出现的方位也不对,它出现在了东方的夜空。”陈凡意味深长地看着白铃,“所以说这些不知名的唐朝女红们刺绣的时候,月亮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确定它出现在东边?”白铃疑惑地问道:“这图上面又没有任何标识。”

“等会我带你去织染署遗址,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说它出现在东边了。”陈凡突然狡黠地卖了一个关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铃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感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已经很明确了。”陈凡放下手里的书,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女红们看到的根本不是月亮。”

4

白铃正要坐上陈凡推着的自行车,忽然瞥见旁边树后一道黑影闪过,那人的模样有几分眼熟。这几天白铃一直疑神疑鬼,忙问陈凡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吧,我带你去织染署遗址看看,你就知道我们今天发现了什么宝贝了。”陈凡恍若不闻,笑着打断白铃的话。

“哦……”白铃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便没再多说什么。

陈凡蹬着自行车,一路上像个孩子似的按着铃铛响个不停,路人都纷纷朝他们两个行注目礼。白铃心里奇怪,明明一大早就经历了这么多窝火的事,他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

两人沿着凯旋西路一直向东,浑然不知三四辆自行车正远远地缀在后面。

陈凡带着白铃来到织染署遗址时已是傍晚,陈凡先进帐篷跟守夜的唐城考古二队同事打了声招呼,拿了一支手电筒,带着白铃走进遗址。

说是织染署遗址,出现在白铃眼前的只不过是散布在一人高的杂草地中深浅不一的土坑而已,虽然考古队员们已经根据遗址的分部范围,用白石灰在土地上画出大致的轮廓来,但身为外行的白铃还是得靠着陈凡的说明才能知道那些坑都是什么。

“你看,这边是织染署的大门位置,织染署虽然品级不高,不过对自然采光要求很高,所以它独占这座坐北朝南的院子。从这进门,这里应该有一个影壁,不过看样子没留下什么痕迹。”陈凡领着白铃走进土坑,带着她穿行在一个早已不存在的“院落”里。

陈凡和白铃站在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方形土坑前,陈凡指着土坑说道:“这里应该是织染署的大堂,官员在这里接受诏令、安排手下工作。”

白铃的视线越过土坑,此刻她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平行的土坑。陈凡指着左手边的土坑,“这两边的建筑应该是女红们纺织、刺绣的东西织坊,因为前几天我们在这边出土了不少纺锤、梭子的残片,还有我们看到的那些锦袍残片就出土于西厢房。”

陈凡又指着大堂后面的土坑说道:“那边是北房,应该是给织染署的官员、女红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好消息,就是这里并没有出土尸骨,说明他们可能都顺利逃脱,或者事发时根本就没在里面。”

“这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白铃自然地接过话头,经过刚才一番折腾,白铃感觉自己和陈凡之间所有的生疏、隔阂都已经消失不见。

“是啊,对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但是这些对我们很重要。”陈凡说着,拉起白铃的手走向一边的厢房,“为了确定她们看到的天体究竟是什么,我们得先找出她们缝纫时所处的位置。”

“喂,陈凡。你凭什么说那个‘月亮出现在东边的夜空?”白铃说着,率先朝右手边的东厢房走去,陈凡愣了一下,只好也跟了过去。

白铃走进东厢房的土坑,伸手指着西边的夜空说道:“你看,如果刺绣的女红是在东厢房工作的,她们从窗口看到的不就是西边的夜空吗?”

“哦。”陈凡迈步走到白铃面前不远处,原地转了个身看着她。

“你在干什么?”白铃被陈凡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直皱眉头。

“你现在把我当成一棵腊梅。”陈凡高举起一只手:“当然最低的腊梅也有三四米高,你大致算一下高度就行。”

“对了,你用过缝纫机吧?”陈凡突然问道。

“当然会用。”白铃不知道陈凡突然说这个干吗,不由得脸上一红——在她小时候,这可是结婚三大件之一。

“好,你就蹲下来,假装坐在缝纫机前的高度。”陈凡指挥着白铃,白铃都照做了,“好,你现在大致看着我这个位置的三四米高的梅花,再试着找找锦袍月相图里那个天体的位置。”

白铃伸手比着角度,很快就看到了那个方向上的夜空,几颗闪亮的星星正斜挂在夜幕当中:“找到了,有什么问题吗?”

“好,你现在看的是天堂佛塔的位置。”陈凡见白铃蹲在地上双手比划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里位于天堂东偏南方向,直线距离不到一点五公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管那边天上有什么,都被挡在了佛塔后面。”

“哼,那西厢房的窗口难道就不会被东边高楼挡住视线吗?”白铃气得冷哼一声反问道。

“东边是隋唐时期洛阳城的北市,那周围没有任何高大建筑。”陈凡得意洋洋地手搭凉棚看向东方的夜空,“嘿,视野很开阔!”

“好了好了,你快点告诉我那不是月亮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吧!”白铃不耐烦地催促道,本来这时候她都该到家了。

“别急,别急。”陈凡说着,带着白铃一路来到西厢房,“我得先确定当初那些女红们的位置,才能推测她们看到的是什么。”

“这要怎么确定?”白铃左右看了看,这土坑足有十多米长,如果房子还在的话,至少也有三扇窗户才对——那些唐代的女红可能从任何一个窗口看向外面的夜空。

“不用急,她们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最好的参照物。”陈凡指着织染署后面的空地说:“这里曾经有一条甬道,两边种满了梅花树。这些梅花树就是我们最好的参照物。”

“我刚才就想问,你怎么知道那有梅花树?”白铃皱着眉,“那就是一片空地。”

“没错,现在这里是空地,可是在历史上的某一刻,这里不也存在过几棵腊梅吗?”陈凡蹲下身,用手指轻抚地上的土块,“我跟你说过,地层就是考古队员眼中的藏宝库,它埋藏着历史的每一个蛛丝马迹。”

白铃好奇地凑过去,看着陈凡剥开浮土,露出下面历经一千多年的埋压而固化的地层,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好几片残缺不全的落叶留在固化地层上的印痕——那些叶片的有机物质经过久远的年月早已化为乌有,但是叶片的形状脉络却随着地层的固化清晰地保留到了如今。

“这是腊梅的叶片。”白铃指着地层上的叶片印痕惊奇地说道。腊梅是中原地区常见的植物,白铃小时候还在家里的书籍里夹贮过它的叶片标本,这种宽椭圆形、顶端快速变尖的叶片正是腊梅叶片的特征。

“腊梅是先开花后出叶,我专门查过腊梅的花期是从前一年的十一月到当年的三月,直到当年的七八月份才正式成熟。”陈凡伸手指比了一下这些叶片印痕的长度,也就一厘米左右,“从叶片的大小和形状来看,这些还是属于生长期的嫩叶,并非是自然落叶。我刚才还查了公元六九五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那天的公历日期是二月八日,正是腊梅叶子刚萌芽不久。”

“你是说这些落叶是因为当天火灾而掉落的吗?”白铃被陈凡的大胆推理惊得目瞪口呆,“如果着火的话,应该被烧光才对啊?”

“我们再来设想一下,旁边的西厢房着火,来救火的人随手折了腊梅的树枝扑打,这时有几片嫩叶掉落在了现在我们看到的位置。”陈凡假装面前真的有一株腊梅,向白铃表演起来,“然后打水救火的人沿路洒下不少水,让土地变得泥泞不堪,这些叶片又被跑来跑去的人踩了几脚,印在了泥地上,一千多年后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这些叶片印痕。”

“嗯,所以這里确实有过几株腊梅树。”白铃终于被陈凡说服。

“既然确定这里就是腊梅树的地方,我们就可以确定一千多年前那些织染署的女红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那个天体的。”陈凡拉着白铃走回西厢房的坑里靠中间的位置,两人肩并肩蹲了下来。

此刻,白铃和陈凡的视线穿过那扇早已不存在的窗户,越过那些早已不存在的腊梅树,眺望着曾经在同一片璀璨星空下曾经存在过的明亮天体。在这一瞬间,那些一千多年前曾经伏在织布机前、有着各种各样青春烦恼的年轻女红们仿佛打破了时间的壁垒,与此刻蹲在土坑里灰头土脸的两人融合在一起。

白铃的心跳得很厉害,有很多并不属于她的情绪如同洪水涌进她的脑海,她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困于那些沉重的女红作业?什么时候才能去外面吃香甜的糕点?什么时候才可以嫁给心仪的少年郎?

白铃知道这些情绪不是她的,那些人的结果早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里,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触景生情呢?

“前不見古人,后不见来者。”陈凡突然在她耳边轻轻地吟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白铃知道这是武则天时期的诗人陈子昂的诗,她上学的时候就读过,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这诗里究竟藏着多么沉重的悲哀。

“擦擦吧。”陈凡突然从军装的上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白手帕递给白铃,白铃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擦吧,新的,我没用过。”陈凡见白铃没接,慌忙解释道。

“嗯。”白铃接过陈凡专门给她准备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谢谢你。”

陈凡又拿出笔记本和手电,他翻到月相图的第一张,将那一页举到眼前,果然和眼前的情景仿佛。陈凡将月相图递给白铃,自己则拿着借来的手电走到几米外,打开手电筒让光圈缩到最小,照着举着笔记本的白铃。

“你不要动,告诉我现在手电筒的光在月相图的哪个位置?”陈凡说着,一边按照白铃的指示移动位置:“等手电光和月相图上的天体重合的时候告诉我。”

“好,现在跟第一张上的重合了!”白铃点点头说道。

紧接着陈凡按照白铃的指示,不断移动手电筒的灯光,让它和第二张、第三张一直到最后一张的月相图上的神秘天体重合,等手电筒的光和全部月相图的位置都重合的时候,陈凡和白铃都累得手臂酸软,顾不得满地灰土,并肩坐在地上喘息。

就在这时,白铃听到身后的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响动,她心中一惊,正要出声,一边的陈凡抢先按住了她的手背,耳语道:“别叫,顺着我的话说就行。”

“哎,今天累了一天,不过总算还是有好事发生。”陈凡突然大声说道。

“啊?哦,你说的好事难道是……”白铃不知道陈凡在想什么,只得随口敷衍道。

“哎呀,你不知道吗?昨天晚上玻璃厂路那边的遗址被人乱挖一气,我们倒是因祸得福。”陈凡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早上清理盗洞的时候,他们又往深处挖了不到半米,就发现了一处被石板封住的地洞,老徐猜那或许是武则天修建的天堂佛塔的地宫入口,里面估计有不少珍贵文物呢。”

“啊?那这个可是大新闻啊,要不要我回去再发条新闻?”白铃见陈凡兴高采烈的样子,连她都已经搞不清陈凡究竟说的是真是假。

陈凡故作失语的样子,抽了自己一耳光:“哎,怪我多嘴。你千万先别发,这个发现可太重大了,你现在报道出来,万一又有人来偷怎么办?”

听到这话,身后的草丛里又是一阵沙沙声响,白铃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察看,陈凡双手合十挡住了她,朝她连连做祈求状:“老徐已经上报市政府,明天上午就要调动武警来现场把守,所以要发也先等到明天晚上吧。”

“啧,你没听到后面有人吗?”白铃凑到陈凡的耳边,有些生气地说道。

“我知道,等会万一我们动手的话,你自己先跑。”陈凡突然站起身来,看着白铃微微一笑。

白铃闻言大惊失色,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慌乱之中,正要伸手去拉陈凡,就在这时,一道手电光直直地照在了陈凡的脸上。

“谁在那边?”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我,你是……咦?”陈凡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拿着手电走过来的人影。等那人站定,陈凡和白铃才惊讶地发现来人正是派出所的老杨。

“哗——唰唰唰——”老杨现身的瞬间,白铃就听到身后草丛里传来一阵跑远的轻微脚步声,显然那些人也没料到民警会出现在这里。

“老子大半夜陪你们在这喂蚊子,还好你们都没事。”老杨见两人没事,开心地骂了一句。

老杨凑近两人低语道:“你们没注意到从图书馆出来,寇铁山那一伙混混就一直跟着你们吗?要不是有人看到他们车上放着麻袋、刮刀,跟我报警,你们两个今天恐怕就要折在这了。”

“要不然怎么能钓到大鱼呢?”陈凡嘴上说得轻松,气得直瞪眼的白铃早瞧见他也是一头冷汗。

“胡闹。”老杨叹了口气,看着陈凡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到热闹的地方。”

老杨一直把陈凡和白铃送到有路灯的街道上,才跟两人分别。陈凡骑着车把白铃送回了家属院,陈凡刚要离开,白铃突然一把抓住陈凡的手臂。

“怎么了?”陈凡感觉到白铃的手在发抖,转头正迎上白铃满面怒容的脸。

“陈凡,你以后想作死的话就自己去作吧。”白铃气得冷笑起来,咬着牙说道:“别把我也拉扯进去!”

5

第二天一大早,白铃刚走出楼门,就看到陈凡正推着自行车站在楼下等她。白铃正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对他没好气,陈凡自己先笑嘻嘻地推着车走了过来,对白铃说:“走吧,今天我们先去找我大学同学。”

“你大学同学?不去考古现场吗?”白铃冷着脸问道。

“昨天咱们辛辛苦苦测到那么晚,测出来的结果可不能浪费了啊!”陈凡伸大拇指一指车后座,“上来吧,我这个大学同学,天文系的,正好这几天来洛阳出差,我带你去找他。”

陈凡骑车带着白铃直奔洛阳市委招待所,当时外国人或者领导干部来洛阳都住那里。陈凡跟看门的老大爷说了几句,不一会,老大爷就走上楼去,把陈凡的同学带了出来。

“哎呦,陈哥,好久不见!”陈凡的同学姓张,两人差不多,但是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比陈凡斯文多了,两人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了一起:“陈哥,这是……嫂子?”

“咳咳……”白铃翻了一个白眼,干咳了几声。

“还不是啊?那你们加油啊!我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小张立刻反应过来,笑嘻嘻地拍着陈凡的肩膀。

“先别说那些,我这有些天文方面的东西要请教你这个天文系的高材生。”陈凡说道。

“好啊,咱们就去我屋里说吧!”小张带着陈凡和白铃走进招待所里,“这不正好有个美籍华人,要投资在洛阳偃师建一座天文台嘛,就把我派过来陪他考察,今天正好他被领导请去吃饭,我就留在这休息。”

白铃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招待所,好奇得不知道视线该往哪放,陈凡倒是很淡定,进了房间之后,就掏出笔记本给小張看。

“这是我们这几天记录下来的一个天体在夜空中的移动轨迹,你瞧瞧看这是什么天体?”陈凡问道。

小张接过笔记本,看着白铃记在笔记本角落的几个仰角,又看着陈凡将几张月相图上的“月亮”画在同一张图上的图,口里念念有词地计算了半天,这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陈凡,“不可能啊,你这是天体的运动轨迹吗?最近没有听说有彗星啊?”

“彗星?”陈凡和白铃同时惊叫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看着吓了一跳的小张,“你确定这是彗星吗?”

“它在几天里向黄道面倾斜了十八度,这已经超过常见天体的距角变化了,只有彗星才会出现这么大的距角变化。”小张指着轨迹变化图说道:“如果真是天体的话,那它就只可能是一颗彗星。”

小张放下笔记本,疑惑地看着陈凡,“可是最近没有彗星出现啊?你们没看错吧?”

“嗯,其实不是这几天,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几天。”陈凡看着白铃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白铃没理他。

“哦,我明白了,这肯定又是历史上某次彗星的记录吧?”小张得意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这颗彗星的轨迹和我见过的那些周期彗星完全不同,说不定还是个从未被人类研究过的非周期彗星呢!”

“周期彗星我知道,过几年有个哈雷彗星会来地球。那这个非周期彗星是不是只来地球一次?”陈凡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倒不一定只来一次,不过这些彗星的循环周期一般比较长,几百年到几百万年都有可能。”小张回答道。

“你们要是有什么新的研究进展可千万要告诉我啊,说不定我也能靠研究这个彗星而名留青史呢!”小张握住陈凡的手恳求道,陈凡连连点头。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彗星会不会撞击地球?”陈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问道。

“嗯?”白铃没想到陈凡会问这个问题,疑惑地看着他。

“彗星的轨道一般距离地球比较远,应该不会撞击地球吧?”小张想了想说道:“不过倒是发生过彗星因为过于接近地球,被地球引力撕裂成好几块,然后有部分彗核变成陨石撞击地球的事。”

“嗯,好,多谢你的解惑!”陈凡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朝小张伸出手去,“小张,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好啊,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小张看着陈凡和白铃大笑着说道。

“还不一定呢!”白铃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两人从市委招待所直奔考古现场,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一大群人又把考古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和上次不同,这一次人群中还有不少民警的身影。

白铃起初还担心是不是混混又来找陈凡的麻烦,见陈凡一脸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冷嘲热讽道:“这也是你昨天的计划一部分吧?”

“瞧着吧。”陈凡倒是对这番冷嘲热讽完全没放在心上。

白铃注意到围观的居民们都满脸惊恐,见到陈凡和白铃过来,都像是看救兵一样看着他们俩。

“记者同志,昨天晚上这……哎,怎么突然发生这种事?”一个老太太惊恐地看着白铃问道。

白铃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老杨带着几名民警正在现场忙碌,她和陈凡走过去,远远地就看到天堂遗址坑那边一地焦黑,像是被大火烧过一样。

“怎么回事?”白铃刚上去问老杨,就看见几个抬着担架的护工从那边走过来,惊讶地发现躺在担架上被烧得浑身是伤的竟是寇铁山手下的那几个混混。

“哎呦……妈呀!”那几个混混有气无力地哀嚎着,白铃注意到他们头发都被烧光,烫得满脸都是燎泡,看上去惨极了。

“哼,果然上钩了。”陈凡在一边幸灾乐祸。白铃扭头瞪了他一眼,他才慌忙收起笑容问道:“那俩混蛋呢?”

老杨朝着旁边的遗址坑撇了撇嘴,陈凡和白铃探头往里面看,只见土坑里倒着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残尸,焦臭味扑面而来。

白铃忍不住干呕起来,她一把抓住陈凡的手臂,把他拖到一边,嗔怒道:“你……原来你昨天让我配合你演戏,差点把命都赔进去,就是为了这出阴损的玩意?”

“我骗他们这里有地宫,他们果然上钩,带着火柴火把来盗宝,没想到把地下的沼气坑挖开,结果引火自焚了。”陈凡见白铃后怕得眼泪汪汪的,连忙忍气吞声赔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怪不了我啊!”

“陈凡你这混小子,你是不是故意骗他们这么做的?”老徐气冲冲地走过来,指着陈凡说道:“难怪你昨天让我不要安排人守夜。”

“这事怪不了小陈。”老杨忙跟了过来,在一边打圆场道:“整件事的起因就是这伙人自己挖开有沼气的地洞,结果引燃沼气把自己烧死。这事已经结案,也就麻烦我们来这清理尸体喽。”

“闹出这样的事来,哎……”老徐虽然生气,但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过他们的死也算是为周围的居民的安全做贡献了……”陈凡笑着笑着突然叫了起来:“哎呦!”

白铃又把陈凡大腿上的肉多拧了半圈才解气。

陈凡带着白铃、老徐和老雷一起朝旁边围观的居民走去,白铃注意到他们的脸上都满是恐惧。

“领导同志。这地方动不动就着火、熏晕人的事,有啥办法解决没有。”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头慌忙说道:“我们没什么文化,你们考古队的同志都是有文化的人,都是大学生……想请领导同志看看。”

“哦,各位同志是在担心这个啊。”老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不瞒各位说,我们啊最近也一直在留心这件事。”

“小陈,你来跟他们说吧,毕竟这件事你出力最多。”老徐转头招呼身后的陈凡。

陈凡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说道:“昨天我们去了洛阳图书馆,找到一张唐朝时候的洛阳地图,果然在里面发现了蹊跷。”

陈凡跺了跺脚说道:“咱们周围这块,在武则天的时候,那都是皇城的最中心。咱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那时候皇城的主殿——紫薇明堂。”

“那是……啥?”几个老头老太都一脸茫然看着他。

“知道金鑾殿吧,这地方原来就是武则天的金銮殿。”陈凡想了想,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道。

“哦,金銮殿,那就是皇帝上朝的地方嘛!”常听戏的老头老太这才明白过来。

“对喽,皇帝在这上朝,总不可能每天哼哧哼哧地大老远跑来吧?”陈凡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伸手指向西边,几百米外就是世界三大浮法玻璃产地之一的洛阳玻璃厂,“知道现在玻璃厂那边在唐朝时候是什么地方不?”

几个老头老太都摇头,陈凡得意地咧开嘴:“那边就是武则天和那些皇子公主们住的地方。皇帝一家不可能跟咱们一样一大群人挤在一栋楼里,自然讲究得很。

他们把环绕洛阳的“伊洛瀍涧”四条河之一的涧水引到皇城里,在寝宫周围汇聚成了宽阔复杂的人工园林水系,被河水分割形成的众多岛屿,造型与东海散落的九洲相似,因此得名为——九洲池。

这九洲池面积宽阔,水深足有几丈,里面鲤鱼成群,水藻丰茂。可惜随着唐宋两朝式微,被当做都城的洛阳也逐渐衰败,没有人再去疏通九洲池的水系,这样年深日久,整个九洲池就被日复一日的淤堵彻底填平。

九洲池虽然消失,被掩埋在地下潮湿泥沼里的动植物却还在不断发酵,逐渐聚集了大量沼气。这沼气时不时就顺着地下的裂缝渗出一些来,遇明火就燃烧,被人吸进去就昏迷。这些失火和昏迷的事,多半就是这九洲池底下形成的沼气导致的。”

几个老头老太听得云里雾里,但见到陈凡信手拈来、指点江山的模样,心里就都信他,忙问道:“那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办法嘛……哼哼。”陈凡故作玄虚地笑了笑,却不肯再说下去。

“说说吧,小陈。我也想听听当今的大学生怎么破解这百年‘诅咒。”老徐知道他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就喜欢听人问。

“说吧,别端架子了。”白铃用手肘捅了捅他,撇嘴催促道。

陈凡本来还想卖关子,听了白铃的话,这才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其实说来也简单,便是请玻璃厂的工业通风设备全天不停,就可以把泄露出来的微量沼气直接排放到高空,就不会再对周围的居民造成威胁了。至于要怎么说动他们的厂长,那就看你们的本事喽!”

6

“彗星?”送走围观居民后,正坐在帐篷里喝水的老徐一口水全喷在了旁边老雷的胳膊上,他和老雷一起震惊地抬起头看着陈凡和白铃。

“对,那些锦袍上的不是月相变化图,是一个不知名的彗星的观测记录图。”陈凡坚定地说道:“而且我查了一些史料,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颗彗星也跟天堂、明堂被毁有着脱不掉的关系。”

“等等?这彗星怎么又跟天堂扯上关系了?”这下不光是老徐和老雷,就连全程参与其中的白铃也被绕晕了,她关心地看着陈凡,想看看他精神是不是还正常。

“对,和天堂被毁有关。”陈凡转头看着老雷,“雷哥,我要跟你道歉,你当时说佛塔燃烧达不到熔化金属的温度,我还很不客气地顶撞你,看来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吓,学术争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老雷很坦然地对陈凡挥了挥手,“倒是你说这个彗星,跟天堂被毁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前几天又翻了翻《旧唐书》关于天堂被毁的记载,在《礼仪志》里面发现了这么一句‘寻时又无云而雷,起自西北。”陈凡说道:“这句是说事发当时夜空万里无云,却从西北方传来雷声。

“当时还是正月,中原地区很少会有冬天打雷的反常气象,但如果它不是雷声呢?今天我专门请教了天文系的同学,有些彗星会被地球引力撕裂,变成陨石落在地上。

“如果这些落在附近产生如同打雷一样的撞击声的是陨石,那为什么不会有其中一颗正好击中高大的天堂佛塔呢?”

老徐和老雷闻言都沉默了。

陈凡等了片刻继续说道:“陨石在坠入大气层的时候经过摩擦,会产生数千度的高温,这样一颗陨石击中或者击穿佛塔,产生的温度自然能够轻易熔化金属,并在短时间里制造出熊熊大火,殃及周围的建筑。”

“所以说我认为这些锦袍上的纹样是比月相变化图更加珍贵的不知名彗星的目击图。”陈凡有些激动地对老徐和老雷说道:“我认为如果这样宣传,会比所谓的月相图更加轰动!”

“嗯,你分析的倒是很有道理。”老徐点点头,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第一,如果你说这是陨石撞击造成的火灾,那么请问这颗陨石呢?陨石的撞击坑在哪?”

“这——”陈凡刚要开口说话,老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第二,为什么这么严重的天灾,史籍里却没有半点相关记载?偏偏都记载是薛怀义泄愤放的火?”

老徐很不客气地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个观点可以说服我,可以说服老雷,但这个观点对于史籍的颠覆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本身又没有有力的实物证据支撑,说出去别人会信吗?”

陈凡被老徐很不客气地一番批评,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原本满腔热情顿时化为乌有,他默默地垂下了头,白铃看到他的眼眶发红,狠狠地抽了几下鼻子。白铃急忙将昨天陈凡忘在她手里的手绢偷偷塞进了陈凡背在身后的手心里,陈凡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白铃则毫不遮掩地直接回握住了他的手。

“我可以自己去挖,我一定能找到陨石坑的!”有了白铃的默默支持,陈凡抬起头,哽咽着大声说道。

“够了,不用再挖了。”老徐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白铃说道:“小白同志,这些天陪我们这些家伙风吹日晒,辛苦你了。我们的考古工期已经到了,上面下来通知,要求我们尽快撤离,为施工队腾出场地……所以那些吹捧我们考古发现的通讯也不用太在意了。”

“怎么能这样?”白铃惊讶地叫出声来,她激动地紧紧握住陈凡的手说道:“陈凡他明明有这么重要的发现,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再说这里发现了这么重要的遗迹,怎么能说施工就施工呢!”

“唉,小白妹妹,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老雷在一边叹息,“上面既然有安排,我们只能照做。最多把这些遗迹重新回填,等将来哪天咱们国家有钱了,再把它挖出来好好研究研究。你别哭,到了那一天,雷哥一定亲自陪你们一起把它再挖出来!”

说完,老徐、老雷、陈凡一起陷入沉默,白铃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个不停。

7

正所谓流光一瞬,转眼到了2008年,这一年白铃已经四十七岁,她的丈夫陈凡也已经五十一了,他们俩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现在正在西安上大学。

这一年的年中,他们突然接到已经退休的老徐的电话,约他们在天堂遗址附近见面,于是两人收拾收拾,打车直奔已经改名为唐宫路的天堂遗址附近,那里有一家名为“庖圣坊”的饭店,风味堪称一绝,便和老徐约着在那见面。

两人像年轻时一样手拉着手走进庖圣坊人满为患的大厅,远远地就看见已经花白了头发的老徐坐在一张桌子前等着他们。多年不见,白铃激动得一路小跑过去,一把抱住老徐,忍不住泪流满面。

三人在桌边坐了,为了图省事,老徐决定点个火锅来吃。等火锅烧热时,三人说起往事,都不胜唏嘘。白铃说起寇家兄弟的老大寇铁山那晚竟侥幸没死,被毁容的他性情大变,终于在第二年因为抢劫杀人,被逮捕正法。老徐则说起老雷在一九八七年一次为国争光的探险中不幸遇难的事,更是止不住老泪纵横。白铃想起临别时老雷安慰她的话语,没想到那次就是永别,忍不住又洒了一回泪。

陈凡红着眼眶,默默倒了四杯白酒,在自己、白铃和老徐的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在老徐身边的空位上替早已作古的老雷放了一杯。陈凡端起酒杯,小声说道:“敬雷哥!敬我们自己!”三人碰了碰杯,白铃平时从不喝酒,这次也破例一饮而尽。

“哎,说起来七九年的考古也过去二十九年了哇!”老徐一杯酒下肚,话匣子就全打开了,他看着陈凡和白铃,“我记得那时候你们俩才第一次见面。”

“是啊,还是您老做我们的媒人呢!”白铃感慨地说道。

“我今天约你们出来,是有一件大事,跟咱们都有关的大事!”说起开心的事情,老徐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我前几年不是退休又返聘了嘛?最近国家又给我安排了一个重要的工作——”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贴近陈凡和白铃,“国家要重新发掘武则天时的天堂、明堂遗址!对了,还记得小陈你说过的九洲池遗址吗?等玻璃厂搬迁之后,我们也要开挖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凡和白铃一起激动地问道,陈凡接着说道:“等你们挖的时候一定要叫我一起去!”

“我安排记者给你们写宣传稿!”白铃也说道。

“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看,那边不都已经用遮板挡起来了!”老徐显得很激动,“二十九年前我们没能完成的事情,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你小子该不会还想着去挖那个陨石坑吧?”老徐说着,又拿陈凡揶揄起来。

“不用了,我后来查清楚那颗陨石的下落,它已经不存在了。”陈凡却笑着回应,“徐队,您还记得武则天在证圣元年的时候,在距离被烧毁的天堂不远处修建的那座用来给自己纪功颂德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吗?”

“当然了!那是在世界历史上也很有名的纪念碑!”老徐点点头说道。

“那您应该知道‘天枢最顶端是一个腾云承露盘,上面有四龙捧火珠的装饰吧?”陈凡说道:“那颗火珠,又叫辟火珠,应该就是那颗陨石。既然名为辟火,想必是武则天遭到天火劫难之后,为了消弭天怒,将那颗陨石放在天枢之上,让天下万民顶礼膜拜。”

“哦,这又怎么说?”老徐听了颇感兴趣,连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因为后来唐玄宗李隆基要销毁武则天的痕迹,下诏销毁天枢。可史书上记载的是‘熔其铜铁,历月不尽。毕竟陨石是经过大气层高温摩擦的,想要彻底烧毁它,那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呵呵,你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几杯酒下肚,老徐红着脸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别的搞历史的人大概不会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哪有什么呢?历史史实和历史记载本来就是不相关的事情嘛!”

“说起来,天堂、明堂被火焚之后,武则天起初还想避讳,说是工匠们干活不小心将佛堂的麻布佛像点燃。但是这种说法平息不了众怒,不得不在半个月后声称是宠臣薛怀义泄愤放火,下令将薛怀义殴毙。”陈凡也笑了起来,“尽管后来无论武则天怎么试图掩盖天灾的事实,那些知道真相的高层们还是将其视为天谴,纷纷开始暗中谋划。不久后突厥作乱,天下皆反,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趁机发动神龙政变,推翻武周王朝,重建大唐。”

“是啊,歷史的进程就是这样,在一些偶然事件的影响下,推动历史车轮不断向前。”老徐感慨地举起酒杯,“那首讲武则天天枢的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天门街上倒天枢,火急先须卸火珠。计合一条麻线挽,何劳两县索人夫。说的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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