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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异相济:杨慎对朱熹的评议

2024-04-22舒大刚

船山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考据杨慎实事求是

摘  要:在朱子之学“一统天下”的时代,杨慎仍然坚持真理,一方面对朱子的文章、卓识表示肯定,甚至推崇,同时又指出他从性格到人品、学问到思想等方面都存在问题,并用考订的方法,给予了客观认真对待和求实创新的讨论,体现了“君子和而不同”“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儒者风格和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

关键词:杨慎  朱熹  考据  实事求是

作者舒大刚,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04),海南省东坡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特约专家(海口  570100)。

由朱子集其大成而形成的理学,至宋末以后几乎形成独尊局面。至元行科举,以“程传”“朱义”和《四书章句集注》为标准,朱子之学遂成神圣不可怀疑的真理,读书人几乎到了“宁道周孔误,莫言程朱非”的地步。元代以下的经学著作,多是就“程传”“朱义”进行的疏通证明或附庸引申。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叙就说:“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吴澄攻驳经文,动辄删改之类)。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如《论语集注》误引包咸‘夏瑚商琏之说,张存中《四书通证》即阙此一条,以讳其误。又如王柏删《国风》三十二篇,许谦疑之,吴师道反以为非之类)。”[1]1翻开宋末元代的经学目录,连篇累牍的都是关于朱子注本的演绎和发挥,在经义上没有太多创新。

这种情况直到明朝中后期才逐渐有所改观,馆臣说:“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1]1这便是陈献章、王阳明等人创立的“心学”。但是心学太过主观,不免私心自用,久而久之,难免又有流弊,是故“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清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1]1。这便是心学向朴学的转化。不过已经有不少学者指出,由朱学向考据之学的转化并非始于“国初”(清初),而是从明代嘉靖时期已经开启,几乎与阳明“心学”同时。揭开学术史大幕的人便是一代才子、四川科举状元杨慎(号升庵)。

《明史·杨慎列传》说:“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2]5083杨慎一生著述等身,号称有书四百余种,其行于世者尚有一百六十余部。他不仅著作丰富,而且都是有为而作,有得而发,不避忌讳,不输前贤。即使是对于当时已经明文钦定为科举论断标准、是非判断圭臬的朱子及其著作,他也照样提出自己的看法,或赞赏,或质疑,毫无假贷,一任自己的良知和判断。

一、不避权威,和同相济

杨慎不因身份定是非,赞赏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圣贤师弟子亦不苟同也。” [3]308批评当时学人因袭宋学、忘记古学,尽扫百家、推尊朱子:“今之学者,吾惑之,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3]308认为这种认人不认理、趋同不立异的做法,终究是因陋就简,违背经典“博学详说”的治学之道:“谓之曰因陋就简则有之,博学详说则未也。”[3]308他感叹这种做法,就像以水济水一样,寡淡无味,忘记了晏子“和同之辨”和孔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教诲:“噫!古人之不同者,同而异;今人之苟同者,尽乃异也。同而异者,以可济否,五味适宜;尽乃异者,以水济水,谁能食之。”[3]308“同而异”即晏子“君所谓可而有否焉”[4]1237,而献其异以达致和;亦即孔子“君子和而不同”[5]179。“苟同”即晏子“以水济水”[4]1238,亦即孔子“小人同而不和”[5]179。他对曾子、子思那样真正能从理论上发挥和发展孔子学说的大儒深表企仰,也對郑众、郑玄和刘焯、刘炫那样能注释和阐发经典奥义的经学家也羡慕不已:“噫!曾子、子思吾不得而见之矣,安得二郑、二刘而与之论经术哉!”[3]308在治经方法上,他提倡读古注疏,博采众说,集思广益,而不愿意做程朱的应声虫和章句集注的蠹鱼。

针对俗儒们“宁道周孔误,莫言程朱非”的盲从心态,杨慎指出那未必是朱子的本意,因为“朱子自言平生传注《大学》《中庸》《论语》所得为多;《易》与《诗》所得仅如鸡肋。盖不满于《易本义》与《诗传》也”[6]390。朱子自己都说,他所作诸经注解,只有《四书章句集注》比较用心,至于《周易本义》和《诗集传》只如鸡肋一样,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其所撰著并非定稿,还有很大完善改进的余地。可是奇怪的是,“今世乃规规然一不敢议,岂朱子所望于后贤之心乎?”[6]390元明以后,人们却奉朱子诸书若神明规矩,将错就错,不敢有丝毫讨论,这哪里是朱子寄望于后学的?这哪里是追求真理的正确态度?

他又在“朱子忿懥”条中揭示说,朱子自己就指出自己有爱冲动、不择言的毛病:“朱子尝云:‘某气质有病,多在忿懥。又云:‘某之质失之暴悍。又云:‘不得已有言则冲口而出,必至于伤事而后已,此亦太阳之余证也。”[7]309气质未纯,喜欢冲动,甚至暴悍,不免冲口而出,既伤害感情又影响事业,这种愤激之词,率尔之言,能够句句当成真理吗?

杨慎又说:“朱子平日与人论辨多奋发直前而乏和平委曲,此不失为刚毅。至于闻吕子约之死,叹曰:‘子约竟赍了许多鹘突道理去矣。闻陆象山死,哭之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7]309国人提倡悲悯之道,死者为大,口下积德,面对论敌亡故,朱子竟然没有真心诚意的哀挽之情、悼念之语,反而说些风凉话,大有幸灾乐祸,揶揄死者之味,实在是有欠厚道。因此杨慎批评说:“夫评品切劘,在朋友平日则可;至闻其死亡,不加惋惜而以讥讪,何邪?孔子于仲由尝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戒之也。至闻其死,则叹曰:‘天祝予!朱子学孔子,此处太相背矣。”[7]309既然朱子自己都说“气质有病”,难免“忿懥”“暴悍”“冲口直言”,就难免有时口不择言,存在不周到、不细致、不公正的地方。我们只要读一读朱子与陈亮、叶适等人论战的文章,就可知道他是如何强词夺理、咄咄逼人,当时陈傅良对他每多规劝,反而被他斥为和事佬。读者于此,如何可以不加甄别、不加辨析地一概采信?当时学者于此未能实事求是,而是双重标准,区别对待。

二、敬其所长,赞同朱子

杨慎与其他读程朱之书、科考及第的士子一样,对程朱之学十分熟悉,对他们的远见卓识也深有体会。因此,杨慎的各类著作对朱子学识、文章每每给予中肯评价,甚至体现出某种赞赏和崇敬。

第一,赞同朱子远见。杨慎在“近思录”条指出:“朱子作《近思录》。黄勉斋[榦]云:‘此书首言太极,非近思,乃遠思也。勉斋此言,固朱子之忠臣也。”[6]390表达了其欣赏朱子学问关注远大话题、终极关怀。他在《墨池琐录》中说:“书札于德性相关。朱子尝云,即子云所谓心画也。”[8]812朱子曾赞同扬雄“书为心画”之说,杨慎又引来证明自己“书关德性”之见。

第二,赞赏朱子文章。以为朱子之文,文道合一;讥笑朱门末学,不能遣一词。他形容朱子文章“剖析性理之精微,则日精月明;穷诘邪说之隐遁,则神搜霆击”[9]1046。认为朱子论说十分清晰,反驳他人又气势如雷。“‘其感激忠义,发明《离骚》,则苦雨凄风之变态;其泛应人事,游戏翰墨,则行云流水之自然。其紫阳朱子之文乎!”[9]1046评价朱子在阐发《离骚》时能发明屈原的深沉郁闷;在应对现实人事时,又如行云注水般随物赋形,舒卷自然。“或谓文与道为二,学道不屑文,专守一艺而不复旁通他书,掇拾腐说而不能自遣一辞。”[9]1046-1047批评有人将文章与义理割裂开来,以为学义理就不要弄翰墨,不再旁通他书,研习传艺,只记得些陈腐旧说,却不能写出一篇漂亮的文章。“反使记诵者嗤其陋,词华者笑其拙”[9]1047,死守教条,既陋且拙,真是一个书呆子。他说这是拘守朱子之失,“此则嘉定以后,朱门末学之弊,未有能救者也”[9]1047。他引用《荀子》:“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9]1047认为要学前人就必须全面学习,才能传承发展,不能拘于一隅,故步自封:“故曰:枝必类本,响必应声,此善学者也。传言失指,图影失形,不善学者也。故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学者使人继其志。”“槃水惟危,清水惟微。勿浇勿浊,乃烛须眉。”[9]1047

第三,欣赏朱子怀疑精神。他赞同:“《省心录》乃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指掌图》非东坡所作,《李卫公问对》阮逸伪作。《文中子元经》《关子明易》皆[阮]逸伪作。《龙城录》王性之伪作。子厚叙事何等笔力,此记衰弱之甚。”[10]1198前举各书真伪,朱熹都提出过怀疑,后来已经历代学人考证,证明多出伪托。这些书“皆寓古人诗文中不可晓者于其中”[10]1198,即是将古人诗文中一时难以解读的内容,通过伪撰来加以验证。杨慎这些判断,自谓“予闻之朱子云”[10]1198,是在朱子启发下确论的。

杨慎解《易传》“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说:“《汉纪》引《易》:‘立象成器,以为天下利。朱子《本义》云:‘立下疑有缺文。盖使人深考而自得之也。”[11]90-91赞赏朱子的存疑精神和引导启发方法。

第四,同意朱子“刻薄人善作文字”之说。《韩非子》有一故事:“柳下惠吏于鲁,三黜而不去。人谓之曰:‘子未可以去乎?下惠曰:‘苟与人之异,何所往而不黜乎?犹且黜乎!宁于故国耳。”[12]374他说:“此与《论语》所载[“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同一事也。《论语》所载衍而明,《韩非》所载简而峭。朱子言刻薄人善作文字,信然。”[12]374韩非主法家学说,刻薄寡恩,撰文犀利尖刻,极具战斗力,其所述柳下惠事,当然比《论语》温和派要生动得多。

第五,欣赏朱子所作经书句读、注解。“《文选》王巾,字简栖,作《头陀寺碑》者,《说文通释》以为屮,屮音彻。朱子《易传》:‘屯字象屮穿地。”[13]1098赞成朱子对“屯”字字形的仔细分析,并用来证明“王巾”当作“王屮”。

又:“古书句读多不同,《朱子语录》载方马二解点《礼记》,‘君赐衣服服以拜赐(句),‘辟之命铭为烝彝鼎(句),旧点以辟之为一句,极无义,辟乃君也,以君之命铭彝鼎最是。又载陆农师点‘人生十岁曰幼作一句,‘学作一句。《汉书》‘与老父约(句),‘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今皆读作‘约法三章,是何理也。《孟子》冯妇暴虎章,一本作‘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搏虎,虎负嵎,莫之敢撄,前士则之,后乃为士者笑之,文义相属,而于章旨亦合,特难与迂滞者语耳。”[10]1210对朱子语录中四条与众不同的断句,表示赞成。

三、疑其所短,辩驳朱说

不过,历考杨慎文章和著述,其更多的是指出朱子说法不妥或不确之处,这在“宁道周孔误,莫言程朱非”的时代更为难得,也更具有匡补价值。

(一)质疑朱子的《易》说

第一,补朱说之未备。“阖户谓之坤”条[14]90,引朱子曰“先言坤者,由静而动也”,说《易传》将“阖户谓之坤”列于“辟户谓之乾”之前是先静而后动实为臆说。又引魏鹤山(了翁)云:“《周易》备三《易》之义,‘阖户谓之坤,即《归藏》。‘终万物始万物莫盛乎艮,即《连山》也。”用《连山》《归藏》古易遗法来作证明,《归藏》又称“坤乾”,以坤卦居首,故先言“阖户谓之坤”,顺理成章,并无“先静后动”之意。这显然比之朱子的空谈臆说更有依据,也更合乎历史实际,具有更多启发意义。

《说卦》有“数往者顺,知来者逆”一语。杨慎称赞“安公石作《易牖》。此解极为超迈,自唐宋诸儒,未有是说也”,同时指出“朱子尝有一半逆一半顺之疑矣,而终未能自决之也”。[15]93他详举安公石之说:“天下之事,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易》为知来而作,故其数逆数也。”那为什么又要先提“数往者顺”一句呢?公石以为:“盖因下句而并举之,非为《易》有数往之顺数也。”赞赏“公石于《经》妙契超诣有如此”,还惋惜“赵子崇为予言此,惜未见其全也”。[15]93杨慎进一步申说:“予谓解圣贤之经,当先知古人文法。古人之文,有因此而援彼者,有从此而省彼者。”[15]93认为解释古代圣贤的著作,需明白古人著述的习惯,古人喜欢将对立的两事并列提出来,其实只为强调下一句;有时又只提一半,而省略另一半,需要读者体会补足。他列举:“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颜子固未尝用也。”颜回并未做官,只合“舍之则藏”,但是孔子还是将“用之则行”一并举出,只是为了讲明白一种进退的道理,并不是一定要颜回也有“用之则行”的经历。[15]93又如:“《易》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潜龙固未有所谓行也。” [15] 93“乐行”“忧违”是用以讲明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潜龙兼具的。又:“‘治则进,乱则退,伯夷固未尝进也。”[15]93“治进”“乱退”也是如此,是在讲一种普遍原则,并不是说伯夷经历了这两种境遇。所有这些“皆因此而援彼也”[15]93,不能胶柱鼓瑟,刻舟求剑。我们还可以补充的是,《史记》说:“《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16]3073《易》与《春秋》,一隐一显;显者数往,隐者知来;一据史事而言政治,一据阴阳以言哲学;一逆一顺,各有分工,互相辅佐。何来《易》兼数往、知来二义呢?故安氏、杨氏之言为得其情,而朱子之望文生训之不可靠也,故可将朱子“一半逆,一半顺”的说法驳去。

第二,质疑朱子《易》图说。他对朱子等人颠倒《易》图与《易经》的关系,直截了当提出质疑。“希夷易图”条云:“陈希夷曰:‘易学,意、言、象、数四者,不可阙一。其理具见于圣人之经,不烦文字解说。” [17]54针对汉唐以来讲《易》之家穿凿附会、抱残守阙的做法,陈抟认为“意、言、象、数四者,不可阙一”,但又不用繁说,“圣人之经”已经明示。因此陈抟传《易》“止有一图,谓《先天方圆图》也,以寓阴阳消长之说。与卦之《生变图》[即《易龙图》]”[17]54。杨慎指出陈抟的图“亦非创意以作,孔子《系辞》述之明矣”。他谓陈氏:“又作《易龙图序》,曰:‘龙图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17]54上天把易学原理散布在天地万物之中,伏羲通过仰观俯察又用八卦把它们归纳起来,孔子再深思熟虑用文字阐述出来,下文当有“我陈抟又用图将其形象表达出来”之意。伏羲、孔子、陈抟表达的都是同一回事。后来“希夷以授穆伯长,伯长以授李挺之。挺之,即邵康节师也”[17]54,宋代的“图书易学”便由此传开了(这个传承谱系还见于《汉上易传》《易学辨惑》《东都事略》)。“挺之谓邵雍曰:‘科举外有义理之学,义理外有物理之学,物理外有性命之学。雍悉传之,作《后天图》,见于邵伯温之《序》。”[17]54李挺之曾经要邵雍在“科举”之学外,关注义理(超越物我的真理)、物理(具体事物的原理)、性命(体现于人的性理)之学,邵雍于是尽传其学,还有所发展绘制了《后天图》,这在邵伯温《易学辨惑》中有明白交代。如此看来,邵雍乃陈抟四传弟子。可是“朱子因其出于希夷而讳之,殆掩耳盗钟也”[17]54。朱熹“后作《周易启蒙》,指孔子《系辞传》‘天地定位曰:‘此先天之学。‘帝出乎震一节曰:‘此后天之学。‘数往者顺一节曰:‘直解图意”[17]54。由于朱子不愿承认宋人图书易学出自陈抟,因此在《周易启蒙》中自我作古地另揭“先天”“后天”的经典依据,这倒还说得过去。他又说“数往者顺”一节是在“直解图意”,即在解释《易》图的意思,“似说《易》元有此图矣”,这就完全是在胡说,贻误后学,“廋辞娱人”。[17]54杨慎揭示真相说:“盖康节因孔子《易传》难明,因希夷之图,又作《后天图》以示人,如周子因孔子‘《易》有太极一句,而作《太极图》。今便谓先有《太极图》而后有《易传》,可乎?”“如《诗集传》有《七月流火图》,便谓先有此图而后作《七月》诗,可乎?” [17]54用图解经,并不是先图后经,事实明白,何容颠倒!可悲的是,“今程文及举业,有用先天后天及横图圆图直解图意字于破题者,皆不通古今者也”[17]54。将《易经》经文说成是在解释《易》图,这是不知道文献产生的先后顺序。这些都要追责于朱子:“茅塞一世,眩惑千古,莫此为甚。士不知此,何以谓之明经?罚饮墨水一石,可也。”[17]54-55杨慎又在“《易》图考证”条说:“胡一桂云:‘宋一代之易学,希夷《先天》一图,开象数之门,至邵子《经世书》而硕大光明。周子《太极》一图,洪理义之门,至程子《易传》而浩博弘肆。愚观此言,《易》图《先天》始于希夷,而《后天》续于康节。朱子所以不明言者,非为康节,直以希夷,恐后人议其流于神仙也。藏头露尾,亦何益哉?” [18]55杨慎揭露宋世《易》图系出陈抟,陈之本意是用图来显示《易》理,非是先有此图后有《易经》,更不是伏羲、文王据图以演《易》。就像后人用图揭示《诗经》奥义一样,不能说图先于《诗经》本文。可是朱子不愿意承认《易》图出于道家,又强调《易经》“直解图意”,自此说出,就将顺序颠倒了,贻误后学不浅。杨慎认为朱子既袭用其图,又避讳其源,藏頭露尾,一点也不光彩。

(二)质疑朱子的《诗》说

第一,驳朱子以《卷耳》为“托言”。杨慎解释《诗经》的《卷耳》篇说:“予尝爱荀子解《诗·卷耳》云:‘卷耳易得也,顷筐易盈也,而不可贰以周行。深得诗人之心矣。”[19]139所引见《荀子·解蔽篇》,原文:“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意思是一位女子执着易满的浅筐,采摘易得的卷耳,却老是装不满浅筐,原因是她一心二用思念大路远方的爱人。杨慎以为此说非常好,可是《毛诗》“《小序》以为‘求贤审官”,说是《卷耳》诗乃后妃之志,意在“辅佐君子,求贤审官”,这就“似戾于荀旨”,与《荀子》之说不吻合了。[19]139朱子在《诗集传》中“直以为文王朝会征伐,而后妃思之,是也”[19]139,虽属猜测,却还说得过去(朱子还列一说“或文王拘羑里”为后妃所思,则更无据)。“但‘陟彼崔嵬下三章,以为托言,亦有病。”[19]139朱子在讲其下三章时,都说是后妃“托言”自将如何如何,这就不合情理和礼法了。“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携仆望砠,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19]139古代后妃深居简出,怎么能够自己乘马登冈、带仆远望呢?杨慎认为:“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19]139诗中讲了乘马陟冈、饮酒、玄黄、仆痡(病倒)等等,都是思念之人对所思者的种种假想、担忧和寄望:“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梁州‘计程应说到常山之意耳。”[19]139这样一解,前后语意就豁然贯通了。于是杨慎跟朋友讨论说:“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若直从毛、郑可也。”[19]139认为在解经之本义上,宋人远不如汉人。杨慎对自己的理解十分自信,说:“若如今《诗传》解为‘托言,而不以为寄望之词,则《卷耳》之诗乃不若唐人作闺情诗之正矣。若知其为思望之词,则诗之寄兴深,而唐人浅矣。若使诗人九原可作,必蒙印可此说耳。”[20]14-15

第二,补朱氏《诗集传》不足。杨慎道:“《诗纬·含神雾》曰:‘契母有娀(音松)浴于玄丘之水,睇玄鸟啣卵过而坠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此事可疑也。夫卵不出蓐,燕不徙巢,何得云‘啣?即使啣而误坠,未必不碎也。即使不碎,何至取而吞之哉?此盖因《诗》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诬。《史记》云:玄鸟翔水遗卵,简狄取而吞之。盖马迁好奇之过。而朱子《诗传》亦因之不改,何耶?”[21]206-207《诗经》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句,后来《史记》《诗纬·含神雾》演为契母吞燕卵而生契的神话。朱子注《诗》又取而证之,未加甄别,是何道理?“然则《玄鸟》之诗,何解也?”杨慎解释:“玄鸟者,请子之候鸟也。”[21]207认为《玄鸟》诗是一篇求子的诗,他引《月令》“玄鸟至,是月祀高禖以祈子”,推断说:“意者简狄以玄鸟至之月,请子有应,诗人因其事颂之。”[21]207至于诗中曰“‘天命、曰‘降者,尊之、贵之、神之也。诗人之词,兴深意远。若曰‘仲春之月祷而生商,斯为言之不文矣。如黄帝之生,电虹绕枢。盖生之时值始电或虹见之候也。帝俊生十日,谓有十子,而以甲乙丙丁名之也”。[21]207认为《诗经》中商颂《玄鸟》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不是像《诗纬·含神雾》和司马迁、朱子理解的那样是简狄吞燕卵的缘故,而是应验了“玄鸟到来之月,祈祷得子”的习俗。其所解释有根有据,逻辑亦通。较之朱子,科学远甚。

第三,批评朱子解《诗》曲说。“刘履作《选诗补注》,效朱子注《三百篇》,其意良勤矣,然曲说强解,殊非作者之意。如郭璞《游仙》诗,傅会于君臣治道,此何理耶?”[22]605

(三)批评朱熹厚诬孔子

第一,驳胡安国、朱熹误解孔子。《升庵经说》卷十三“陈恒弑君”条:“‘孔子沐浴而朝,于义尽矣。胡氏[安国]乃云:‘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是病圣人之未尽也。果如胡氏之言,则不告于君,而擅兴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讨人哉?胡氏释之于《春秋》,朱子引之于《论语》,皆未知此理也。岳飞承金牌之召,或劝之勿班师。飞曰:‘此乃飞反,非桧反也。其从容君臣之义,虽圣人不过是也。”[23]366《左传》《论语》皆记齐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见鲁哀公,请讨齐国陈氏。鲁君让他先告诉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其结果可想而知。胡安国释《春秋》说:“《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24]194意思是,孔子不必沐浴去见哀公,先发兵而后禀告也是可以的。同时又见《丹铅续录》卷一辩“陈恒弑其君请讨之”:“朱子《集注》引胡氏曰:‘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黄氏东发[震]曰:‘沐浴而朝,告于哀公,君臣之义尽矣。责以“先发后闻”,是以仲尼为未足也。”[25]48胡氏言下之意,以为孔子太迂,不能先斩后奏(“是病圣人之未尽也”)。杨慎则认为,胡氏此言不妥。如果孔子不告而发兵,是擅自动用部队,《春秋》之义“人臣无将,将而必诛”,其罪与反叛等同。就像宋时岳飞,明明知道金牌招他没有好结果,仍然不敢违抗,就是不愿担负反叛的罪名。

况且,当时孔子没有权力调兵遣将。杨慎按曰:“孔子时已致仕,家无藏甲,身非主兵,何所为发?必欲先发,是非司寇而擅杀也。聚众,则逋逃主也;独往,则刺客靡也。二者无一可焉。而曰‘先发后闻,谬矣。”[23]66朱子不加辩驳,反而在解释《论语》时加以引用,岂不更为谬误?杨慎批评说:“此在《论语注》,第一碍而不通者!人知之而不敢非,是敢于非圣人,而不敢于议宋儒也!”人们纷纷批评孔子不能“先发后闻”,却不敢批朱子,“即有疑者,亦谓胡氏之失耳”。[25]48杨慎进一步指出,朱子引文还搞错对象了,他“详考胡氏此言,见于《春秋》‘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之传,引孔子此事,而继之曰:‘邻有弑逆,声罪致讨,虽先发后闻可也。盖指宋陈三国之君,移兵以讨州吁为言,而非谓孔子也。”[25]48胡安国所说本不是针对齐国陈氏,朱子却拿来批评孔子,真是文不对题。更有甚者,“朱子引之,增‘仲尼此举四字”,以增字引文的方式坐实孔子之“未尽也”,这样一来,“不惟上诬孔子,亦下诬胡氏矣”[25]48。朱子移花接木、篡改引文,上对不起孔子,下对不起胡安国。最后杨慎强调说:“此于道理所系甚重,故特考究其原而论之。若可以先发,孔子当先为之,不待后人之纷纷也。”[25]48

第二,驳朱子释“子见南子”误会孔子。杨慎说《论语》载“‘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子矢之,辞亦甚昭矣。而后世王符、劉子玄[知几]犹有异说”[26]9。南子为卫灵公夫人,孔子久居卫国,君夫人想见之,孔子出于外交礼仪,前往见面,本是例行公事,却引起子路不满,孔子辩言自己不得不如此。后世王符、刘知几诸人,犹唁唁不止。到了朱子注《论语》,仍谓“矢为誓,否谓不合理、不由道” [26]9,好像孔子还向子路发誓,以证清白。杨慎认为:“亦浅之乎观圣贤矣!”他引“孔鲋云:‘古者大享,夫人与焉。于时犹有行之者。意卫君夫人享夫子,则夫子亦弗获已矣”,说明孔子乃按外交礼仪办事。[26]9又引“栾肇曰:‘见南子者,时不获也。犹文王之居羑里也。‘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指出孔子见南子,乃寄人篱下,时运不佳,不得不尔。[26]9-10杨慎“合二说而观之”认为:“则矢者,直告之,非誓也。否音否塞之否。古者仕于其国,则见其小君。子路意以孔子既不仕卫矣,而又见其小君,是求仕。‘不说者,不说夫子之仕,非不说夫子之见也。子直告之曰:‘予道之不行,其否屈,乃天弃绝也。天之所弃,岂南子所能兴?而吾道赖之行哉?见之者,不过答其礼耳。如此,则圣贤之心始白,而王符之徒,亦无所吠其声矣。”[26]10王符、刘知几等囿于男女之别,故以夫子见南子为不合礼;朱子守男女之嫌,亦附和其说:皆不是真正知道孔子当时礼仪(礼尚往来,见礼必答)以及孔子当时之处境和心境。

(四)批评朱子不熟历史

第一,指出朱子于商史不明。《丹铅续录》卷一又指出朱子注释“圣贤之君六七作”称数商朝明君的错误。“朱子注云:‘由汤至于武丁,中间太甲、太戊、祖乙、盘庚。”[27]50杨慎按:“《尚书·无逸》称殷之贤君曰:‘其在太戊‘其在高宗‘其在祖甲。又总之曰:‘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以祖甲与中宗、高宗并称,而不言太甲,则祖甲并美二宗,而贤于太甲明矣。以祖甲与周文王而并言,则其贤益明矣。朱子称殷之贤君,独不及祖甲,何哉?予详考而思司马迁作《史记》,未见《古文尚书》,乃取《国语》‘帝甲乱之一语,而衍之曰:‘祖甲淫乱。孔安国注《尚书》,遂以祖甲为太甲。甚矣,安国之愚也!不信经而信史,不信周公而信司马迁。即使祖甲为太甲,《无逸》之书何以置祖甲于中宗、高宗之后?言之至再?其序皆然。周公不如此之颠倒也。朱子不称祖甲者,盖亦信《史记》及孔安国之过也。”[27]50-51批评朱子所举殷商贤君,举太甲而不提祖甲,是错误的。

第二,指出朱子利口,辞不假贷。杨慎指出:“《朱子语录》谓《与大颠书》乃昌黎平生死案。呜呼!晦翁之言,抑何其秋霜烈日邪?愚考韩《与大颠书》,刻石于灵山禅院,乃僧徒妄撰,假韩公重名以尊其道,亦犹怀素假李白歌称其草书独步也。《怀素草书歌》,人皆信其非白作,而独以《大颠书》为出于韩,何哉?李白作歌赠怀素,不足以损白之名。而韩公以道自任,一与颠书,则所损多矣?世人多不成人之美,虽心知其非,乃乘瑕蹈隙而挤之。卓哉,李汉之先见,序公之文曰:‘无有失坠。总其目以七百,正虞后人羼入阑增以诬韩公也。以此证之,则死案犹可翻也。呜呼!至公无我之心,自圣人以下,皆不能矣。古人谓公论百年而定,若此者,虽千年犹不定也。”[28]14朱子欲建立自家道统体系,对前儒都抱着乘瑕蹈隙,以倾轧之,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存心自然不能至公正大。他借僧人伪作《与大颠书》攻击韩愈,是其一证。杨慎则本着为贤者讳、成人之美的精神,对他心仪的人多所开脱和回护。

第三,非议《纲目》尽弃家传。《丹铅余录》卷五:“柳玭称,李泌佐肃宗,两京之复,谋居其多,其功大于鲁连、范蠡。而取范阳之谋,其首也。史多逸其事,惟《邺侯家传》为详。司马公《通鉴》多载之。至朱子《纲目》,乃以《家传》出其子孙门生,疑非实录。善乎,眉山史炤之言曰:‘家传诚不可尽信,亦岂得尽不信哉?”[29]4《家传》虽多虚美,但像李泌这样的中兴名将,必不敢妄说。因此,严谨如司马光者,在撰《资治通鉴》(其长编为范祖禹编)时也加以采录。朱子为了自出心裁,却在《通鉴纲目》中尽行删除。这已经引起史炤不满,其《通鉴释文》加以纠正。可见,朱子在史料抉择上有以偏概全之敝。

第四,批评《通鉴纲目》“字义不明,文理不通”。《丹铅摘录》卷一:“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云:‘补阙乔知之,有婢名碧玉,美色善歌舞,知之为之不昏。‘昏与‘婚古字通用,盖言知之惑溺此婢,不娶正室也。《纲目》去‘不字,而云‘知之为之昏,盖误以婚姻之昏为昏惑之昏也。字义不明,文理不通矣。《纲目》似此类极多,盖朱子门人赵师渊奉师命所编,朱子固无与也。师渊史学既非所长,而古文又未经心,其疏舛固宜。今人以为出于朱子,合于《春秋》,殆魏子年所谓‘承余窍之鄙夫,亦可笑也!”[30]6这里不仅指出署名朱子的《纲目》误删《通鉴》而闹笑话,而且揭其占用他人成果的底细。

(五)批评朱子评人不公

第一,批评《名臣言行录》忠奸不分。去取不严,薰莸同器:“安石以文济奸,党恶又众,至于后世,是非犹舛。朱晦庵作《宋名臣言行录》,以王安石为名臣,与司马光并列。夫司马光与安石所争者,新法也。新法之行是,则谏沮新法者非;安石为名臣,则司马光不得为名臣矣。今著《名臣录》,自拟于《春秋》,而光与安石并列,则是石碏与州吁皆为忠臣,崔杼与晏婴皆为义士,而孔子可与少正卯同列,孟子可与仪、秦齐班乎?其微意不可知,岂暗用绍圣调停之法于史册之间乎?朱子平生功业不可见,而去取如此可疑也。”[31]17

自南宋以来,人们普遍将宋室南渡之祸归咎于王安石变法之扰乱人心,重用宵小以混淆忠奸,导致北宋亡国。可是朱子却将两个阵营尖锐对立的人物,同列于《名臣言行录》,不知其取舍标准何如?用意何在?杨慎批评说:“予又见他书载,金兵入汴,见铸鼎之象,而叹曰:‘宋之君臣,用舍如此,焉得久长?遂怒而击碎之。金人犹知恶安石,而大儒朱子反尊崇之,何故?安得起公于九原而一问之邪!”[31]18

第二,批评朱子评陟人物任情不公。“朱文公谈道著书,百世宗之。愚详观其评论古今人品,诚有违公是而远人情者。”[32]7说朱子讲的大道理“百世宗之”,但一落实到具体现实,就没有原则(“违公是”)和常情(“远人情”)了。比如,“王安石引用奸邪,倾覆宗社,元恶大憝也!乃列之《名臣录》,称其‘文章道德”。[32]7他认为,王安石文章还勉强,至于道德就难说了:“文章则有矣,焉有用引奸邪,而可名为道德邪?”[32]7再如“苏文忠公[轼]文章忠义,古今所同仰也”,朱熹“乃力诋之,谓得行其志,其祸甚于安石”,这就让他产生疑惑。[32]7他说《论语》载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其有所试。”朱熹在《集注》中解之说:“善善速,而恶恶则已缓矣。”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无预诋之恶。”是说宁愿在表扬人上从快、从宽,不要在否定人上过急、预设。[32]7杨慎认为这种态度是对的:“信斯言也!”可是对待王安石和苏轼时,朱熹却搞反了:“文公于此,恶恶得为缓乎?无乃自蹈于‘预诋人之恶也夫?”朱子在对待苏轼的批评上就犯了“预诋人之恶”的毛病。“以安石之奸,则末减其已著之罪”,王安石已经造成了重大损失,本来是罪不可赦;而“以苏子之言,则巧索其未形之瘢”,对于苏轼的忠言谠论,朱子却深文周纳,预设其“未形之瘢”,态度不一,不禁令人要质问“此心何心哉”了![32]7

朱子评人不公“不惟此也”,又如“秦桧之奸,人欲食其肉者也,文公称其有骨力”,对人人欲食肉寝皮的秦桧,朱熹称赞他“有骨力”;而对“岳飞之死,天下垂涕者也,文公讥其横,又讥其直向前厮杀”。[32]7杨慎认为朱熹这是在护奸贼而讥忠臣,立场和观点都有问题。

朱子不仅对现实中人物评价不公,而且对历史人物,哪怕是古代圣贤,也任情讥诋,即使是“汉儒如董[仲舒]、贾[谊]之流,皆一一议其言之疵”。一代名儒、贤相“匡衡之言,颇纯粹无疵,文公则曰‘匡衡有好怀挟,其不成人之美,例如此”。又对“诸葛亮,则名之为盆成括,又讥其为申、韩”。对“陶渊明,则讥其为庄、老”。[32]7-8(杨慎在《丹铅余录》卷十四也重提此事:“朱子谓孔明之学本申、韩,渊明之学本老、庄,此语末学不敢议,亦不敢从。”[33]12)对“韩文公[愈],则文致其大颠往来之书,亹亹千余言,力诋之,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后已”。批评朱子态度高傲,蔑视一切,“盖自周、孔以下,无一人逃其议”。[32]8

杨慎说:“古人谓‘君子当于有过中求无过,不当于无过中求有过。”也就是说人要有宽恕之心,尽量赦小过,不要夸大过失。可是“《文公语录》论人,皆无过中求有过者也”,大违古训。只要我们“观其与同时二三同道私地评论之说,直似村汉骂街,词讼讦单!岂有道者气象耶?”待人不厚道,议论不公正,这哪里像“有道者气象”?末了,杨慎不得不为朱子宽解:“或者门人记录之过,朱子无忠臣,遂至此欤?”[32]8

杨慎认为朱子遍议古贤,非议前人,方法是吹毛求疵,枉词周纳,既无成人之美之心,又无宽人小过之量。他评论人物并无一定公认的标准,完全出自一己之好恶,于是忠奸不分,善恶任意,就在所难免了。

第三,赞成黄震对朱子的批评。《升庵集》卷四十九“鄮山正论”载黄鄮山(震)《答蜀人黄制参有大书》有曰:“考亭于介甫,爱而不知其恶;于东坡,憎而不知其善。”[34]10黄震是朱熹再传弟子,他也认为朱子在对待王安石和苏轼上用心不公。还指出朱子言有偏颇,并非正论:“考亭有性气,此一时有激不平之言,非平日议论之正也。”黄氏指出,朱子之所以如此偏袒王安石,完全出于门户之见:“介甫亦可谓侥幸甚矣!然其苗脉,亦从为伊川护法中来。”由于门户关系,就不分是非对错了,“甚至介甫作诗骂昌黎,而考亭亦以其诗为是”。因而深深叹惜:“平生克治其身如考亭,因为门庭,有此等偏处,亦不自觉。则后学可不深自警也哉!”[34]10

杨慎赞成黄震之说,引为“正论”:“鄮山,朱子门人之门人也。其言如此,可谓朱子之忠臣矣。”[34]10杨慎对朱子贬东坡而进介甫的做法大为不满,说他朱紫不分、忠奸莫辨:“朱子学孔、孟者也,孔、孟平日之论,曷尝誉驩兜而贬元凯乎?”朱子作为研究孔孟的大学者,何尝看到孔、孟贬忠良而赞奸邪呢?“朱子尝谓陈同甫‘跻汉唐于三代,是‘精金顽铁作一锅销。朱子以安石与韩、范齐名,何不分别金铁之甚邪?”[34]11朱子曾经讥讽陈亮将汉唐与“三代”(夏商周)相提并论,是将“精金”与“顽铁”一锅熔铸。现在他自己将王安石与苏轼颠倒对待,其不分金铁、不别是非为何如此严重呢?

(六)驳斥朱子不熟制度

第一,驳夏火太盛。《丹铅余录》卷一:“钻燧改火,四时而五物焉。朱子谓‘夏火太盛,故再取此。”[35]2古代钻木取火,随着季节不同而改用不同的木料。可是一年只有四季改火却用五类木料,这是何故呢?朱子说是因为夏天火太盛,故用两类木头。杨慎说朱子此说“意料之言耳”[35]2。意即臆,主观臆断,没有依据。杨慎的解释则是根据“五行”原理:“先王取火,法五行也。春行为木,榆柳色青,以象木也。木生火,夏行为火,枣杏色赤,以象火也。火生土,季夏行为土,桑柘色黄,以象土也。土生金,秋行为金,槐檀色白,以象金也。金生水,冬行为水,柞楢色玄,以象水也。四时平分,而夏乃有二焉,何也?土位在中宫,而寄王于四时。季夏者,土之中位,故《月令》于仲夏之后,列中央土。《素问》谓之‘长夏,是其说也。”[35]2

朱子以“夏火太盛”故钻火取两物,实无依据,因為冬寒极,何不也取两阴物呢?显然其说靠不住。杨慎提出“法五行”说,春、夏、秋、冬四季,分别取象木(榆柳色青)、火(枣杏色赤)、金(槐檀色白)、水(柞楢色玄)四物,而土居中位,故于季夏属土,木取桑柘(色黄),并举出《月令》在季夏后列中央土,《素问》有“长夏”说法为证。这既合乎五行相生原理,又有文献依据,还合乎四季物候现象,无疑更具有说服力。

第二,怀疑朱子“黔首”释义。“《祭义》曰:‘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内经》曰:‘黔首共饮食,莫知之也。李斯刻石颂秦德曰:‘黔首康定。太史公因此语,遂于《秦纪》谓‘秦名民曰黔首。朱子注《孟子》亦曰:‘周言黎民,秦言黔首。盖因太史公之语也。然《祭义》《内经》之书,实先秦世,‘黔首之称古矣,恐有不因秦也。不然,则二书所称,亦后世勦入?之说为可疑耳。”[33]20

第三,纠正朱子《楚辞》注错谬。“薛符溪云:《楚词·悲回风》云‘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柱策,盖秦、楚尝盟于黄棘,后怀王再会武关,遂被执。是黄棘之盟,楚祸所始。朱子以‘黄尘荆棘解之,谬矣!”[28]5这里杨慎考证分明,有理有据,显然比朱子望文生训者优。

结  语

杨慎以博学多才、敢于怀疑、善于议论的学术修养,坚持不惧权威、实事求是、公正无私、同异相济的态度,在承认朱子为学大气、文道合一、善审句读等诸多贡献的同时,也大胆对当时如日中天、气焰熏灼的理学集成者——朱子的为人为学提出质疑。杨慎指出朱子性格中存在“忿懥”“暴悍”和“冲口直言”等瑕疵,朱子学术也存在不确、不公、不厚道、不严密等缺点。如他有意回避陈抟开创“图书易学”的事实,自我作古地解释“先天”“后天”,特别是说“‘数往者顺一节‘直解图意”,颠倒《易》图和《易经》关系,贻误匪浅。在“子见南子”和“请伐陈恒”问题上,又混淆史实,厚诬孔子。在解释《诗经》《楚辞》等典籍上也存在训诂不明、掌故不清等问题。其指导弟子所撰《通鉴纲目》,存在轻弃信史、议事不明的问题。其讨论古事、古制,也存在主观臆断、言而无据的缺陷。特别是朱子在评价历史前贤和现实人物时,更缺乏忠厚公道之心,全凭门户之见和个人喜好而定。如他评价董仲舒、贾谊、匡衡、诸葛亮等,皆自我立论,吹毛求疵;评价王安石、苏轼、秦桧、岳飞时,更是忠奸不分,是非莫辨。朱子有时为树立与创建自己的权威和体系,不惜对前贤深文周纳,极力诋毁,攻其一点,全盘否定。如此等等,杨慎皆用考据的方法,一一予以考订,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杨慎对朱子所作的这些批评,都是在“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和“宁道周孔误,莫言程朱非”的学术专制状态下作出来的,具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今天读来仍有振聋发聩、拨云见日之感。

【 参 考 文 献 】

[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张廷玉,等.明史:第17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

[3]谭苑醍醐卷2先郑后郑∥杨慎.杨升庵丛书:第2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

[5]何晏,邢昺.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谭苑醍醐卷6朱子自言传注.杨慎.杨升庵丛书:第2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7]谭苑醍醐卷2朱子忿懥∥杨慎.杨升庵丛书:第2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8]墨池琐录∥杨慎.杨升庵丛书:第2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9]卷22璅言∥杨慎.丹铅总录笺证.王大淳,笺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0]卷27璅言∥杨慎.丹铅总录笺证.王大淳,笺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1]升庵经说卷2立成器以为天下利∥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2]升庵经说卷13∥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3]卷23璅言∥杨慎.丹铅总录笺证.王大淳,笺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4]升庵经说卷2阖户谓之坤∥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5]升庵经说卷2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6]司马相如列传∥司马迁.史记: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

[17]升庵经说卷1希夷易图∥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8]升庵经说卷1易图考证∥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9]升庵经说卷4卷耳∥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0]卷58唐诗近三百篇∥杨慎.升庵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升庵经说卷6玄鸟生商∥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2]卷14刘履注诗论诗∥杨慎.丹铅总录笺证.王大淳,笺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3]升庵经说卷13陈恒弑君∥杨慎.杨升庵丛书:第1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4]论语集注∥朱熹.朱子全书:第6册.2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5]卷1陈恒弑其君请讨之∥杨慎.丹铅续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卷9∥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卷1圣贤之君六七作∥杨慎.丹铅续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8]卷10∥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卷5∥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0]卷1∥杨慎.丹铅摘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卷11∥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卷12∥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卷14∥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卷49鄮山正论∥杨慎.升庵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卷1∥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编校:龙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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