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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自修大学与“第二个结合”

2024-04-22胡代松

船山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马克思主义

摘  要:湖南自修大学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传播革命思想、动员社会力量、凝聚革命人才、开展革命活动的重要阵地,为党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是毛泽东等早期中國共产党人在革命初期进行“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之理论与实践探索的典范。它天然蕴含着湖湘文化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基因密码”,与思贤讲舍、船山学社一脉相承,同时又是学习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阵地。其文化脉络、创办因由、办学理念和办学活动均有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是湖湘文化相结合的鲜明特征。对之进行详细考察,对于我们厘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源与流”,对于我们今天做好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均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湖南自修大学  第二个结合  马克思主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湖湘文化

作者胡代松,湖南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党组书记、副主席(长沙  410003)

引  言

湖南自修大学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传播革命思想、动员社会力量、凝聚革命人才、开展革命活动的重要阵地。1921年7月,毛泽东、何叔衡作为湖南早期党组织代表出席中共一大后回到长沙,寓居船山学社。同年8月,他们与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的另一成员,时任船山学社社长贺民范一起,争取到船山学社总理仇鳌的支持,利用船山学社的社址和经费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毛泽东起草了创办宣言和组织条例,并任教务长。自此,湖南自修大学成为中国共产党湘区组织开展活动的重要阵地,也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全国第一所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培养革命干部的新型学校。湖南自修大学学友大部分是共产党员、社会主义青年团员。以此为重要基础和依托,1921年10月10日,中国共产党湖南支部正式成立,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第一个省级党组织。1922年5月,经中共中央批准,毛泽东和何叔衡在中共湖南支部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共湘区委员会。它的成立,使湖南的革命斗争有了坚强的领导。湖南自修大学为党培养了一大批共产主义战士,中共党史上涌现的湖湘革命先贤,许多出自这里。他们有的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有的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为党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

深入探究湖南自修大学的办学历程,对其文化脉络、创办因由、办学理念和办学活动等进行详细考察,可以深刻认识湖南自修大学作为毛泽东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初期进行“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之理论与实践探索典范的重要价值。这对于我们厘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之“源与流”,对做好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两个结合”尤其是“第二个结合”,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均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一、从思贤讲舍到船山学社:湖南自修大学“第二个结合”的湖湘文化密码

湖南自修大学创办之地的船山学社,其前身为中国首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创办之“思贤讲舍”,是郭嵩焘出使英国回国返湘后,为匡正人心以革新社会而建。他以思贤讲舍为重建世人认同信仰的文化载体,其名取“思慕先贤”“见贤思齐”之义。讲舍推崇湖湘文化中的四位先贤即屈原、周敦颐、王船山、曾国藩,视他们为传道治世的楷模。这是沿用延续了多年前邓显鹤编撰《楚宝》时的文化人物谱系,只是将与他同时代的曾国藩也纳入。四位先贤中,又以船山地位最尊。郭嵩焘在日记中称思贤讲舍是“专祀船山先生”[1]216之地,并把一幅复制放大的船山像挂在思贤讲舍墙上供人瞻仰。

在思贤讲舍,郭嵩焘以先贤为榜样,授徒讲学以敦化风俗人心,为他理想中的未来中国社会而努力。他并不奢望功成在己,而是悲壮地将自己视为“历史的中间物”,在周遭的诽谤和曲解中身负独醒之累孑然前行,矢志“用其百年之力以涤荡旧染;又用其百年之力,尽一世之人才而磨砻之;又用其百年之力,培养渐积以使成,以今日人心风俗言之,必有圣人接踵而起,垂三百年而始有振兴之望”[1]19。一如他所敬仰推崇的湖湘先贤王船山,在面对支离破碎的故国山河和晦暗蒙尘的中华文明时所呼号之慷慨悲歌:“吾书二百年后始显”[2]8“五百年后,吾道大昌”[3]18。以船山所言时间估之,其异代知己郭嵩焘似隔着两百年的时空在与之遥相呼应。

这种与湖湘先贤的异代知己感,在郭嵩焘出使英国于1879年回国返湘,饱受讥谗中伤之苦后达到顶峰。这从他作于归国后登岳麓山的一首诗中可以感知:“生年与世两销磨,岁岁登高奈老何。海外人归秋色尽,城南野旷夕阳多。贾生祠宇疏泉石,楚国风骚托啸歌。莲社攒眉终待入,隄防醉语更传讹。”[4]936在这首诗里,郭嵩焘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和被贬潇湘写下《吊屈原赋》的贾谊引为同调,同时也将自己放置在了以“虽九死其犹未悔”之忧国忧民情怀为特征的湖湘文化脉络里。他感伤自己心怀忧国救世之志却被世人误解中伤且年岁渐老,而世风颓圮,只能期待有后起之人能继承其志赓续中华文脉以托中华民族保延千祀之命。

在此之前的1866至1870年,郭嵩焘曾主持重建长沙城南书院,他特建了一座新祠以专祀船山。在《船山祠碑记》中郭嵩焘写道,“其(船山)学一出于刚严,闳深肃括,纪纲秩然”[5]512,认为船山身处天崩地坼的明清之际,一心想重建理想社会秩序,复兴光大中华文化。郭嵩焘认为自己所处之时代与船山所处之离乱之世有相似之处,于是深契之。建此祠“将使吾楚之士知有先生之学,求其书读之,以推知诸儒得失,而于斯道盛衰之由、国家治乱之故,皆能默契于心。又将有人焉光大先生之业……确然有以知先生之学非元、明以后诸儒所能及也。傥亦先生之遗意也与?”[5]513郭嵩焘希冀通过船山祠号召世人奋起实现王船山所倡之文化与精神,最终找到改造社会并赋予社会以新秩序的途径。正如他自己后来所剖白:“臣在籍时,主讲城南书院,于宋儒张栻祠旁,为夫之建立私祠,率诸生习礼其中,群怀感激奋兴之意。”[6]582-583可以说,当时郭嵩焘在城南书院内新建船山祠,即想借此延续并光大实现四十年前称船山为“吾师”的邓显鹤刊刻《船山遗书》时所抱持的“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7]105的理想。这和在艰难战事中还编校和重刊《船山遗书》并使天下共知之的曾国藩,所怀抱的是同一个理想。

郭嵩焘最推重的船山著作是《礼记章句》,在他看来,王船山最了不起之处即在于他深谙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礼”并且有精深的研究,因此他认为船山了解社会之“道”,船山思想中蕴藏着重建中国理想社会的文化密码。《礼记·儒行》篇有言:“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对此,船山《礼记章句》中注曰“‘忧思,谓忧世思治”[8]1462。郭嵩焘推崇船山,即在于他认为船山思想可以作为重建理想社会的重要思想资源。尤其是在其出使英国归国后感受更深,于是建思贤讲舍来践履这一思想,以彰船山遗绪。不同之处在于,船山一心想的是要通过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批判总结找到适合当下和未来的制度和文化资源以复兴华夏,郭嵩焘则还希望从他所出使的西方找寻有益于中国的思想资源,以挽救正处于风雨飘摇中的中国,让中国重新强大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精神本质上,郭嵩焘与船山是相契相通的,一如他为思贤讲舍船山像所题像赞:“约礼明性,达变持危,阐扬正学,是曰先知。二百余年,星日昭垂,私心之契,旷世之师。”[5]544

1891年,郭嵩焘带着未竟的理想憾然离世,“但他在思贤讲舍确立的模式,独一无二且经久不衰:他欲建立一个统一的教学制度,向所有學生教授受西方启发的‘实学……还有他不断标举王夫之,不只将其视为学者……全都将产生重大影响,且会在他死后几年即开始迅速发展”[9]63。

郭嵩焘去世后三年,甲午战争爆发,中国在此战中惨败于日本,亡国灭种的危机开始前所未有地激励着中国有志之士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这其中,湖湘之地先后涌现出了以谭嗣同、唐才常等为代表的维新志士群体,以黄兴、宋教仁、蔡锷等为代表的辛亥革命人物群体。这些人才群体,乃至往上追溯至以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等为代表的理学经世人才群体,甚至更早的以陶澍、魏源、贺长龄、邓显鹤等为代表的早期湖湘经世人才群体,若探讨他们共同的精神和思想底色,都会指向同一位湖湘先贤,那就是王船山。船山思想既是他们的力量源泉,也是他们改革社会和革新中国的思想火种。辛亥革命之前的那些年里,王船山的地位和影响进一步升高。正如梁启超所说:“近世的曾文正、胡文忠都受他的熏陶,最近的谭嗣同、黄兴,亦都受他的影响。清末民初之际,智识阶级没有不知道王船山的人,并且有许多青年,作很热烈的研究……”[10]74

1911年的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专制制度,但是新的政权并没有给中国社会带来繁荣与安定,国内依然动荡不已。杨昌济的好友、谭嗣同的老师,著名学者刘人熙深感国家内忧外患,遂意继续高举船山之精神旗帜以砥砺国人,号召奋起,振兴中华。1914年,他组织当地学者,包括一些前辛亥革命党人如刘揆一、仇鳌等,在郭嵩焘所办思贤讲舍原址创立船山学社,翌年创办《船山学报》。刘人熙和郭嵩焘一样,也将巨幅船山像挂在船山学社的墙上供人瞻仰,同时复制上去的还有郭嵩焘写给船山的辞联:“笺疏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遗,汉宋诸儒齐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起,元明两代一先生。”由此可看出船山学社与思贤讲舍之前后承继关系,船山在中华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也清晰可见。刘人熙在开社第一场演讲时言:“表彰船山之绝学,一面为拯溺救焚,亟于维持人心风俗,本社同人,处此时艰,均与有责……愿同人以船山之心为心,以船山之学为学。”[11]56-57而这一年,正是青年毛泽东所就读的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并入第一师范学校的这一年。在这里,毛泽东遇到了后来影响他一生的老师杨昌济。

杨昌济是毛泽东最尊敬的老师,他一生服膺船山学说,对王船山特别推崇且有深入的研究。在杨昌济的“倡导下,研究船山学问在一师成为风气。毛泽东尤其用功,还经常到杨的好友刘人熙创办的船山学社听课”[12]22。对此,毛泽东的同学兼好友周世钊后来也回忆说:“1914年到1916年间,湖南一些研究王船山学说的人,在辛亥革命以后建立的船山学社这个地方,每隔两周讲学一次。当时毛泽东还在第一师范念书,常和同学们一道去听讲,渐渐熟识了社里管事的几位老先生。”[13]180

受杨昌济影响,毛泽东一方面学习西方哲学、伦理学,另一方面也重视并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即使后来去北京,在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大加批判之时,毛泽东还去山东拜谒了孔墓,考察了孟子的出生地。也是在这一时期,经由导师杨昌济介绍《新青年》以及1918年到北京后阅读到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书刊,听到李大钊等马克思主义者的演说,后又与李大钊、陈独秀两位南北思想巨子往来交流,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探索之后,毛泽东逐步建立起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并回长沙以新民学会的部分成员为基础组建了长沙共产主义小组。毛泽东后来在其回忆中说,到了1920年夏天,“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14]147。但对于东西方文明,毛泽东采取的是综合分析的态度,他说“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15]428。这一思想是毛泽东后来进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思想基础。

1921年7月,毛泽东、何叔衡作为湖南早期党组织代表出席中共一大回到长沙后住在船山学社。这时党才刚刚成立,亟需培养人才,加之早就有创办一所新型学校的想法,于是毛泽东和何叔衡决定向时任船山学社总理的仇鳌寻求支持。此前,毛泽东曾多次听过仇鳌的讲演。1920年,毛泽东、何叔衡在为一位来长沙的朝鲜抗日组织负责人举行欢迎会时,还邀请仇鳌参加。欢迎会是以湖南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名义举办的,仇鳌在受邀讲话中谈道:“我们不要讲狭隘的民族报复,要为世界所有被压迫民族谋解放。”[16]215毛泽东认为仇鳌的主张与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宗旨是完全一致的,因而非常赞赏。而何叔衡本就是船山学社的老社员,1914年即参加了船山学社,还曾于1920年担任过船山学社社长,与仇鳌有比较密切的交往。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的另一位成员贺民范其时则正担任船山学社社长。所以当毛泽东和何叔衡、贺民范向仇鳌寻求帮助想成立一所新型学校时,仇鳌欣然同意并力排一些保守社员的反对阻拦,最终决定由船山学社承办并在场地和经费上予以保障,取名“湖南自修大学”。

从思贤讲舍到船山学社,再从船山学社到湖南自修大学,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这种传承除了地址上的前后相续,更有精神文化上的看似无形却氤氲相继。从郭嵩焘办思贤讲舍时的矢志“涤荡旧染”[1]19“挽回一世之人心”[4]823,到刘人熙创立船山学社时的“拯溺救焚,亟于维持人心风俗”[11]56“愿广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17]874,再到毛泽东创办湖南自修大学时和长沙共产主义小组成员同时也是船山学社社员的何叔衡、贺民范所秉持的“改造中国与世界”[12]74的理想,都可以看到湖湘文化“传道济民”“经世致用”,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精神贯注其间。这是文化上的基因密码,无形之中融入每一个身处其中之人的骨血里,成为成员之间的精神纽带,甚至成为他们性格和命运的一部分。这一精神与马克思主义遥相契合,并在它们于中国的土地上“相逢”时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传统文化资源。

二、从创立宣言到办学理念:湖南自修大学“第二个结合”的思想理论探索

1921年8月,毛泽东起草了《湖南自修大学宣言》,后于1923年初由上海《东方杂志》刊登,宣言指出:“书院和学校各有其可毁,也各有其可誉。”[18]3“自修大學之所以为一种新制,就是取古代书院的形式,纳入现代学校的内容。”[18]4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毛泽东综取传统与现代两种教育模式之优长以相结合的理念。

对于自修大学的办学模式,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宣言》中主要论及,同时在实际办学活动中也实行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是图书馆。“自修大学学生研究学问的主脑,是‘自己看书, 自己思索。自修大学里面的‘图书馆,就是专为这一项用的。”[18]4根据一份编印于“民国十一年一月”的《湖南船山学社图书目录》 俞惠安:《一份珍贵的书目——介绍〈湖南船山学社(自修大学)图书目录〉》,《求索》,1982年第1期。这份目录由当年湖南自修大学附设补习学校学员张鼎珍藏,32开本,铅印,扉页印有“民国十一年一月编印”字样。1978年,张鼎的后代将其献给国家,被列为省一级文物。记载,图书馆藏书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船山学社原有的图书书目。主要是经、史、 子、集、丛五类,这其中船山著作及船山研究著作占了很大一部分。“自修大学图书馆的书架上满是他(指船山,笔者注)的著作,该校正门上有他的名字”,“他的思想经过早期诸位湖南学者的诠释、传扬,已融入这所‘自修学校的骨子里,提供了有力的个人自我修养愿景,亦即‘道的实现方式。它为学问如何使世界拨乱反正提供了典范……也为他们这时通过翻译的欧洲著作所探索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唯意志论哲学提供了基本支持”。[9]222

第二部分是自修大学新置书刊,计421种,1004册。主要是哲学、政治、社会、经济、史地、文学、美术、科教、工具书等类,其中有马克思主义原著译本及其他反映各种政治思想观点的哲学、政治理论著述,如《共产党宣言》、《工钱劳动与资本》、李达《唯物史观解说》、李季《社会主义史》等。《书目》中还有罗素、严复、蔡元培、梁启超、章太炎、杨昌济等人著作数种。期刊共收藏五十余种,其中有许多马克思主义进步期刊,如《共产党》《新青年》《向导》《新湖南》《劳动者》等。

第三部分为船山学社社长、湖南自修大学校长贺民范私人寄存在图书馆的书籍,共96种,554册。其中有不少马克思主义著作译本和进步书刊,如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李汉俊译《马克思资本论入门》、恽代英译《阶级斗争》等。从贺民范个人存书目录,可以看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追求和信仰。且虽为私人藏书,但也可以供众人借阅。从某种意义而言,贺民范作为船山学社社长和湖南自修大学校长的双重身份和他藏书的内容,都可以看作船山学社(自修大学)图书馆藏书的一个隐喻或缩影。

第二是研究会。“自修大学学生,于自己看书自己思索之外,又有‘共同讨论共同研究”[18]4为促进学术争鸣、辩论和商榷交流,学校组织了各种研究会,如“周秦诸子学研究会”“罗素哲学研究会”“印度哲学研究会”等哲学类研究会,“中国文学研究会”“英国文学研究会”“诗歌、小说或戏剧研究会”等文学类研究会,此外还有数学研究会、心理学研究会、经济学研究会等等。

同时,学校非常重视马克思主义教育,经常召开讨论会,1922年还举行过几次公开的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的讲演大会。根据周世钊回忆,1922年暑假他回长沙,和毛泽东、何叔衡等都住在湖南自修大学,晚上他们经常和留校的学员一起乘凉,当时,“毛泽东每每畅谈社会主义的理论,十月革命的详细经过和深远意义”[19]77。另据一则资料记载:“有一次,毛泽东同志主讲‘苏联十月革命的历史意义,一直讲到深夜三点钟。”[20]146但与此同时,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自修大学虽然极其强调新思想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但也非常重视中国的文化传统,其中特别包括像王夫之这样的持批判态度的唯物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家。中国共产党许多未来的干部,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毛泽东在参加那里举行的各种讨论会的过程中,继续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奠定基础,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正是他后来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最大成就。”[21]52

第三是课程设置。湖南自修大学当时主要开设了文、法两科总共十多个专业, 文科包括中国文学、西洋文学、英文、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新闻学、哲学,法科包括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等。[22]86学生可以根据学长推荐,自由选择一科或多科自己感兴趣的学科。教师的指导作用具体为“一、开示书目;二、指示研究方法;三、解释疑问”[22]87。

“因为中国学习历史的紧迫性,历史课成为自修大学的‘重要课程”,而“毛泽东自己教古代历史班,他相信研究中国的过去会激励学生的爱国主义”。[23]73这些课程设置和思想理念与毛泽东对中西文化及变革社会的思考有关。早在1917年写给老师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就曾说:

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有本源……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故愚以为,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24]73

对于西方思想,毛泽东绝不盲信盲从,他曾说“怀中(杨昌济)先生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斯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24]73-74。这与其1920年也即创办湖南自修大学前一年写给周世钊信中“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15]428的观点是一致的。在湖南自修大学办学过程中,“湖南的中共组织从其历史班、地理班、文学班和哲学班里吸收了很多成员”[23]73。当然,自修大学学生日常阅读与深入研习的主要还有与马克思主义学说有关的课程,1922年李达任湖南自修大学校长时还曾经亲自为学生编写学习马克思主义的课本。

毛泽东在重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同时也重视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在重视探寻“大本大源”之“道”的同时也重视探索改造社会之法的思想特点,是其对湖南自修大学进行课程设置以及后来进行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思想基础。

三、从自修课堂到革命斗争:湖南自修大学“第二个结合”的社会实践探索

湖南自修大学有一个从创立时就明确的目的,就是寻求真理,培养独立自强、志同道合之人才,以最终实现改造现实社会的目标。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革命力量还很薄弱,该如何开展工作,党的“一大”会议并没有明确指导。各地党组织一般从两方面来开展工作:“一、利用职业关系进行宣传和发展党员;二、想法接近工人,组织工人运动。”[12]81湖南自修大学的学友们,在毛泽东等早期共产党人的领导下,从学习“致用”学问到组织工人运动,可以说正是从这两方面来开展革命活动的。

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中指出,办自修大学的目的在于“发明真理,造就人材,使文化普及于平民,学术周流于社会 [22]82”。在《湖南自修大学入学须知》中还这样写道:“我们这个大学,不是由另外一些‘办学的人设的,是由一些有学问兴趣的学生感于现时教育制度不好要合古时书院现时学校两样之长变被动的求学为自动求学——基于这个意义之上设的……我们极愿意得到许多有志的青年和我们做同学……我们的目的在改造现实社会。我们的求学是求实现这个目的的学问。”[22]901923年4月创办的自修大学校刊《新时代》发刊词这样写道:“同人自信都有独立自强的精神,都有艰苦不屈的志气……努力研究致用的学术,实行社会改造的准备。”[22]3

无论是《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还是《湖南自修大学入学须知》,又或是《新时代》发刊词,都在反复申说着同一个办学主张,即要学“致用”之学以改造现实社会。这一主张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表述,就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对此,曾经在湖南自修大学工作过的李维汉就曾概括说:“六十年前湖南自修大学学员……注意理论与实践相结合。”[25]若向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追溯,这一办学主张又与湖湘文化所提倡的“经世致用”密切相关。甚至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组织大纲》中所说的“以期发明真理,造就人材,使文化普及于平民,学术周流于社会 ”[22]82,几乎就是湖湘学派代表人物张栻在《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中所写的“盖欲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也”[26]573之现代表达。湖湘文化这种“经世致用”的传统前后相续,湖南经世运动的开创者之一唐鉴,在为邓显鹤版《船山遗书》写序时就曾道:“先生明经济之实用,先生发义理之真传,皆不得于时而欲传之于后世者也。”[27]408在《序》中唐鉴最后论道,王夫之的愿望终于实现。因之,唐鉴总体强调船山著作是切合时代需求的,它们不只是来自过去的学术著作,不只是用来供奉于书斋,还是意在流传后世供人“致用”的思想资源。

对于湖湘文化这种关注现实、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精神和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陈独秀在写于1920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曾不吝赞美:“二百几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底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28]433并说这种精神“已渐渐在一班可爱可敬的青年身上复活了。我听了这类声音,欢喜极了,几乎落下泪来。”[28]433“我盼望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他们真实的复活,不仅仅是一个复活底消息,不使我的欢喜是一场空梦。”[28]433-434“不能说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已经是完全死去的人,因为他们桥的生命都还存在。我们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欢迎他们造的桥,比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所造的还要雄大精美得多。”[28]434毛泽东与陈独秀有过多次见面和交流,后来他在回忆中说“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14]145,“到了一九二〇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馬克思主义者了。”[14]147“陈独秀谈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14]149相信他读到陈独秀写于他们见面这一时期的这篇文章时一定也曾受到莫大的鼓舞。在创办湖南自修大学后,毛泽东组织和带领学生从课堂走向社会,从理论走向实践,就是传承弘扬陈独秀所褒扬的这种“湖南人的精神”的最好表达,是在用“许多事实”,来证明“他们真实的复活”。

正因此,湖南自修大学的学友们在学习研究“致用的学术”的同时,非常重视深入社会实际开展革命斗争,如郭亮、夏明翰、易礼容、毛泽民、罗学瓒等均是工人运动的骨干力量,发挥了重大作用。毛泽东在这一时期领导的湖南工人运动,罢工十次,胜利及半胜利九次,失败一次。他的领导才能得到了党内的高度评价,尤其获得陈独秀的赏识。陈独秀于1923年6月在中共三大上总结各地区革命工作时说:“就地区来说……只有湖南的同志可以说工作得很好。”[12]91

湖南自修大学领导开展的系列工人运动引起了赵恒惕政府的不满,1923年11月,赵恒惕查封了湖南自修大学。后来自修大学及附设补习学校、初中班学生200多人大都转入中共湖南省委新办的湘江学校。湘江学校以“启迪学生,使为健全的战士,为国民除障碍,为民族争自由”[29]132为宗旨,要学生“担负起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双重责任”[29]132,这是对湖南自修大学优良传统和使命的继承和发扬。

为了激励学生奋发向上,贯彻办学宗旨,学校编写了一首大气磅礴、催人奋进的校歌,其歌词是:“衡山高,洞庭广,沅芷醴兰,发奇芳无限。屈子忧伤,船山激昂,宋渔父,谭浏阳,赫赫先贤安往?济济一堂,湖湘子弟新气象,此时鼓棹湘江,有日乘风破万里浪!”[30]143歌词历数湖湘历代先贤,以他们之精神呼唤“湖湘子弟新气象”。这种精神也即陈独秀所欢迎的“湖南人底精神”,也就是湖湘文化所蕴含的强烈的经世济民情怀和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爱国主义精神。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到“父子兄弟力排和议,直声振于一时,百折不回”[31]342的胡安国、胡宏和“以奋伐仇虏,克复神州为己任”[32]643的张栻,从“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王夫之自题堂联。的王船山,到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续衡阳王子之绪脉”[33]260宏愿,最终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遗诗流血牺牲的谭嗣同,无不受这种湖湘文化精神之浸染,写下了中华民族精神史上一幕幕悲壮的史诗。

受这一精神鼓舞感召,湘江学校的学生除了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宣传革命思想外,还积极投入实际斗争。凡示威运动,或社会运动,湘江学生“无役不从”,“故湘江之名,震人耳鼓”。[29]134到1927年3月自动停办之时,湘江学校在校学生已经达到315人。何叔衡在结束办学的大会上激励全体师生,说湘江学校“现在为革命的策源地。所有同学和教职员,正好比是酒药子,今后虽改编了,希望这些酒药子到各处发酵。”[34]75此后,湘江学校的师生们就投入到更广阔的火热革命事业中去,成为多地革命的骨干。“马日事变”后为革命牺牲的湘江学校学生就有30多人。[35]481应当说,湖南自修大学和其后转办的湘江学校,都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是湖湘文化相结合,并将其作为人才培养和革命工作的思想引领,为党培育了一大批优秀的革命人才,为党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

结  语

毛泽东曾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36]533“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继承这一份珍贵的遗产。”[36]534他还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是中华民族一切优秀思想文化的忠实继承者,要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实践、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深相结合起来”[37]41。中華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毛泽东曾两次为船山学社题额,其一生未给其他任何学社、学会、群众团体题字,唯独为船山学社题了两次,足见船山学社、船山思想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自修大学设在船山学社,这绝非一个偶然的枝节问题;恰恰相反,它可以被看作日后在毛泽东领导下所形成的中国革命道路的象征。”[21]52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领导党和人民不断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境界,作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一系列重大决策。2021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首次提出“两个结合”,即“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38]。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就是“两个结合”的最新理论成果。而将“第二个结合”首次着重提出,体现了对“第二个结合”的尤为重视。

2022年10月1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再次强调“两个结合”。[39]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进一步指出:“‘第二个结合,是我们党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是对中华文明发展规律的深刻把握,表明我们党对中国道路、理论、制度的认识达到了新高度,表明我们党的历史自信、文化自信达到了新高度,表明我们党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推进文化创新的自觉性达到了新高度。”[40]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必须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坚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我们要以史为鉴,鉴往知来,善于从党的“两个结合”包括“第二个结合”的历史进程中不断总结经验,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出新的更大贡献。

【 参 考 文 献 】

[1]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4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2]王船山先生轶事∥欧阳兆雄,金安清.水窗春呓: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

[3]刘人熙.刘人熙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4]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3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4.

[6]郭嵩焘.请以王夫之从祀文庙疏∥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7]邓显鹤.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8]王夫之.礼记章句:卷四十∥船山全书:第4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9]裴士锋.湖南人与现代中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10]梁启超:梁启超谈儒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1]开讲∥船山学报:第1册.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传.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

[13]周世钊.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故事.西安:未来出版社,1993.

[14]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

[15]毛泽东.毛泽东致周世钊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

[16]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南省岳阳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岳阳文史:第9辑.岳阳:湖南省岳阳印制厂,1995.

[17]刘人熙.船山学报叙意∥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8]毛泽东.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党的文献,2011(1).

[19]周彦瑜,吴美潮.毛泽东与周世钊.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

[20]刘志盛.湖南船山学社略考.船山学报,1984(1).

[21]施拉姆.毛泽东.北京:红旗出版社,1995.

[22]湖南省图书馆.湖南革命史料选辑:新时代.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23]特里尔.毛泽东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

[24]毛泽东.毛泽东致黎锦熙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

[25]李维汉.为自修大学题词.光明日报,(1983-05-08)[2023-09-17].

[26]张栻.张栻集:下.邓洪波,校点.长沙:岳麓书社, 2017.

[27]唐鉴.王而农先生全集叙∥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28]欢迎湖南人底精神.陈独秀.独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29]李龙如.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 忆何叔衡.长沙:岳麓书社,2000.

[30]张腾霄.中国共产党干部教育研究资料丛书:第一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31]胡宏.胡宏集.北京:中華书局, 1987.

[32]张栻.南轩先生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3]谭嗣同.谭嗣同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8.

[34]中共湖南省党史委.湖南人民革命史.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

[35]长沙市博物馆,中共湘区委员会旧址陈列馆.中国共产党湘区执行委员会史料汇编.长沙:湖南出版社, 1993.

[36]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7]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4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

[38]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光明日报,(2021-07-02)[2023-09-17].

[39]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求是,2022(21).

[40]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17).

(编校:章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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