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文化:土地崇拜的信仰传承
2024-04-22寒鲲
寒鲲
土地作为一个包括地质、地貌、气候、水文、土壤、植被等多种自然要素在内的自然综合体,是人类生产生活的“第一空间”,无论是何种形态的人类文明,都会在其神话发源、鸿蒙初辟的远古时代,产生对于土地的崇拜。
随着人类早期文明发展出了通过人工培育获得植物产品的农业,以及驯化动物并获得动物产品的畜牧业,大地的重要性自然一并飞升,动植物生产的丰饶,很容易让先民联想到人类社会中母亲哺乳儿女,所以,我们现在已知的绝大多数土地神,最初都是母亲的形态,并且大抵产生于农牧业诞生之后。
“皇天后土”的形成
由于早期生育与收获的不稳定,风险系数较高,人类社会的各路大地之母,往往除了负责农牧丰饶、子女生育等神职外,还拥有命运女神、财富女神的神格,比如古巴比伦的伊什塔尔(伊南娜)、古希腊的盖亚与提喀、古犍陀罗的阿道克狩、古印度的帕尔瓦蒂,以及我国的后土。
“后”字,在甲骨文中很可能是“一个母亲正在生子”的象形,不过也可能是“司”字的“反写”,有“负责管理”之义。考虑到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响,以及很多上古祭祀中主祭者都是女性,或者说女巫,很可能“后”之两义,本是相通的,“生子之母”拥有“管理部落”的职责。至于“土”字,自是土地上长出作物的表现,所以“后土”二字,翻译成现代说法,正是“管理土地之神”或“大地之母”。
人类社会经历了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转变的历程,后土神也在周代随着这一历程的强化,而一度由女性转化为男性,或者是男女均有。周代就有一位男性后土,他是共工氏的儿子——句龙,他“能平九州”,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官之一的“土正”。
不过,这位名唤句龙的男性后土,在汉唐之后逐渐转化为社神,并进一步在宋代之后演化为福德老爷土地公公,甚至城隍老爷也分走了一点上古社神的职能,后土则依旧保持了大地之母的女性性别,并在汉代开始成为国家祭典的重要对象,地位颇为崇高。后土因此而逐渐凌驾于山岳神、城隍神、土地神之上,甚至成为管理这些神灵的顶头上司。
位于汾河注入黄河之“河汾口”南侧(汾阴),有一处状如臀部的黄土台塬(脽上),因公元前113年在此处出土了一个青铜鼎,汉武帝视为祥瑞之兆,因此改元“元鼎”,以当年为“元鼎四年”,某种意义上成为中国年号制度的开端。又因此获鼎之地不仅紧邻黄河,而且其北方不远处便是举世闻名的黄土高原,当地很可能原本就有对这处台塬的祭祀,被汉武帝视为祭祀后土的理想之地,作为西汉王朝祭祀后土场所的后土祠由此肇建。
汉武帝一生有六次前来后土祠亲自祭祀后土,甚至汉武帝的代表作《秋风辞》便是在后土祠北侧的汾水上创作的,以至于如今的汾阴后土祠,仍旧在建筑群的最后,保有一座清代建造的秋风楼,守望着曾经通衢东西的庙前渡与秦晋古道,化作一个点缀在汉唐两京山河之间的典故。
汉武帝之后的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汉哀帝、汉光武帝均有来此后土祠亲自祭祀后土的记载,此时的后土,开始与“皇天”并称,成为汉帝国彻底确立的皇帝、皇后制度在古典神话领域的投射,也成为我们如今仍旧在日常用语中使用的“皇天后土在上”的惯用词组来源。
后土的人格化
汉成帝、汉哀帝曾两度试图将后土祭祀移入长安附近,不过均以失败告终,直到王莽主政的汉平帝时期(公元5年)方才完成,移入长安的后土祭祀,在王莽的规制下成为方丘坛,也就是后世的地坛,祭祀对象便是后土,也称“皇地祇”。此后一千九百年,中国封建王朝都城都会有一座方丘坛或地坛相伴,系帝王祭地之处。
不过,曾经的后土信仰中心汾阴后土祠并未被废弃,甚至唐玄宗与宋真宗都曾亲赴此地,按照方丘坛的祭祀仪轨在此祭祀后土,而且宋真宗曾颁敕,要求按照皇后的礼服为后土娘娘造像,宋徽宗则颁敕奉册,为后土上徽号为“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并且依照“皇天”的進一步人格化——“昊天玉皇大帝”的规格,制定了后土娘娘的地位待遇与造像仪轨。
可以说,从汉到宋,皇天后土逐渐演化为彻底人格化且仪轨完备的“玉皇大帝”(简称“玉帝”)与“后土娘娘”对偶神组合,而汾阴后土祠无疑是这一历程的全程完美见证者。北宋时期的汾阴后土祠至此达到历史时期最大规模,而这一盛况就记录在一块金朝天会十五年(1137年)的《后土庙碑》正面线刻全貌图上,如今依旧存留在后土祠献殿的东山墙内侧。而山西省境内有明确文献记载宋代之前创建的后土庙,就有17座之多。
随着金海陵王完颜亮定都唐辽时期的幽州城,创建金中都(今北京),元明清三朝也接连定都于此,汾阴后土祠由此逐渐彻底转化为山西中南部、陕西关中东部的后土信仰中心。如今的汾阴后土祠已是清朝同治九年(1870年)因明清之际的多次黄河东移、旧址冲毁而迁址重建的清晚期古建筑群。
后土是农耕民族基于对土地的崇拜而所信仰的大地女神。
翻检文献我们能在山西省境内找到104座后土祠或后土庙,而仅仅是平阳府(今运城与临汾两地级市所辖范围)就是79座,由此可见汾阴后土祠的影响力,至少在它周围的毗邻区域依旧后劲十足。如果我们再把视线放到整个北方,有过更多帝都分布的黄河流域,自然也拥有更多的后土庙宇分布。
宋金元时期,随着道教的进一步发展,后土皇地祇逐渐被尊为道教的六合六御、四辅四御,是六御或四御中唯一以皇后女相形象出现的神祇。我们如今能够看到的绝大多数历史晚期后土娘娘形象,便以山西中南部的元明清时期后土娘娘壁画彩塑,以及明清时期佛教水陆画中的“后土皇地神”为主,她们基本延续了宋真宗时期确立的封建王朝皇后形象,不过也有民间性较强,用命妇礼服而非皇后礼服的降格、减配塑造现象,可能是因为财力不足、见识不够或删繁就简所致。
比如,在山西中部汾阳田村圣母庙壁画中,有一位穿戴比照明代皇后常服的后土娘娘形象:头顶插金龙簪,左右插凤簪,凤鸟口衔珠结,其间缀满珠翠,属典型的双凤翊龙冠,身着圆领大红色鞠衣,胸前金绣云龙团纹,袖口处有金绣腾龙纹,衣上加青色霞帔。
后土与西王母的混同
山西芮城永乐宫三清殿《朝元图》西壁南侧的女主神,配有宋代皇后佩戴的九龙四凤花株冠,因此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后土神。不过也有学者根据其头顶坤卦,周遭配有雷神、电母、雨师、太乙真人而认为她是西王母,反倒是对面东壁南侧的女主神,因配有五岳四海与十殿阎罗而被视为后土皇地祇。
说起来,在汉代达到鼎盛的西王母,确实也是一位掌管寿命、命运甚至生死的“大地之母”。西王母信仰也是在王莽改制前后走向普及,成为我们能在巴蜀地区出土的青铜摇钱树、全国各地出土的多枝陶灯,以及汉代石刻画像砖、墓室壁画上普遍出现的一个形象,甚至还融入北朝时期的佛教石窟艺术中,与北朝隋唐时期逐渐男人女相的帝释天混同。
西王母与后土皇地祇在宋金之后逐渐被整合到道教体系之中,永乐宫三清殿《朝元图》便是两位女神分别坐镇东西两壁的南侧,共同构成朝拜三清元神的八位主神之二。在民间,王母娘娘甚至取代了后土皇地祇,成为玉皇大帝的对偶神,这个误会本质上其实是西王母与后土娘娘拥有相似的上古神格与近古形象所致。
抛开后土皇地祇与西王母形象的“近古混同”,哪怕是在后土信仰的核心区域山西中南部,后土皇地祇的形象也在正统与变化中摇摆。我们既能看到山西中部汾阳太符观内,作为正殿主尊昊天上帝“主君從臣”位置存在的配殿主尊后土娘娘;也能看到山西南部临汾东羊后土庙,本是原东岳庙后殿内的碧霞元君,在东岳庙正殿倒坍后,被改换为后土庙宇;还能看到介休后土庙,前有三清殿、后为后土殿的配置;更能看到汾阳太符观后土殿与汾阴后土祠坤秀殿中,后土娘娘塑像旁出现了分管生育的送子娘娘形象塑像,而汾阳田村圣母庙的壁画上则有一个放满小孩的车厢,正准备跟随后土娘娘出巡,给民间赐子。
从以上例子中,我们能看到后土皇地祇,除了在正统道教仪轨中作为“三清”辅佐身份出现,还会在民间信仰中与王母娘娘、碧霞元君等女神混淆,甚至分化出送子娘娘的形象。一般而言,越是古早的上古神祇,越会出现如此这般复杂多元的神格重影与分化整合,这也是大地之母在全世界各路人类文明中往往呈现出多个神祇,甚至不同文明的大地之母会交互影响的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